大地沉默(组诗)

2019-11-14 06:29孙友民
天津诗人 2019年4期
关键词:风箱枝叶草木

孙友民

在平顶山博物馆

我一直没来,应国青铜上的绿枝就一直蔓延;

陶瓷的身体上,一直在开花。

腹中,有先民温热了但未饮尽的酒;

有最远的蓝和最初的夜;有苍茫。

我两眼空空,来这座给水和蓝颁发良民证的城。

水和蓝,都曾在那些器皿里生活,生儿育女。

青铜上,该长枝叶的地方都已经长满枝叶;

陶瓷上,布遍了馥郁的开片声。

我来了。一直等着我的青铜与陶瓷也已起身,

一些走在水边,一些睡在蓝里。

身体诗

9月19日,一个中原男人,

訇然躺倒在黄河岸边的河南人民医院。

一张白床单,像菩萨拈着的一片莲花,

托举他的不安和认命。

头朝东,脚朝西,张着嘴巴,

朝着东海大口喘息。

这一刻,就像存在两条并行的河流。

那些躺在巴颜喀拉山下河床上,

盖着青海长云呼呼大睡的人,他们

总能躺成清澈却不见底的诗篇。

而一个中原男人躺倒于黄河中游,

如一粒从空旷中,从神的故乡放逐的沙子,

即将加入大河积攒的三角洲,

开阔,疲惫,位于叙事的尽头,

浊浪轰鸣,泥沙倶下,

命定的写出满纸黄土,砾石,蒿草……

午夜从源头灌下酵母(白云?乌云?),

清晨打开闸门调水调沙,

万马奔腾而下。

世界寂静在一个黑色暂停键上。

世界,又被刷新。

一个中原男人,眼窝深陷,鼻梁高耸。

妻子说他有异族人的基因。或许吧——

匈奴、鲜卑、羯、羌、氐?

而医生在诊断书上写道:五脏和经络里

有淤沙,多浊浪,轰鸣不止。

家族呼吸简史

A

豫南孙庄当中院的祖屋,

被槐树、柳树、枣树、桐树、榆树层层围困,

张着泥土嘴巴,在繁复的枝叶下呼吸。

飞动的树叶在它的头顶呼吸。

爷爷的最后几年,仰天躺在祖屋里。

这个雇农,拉着他身体里的旧风箱,

越拉越沉,越拉越响。

在万物恢弘的呼吸和声里,气息浑浊、微弱。

B

神是否说过,孙庄当中院是个漏风之地?

当年,属于革命党的父亲不相信这些。直至

他在堂屋豆油灯的老光上发现漏洞。

我爷爷背着他那只漏风的风箱,

呼呼啦啦,背了一生。

这神明的赐物,在他长眠前一天传给我父亲。

2017年清明假期第一天,我第三次送父亲

去驿城南郊的风箱修理厂 。

霾重。无风。人类的破肺叶堆满春天。

父亲呼吸里生长着一个黑暗之城。

C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而1970年,我哥哥在酒泉,

栖身于王维的青青客舍,

喝着火箭尾气酿制的八年陈酿,

把自己砌成了大漠孤烟。

1980年代,我提着自己轻于鸿毛的呼吸

来到大河边,舀着黄水谣,灌洗肺腑。

那时,我弟弟在西域,模仿沙漠隼的样子,

气喘吁吁,攀爬天山的弯月。

在异乡,我们的吐纳,依然

采自于孙庄的泥土、草木、风水、云翳。

孙庄的泥土、草木、风水、云翳有多么潦草,

我们的呼吸就有多么短促。

浪迹天涯,或者留连故土,

先人血液的潮汐,一再地

淹没我们的呼吸。

每年,冬天提着绳索从北方走来,

巡视草根的睡眠,捆绑弱者的呼吸。

我知道,它有孙家大门的钥匙。

我们只能在屋里点起柴禾。坐着。等待。

把仅仅烤热了一面的朴素念想汇入夜空。

D

到了午后,村庄放低奔跑的姿态,

风暴和狮子也需要打盹。

赶路的人,翻过一个个风雪的遗址,

找寻丢失的呼吸。

红海未开,应许之地缈远。

尊天从命,或者揭竿而起,

是一个问题。

终于有风压进了草根。爷爷借着风势整理气息,

拖着长腔呼喊他儿子。喊声喑哑——

草木在呼喊升起处一起,一伏;

我在草木起伏时一呼,一吸。

大地沉默

无论世事如何纷扰,

生命如何无常、易碎,即明即灭;

风,如何磕磕绊绊,急于赶路、赴死,

慨然长啸,或英雄气短;

盛大的绿,如何失陷、没落,劫后余生的

一截根,

东奔西跑,向下一个春天挺进;

泥土怀抱里的种子,如何躁动、起身,

争相出人头地,超度为金、为土;

田野尽头的推土机如何咆哮着,一次次

完成对农业的战术分割......

大地,

是沉默的。沉默的

忍受,犁铧一条一条,

割开皮肤的疼痛;

忍受,时光之空旷,

雷霆与闪电之鞭笞;

忍受干渴,或淹没,

过于漆黑的夜,过于凉薄的人间。

沉默着。保持着,

上帝一样巨大的宽阔、温暖、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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