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三题

2019-11-14 10:53
山东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茶花玉兰杏花

杏花

如果把四季花开比作少女在练习唱歌,冬天的时候,她的声音有一些发涩发紧,歌喉还没有完全打开,细丝细嗓的,宛若小花小朵的水仙蜡梅迎春。到了春天,吐气若兰,歌声轻柔婉转,犹如杏花桃花李花缤纷摇曳。等到夏秋,她的歌声则像莲花菊花一样饱满圆润,激昂高亢,响遏行云。

松竹梅岁寒三友,桃李杏春风一家。二月的乡村,燕子啁啾,小河潺湲,青青麦苗直达天际,路边沟畔村头巷尾都是杏花茶花桃花迷人的微笑,真的像诗人所描述的那样:“山花照坞复烧溪,树树枝枝尽可迷。”迷人的是乡村女子的花容,出现在菜地麦田果园等每一个春意盎然的所在。她们勤劳的走动把村庄和田野和春天连在了一起,把鸡鸣和鸟啼和春风连在了一起,成为熙熙攘攘和和睦睦的一家人。冬天不是这样的。村庄就像一个丢弃的易拉罐,在寒风里哗啦哗啦地响。那些赶马车的开磨坊的拉二胡的男人围着炭火炉喝热烧酒,几块羊骨头在陶罐里咕噜咕噜地翻腾出阵阵肉香。冬天的村庄和田野是隔离的。这样说吧,冬天的村庄是一蓬黯淡枯黄的乱草,在寒风里低低倒伏,瑟瑟发抖,又在春雨里挺身而立,生出一个蓬勃的夏,长出一个繁茂的秋,与苍翠四野连成一片。

我童年时的一个记忆是把“杏树”一直读作“幸福”,杏树的花就是幸福的花儿。许多年以后,每每听见“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这歌词这旋律,我的思绪就飘啊飘,飘回杏花飘香的童年的村庄。

村庄灰黄的土墙是一夜之间妩媚妖娆的。乡间修筑土墙多从湾塘土丘河滩取土,以麦穰搅拌,增强黏合度,筑时以门板固定两侧,四五个汉子口中呼儿嗨吆地用石墩子夯实,泥土和麦穰匿藏的草种就成为土墙鲜活的呼吸,呼出一些葳蕤翠绿的狗尾草牛筋草,看上去土墙像戴了一溜遮风挡雨的草帽。草叶一枯,冬天的土墙突然变成了一个头发干枯萎黄的老人,叫人看了眼窝子发浅。从我家到学校,要路过许多小杏儿家小林子家等许多家的土墙,蹦蹦跳跳地路过。可是,当我在课本上读到了一首古诗,就有一些目光深情地种在了土墙上。“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那天早上,我喊小杏儿上学,突然看见探出土墙的一枝红艳艳的杏花,我扯直了嗓子叫:“杏花,杏花!”小杏儿从家里走出来。不管我模仿货郎的叫卖声,还是公鸡的喔喔叫,小杏儿听见了,就会跑出来,站在自己的开心里,笑成一朵花。那天,她的眼睛肿得跟杏仁似的,她的爸爸要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做梦也梦不到的地方。春天了,一枝又一枝杏花越过低矮的土墙,伸进田野,绽开纷繁的农桑耕事,也在坚硬的城市支撑着清冽的芳香。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村庄是树的村庄,木本的村庄。箱子桌子是木,檩条房门是木。树们交错重叠的树冠是村庄高高的屋檐。树是村庄活着的历史。东植桃杨,南植梅枣,西栽桅榆,北栽柰杏。村庄栽树是有讲究的。桃树喜暖喜阳,树之宅东;杏树抗旱耐寒,栽于宅北。雨细杏花香,风吹桃蕊闹。杏花粉红羞赧,桃花娇红烂漫,姑姑姐姐们的笑脸,一样的红艳艳明灿灿,一样的清冽芬芳,它们是春天里相亲相爱的一家人。鸡鸭鹅狗都在花香的吹拂中趾高气扬。比之柴火蔬饭杂糅的呛人的香味,杏花的香清澈而又甘甜,就像姑姑姐姐们在河边唱着一支甜甜的歌。

一帘春雨杏花红。雨在一个寂静的早晨来临,像一位温柔的母亲,轻轻地唤醒梦中的草芽和农事。那些在杏树枝头初绽的苞蕾,仿佛一个个圆溜溜的小脸蛋,接受着雨丝的爱抚,它们的脸蛋变得粉红又鲜嫩。“似嫌风日紧,护此胭脂点”,花朵打开,色彩由浅红转淡粉,那一抹胭脂色尤为迷人。天上雀鸟叫,村边杏花白。杏花开到极致一片洁白,大地上一种新的光出现了,一种来自植物内部的光芒,把村庄和春天照亮了。

如雪如银。我是把杏花作为大地上的日出来描述的。杏花照耀着灰黄的土墙和母亲黑瘦的脸。春天是忽冷忽热忽阴忽晴的,后来杏花开了,那情形是不一样的。我路过一些杏花开放的村庄。村里几乎见不到人,狗在篱笆后汪汪直叫,大白鹅昂首挺胸,迈着八字步,像一位中世纪的绅士,一摇一摆地走过金色的街道。杏树浅褐色的枝条被阳光一照,像金条一样闪闪烁烁。有的在水畔,和水里的杏花相依相恋。有的在墙隅,像鞭炮一样一串串炸响。那些农民宛如被春风吹作雪的杏花,散落在田野里。杏花使村庄靓丽起来,使田野热闹起来,过不了几天,桃花开春风也开,梨花笑春风也笑,这样的春天,就叫一个风和日丽万紫千红。

如我的村庄,杏树并不多见,村庄里各种树都有。洪沟河南岸的果园,桃树苹果树居多,少数的杏树站在林缘,站成一道花篱笆。杏花一词在不同的人那里有不同的含义。在城里人眼里,杏花是装饰是盆景,是一扇大玻璃窗镶嵌着的风景,所谓的杏花节,不过是让杏花扯着嘴角强颜卖笑而已。在农民那里,杏花有报春鸟、乡村歌手的意思。杏花一开,像是春天发出了一道指令,牛车吱扭吱扭地走出农历的村庄,麦苗在田野里咔吧咔吧地往上长。一条条道路像是村庄延伸到土地的枝条,扛锄头的人、赶牛车的人、背柴火的人花朵一般绽放其上。桃三杏四梨五年,核桃柿子六七年。这是果木给予土地的坚实承诺。茎叶花果是时光的序列,是自然的节律,帮助人们确立一种从容舒缓的生活方式,享受节气和大地共酿的芳香甘美。

在《救荒本草》里,大明失意王子朱橚视大地上的每一棵草木都是人类的救世主,荒年求生的救命粮。比如杏树:“采叶炸熟,以水浸渍,作成黄色,换水淘净。油盐调食。其杏黄熟时摘取食,不可多食,令人发热及伤筋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们村的人吃过杏叶柳叶槐叶,吃过杏树皮柳树皮槐树皮。粮食减产绝产,但村庄树木繁茂,挺过大饥荒活下来的人都看到了春天的杏花开:每个人都分到了口粮地,种了庄稼种了菜。如今,树木依旧是村庄主要的遗产,曲折回旋的年轮上镌刻着村庄复杂的发展史。寂静的深夜中,漫天的风雪里,多少树坚定地扎根,执拗地抽枝,生长出一片碧蓝的天空。

我此生难忘的一个小女孩是在杏树下认识的,在一个杏花开放的二月。旧时称二月为“杏月”,尊杏花为二月花神。《红楼梦》“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掣签的探春抽到的是杏花签,这真的是人与花的完美对应。“落梅香断无消息,一树春风属杏花”,红楼群芳,唯有文采精华的探春,最像青春气息洋溢的杏花,也像我的东邻小杏儿。“桃红李白欲争春,素态娇姿两未匀。日暮墙头试回首,不施朱粉是东邻。”东邻的小杏儿,她的脸蛋白里透红,她的眼泪晶莹洁净。多年以后,我在异乡的烟尘中回望,恍惚中,她小巧的身影宛若纤细轻盈的花枝,在春风中颤动,花影妖娆,她是春天的花神,她的所在是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的村庄。

茶花

玛格丽特一个月里有二十五天带的茶花是白的,另外五天带的茶花是红的。白茶花洁若白雪,又如玛格丽特那一口洁白如奶的牙齿。红茶花红如鲜血,中心塞满如鹤顶,也像玛格丽特玫瑰色的鹅蛋脸。玛格丽特从来不带别的花,人们称她为茶花女,也有人叫她交际花。红茶花白茶花是朝着两个不同生活方向开放的一蒂双花,茶花女在富丽奢华糜烂的生活泥淖里挣扎,内心始终追求纯洁而干净的爱情。茶花的凋谢不是一片一片地散落,而是整朵地凋零,落在地上也呈现着饱满圆润的美丽姿容。茶花女死了,她在烦乱的孤寂生活中千呼万唤的那个人,那个叫阿尔芒的贵族青年在她的坟前摆满了白茶花。

法国作家小仲马视夜店明星茶花女为圣洁的天使,以圣母玛丽亚的名字命名她,称她为玛格丽特,以她的纯洁善良高尚挽救不洁的人性。白茶花红茶花成为茶花女日常生活的表情,或娇艳妩媚,或洁净无瑕。小仲马二十四岁写成《茶花女》,在他年轻的心里,唯有高雅素洁的白茶花与冰清玉洁的茶花女最配。白茶花的美,是一种清洁的美,不能碰触的美,像草叶上莹澈的露珠。钱塘才子瞿佑也痴爱白茶花:“消尽林端万点霞,丛丛绿叶衬瑶华。宝珠买断春前景,宫粉妆成雪里花。余子竞传丹灶术,此身甘傍玉川家。江头梅树无颜色,何况溪边瑞草芽。”群芳消尽了,四野黯淡凄凉,无数绿叶的小手捧举的茶花就像白色的灯盏,散射着钻石一般的光芒。诗人站在白茶花下,站在它的根上,一树白茶花支撑着天空,也支撑着诗人的内心。瞿佑这个爱花人,像个执拗的小孩子,他只爱他的白茶花,至于深红的姿容艳艳的宝珠山茶,还是浅红的姿态妍妍的宮粉山茶,他都不多看一眼,何况江梅春芽之流。同样是茶花和人的美丽遇见,小仲马的茶花直借美人生韵,尤能唤醒人们对美的怜惜和捍卫。

狭隘的爱花人,他们是信仰坚定的一群,固执地保持着对一种花的专注和狂热,无限可能地呈现着这种花的独特魅力。正是这些人,创造了世界百花园的各色品种,以及我们工作或者做梦畅快呼吸的良好气氛。

茶花花形分单瓣、重瓣两类,花色有白色、紫色、粉红、大红、金黄诸种。至于品种,遍尝百草的博物学家李时珍用了一个文绉绉的词语:不可胜数。闻名江湖的当属金庸大侠描述的十八学士茶花,花名儒雅俊逸,花色奇异玄幻。一株开花十八朵,朵朵花色不同,朵朵花形各异,红的全红,紫的全紫,开时齐开,谢时齐谢,有些武林大会的味道,也像一个华丽惊艳的大梦。花开和落英互为倒影,美梦和残梦相互映衬,才是人生华丽。《天龙八部》里的十八学士确有现实的对应物,花为重瓣,呈覆瓦状排列,相邻两角花瓣多为十八轮,有粉、红、白三种,均为单色系。杂取十八种茶花,共生一棵树,这种文学上的移花接木,金大侠尤为精通。

白宝珠是茶花中的名品,枝条细柔下垂,小叶椭圆形,春二月开花的时候,银光闪耀,仿佛每一根枝条上都悬挂着一轮大月亮,每一轮大月亮都闪着洁白无瑕的光芒。茶花有一品种白芙蓉,亦是二月开花,其花洁白如银,一些红色条纹在花瓣上游动,看一眼,再看一眼,眼前尽是五彩缤纷的幻觉。

玉茗花是北宋太守崔仁冀的叫法,他在临川县城东院发现了一株白山茶,其花高洁皓白,太守惊奇不已:“点一树之香酥,佳人让巧;琢千苞之美玉,真宰输工。”临川人曾巩客居京城,几枝远道而来的白茶花把他带回了故乡的春天:“山茶纯白是天真,筠笼封题摘尚新。秀色未饶三谷雪,清香先得五峰春。”茶花是天真之花。它的花瓣近圆形,初花略带红晕,很像一张张健康可爱的幼童的脸,甜蜜蜜地笑着。在寒风吹彻的腊月萌芽,在乍暖还寒的初春开放,历经雪压霜欺风雕雨塑的茶花表情多么天真。我相信,写《茶花女》的小仲马和他塑造的茶花女都是天真的,以天真热情的目光洗涤着虚伪冷酷的世界,正如茶花女身陷人性几近泯灭的巴黎,她的脸上却呈现出处女般的神态,还带着一些傻乎乎的稚气。天真,是我们这个时代稀缺的品质,也是一个人成熟的至境。

茶花也是刚烈之花。茶花是山茶科山茶属灌木或小乔木植物,高者近二十米,树干遒劲粗壮,顶天立地。它们多生长在山野沟谷等不被惊扰之地,或者寺庙道观等受人敬畏之所,日精月华以及人们的不敢亵玩让它们愈发繁茂高大。那年春天,在海上第一名山崂山闲游,许多花花树树闪过,一树红花宛如一位娇艳的少女从红色帷幔中向我们走过来。有人说这就是蒲松龄笔下的红衣花神绛雪,明初,辽东人张三丰从长门岩海畔悬崖上亲手移植于此。也有人说是绛雪的姊妹树,聊斋里的茶花仙逝已数年。用照相机镜头拉近了,端详,花瓣鲜红欲滴,花心嫩黄骄人,且红花尽数伸到绿叶之上,宛若红雪飘飘,覆盖千枝万条。有这样的古树站着,天地之间仙气弥漫,这仙气越浓,人间越繁茂葱茏。仙气飘散之时,大地一片荒凉死寂。

这种茶花,青岛人叫它耐冬,又名北山茶,花有红白,瓣有单复,喜阳耐旱,无惧严寒,抗逆性强,花期长达半年之久。南方露天培育茶花,北方温室盆栽,唯独温情的青岛,就像人心的一个温柔地带,这里的茶花凌寒傲雪,鲜艳耀目。

读古诗词,不少文人拿茶花与牡丹、青松相比。“山茶孕奇质,绿叶凝深浓。往往开红花,偏在白雪中。虽具富贵姿,而非妖冶容。岁寒无后凋,亦自当春风。”好一个“亦自当春风”!茶花的叶长椭圆形,颇似茶叶,浓硬有棱,像木樨科植物的叶子一样硬健。茶花四季常绿,凌冬非但不凋,还盛开在春风里,桃李未开它先开,桃李飘落它还在开。牡丹皆称“富贵花”,花色花姿和茶花一样叶碧绿花鲜红,可茶花不具妖冶容,高雅素洁,不逊梅花。唐人司空图盛赞茶花的高韵,说起话来像个冲动的孩子:“景物诗人见即夸,岂怜高韵说红茶。牡丹枉用三春力,开得方知不是花。”我们感谢这些冲动的孩子,他们看见什么就说什么,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哪怕当权者们把牡丹封为百花之王,哪怕貌似高雅的朋友圈纷纷复制“惟有牡丹真国色”,他们也只在乎于妩媚中见刚健、于娇艳中显凛然的茶花。

说说茶花和茶树吧。茶花和茶树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兄妹,就像村子里的女孩静静地开成一朵花,男孩嗖嗖地长成一棵树。茶花茶树都是山茶科山茶属植物,叶形相似,长椭圆形,叶缘皆有细细的锯齿,不扎手。聪明的人类根据生存之需把茶花茶树区别为观赏性植物和经济作物。一粒茶叶七粒米,茶树的叶金贵着呢。“其叶类茗,又可作饮,故得茶名”,李时珍关于茶花的释名叫我想起许多类似的植物,譬如荠菜汤苦菜粥双黄液,它们大都有这样的功用,入口有苦味,叫汤药,倘若清香鲜爽,则是粥食或茗茶。从生命质量上看,观赏茶花之美是高于物质层面的精神享受。生活缺少观赏性,等同于花木没有倒影。

玉兰

许多开花植物具有明显的女性特征,譬如桃花莲花菊花梅花。玉兰这样的名字,提醒此种植物有着花色似玉、花香如兰的美质。盛花期的玉兰最有大家闺秀的韵致。我认同古人眼中的玉兰:“绰约新妆玉有辉,素娥千队雪成围。我知姑射真仙子,天遣霓裳试羽衣。”(文征明《咏玉兰》)

玉兰的确是一种雍容尔雅华贵端庄的植物。深灰色的枝干,革质的长椭圆形树叶,枝叶广展形成阔伞形的树冠。我家住宅小区的南面有一个小公园。春天,小公园里最早的开花植物是高大的玉兰,洁白硕大的花朵开在十多米高的灰褐色树枝上。和玉兰共同追求天空的寂寞的是银杏。这儿栽培的花木和农民种植的蔬菜一样,按照四时节气植物的生长规律来安排。在天空绽放云朵、大地绿涛澎湃花海汹涌的四月,玉兰和银杏在高处引领花木的成长。雪胎梅骨擅长女工的玉兰牵引着阳光的丝线,把朵朵白云缝缀在发梢和衣襟上。挺拔俊逸的银杏则把一缕一缕的春风剪裁成淡绿色的扇形叶。玉兰先花后叶,银杏先叶后花,二者互补共生,成就着天空的蔚蓝。从春日到冬季,孤植对植列植丛植群植篱植的许多植物宛若身高不等胖瘦有别的孩子,熙熙攘攘融融泄泄地生活在玉兰银杏们身边。心思缜密的云杉和雪松,香气浓郁的丁香和紫荆,细丝细嗓地说着悄悄话的榆叶梅和紫叶李,羞答答的紫薇,表情天真而内心纯净的青竹和冬青。说说诸葛菜和鸢尾花。它们是一些株丛密集低矮的地被植物,花开成片,远远看去,像是一群美丽的紫蝴蝶贴地而飞,把清新和芬芳到处播撒。

我对小公园有着一种特殊的情分。我在住宅小区隶属的工作单位住过一段时间的单身宿舍。那时,小公园是一个四面都有围墙的百草园,草丛中矗立着三间废弃的建筑工地简易房,西面一间作了我的临时厨房和仓库,存放家具和我的关于婚后生活的一些迷惘、无奈以及希冀。宿舍是单位办公楼四楼的一间图书仓库,西面几排简陋的书橱上或竖立或横卧着一些泛黄的建筑电工烹饪之类的实用图书,东南角向阳处摆了一张单人床,容纳我的美梦噩梦清醒梦糊涂梦。许多个傍晚,我在百草园一待就是小半天,坐在马扎上看书,看天,也看满园的野草。鲁迅的百草园有高大的桑树皂角树,我的眼前只有牛筋草马唐草拉拉藤毛谷英,没有覆盆子,没有何首乌。百草园混杂着野草、鸟粪、碎砖头、钢筋条、混泥土渣,像一个大鱼小鱼出没其里的绿湖。近黄昏,众草摇曳如梦,我的双眼睡意朦胧,这时,青草的香气涌动着,像一群顽皮的小鱼儿咬着我的睫毛我的鼻孔。细细地嗅,有车前草的腥味儿,有艾草的香味儿,有毛谷英的涩味儿,似乎还有一些别的味儿。这些清爽的味儿,是碎砖破瓦之上的珠宝,在它们的熏染下,灯光月色天空云影都有自己的香息。

关于这块闲置空地,一个普遍认同的说法是建成沿街楼,一楼为商铺,其它楼层为职工公寓。如同出人意料的科幻片一样,百草园的围墙被推倒,杂草被清除。公园犹如童话里的房子,瞬间建成。冬青站成的篱障,围护着云杉雪松石榴海棠丁香紫荆这些公园的新居民。植物种类的选择与配置讲究的是立意为先,人为的痕迹很重。但是,这些植物的生枝发叶只听从自然的指令,美丽而安静的植物在局促的公园里,如同在寂寥的山野在贫瘠的洼地上一样,围拢成一个善的大海洋,芬芳的空气和湛蓝的天空在这里生长。

巧合的是,小公园建成的那一年,我们一家五口结束了三地分居的生活。守着一柱炊烟两亩薄田三畦菜蔬的父亲从洪沟河南岸的那个小村赶来了;母亲、妻子、女儿三个人也告别她们的母系氏族生活,搬了过来。那两年是我家最最幸福的时光,每每女儿从幼儿园回来,家里像多了许多人口,她猫到东屋,又飞回西屋,仿佛我们这些大人是她的胳膊和腿脚,隔一会儿,就摸一摸还在不在。女儿的奇思妙想,像空中突然炸响的许多花朵,清新鲜丽,香气的场域很大很大,以局促的单元楼为中心向外延展,日日走过的小公园,女儿歪歪斜斜跑过的商场路,甚至我在异乡的梦,均是场域的一部分。

四月的一天,女儿在小公园里完成幼儿园布置的课外作业“春天里的发现:寻找小蚂蚁”。她用一根小树枝小心地拨拉着小草、沙砾、土块,看缓慢蠕动着的黑不溜秋的小蚂蚁,也看见了许多白里透黄、黄中泛绿的嫩芽儿。突然,女儿很夸张地抽动了两下鼻子,嘴里说着好香好香啊,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着,寻找香味的来源。

紫荆的花苞宛若一堆红红的高粱米,攒聚在灰白色的枝条上。紫叶李紫紫的尖尖的小叶正对着白白的圆圆的花苞挤眉弄眼。雪松的针形叶和冬青的卵形叶是一色的绿。它们使四月的小公园变得年轻鲜活明亮,把一缕缕阳光裁剪成慈爱的衣衫。它们的香气是细微的,飘忽不定的。公园里涌动着的香味儿却是另外一种,艳而不妖,香而不腻,仿佛一条条纯手工的搓棉线绳,细腻而结实;又有些像雨后的栀子花,浓浓的香气浸了凉凉的雨水,清爽馥郁,叫人如饮醇醪,似品香茗,香破了鼻子,熏醉了肺,滋养了肝,快活了胃。

当然,如此强烈的香气是容易发现它的出处的,尤其是对香气啊甜味啊特别敏感的女娃儿。女儿歪着脑袋,嘴巴微微上翘,目光掠过层层叠叠、亭亭如盖的玉兰花,直直地戳到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然后,她天真地问我:“爸爸,树上开的花叫一朵云吗?”一朵云,一朵一朵的云在蓝天上飘,一朵一朵的花在树枝上开,云朵洁白飘逸,花朵清香远溢,天上的云朵和地上的花朵有着色彩的呼应和精神的同构。在云朵花朵的熏染下,小公园乃至周边的道路楼宇广场成了一座宏阔的花园,微风小草树叶全都履行着蜜蜂的职责。

一朵云,这是我见过的关于玉兰的最具想象空间的命名,呈现着它的色彩之魅和风度之美。玉兰也叫望春、玉堂春,听上去像是树上的春天把大地照得亮堂堂的,把人心照得暖融融的。玉兰是一种吉祥树。玉兰、海棠、牡丹、桂花四种植物同植一园,古人称之“玉堂富贵”。其中,玉兰最为高耸挺拔,最具玉树临风的气质。玉兰的花开裂九瓣,花瓣卵形,敦厚洁白,花冠杯状,在高处绽放时宛如千枝万条高擎着许多的金樽玉杯,又如一盏盏白色的神灯,在无人可及的高空被云的火把点亮了。一树高花,远望仿佛雪涛云海,蔚为大观;近看恍若白玉生烟,叫人飘飘欲仙。春天的生长是这样的。先是一些小鼻子小脸的花朵贴地而生,譬如荠菜,譬如蒲公英。然后,春天像垒积木一样搭建它的大花房,桃花杏花梨花在三四米高的枝条上鲜艳艳地开放,最高处是玉兰。玉兰花体丰腴若桃,花色洁白似雪,花香浓郁如酒,千干万蕊,一时尽放,白光耀眼,天空像碧绿的大地一样,变得澄澈了,也蔚蓝了。这才是鲁中平原开阔敞亮的春天。

我告诉女儿,它是玉兰,是从地上生长出的最美丽的云。玉兰花开的那些日子,小公园突然多了许多人,清风、明月、鸟鸣、爱情等许多美好的事物蜂拥而至。花真香啊。嗯呢。香气消解了彼此的距离,陌生人从玉兰说到故乡花事,越聊越热乎。小公园南侧聚集着一伙揽活的农民工,等活的时候玩几把牌。父亲爱打扑克牌。有农民工被喊走了,父亲靠上去凑个手,打了几把牌,就和他们攀上了关系。领头的是个人高马大的老妇女。她负责和雇主讨价还价,并物色人选。父亲让女儿喊她奶奶,她应声的时候嗓门特别大,显出十分幸福的样子。最令人惊奇的是月光荡荡的晚上或者露珠莹莹的早晨,小公园成了一罐蜂蜜或者一坛美酒,经过的人大都吧嗒吧嗒嘴儿,或者耸动鼻子来几个深呼吸,然后,安安稳稳地进入梦乡,或者清清爽爽地开始一天的忙碌。

俗话说,弄花一年,看花十日。玉兰花期只有短短的十天。开的时候似莲若灯,优雅从容;飘落的时候一瓣一瓣的,犹如白蝴蝶,飘逸轻盈。落花时节,我和女儿忙忙碌碌的,把落到甬路上的花瓣一瓣一瓣地捡起来,小心地放到生长鸢尾花诸葛菜的绿地上,让玉兰的香气在小公园里多停留一些日子。香香的花瓣被环卫工人倒进垃圾箱,我想,玉兰会委屈的,女儿也会委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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