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箫一曲过襄河

2019-11-14 19:18周元镐
长江丛刊 2019年36期
关键词:小街老二母亲

■周元镐

春上,老大还回到小街,回老屋看过母亲。那天,母亲坐在老屋新盖的两层小楼门前缝补衣裳,母亲穿件有点点白花的绛红色的上衣,轻柔的春风从襄河那边温润地吹过来,撩起了母亲鬓角边的几缕白发。老大的心忽然热热地一颤,他看见母亲咬断了一根线,举起了针鼻去穿针。母亲的眼力居然胜过了许多年轻人,迎着亮,只一次,就把线头从针眼里穿过去了。

老二不在家。母亲告诉老大,老二最近忙着在搞土炼油厂,据说可以赚大钱。老二从小心大胆也大,经常搞些花板眼出来让人提心吊胆,这一次母亲又不放心,让老大赶快去找老二把把关。母亲说,老二搞的土炼油厂就在背街后头,这会赶过去一定可以找到他。

果然,拐到背街后头,远远就见火光熊熊,黑烟滚滚,一股刺鼻呛人的烧橡胶糊味扑面而来。这里有片小树林,还有一口叫“坑”的水塘。小树林边,早已筑好了一溜土窑,土窑旁堆满了黑压压的各种废旧轮胎……

礅礅实实的老二正在现场指手画脚,忙得屁股起青烟,扭头看见老大,一脸喷笑地迎了上来:“回来看老娘?”

老大回避了他的话头,指指堆得小山似的废旧轮胎,脸上挂了几丝忧色:“想发这个财?不会带来污染吧?”

老二西装革履,大披头的发型极具气派。他扯了扯胸前玫瑰红的领带,反诘一句:“哥,你看这像污染的样子吗?”

一朵婀娜轻盈的飘到身边,却是一名把头脸遮捂得严实,只露出了两只幽幽眼睛的女子。她一把扯下工装帽子和大口罩,笑吟吟地对老大:“大哥回来啦!”

老大惊奇地:“翘翘呀!你哪么也在这里?”

名叫翘翘的女子歪了歪头:“兴大哥来我就不能来?给二哥打工,免得出远门哩!”

老二挺着肚子对翘翘一挥手:“你回去帮老娘炒几个菜,大哥难得回来,我们今天陪他好好喝几杯!”

翘翘的名字本来叫俏丽。就因为长得好,胸脯鼓鼓挺挺地向前翘,屁股浑圆滚滚地往上翘,小街人都把这种女子曼妙的身材喊做“两头翘”。具体到俏丽身上,为了顺口就喊成“翘翘”了。翘翘当然知道这不是好话,也非好意。开始往往还在心里暗骂一句:“砍脑壳的们,烂腮烂舌根子的!”到后来,“翘翘”二字被人们喊成了习惯,连老大老二也跟着喊“翘翘”了,翘翘的耳朵也听顺了,从此脸不再羞红心不再恼火也就算了。

老大老二和翘翘是远房亲戚,按小街乱亲不乱族的规矩,翘翘是老大老二的表妹。他们三个从小也算青梅竹马,根本不曾想到长大后会发生许多伤心事情,让母亲也陪着流了许多冤枉眼泪。

翘翘风风火火地做好了一桌菜,不外乎蒸肉蒸鱼蒸藕蒸茼蒿,汤汤水水的茨菇玉萑之类。蒸肉蒸鱼都是过年的腊货,满屋子于是似又有了年味飘溢。

老大老二却满面愠色回来了。兄弟俩上了桌仍不和谐,老大默不作声,端起了酒杯又放下。老二似有满腹的委屈,一连自戛灌了好几杯闷酒。襄河边的百姓不知何时把“家”字的音念成了“戛”,比如戏台上女子都自称“奴家”,但从嘴里出来却成了“奴戛”。“奴戛”的“戛”拼音为第一声,“自戛”的“戛”为第三声。

翘翘看兄弟俩气色不对,自戛悄悄牵了牵母亲的衣角。母亲推了推老二:“只顾一个自戛喝,敬你哥一杯呀!”

老二把酒杯在饭桌上重重地一顿,却爆发了。

老大坚持要老二把土炼油厂关闭了,不要害人,不要害小街。老二很激愤,他反问老大,一个小小的土炼油厂,能够给小街造成多大的污染?老二当了多年的小街村委会主任,说出话来振振有词。

老二承认,这些年来,小街乃至襄河两岸的生态灾难的确越来越严重,越来越让人揪心。他们小时候,小街街头上的两口水塘的水清幽幽的甜津津的,捧起来就可以喝。塘里夏日莲荷飘香,蜻蜓翠鸟在莲荷间飞舞,青蛙在莲荷间跳跃,莲荷下的水草间不时掠过鳞鳞的鱼影……那时年年冬季都要挖塘泥,塘泥挑进麦田做肥料。到了来春,塘水自然就清亮了。还有,那时种田都用农家肥,家家户户都有一担粪桶和几只捡粪的箢子,鸡粪猪粪牛粪,还有各家各户茅坑里的粪水,都要泼进旱田水田肥庄稼的。那个时候呀,小街人勤地肥,蓝天白云,连风都是香的!

到了后来,连年大量使用农药化肥,人变得越来越懒,地种得越来越板。过度滥用除草剂、杀虫剂等农药和化肥,一下雨,残留的农药和化肥都冲进了池塘沟渠,结果水源土壤全都污染了。各种农家肥都不肥田了,也流进了池塘沟渠,把曾经的水塘荷池就这样糟蹋成了一个个鱼虾难活水草疯长的粪坑!还有,农村大面积雾霾的形成,据说除了疯狂发展的汽车排放的尾气,一年上头村村湾湾起屋造房、婚丧嫁聚时候无节制地燃放鞭炮,过度使用氮肥也是原因之一。

居高临下,老二似乎很清醒。但事情落到了自戛头上,他就强词夺理犯晕昏了。他认为搞土炼油厂是响应政府多种经营勤劳致富的号召,回收废旧轮胎更是勤俭节约的美德,在走一条资源再生创造财富的新路子,完全符合中国特色。

说到激动处,老二居然以歪就歪的又痞又癞。他趁着酒劲说酒话,要他关闭土炼油厂可以,但要老大把他和老婆孩子都养起来。另外还要老大把母亲也接走,接到他们家享福,免得跟着他老二吃苦受罪。

听老二越说越不象话,母亲气得夺了他的筷子。翘翘慌忙打圆场,跟老大说:“二哥喝多了,一端杯子话就多!”

老大捧着头,说给母亲和翘翘,也是说给老二听:“他心里也有苦,就让他说吧,我都听得进去。”

这夜,老大吹响了他随身所带的那支父亲传给他的洞箫,幽幽的洞箫如泣如诉,呜呜咽咽地一直不歇。母亲走过来对老大说,你明天还要起早赶路过襄河,早些睡吧。

翘翘陪母亲睡一屋,等母亲回到这屋来,翘翘急忙披衣坐了起来:“睡了?”

母亲说:“睡了。”

她们都说的是老大。母亲问翘翘:“睡不着?”

翘翘心事重重地低下了头。

母亲又问:“还是为打脱离?”

翘翘眉眼间又堆聚了戚色:“他说我要离婚除非襄河水倒流!”

母亲一声叹息:“唉,伢咧,都是命啊!”

襄河是汉水或汉江的小名。如果拿人作比拟,就是说汉水或汉江字襄河,如同三国演义里刘备字玄德,诸葛亮字孔明一样。在襄河的下游尽头,有一个大码头叫汉口。在汉口,至今还有北襄河、下襄河一类的地名路名。汉口和襄河对岸的汉阳,长江对岸的武昌一起组成了武汉三镇,襄河两岸的老百姓把当年嘴边的一句“下汉口”也就改成了“跑武汉”。

那年冬天,小街下了一场大雪。在一个凛冽的雪夜,小街来了武汉知识青年。知识青年们是被数辆解放牌大卡车送来的,每一辆大卡车都支起了帆布顶蓬,车厢两边的红布横幅和从帆布顶蓬伸到卡车驾驶棚头顶的红旗都落了厚厚一层雪,冻住了。

在那个寒冷的雪夜,老大本来就冻得睡不着,听到鞭炮声和锣鼓声,他干脆穿了寡皮袄子下了床,跑出门去看热闹。一个冬天,老大也就一套土布棉裤棉袄,贴身的布褂子省下来开了春穿。所以光裸着身子穿棉袄,好好的棉衣就叫寡皮袄子了。

武汉知青的到来,改变了老大一生的命运。

知青当中有个黑黑胖胖的小伙叫武智,有天老大去生产队的仓库守夜,仓库的隔壁就是知青点。那晚月色很好,老大就在如水的月光下吹开了洞箫。

沉郁沧桑的洞箫声把武智给引来了。武智习过武,打得一手好拳,认识老大后又迷上了洞箫,经常和老大一起习武练曲,他们成了好朋友。

老大的父亲是个私塾先生,常年在邻县教馆,不知何时结交了一群唱花鼓戏的戏班子和抽彩头拉胡琴的算命瞎子。教馆之余,父亲常给戏班子和算命先生抄写戏文命书。老大出生时,父亲因此获赠了戏班子的一支洞箫。八名算命先生集体会诊免费给老大算了一个命,送给老大八个字:“子午相冲(充),黄(皇)门贵客”。

戏班子的洞箫油光水亮,管质如骨,叩击有金属之音。垂悬一条丝绸编织的鲜红穗络。因年代久远,颜色有些发暗,应是传世之宝。

然而父亲却不珍惜,一度把它挂在床头仅为装饰之物。待到老大懵懂醒世,却与它有了不解之缘。后来父亲专门请来戏班子的师傅教授,并附赠言“升米的胡琴斗米的箫”。意思是学箫的功夫和时间都比学胡琴较为漫长,让老大刻苦。

知青武智加盟洞箫对小街并无影响,但老大跟着武智习武却惹出了祸端。一个月黑风高天气,武智匆匆找到老大,说他们的一个女知青被生产队长强奸了。

那个队长世代赤贫,嘴边经常吹嘘自己是“放在莫斯科也不会变修”的特殊材料,金刚不坏之身,结果看了一眼水嫩欲滴的女知青骨头就酥软了。现在寻死觅活哭哭啼啼的女知青已由一群女同学陪同去了公社报案,那条被撕破了的沾了处子之血的内裤也已呈堂供证。公社武装部已派民兵抓了生产队长,现秘密关押在小街的铁匠铺里。

老大怒发冲冠,旋即和武智一起翻越铁匠铺的围墙,找到了那个被牢牢捆绑的强奸犯,咬牙切齿地把这个流氓打了个半死,好歹替惨遭不幸的女知青出了口恶气。

然而老大却不知道,禽兽队长是公社书记的外甥,他从此和公社书记结了仇!

禽兽队长不久被判了刑,送到襄河上游的一个劳动农场去了。这是秋天发生的事,露珠还凝挂在秋粟的穗头。到了冬天,大雪纷纷,漫天凄迷茫茫,公社专门为老大的父亲成立了专案组。

此时,在邻县一片荒湖深处的一间私塾里,风雪在门外飞舞,父亲在教他的学生们吟诵一首宋诗。父亲领读,孩子们牛吼一般地齐声朗诵,声音盖过了风雪,传扬得十分悠远。

许多年后,父亲的弟子们还记得那个风雪天,先生教给他们的是一个叫陆凯的古人写的这首诗:

折梅逢驿使,

寄与陇头人。

江南无所有,

聊赠一枝春。

这首古诗以后也成了父亲的一大罪证。当时的一场运动正在荡涤旧世界的一切污泥浊水,父亲不去念“社论”,却躲在荒湖深处摇头晃脑怀古。

既然是专案,那就不惜牵扯到若干年前另一场运动的峥嵘岁月。当时,小街发生过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在镇压枪毙一名外号“大善人”的地主时,曾经得到过“大善人”怜悯恩惠的四乡群众忿忿不服。有人聚众一吼,就把法场抢了。父亲当年并没有参与抢劫法场,但他前后有许多为“大善人”鸣冤叫屈的言论,现在专案组当然要理直气壮地翻出这本旧账。

父亲被专案组押回小街来,正逢冬寒,社员们响应号召变冬闲为冬忙,都上了襄河大堤兴修水利。在堤脚垸子里挖土,挑上堤顶加高加固,简称挑堤。父亲一辈子不曾吃得这般苦头,他白天挑堤,晚上还要挨批挨斗。士可杀不可侮,刚直的父亲不堪凌辱,一天半夜趁人不备,偷偷跳了襄河……

襄河岸边,老大吹了一夜的洞箫,他的泪水把洞箫打湿了。湿透了的箫声阵阵掠过襄河的波涛,襄河也荡起了阵阵的呜咽。

还是在这个凛冽的寒冬。父亲走后,老大和武智,还有那个女知青都被请进了公社的学习班。

女知青的名字叫秦小琴,皮肤白得瓷人儿似的,水灵灵的如同一枝含苞待放的芍药,花瓣上面似还凝结了晶莹剔透的晨露。她的两道秀眉又细又黑,一双幽幽清澈无邪的眼睛如梦如幻。高高的鼻梁下面,尤其那两片丰满的红唇生得好,湿润性感,好像两片鲜艳欲滴的玫瑰花瓣,见了她没有人不想入非非的。难怪那个禽兽生产队长在她身上掉了魂,色胆包天,不惜以身试法犯罪了。

学习班每个学员配发一饼稻谷草编织的蒲团,每天的功课是学了和尚盘腿打坐捧本小书朗诵念经。但到了夜晚开会,就要互相揭发开展大批判,喝斥怒骂刑讯体罚难免时常发生……

武智把这份凶险都看在眼里,尤其是公社书记来学习班视察时,刀子似的眼光扫了老大又去扫秦小琴,他默默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瞅个时机,武智把同样的一张字条悄悄夹进了老大和秦小琴的小红书,字条只有一个字:“走!”

半夜里,趁民兵熟睡之机,老大和秦小琴分别从男班女班溜了出来,武智俯下身子让老大和秦小琴先后踩着他的肩膀翻过了学习班的院墙。分别前,武智只说了一句:“他们不会把我么样,你们快走!过襄河,走得越远越好!”

冬夜的襄河滩头,朦胧的月色下,老大和秦小琴踩着依稀的残雪,没命地逆向疾行,残雪碎冰在他们脚下“喳喳吱吱”地碎响。他们不敢出了小街就涉险过河,惧畏背后有追兵。他们必须要远远地去寻找一处安全而又隐蔽的古渡。

鸡叫三遍时分,他们越过一片枯萎的芦苇林。在襄河的一个拐弯处,终于找到了一个几近荒废的好像做过渡口的地方,那里泊着一只可做渡船的小划子,梢尾插着一支竹篙。

夜色黑得深沉,襄河水也黑幽幽的仿佛停止了流动。老大先把秦小琴扶上划子,然后撑开了竹篙。

河对岸滩头也有一片芦苇,他们仍用竹篙把小划子拴好。芦苇林里不见天日,他们也只有像两只迷失方向的寒鸦深一脚浅一脚地胡乱行走。天可怜见,前面隐约好像有了庄户人家。

天色这时好象要放亮了,他们害怕被人发现,钻进了庄户人家屋后的一座柴草堆里。

他们这才感到了又累又饿,衣服早已汗湿了,贴在身上冷得发抖。秦小琴牵牵老大的衣袖,轻声地:“快,抱紧我!”

老大没听明白:“你说么事?”

秦小琴牙齿打架:“抱紧我,冷!”

老 大 惊 吓 地:“不,不 能。 不,不好!”

秦小琴生气了:“你想冻死我呀!”

老大犹豫咕哝道:“这……这,男女授受不亲……”

秦小琴火气上来了,一把抱住了老大:“你想多了,不想冻死就只能这样!你以为我要给你?你以为我就那么贱?”秦小琴忽然哽咽起来,泪水哗哗地满面流。

老大和秦小琴后来才知道,他们根本没有过河,而是误打误撞上了河心中间的一座洲子。这座孤洲上只有一户人家,这户人家只有打渔为生的母女俩人相依为命,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打渔姑娘的名字叫“渔姑”,她娘的名字没人听说,只知道找她买鱼的人都喊她“渔婆”。

天寒地冻,这天渔家母女都没下河。估摸中饭时分,母女俩开门,渔姑去了屋后的柴草堆里扯柴草,结果一扯把老大和秦小琴扯出来了。

好在秦小琴有了先见之明,在柴草堆里,她和老大已订立口头协议,结拜了兄妹。对外称同学,因为学校搞运动,他们不想被工作组找去谈话逃出来了。

渔家母女虽然对这套说辞半信半疑,但还是收留了这对同学一些时日。根据渔婆一旁偷窥后来得出的结论,老大憨厚老实,吃苦耐劳。秦小琴心高气傲,人中凤凰,并非一般俗眼中的那种男女关系。

果然不久,秦小琴提出要走,并开口找渔婆借路费若干。原以为借路费这事有一定的难度,没想到渔婆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不仅给了从牙缝里省下来的路费和粮票,而且还连夜给秦小琴煮了熟鸡蛋,用干荷叶包了一包煎干鱼,供秦小琴路上充饥。

这下老大慌了。他问秦小琴,你走了,我怎么办?

秦小琴一脸诡秘,你没看出来,这屋里差缺一个男人哩!她又安慰老大,你就好好在这洲子上陪她们母女,哪里也不许去。不管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我会再回来。我还要还渔婆的路费钱哩!

秦小琴还有许多话都用眼睛说了,比如感谢你老大和武智痛打流氓队长的仗义之举,比如我们孤男寡女在冰天雪地里的柴草堆之盟……至于她还有什么雄韬大略那都是后话了。

老大接到了翘翘的电话,翘翘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恐惧惊慌和急促,甚至几度哽咽。翘翘告诉老大,老二出事了,天大的祸事!老大好不容易才理顺了头绪,老二的确把天捅了个窟窿洞,他的土炼油厂发生了爆炸,一死一伤,车毁人亡。他本人已经被警察抓走了,现在押。

回到小街,见到了眼泪汪汪的母亲和翘翘,哭哭啼啼的弟媳妇和侄女儿,老大进一步搞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包括诸多细节,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事故发生在不久前,外地来了辆卡车买老二用废旧轮胎炼出来的柴油。买主是个精明的老板,但也是个无知无畏的莽汉。在和老二的讨价还价之间,他为了求证土炼柴油的优劣,当即给储油罐里插了根透明塑料管,等到柴油顺着塑料管导出,他叼着一支香烟打着了打火机。他要点燃柴油,以此证明柴油的纯度和浓度。自从弃了犁耙进入商战干起了买卖,他始终遵循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的古训。但这次他犯了一个基本常识的错误,柴油点着了但爆炸发生了。一声巨响,储油罐飞上了天,买主当场毙命。储油罐爆炸燃起的熊熊烈焰随即吞噬了停放在一旁的卡车,驾驶台里的司机虽然破窗逃生捡了一条命,但被严重烧伤。老二应该感谢祖上积德,买主点燃柴油时,土窑那边传来了翘翘的呼喊,窑里的火候出了点问题。老二刚刚走远,爆炸就发生了。

叹完气后抬起头,老大安慰母亲放心,千万别着急,这事由他来处理。他让翘翘和弟媳妇好好陪伴母亲,他自戛连夜去了县城。

这些年来,老大把过去丢失的关系全都找回来了。他的一个初中同学当铁道兵转业后,就在县城当公安局长。

局长热情地接待了老大,关起门来给老大交了底,车毁人亡,一死一伤毕竟是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恐怕要放点血。买主那边总得有个交代,经济赔偿跑不了。至于刑事责任,案子他会安排人去做,给老二安个打工的身份这刑责就可免了。然后通知了看守所,让老大去号子见老二一面。

老大的身份此时成了省厅来的处长,看守所所长亲自陪同老大进了会见室。一会,老二被带来了,所长丢给老大一个微笑,带上门转身回避,给俩兄弟单独留点时间说话。

见老二身穿囚衣,老大心一酸,眼睛潮潮地湿了“兄弟,你不听话啊……”

哪个晓得老二却满不在乎,笑嘻嘻回答:“没得么事啊!”

老大怔住了:“没得么事?还有什么比死人的事更大!兄弟,兄弟,你呀你,你不晓得老娘为你担心受怕到了哪个地步!你要我怎么说你好?”

老二仍嘻嘻笑:“不是有你嘛。”又补一句:“你给他们留点钱,让他们把我的伙食搞好点,每餐炒个青椒肉丝,煎条把鱼就行了。还有,你让他们送几本书进来,要武侠、爱情的……”

老大忍气吞声,一一点头,然后赶回小街给母亲复命。

小街有句老话叫“长哥长嫂替爷娘”,还有一句叫“大的出门小的苦,打破锅了大的补。”现在老二出了事,老大必须负起这个责任,还必须心甘情愿,任劳任怨。哪个叫你们是一母所生的同胞亲兄弟呢?自从母亲先后生下他们兄弟俩,兄弟俩一路走过来该有多少泪水、辛酸、苦涩的欢笑交织的故事啊!

兄弟俩小时候,每个春天都要跟了母亲去采桑养蚕。母亲身背竹篾背篓,肩扛绑把弯弯镰刀的长竹篙,来到一棵桑树下,母亲举起长竹篙割断桑枝,兄弟俩就跑上前把肥嫩的桑叶捡回来放在背篓。每年帮母亲采桑,吸引兄弟俩的是那清甜黑红的桑枣,长大才知道桑枣的学名叫桑椹。

蚕宝宝刚孵出来时,像一点点黑黑的小蚂蚁,过不久就长大了,母亲就用麦草扎成许多整齐的草把,让蚕宝宝去那草把上吐丝结茧。喂养蚕宝宝的簸箕晒席下面,则可收拾一层清香的蚕砂,晒干后充填枕头,有醒脑明目之奇效。

小街把缫丝叫做“取丝”。等到煮茧取丝时,是小兄弟俩最快乐的时光。洁白的蚕丝取尽后,锅里就剩下了香喷喷的蚕蛹,老二往往不怕锅里滚烫翻腾的开水,飞快地抓起蚕蛹就往嘴里丢。母亲总要打一下他的手:“饿牢里赶出来的呀!”

老大很矜持,蚕蛹用韭菜炒熟后他才动筷子。也常偷窥大人们用蚕蛹下酒,他很艳羡,盼望自己赶快长大。

春天里的另一个乐趣是半夜三更突然落下的一场春雨,只要嘀嘀嗒嗒的春雨下到天亮,小街头上的池塘里绝对春潮漫溢,淹没池塘边的秧田。秧苗已经栽下,一抹翠绿在茫茫混浊的春水中隐现,兄弟俩早已穿蓑衣戴斗笠赶来钓“秧壳子鲫鱼”了。

斜风细雨,只要垂钓的“浮头”往下一沉就肯定有鱼吞饵上钩。老二沉不住气,往往性急起钓。老大却不然,一定要等到“浮头”沉没,手感有了十足的把握,才把一尾活蹦乱跳的鲫鱼泼刺剌地拉出水面扯到半空。

塘里最大的鱼要数黑鱼了。每逢春雨,黑鱼就要发情产籽,它要在水里翻腾扑滚,经历一个筋疲力尽的痛苦过程,搅混一池春水,直到把鱼籽产下。每逢黑鱼产籽这样的天赐良机,老二就要大呼小叫。翘翘闻讯扛来竹篙,老大给当作钓杆的竹篙换上麻线和大号鱼钩,用老二捉来的青蛙做鱼饵,引诱黑鱼上钩。一个春雨天气如能钓上几尾黑鱼回家,母亲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

兄弟俩还小一点的年纪,老大发现了一个秘密,家里有个长长的拖柜,母亲在上面铺了铺盖给他和老二做了床,兄弟俩一人睡一头。一天半夜,老大睡梦中隐约闻到了拖柜里面有股香味。第二天趁四下无人,老大掀开拖柜,原来柜子里藏了一罐猪油,那是母亲过年时熬的,以备家里平常来了亲戚,用来招待客人。

每年青黄不接时候,母亲总要清晨早起,怀里揣了一只水瓢或一只量米的升子去左邻右舍告借。结果往往是空手而归,大家小户的日子都过得艰难!这样的时日,家里的石磨总会嗡嗡不停,老二还小,推磨这活自然归老大做了。麦穗尚未灌浆饱满,但母亲已经等不及了。她拿把剪刀下田,剪了麦穗回来磨成米浆,然后掺上洗净的野菜,还有从塘里挖来的藕肠子藕梢子,都是些猪吃的东西,在锅里贴成菜粑粑。或是用这些东西打底焖锅菜饭一家人度春荒。日子久了,老大肚子里没油水,走路做事都没力气。现在发现了这罐猪油,老大岂能放过?

母亲每天都是把饭做好焖在锅里,她就扛上锄头带上镰刀去田里了。老大老二吃饭不定餐,肚子饿了就来一碗,下饭菜一年上头不换样,寡寡的一碗盐菜豆豉。老大不吃独食,看见母亲出门下地去了,他就慌慌忙忙去偷一筷子猪油,当然要分一半给老二,同时威胁老二不许说出这个秘密。

发觉罐子里的猪油少了,母亲不去怀疑两个儿子,抱着猪油罐子责怪起老鼠来:“砍脑壳的老鼠好害人啊,把我的半罐子猪油都偷吃了!”

母亲换了个地方把猪油藏了。过几天,老二又馋了,但他很狡猾,鬼鬼祟祟地问老大:“你不想吃猪油了?”

老大弯起食指照老二的头上给了一“钉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平常日子总不见荤,母亲心里又愧又疼。等到枣子成熟了,母亲带上老大老二去走亲戚。

亲戚家在襄河对岸,是父亲出生长大的地方,亲戚家的门口就有一棵大枣树。那小巧的枣树叶泛一层亮闪闪的油光,晒红了半边脸的枣儿静静地挂满枝头,有幽幽的清香四溢。

亲戚家那天给母亲和老大老二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焌米茶火烧粑,还有蒸肉煎刁子鱼。老大老二大饱了一顿口福仍不解恨,又爬上枣树又摘又吃,把肚子都快胀破了。

回到小街乐极生悲。半夜时分,老大老二上吐下泻,不停地去跑茅坑,把母亲吓坏了,伤心地哭了:“儿啊,儿啊,当娘的没本事,你们跟了娘吃苦受罪欠口食。娘亏待了我的儿,害了我的儿啊!”

翻过年又到了六月热天,听说小街收购“知儿壳”,价钱还好。兄弟俩天天光了脑壳,钻树林子拱别人戛的洋姜田,去捡这种会爬树会唱歌的虫儿的壳。他们还听说了这个“知儿”的学名叫“蝉”,它的壳叫“蝉蜕”,可入中药。

兄弟俩发现了一个秘密,树林里的“知儿壳”并不多,但只要猫进洋姜田抬起头,几乎每片洋姜叶子反面都有一只“知儿壳”……一个热天下来,兄弟俩的裤子都磨破了,肉都露外头了。母亲用他们捡“知儿壳”卖来的钱扯了一块布料,盘算给兄弟俩一人做条裤子。

一量尺寸,裁缝师傅笑了起来。兄弟俩长得太快了,布料只够做两条短裤。母亲手里的钱也不够了,只好便宜买了两条日本的尿素化肥袋子,放在锅里用“煮青”染了色,再去麻烦裁缝师傅。

老二一直馋馋地盯着那块银灰色的布料,这种布料有个好听的名字“凡尼丁”,十分的飘逸。老大不让母亲为难,主动要了日本尿素袋子,说他就是要开开“东洋荤”。他只提了个要求,尿素袋子虽然染了色,但隐隐约约还是看得出字来,他希望裁缝师傅把这些隐隐约约的日本字不要放在膝盖屁股显眼处。裁缝师傅费了半天踌躇,终于把几个日本字移到了裤缝的两侧,并且裁剪成两半进行拼接后搞成了一种隐约有洋码字的装饰。

看到兄弟俩都穿上了新裤子,母亲十分的高兴。但老二又眼红老大的尿素袋子了,因为日本尿素袋子穿在老大身上,居然比他的“凡尼丁”还要飘逸。

当初老大和秦小琴逃离学习班后,公社随即发出了通缉令,民兵四下追捕了一阵后见一无所获,这事就慢慢放下了。后来学习班解散,武智回到了知青点,老二找武智问清了情况,就奉母命带了老大的洞箫悄悄沿着襄河两岸踏上了漫漫寻兄之路。

老大走后,母亲终日以泪洗脸,陪着母亲伤心流泪的还有翘翘。原来翘翘一直偷偷恋着老大,现在老大亡命天涯,不知生死,翘翘就把这个隐情对母亲说了。母亲和翘翘又抱头大哭了一场。

洞箫装在一只布袋里,老二戴顶破草帽,背上洞箫,从襄河的上游找到下游,又从下游找到上游。渴了喝口襄河水,饿了啃口火烧粑。一个一个渡口地打听,一条一条渡船地询问,却始终没有老大的音讯。这天他又回到那个古老的渡口,远远看见河中央有一片茫茫的洲子。老二累得实在走不动了,决定就在渡口歇歇脚。几个等待过河的乡亲看见洞箫鲜红的缨穗露出了布袋,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小哥,这隔河渡水地等船,你给我们吹曲箫吧。”

老二摇摇头:“这箫是我哥的,他会吹,我不会。”

说话间,一个戏班子也来渡口等船了。乡亲们又高兴了:“嗬,唱戏的!”

戏班子立即纠正:“我们是宣传队,不是唱戏的。”

乡亲们连连附和:“对,对,宣传队,宣传队。不能搞封资修,唱四旧。”

宣传队不屑地:“这年头唱四旧?找死啊!我们都是新词,像‘东风吹,战鼓擂’,像‘金珠玛米,亚咕嘟’……”

一名戴绿军帽的队员冷眼看见了老二的洞箫:“哦,这支箫有来历,同志,我能看看吗?”

乡亲们陪上了笑脸:“他说他不会吹,这箫是他哥的。”绿军帽仍盯着洞箫:“我来试试。”老二心里舍不得:“少试一会,别搞坏了。我哥的东西他从不给人碰。”

绿军帽肃然起敬地:“不会的,好东西要配好曲,就‘映山红’吧。”

深情含泪的洞箫声呜呜咽咽地掠过了襄河,随着襄河的波涛扑打过来又扑打过去……这时,一只打鱼划子从渡口的峭壁下荡了出来。

老大引着老二,兄弟俩眼睛湿湿地上了洲子。渔婆母女听说老大的兄弟寻了来,欢天喜地又杀鸡又宰鱼,庆祝他们兄弟重逢。

席间,老二知道老大已和渔姑结了婚,做了这家的上门女婿,脸色顿时阴暗下来。挨到饭后,老二悄悄把老大拉到屋后,立场坚定地表明态度说:“哥,你这样搞就是不孝!老娘要是晓得你自作主张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搞不好就要气死!你晓不晓得你这样搞在古时候,叫阵前招亲,不斩首也要打你五十军棍打得你活活毙命!唉,也不晓得这对打鱼的母女用了什么手段,轻轻松松就把你俘虏了!”

老大抱着头,捂了脸,眼泪顺着指缝无声地流。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怪别人,你嫂子和她妈都是好人。有一天我回去见了老娘,我会给老娘磕头请罪,解释清楚。”

听说了老大的事,母亲伤心伤肝地哭了半夜。翘翘也哭,咬着小手绢无声地哭,把嘴唇还咬出了血。哭归哭,母亲第二天就让老二陪着上洲子来了,留下翘翘帮忙看家。老大已经结了婚,生米做成了熟饭,翘翘去见渔家母女也不合适。

出小街时一路上都要和人打嘴恭,母亲就说带老二过河去走亲戚。乡邻们也都晓得母亲在河那边有亲戚,这个扯白扯得过去。

上了襄河大堤,风还有点寒,河滩上的防浪林飒飒地像在交头接耳,母亲的眼睛又湿了。她假装被风吹了,扯起衣袖揩了揩。老二帮母亲提着竹篮闷着头走在母亲前面,走远了就停下来等母亲。

母亲在竹篮里放了一块腊肉,几块布料,这是家里最好的东西了。要去见从没见过面的亲家母和儿媳妇,母亲不能空着手,这是母亲的一点心意。

母亲见了渔家母女,又抹眼泪又说说笑笑牵手让座。渔婆久经风浪,但眉眼慈善寡言少语。渔姑虽说不上十分的鲜艳美丽,但长相端庄,玲珑乖巧,见了母亲一口一个妈,把母亲的眼泪又喊下来了。母亲教育老大说,儿呀,你命好找了个好家啊!人家母女收留了你,救了你一条命,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你今生今世永远不能忘恩负义。一定要孝顺忠义,有始有终,报答她们母女的大恩大德啊!老大愧对母亲,低了头唯唯喏喏,只能在心里暗暗难受。

母亲提过竹篮,取出腊肉给渔婆做见门礼。又取出布料给儿媳妇,说渔姑结婚她这个做婆婆的没有得到信也就没能登门恭贺,这几块布料给渔姑裁几身衣裳算是补礼。母亲又从腰里摸出一块手袱子,打开来却是一枚金戒指,母亲拉过渔姑的手给她戴上了。母亲说这是她过门时婆婆给她的礼物,现在就传给老大的媳妇了。慌得渔婆一把把老大渔姑按倒,让他们双双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三个头。

回来路上,老二吃了大亏。渔婆送了母亲两篮干鱼作为回礼,老二做了一担挑,流了一身大汗。

以后餐餐都有干鱼干饭,老二十分得意,吃得有滋有味大汗淋漓。翘翘有时过来看母亲也能碰上吃干鱼,可她知道那是渔姑家的东西,一口也不尝。

老二知道翘翘的心病,故意气她:“尝一口嘛,蛮好吃啊!”

翘翘瞪老二一眼:“不吃,都给狗子吃!”

老二嘻皮笑脸:“好好,我是狗子,我是狗子。”

还是前好几年,小街一群伙伴们过河去看花鼓戏,戏唱到半夜才邀锣,回来过渡一船装不下,老大让女孩子们先过河,过了河到堤脚下等。河边夜里风大,他们等下一船。老二挤进姑娘堆里了。

老二这个夜晚兴奋异常,尤其是台上那个白鼻梁小丑的表演。他从台角窜出来,嘴里念着“拱,拱,拱鸡子拱!拱,拱,拱鸡子拱……”结果一时收不住脚,差点跌落台下,急得大叫“哇!哇!”(挖音,牛耕田让停下之意)。幸好拉幕的眼尖手快,一把把小丑扯住了,但还是在台口跌了个仰面朝天。老二当时笑得差点闭气,手脚也就不老实,翘翘喝斥道:“骡子骨头,抽筋呀!”过河后,老二一直跟在翘翘屁股后头,等走进黑糊糊的防浪林,风吹得林子里呼呼作响,又响起几声夜鸟的啼叫,女孩子们本来就心惊胆战,不防老二突然大叫一声:“有鬼!”翘翘吓得转身就拱进了老二的怀里,老二趁机抱紧翘翘亲了她一口。

翘翘这才发觉上了当,拼命挣脱出来,又羞又气呸呸骂道:“砍脑壳的!”

老二得了便宜,嘿嘿地没羞没耻笑:“亲一口怎么啦!”

翘翘恨不得哭,扬言要把这事告诉母亲和老大。老二这才慌了,扯了翘翘的袖子告饶:“这可千万说不得,我再不敢了,再不敢了!”

老二又主动提出给翘翘家里的水缸白挑一个月的水赔罪,翘翘也就不再言语。好在风大林深,呼呼吼吼的风声把些絮絮花花都盖过了,走在头里的女伴们也不晓得老二缠着翘翘在后面搞了么子名堂。

有公安局长暗地里两肋插刀,老二坐了一个多月的号子就放出来了,免于刑事处分。整个事件被定性为重大安全生产责任事故,并进行了通报。经过调解协商,老大承担了买主一方的死亡赔偿金、丧葬费;受伤司机的医疗费、营养费、误工费及烧毁的卡车各种费用等等。

老二有惊无险,免了一场牢狱之灾,也算不幸之中的万幸,那个土炼油厂自然是绝对不能搞也不敢搞了。这也算是对小街的污染治理,环保效益做了贡献。小街或叫因祸得福。

但不等老大喘过气来,老二不搞土炼油厂,又搞出别的事来了。他在小街闲得无聊,跑到县城堤街的一家发廊住了一夜,被派出所捉去了。

这种事情在小街来说是丢人现眼,羞侮祖宗的奇耻大辱。母亲气得吐血,眼泪汪汪地实在也想不出好办法,最后还是商量翘翘给老大打了电话,让他在万忙之中无论如何再请假回来一趟。上次是捞人,捞罪人。这次是救鬼,救色鬼。

除了母命难违,还有手足之情也不能丢,老大又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这次不敢找局长同学了,嫌丢人。乖乖交了五千块钱的罚金,把人领回来了。但老二又鸭子死了嘴壳子硬,一路上大呼冤枉,捶胸顿足地说是派出所和小姐勾结起来做笼子陷害他。他酒喝多了,怎么去那个地方的他都不晓得!老大冷冷地:“别嘴犟了,派出所给你拍了照,我都看了。赤身裸体,一丝不挂,你还好意思不承认?”

老大突然想起一件事来,还是给局长同学打了电话,请他吩咐手下把老二的笔录销毁掉,千万不可寄回小街。如果那样,老二要被开除党籍的。

局长同学在电话里笑:“顺水人情,小事一桩,我马上吩咐下去,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哎,你怎么老给你兄弟揩屁股,你累不累啊!”

老二也觉得这事不很光彩,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局长的声音像炸弹,震得人耳根子发麻,老二也听见了,换了笑脸跟老大套起近乎来,他必须要以此来温暖和老大之间的感情。他晓得老大心软,就要大打感情牌,攻心为上。老二不吹过五关斩六将,换了个方向大讲走麦城,讲苦难,讲患难,哀兵动人。老二又非常巧妙地自曝其短,自揭卑污,以此来衬托老大的宽厚和崇高。

这些事情老大当然也没有忘记,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唏嘘动容,心一阵一阵地抽搐。

那年,襄河两岸发现了大油田。过不久,两岸的百姓就刮起了一股挑石油的风,把原油挑回家筑窑烧砖,甚至拌了柴草丢进灶里烧火做饭。虽然满屋有絮状的黑糊糊的灰烬之物飞飘,一顿饭做下来,头发眉毛上都挂满了黑油油的丝絮,鼻孔喉咙里都是黑的。但一段时间内老百姓还是乐此不疲,每到夜里就成群结队,浩浩荡荡地跑到油田挑石油。

洲子离油田近,渔婆母女也经受不住这个诱惑,让老大去弄点石油回来做燃料。老大提了几串干鱼,找到了一口油井,和值班的几位石油大哥联络好了。当时输油管道还没铺设,每座井架旁都挖了蓄油池,储蓄喷涌出来的石油以免漫溢得满地都是。

石油大哥心里明亮,这些露天的原油放在那里也是浪费,倒不如睁只眼闭只眼给老百姓送个顺水人情。

老大和渔姑借来板车和两只俗称“油鼓子”的铁皮空油桶,跪在蓄油池旁,一瓢一瓢往油鼓子里舀原油。好不容易才把两只油鼓子灌满,天色已打夜影子了。道别石油大哥,老大在前拉车,渔姑在后推车,他们要翻越襄河大堤和河滩把两只沉重的油鼓子拖到石油大哥设在河边的一座码头,转到他们泊在那里的渔船上,就算大功告成了。

然而他们忽视了一个问题,油田的道路被石油大哥的大卡车碾压得千疮百孔,破损不堪了,脚下都是很深很深的车辙沟槽,泥泞难行。夫妻俩气喘嘘嘘,流了一身的汗。一不小心,半边板车又滑进了一道深深的车辙,动弹不得走不了了。

天色也完全黑了下来。夜风吹过,带来一阵又一阵的寒意。好在板车上带了两捆暖烘烘的稻草,看来他们也只能原地打地铺过夜了。

他们往车辙里铺了一层干稻草,另一捆稻草盖在身上,老大和渔姑就相依相偎地钻进了车辙里的稻草堆里。此情此景此冷暖,老大突然想起了秦小琴。

半夜,渔姑还是被冻醒了。她睁开眼睛,头顶出现了点点的寒星,那些不停眨着眼睛的夜空精灵和远处油井井架上的灯光交相辉映,显得四周一片寂静。倾斜搁浅的板车那边,似乎有细微的声响传来,渔姑打个暗惊,她推了推老大:“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偷我们的石油!”

老大打了个激灵,掀开稻草大喝一声:“哪个?胆子不小哇!”

说稀奇,道古怪,许多事情还真好象有神灵暗中安排。那边站起了一条影子,好象吃了一惊,却又稳住了神,不慌不忙地过来了:“哥吗?是我!”

老大和渔姑目瞪口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老二这天也跑到油田来了,并且深更半夜来偷他们的石油!

老二挑着一担空粪桶初到油田,像只无头苍蝇地转了半天却连石油毛也没有找到一根,鬼使神差地到了夜里才发现了陷在道路中央车辙间的一辆板车。他按捺住了心中的窃喜,拧开油鼓子的油盖,刚把一担粪桶灌满,就听见了老大的一声大喝。

老大哭笑不得,好在寒星已经隐去,天也开始放亮,三人合力把板车推出了车辙。老大擦着汗对老二说:“这担石油就送给你了。”

老二一点也不难为情:“我不帮你们推板车,你们也动不了,这担石油算是我用劳力换来的。”

渔姑一旁笑老二:“别打嘴仗了,你是来挑石油的,也不留你了,早点回去吧。”

老二答应:“好,早点回去,免得老娘牵挂。”

老大怕老二受累:“几十里的路程,你把粪桶放在板车上,我们送送你吧。”

老二充起英雄来:“不消得,不消得。百把斤的担子压在肩上跑路还快些,路上累了我晓得歇,半天就到家了。”

老大有了不舍的愧疚:“那你就早些赶路吧,过些天我去接老娘来玩。”

那年的深秋,洲子上的芦花开得一片雪白。河风吹过,芦苇起伏,芦花如同雪花一样纷纷扬扬漫天飘洒。老大这天身背渔网手提渔篓下河刚上岸,不防一个鲜艳的女子笑吟吟地迎了上来。老大目瞪口呆,他不相信眼前这个天仙般的女子竟是秦小琴,晕头晕脑地以为是在梦里。

老大和渔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做元元。元元出生的那晚襄河没有起风,河水碧透透地一片宁静。那夜月亮又大又圆,天上一个月亮,河里也有一个月亮。元元也像这样的一轮美丽剔透的月亮,静静地笑微微地来到了人间。

秦小琴牵着元元,朝老大伸出另一只手。老大窘涩地也慌忙伸出手,也就轻轻握了一下,秦小琴疼得叫唤起来:“你用那多的劲干什么?你的手像锉!”

老大不好意思地缩回手,秦小琴却又抓了过去。老大粗糙的手掌长满了老茧,下河打渔刚又添了几道新的血口子。秦小琴暗地里心疼,叹了口气。

后来才知道,秦小琴逃过襄河后,又偷渡去了香港,投靠了她的亲大伯。大伯原是国军中的一位将军,后来在海外做生意发了大财。再后来香港对面搞起了特区,大伯派秦小琴过来考察后决定投资。秦小琴想起了老大,就回襄河来了。

秦小琴把老大带走了,给渔婆渔姑留下了一大笔钱,说是还当年的路费盘缠,其实是回报那段滴水之恩。当年秦小琴狼狈地走,如今潇洒地来,只带一丝微笑,根本不挥衣袖,也没有吟唱什么云彩。但老大从此鲤鱼翻身,再回襄河虽从不露富言富,但连母亲的心里都清楚,她这个儿子已是一个很大的富商,不是襄河边的什么万元户之类可敌的了。

但只有老大自己心里清楚,他跟着秦小琴做生意受了多大的罪,陪秦小琴吃了多大的苦,包括情感的煎熬。

出入灯红酒绿的场合多了,老大也跟着风花雪月起来,他偷偷给秦小琴写了首诗,但还是给秦小琴发现了。诗作这样写道:

你闯北/去摘三月里的梦/你走南/去买大世界的匆匆/你走时/天是湿的/花伞撑开一份潇洒/一份离愁/你回来/还在落雨/湿漉漉的旅行箱里/是一份沉重/还是一份成功//我做过梦/一只杜鹃/追着列车飞/追着江轮飞/一声声的啼血/回声只有悠悠碧空//我写过信/丛丛芦苇/芦苇丛丛/芦花开满了苍白的信纸/可是/我没有信封/告诉我/你再去哪里/西/还是东/我可以一年年的等待/一次次的重逢/但我害怕/芦苇会憔悴的/杜鹃会变成哀鸿//听说否/路漫漫/山重重/人生易相别/难相逢/尚记否/曾为君奏洞箫别/而今再唱一曲芦花颂/依依摇曳相依偎/长伴人生春与冬

秦小琴看了鼓掌大笑:“你有你老子的遗传,还真是个诗人,情种啊!不过我给你把话说明白了,虽然我被那个畜牲沾污了,但我并不以为我脏,配不上哪个男人。我只认为,我们只能做患难朋友,当年我们在柴草堆里可是结拜了兄妹的。你和你那个打鱼妹子好好过吧,千万不要三心二意。别人可是黄花大姑娘给你的,在你落难之时救你收留你的。一个人如果忘恩负义,那就是畜牲不如啊!”

她又悲哀地叹了口气:“唉,如果武智在,我是可以考虑嫁给他的,可是他——又走了……”

老大的脸一阵阵发烧,心一阵阵悲凉,悲凉的如同坠进了一口深井。武智的事,他后来也听说了。武智返城后担任过一家工厂车间的团支部书记,高考恢复后,他也报了名,并信心百倍地对女朋友立下誓言:如果考不上大学,他就跳江!命运没有眷怜他,他落榜了。他也做了一个血性男儿,兑现了他的诺言,纵身跳进了滚滚的长江……

那年,公社和公社书记不知不觉不在了,老大衣锦还乡时虽极其低调,但老二还是办了几桌酒席,宴请了小街的父老乡亲。

老二已婚配成家,也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由由”。老二当然不甘久居人下,也有雄心抱负。他给女儿取的名字后来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别看我现在暂时摸着牛屁股牵着牛尾巴种田,我也会出人头地,必须的!田字出头即为“由”啊!

那天元元也回来了,那天元元和由由这对小姐妹为灯笼草吵了一架。

灯笼草的叶子像苦瓜叶子,长长的藤蔓结了一串一串小灯笼状的果实。小姐妹俩为争灯笼草红了脸。

老大喝斥:“元元,你大些,要让妹妹!”

元元眼里涌上了泪水:“我不,我今天是客,她要让我!”

母亲闻声过来了,牵起两个孙女儿:“不让,不让都不让,妈爹(即奶奶)带你们去扯灯笼草,要好多都有!”

母亲还真给她们扯了一大抱灯笼草回来,可一眨眼睛,小姐妹俩不见了,灯笼草也早被抛弃一边了。母亲找到屋后,原来由由带了元元趴在地上逗蚂蚁玩。

当年,老大和老二也常趴在地上,头碰头地玩蚂蚁。母亲总说,人生都是鸡子命,蚂蚁命。鸡子刨一口吃一口,蚂蚁一年上头辛辛苦苦,忙忙碌碌,也不过是为了攒几口过冬的吃食。但母亲讨嫌鸡子爱斗,老是胀红了冠子,你啄我,我啄你,啄得冠子出血满地鸡毛。也叹息蚂蚁不争不斗,安安静静地勤扒苦做,不惹事,也不怕事,默默地接受命运的打击和安排。

母亲的话让老大震撼不已,每逢他为商务飞往这里那里,每逢飞机落地之前,他都要静静地去看舷舱外面,高楼大厦都像一只只的小火柴盒,匆匆来往的行人也不过像一只只蚂蚁。老大也就想起了母亲的关于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枯荣,人蚁同命的叹息,心里总有丝丝的酸涩和惘怅。也就万分地佩服母亲,想念母亲。

母亲那年九十寿辰,老大带了妻女回小街给母亲拜寿。翘翘跟老大老二说,母亲一生辛苦,该享几天清福了。老二大嚷大叫地拍胸道:“老娘,你要活一百岁!到时候,我们要在街上摆百桌席,百岁宴请城里的名角来小街唱三天三夜花鼓戏,为您祝寿。”

母亲像个小姑娘带几分羞涩:“还紧活的吧,紧活不累吧?”

老大老二和翘翘都笑了,但心头也颤悠悠地好像掠过了一丝恐惧。

十一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二在县城做下的丑事还是在小街悄悄传开了,老二媳妇气得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母亲也气病了。翘翘给老大打电话时,老大人在加拿大,他指示国内的助手给老二打了笔款,嘱咐老二同时拜托翘翘照顾好母亲。

过几天,翘翘又给老大打电话。这次是告状,说了老二的许多不是,说老二舍不得送生病的母亲去医院输液挂针,自作主张在家里天天摇把破芭扇给母亲煨草药喝。翘翘看母亲喝苦药的痛苦样子,心都碎了。翘翘又说老二拿了老大的钱,天天只晓得打牌赌博,有时连母亲的一日三餐也顾不上,母亲的营养也成了问题。老大急了,回到国内就车轮滚滚往小街赶,他给母亲带回了许多补品,还专门买了台豆浆机,给老二媳妇和翘翘当面演示了豆浆的制作方式和操作程序。

关起门来,老大和老二秘密谈了半天话。等门打开,兄弟俩的眼睛都湿湿的红红的潮。

老大确实忙,分身无术。还有半个中国市场没拿下,老大不甘心,他回小街看了母亲一眼又走了。他要赶回海边的大本营率领他的销售大军再踏征途,打响下一个“农村包围城市”的战役,一定要让秦小琴的“舒华”洗发水滋润全中国。

过了九月重阳,老大再次接到翘翘的电话,说母亲病情加重,腹泻不止已经卧床不起了。

翘翘这次的电话打到了美丽的南疆。攻克新疆市场的战役打响后,形势一派大好,老大摩拳擦掌,眼看就要把红旗插上天山了。可母亲的病情比天还大,他又心急火燎地飞回了襄河。

回到小街已是黄昏时分。老二正在给母亲喂豆浆,豆浆里还拌了蜂蜜。老大跪倒在母亲的病床前,拉起母亲瘦骨嶙峋的手,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老大百思不得其解,母亲在春上还是面色红润,还能穿针引线,怎么才到秋天就病入膏肓了呢?

小街有个中医先生告诉老大,豆浆加蜂蜜,大泻,毒性胜过砒霜!

老大如雷轰顶,悄悄找到老二:“哪个让你给老娘喝豆浆加蜂蜜?”

老二似乎立功心切,说话象做广告:“豆浆加蜂蜜,营养加营养,营养更丰富啊!”

老大狠狠搧了自己两个耳光,心里一声惨呼:“老娘啊,我们兄弟把您害了!”

母亲的葬礼极其隆重极尽哀荣,出殡那天,灵车两旁扯起了数十丈的整匹白布,在撕心裂肺的哀乐声中,母亲的子孙和晚辈们都手牵白布缓缓倒退而行。这叫“拉纤”,是襄河两岸出殡送葬的古老遗风。母亲的子女辈均白孝帽,佩黑纱。孙子女辈皆红孝帽,亦佩黑纱。老大老二除了戴白孝帽佩黑纱外,腰间还多了根草绳,脸上也被小街的悍妇们涂上了沾有草木灰的黑墨,此有护送母亲的灵魂,威吓牛头马面惊扰之意。母亲的两个儿媳妇和翘翘则一身孝帽孝服,通体缟白。

老大的公安局长同学给了老大极大的面子,把全县唯一的一台“捍马”派来了。威风凛凛的“捍马”车前扎了朵硕大的白花,一脸肃穆沉痛地缓缓为出殡队伍开道。出殡的队伍花圈铺天盖地,鞭炮动地惊天,孝子孝孙,孝男孝妇三步一叩五步一拜。哀哀的泪水飞上了云霄,打湿了花圈和翻飞的幡幛。

母亲的葬礼惊动了小街,也轰动了小街。不过在母亲的葬礼前后,发生了两件事情。一件是母亲入殓时老大老二应该哪个抱头哪个抱脚?襄河两岸的习俗当然是长幼有序,长子抱头,幼子抱脚。但老二对老大冒了一句:“你是出去了的,老娘的头当然归我来抱!”出去了的意思就是老大入赘他家做了别人戛的上门女婿。这句话很伤老大的心,等于打老大的脸。老大愣了愣,隐忍了。接着商量给母亲出殡时哪个来抱母亲的遗像和灵牌,这是个抛头露脸的事,老二当然又是当仁不让。老大心头不快,还是又让了一步。好,老娘的遗像灵牌你抱,回来路上的骨灰盒我抱。母亲火化后回来的路上都在车里,隐山隐水,老二默认了。

按规矩,本来要给母亲守孝三年。这年头搞改革,襄河两岸的这道手续也简化了。到第五个七天的忌日,俗称“五·七”,再次大宴宾客,把母亲的骨灰盒请到墓地安葬也就算功德圆满了。

就在“五·七”这天,老二却把翘翘惹哭了。

自从母亲病后,翘翘真比亲闺女还亲,一直守在母亲病床前,昼不离身夜不解衣从不回家(她一直在闹打脱离,把家当了牢笼,不想回也不愿回)。等到家里来信,说她丈夫也染了重病,让她回去一趟,翘翘这才慌了。

翘翘的丈夫得的是尿毒症。这病凶险,没有一大笔救命钱支撑,要想透析换肾还真是做梦!

丈夫病了,只剩半条命了。翘翘的一颗心也就全放到了如何给丈夫救命这件事上,原先的恩恩怨怨也就一风吹了,从此再不提离婚这件事了。多难兴邦兴国,患难显情显义,女人的伟大和可爱全都体现出来了。

老二搞土炼油厂,翘翘给过五万块钱,那是翘翘包括去南边打了几年工的全部积蓄。老二最先说借,后来又说算入股投资。翘翘当时正闹离婚,昏头昏脑一切都听老二摆布。老二还防了一手,让翘翘千万不要跟老大说这件事。老二害怕老大只要晓得这件事,这单生意就黄了。翘翘也答应了,守口如瓶,决不跟老大吐露只言片语。

现在祸从天降,大难临头,翘翘认为她对丈夫患病也要承担全部责任。丈夫的病就是她气出来的,她就想到了那五万块钱。可当她跟老二开口时,老二却推了一个一干二净,无非炼油有风险,投资需谨慎之类。现在母亲的丧事办完了,等到宴请完亲戚朋友都要散席了,再不提这事就没机会了,翘翘小心翼翼又找了老二,可还是被老二拒绝了,翘翘气哭了。

老大一张脸气得发紫,他把翘翘带到他那辆大奔前,打开后备箱,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大信封给翘翘:“这是十万块,你先拿上,不够随时找我。”

不防老二端着酒杯冲了出来,一把要夺那只大信封,嘴里嚷道:“你钱多了是不是?钱多了就给我!”

老大火冒三丈,劈手就是正反二耳光,低声喝骂:“混账东西,我是出去了,但到了天边还是老大!我把这个家让给你管,你又做得怎样?你扯了多少鬼话哄人,做了多少不要脸的丑事?出丑卖家,丢人现眼,你又给这个家添了多少麻烦和灾祸?这个老大的位置你担当得起?你天天让人给你揩屁股,你配当这个老大?”

兄弟俩的关系一直都是兄友弟恭,从没有红过脸。老大心里有气,盛怒之下两巴掌把老二打晕蒙了。老二惊恐之下仗了酒劲,跳起身来欲待还手,一伙亲戚朋友闻声涌上,抱腰的抱腰,拉扯的拉扯,把兄弟俩劝开了。

酒醒之后,兄弟俩又和好如初了。这天天气晴好,老大说要上襄河大堤走走,老二讨好地:“老大,我陪你去!”

站在襄河大堤上放眼河滩河流以及垸子内的村湾,河滩上衰草摇曳,一片枯黄。河水流得很慢,似乎有些凝滞。堤垸内的远近村湾都笼罩在一片雾霾之中,有几分悲凉也有几分悲哀。

两边的堤坡上,虽然草枯风冷,仍有点点牛群在啃草,偶尔也有不谙世道的小牛犊在撒欢……

脚下有一群忙碌的来来往往的蚂蚁,老大想起了“千里金堤,溃于蚁穴”的古训。老二抬起脚去踩蚂蚁,老大把他止住了:“都是一条命,积点德吧。”

老二疑惑老大的心情:“一只蚂蚁,算得了么事?”

这些年上游不断地筑坝修闸,蓄洪调水,襄河也病了,瘦了!老大抬头望一眼日渐萎缩的襄河,又望一眼雾霾之下的村湾。低头再看一眼长长的蚁阵,它们的队伍里居然拖了一只蛀树打洞危害防浪林的俗称“铁牯牛”的天牛。“铁牯牛”有着黑白相间的恐龙一般坚硬的盔甲,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两只触角更是十分的张扬,这个庞然大物居然何时败在了蚂蚁的手下?老大触景生情,不免生出几丝感伤。叹道:“有时呀,人不如蚁哩!”

还有件事不能漏了,听说母亲病故,秦小琴专程飞回了小街。秦小琴坚持要看一眼母亲的遗容,又按襄河两岸儿女的习俗跪下来给母亲磕了三个头。秦小琴连夜离开了小街,她不想小街的人认出她来。

不过秦小琴的出现着实让老二媳妇,就连翘翘也吃了一惊。同为女人,秦小琴的绝代美艳太让人忌妒了,她绝对是月宫嫦娥或是凌霄的天女下凡。在人世间这样的美女应该从来只喝晶莹的露珠,不食人间烟火。

只有渔姑不这样看,她和秦小琴有过几次接触,见多了也就平常了。忙完了母亲的丧事,她把秦小琴接到了洲子,姐妹俩在芦苇丛中捡野鸭蛋,下河撒网打鱼,过了好些天神仙般的快活日子。

渔姑有块心病悄悄告诉了秦小琴,她担心迟早有一天老大会喜新厌旧,抛弃了她们母女。秦小琴嘻嘻一笑:“你放心,老大是一个有家国情怀的男人,他把责任和义务看得比命还重哩!”

渔姑没听明白:“什么责任义务呀?”

秦小琴仍带一脸笑:“老大为两条锁链所困,他走不开也跑不远。

渔姑慌了:“你是说他被我和女儿捆住了?我们母女成了他的负担?”

秦小琴不笑了:“嫂子,对一个男人来说,于国于家,责任和义务永远都是套在他们身上的两条锁链啊!”

说这话是在渔姑的卧室,房间只有她俩。秦小琴又无意发现了老大挂在床头的那管洞箫,问渔姑:“这箫落了一层灰,多久没动过了?”

渔姑不以为然地笑笑:“你不提起我还真把这箫忘了哩!”

秦小琴当知青时,曾闻过洞箫呜咽,此时低叹一声:“除了两条锁链,老大此生也只有这只洞箫相伴了……”

十二

过襄河,天边尽头隐约横一抹山影,那里就是青山。山坡脚下,连绵了一片雷隐禅寺。

如秦小琴言,老大隐居此处已有多日,身边只带了那管洞箫。然而,也有出乎秦小琴意外之事。

初进雷隐寺,老大一头扑进大雄宝殿拜倒,然后起身来到焚香炉前。小街人的习惯,点燃香火一般摔熄再合十跪拜磕头许愿。老大虔诚,刚屏气息点燃香烛,一个声音在身边响起:“施主,香火越旺越好!”

老大回头一声惊呼:“智武!”烈烈的香火顿时爆出一串灿灿的火花。

和尚低眉唱诺:“在下智武胞弟智文,施主请跟我来。”

老大随和尚进了禅房,智文掩了门,眼泪扑籁籁地往下掉:“家兄生前经常说起老大,而后家兄殁了,家也破了,智文只好走这一步了!”

唏嘘伤心过后,老大就在雷隐寺“挂单”住了下来。他也累了,难得清静一阵。(“挂单”:俗家弟子暂住寺庙诵经习禅之称谓。)

秦小琴离开襄河是在秋天,其时半个世界的金融危机初现端倪。不久之后,“山寨”舒华也如雨后春笋,满地冒了出来。假冒伪劣之祸让秦小琴打假打得身心疲惫,伤痕累累,实在支撑不住了。秦小琴的身后还有个海外的大伯做主,“舒华”整体出卖给外企是在隆冬季节,老大也得到了很大的一笔经济补偿。风雪千里走单骑,秦小琴移民国外之前,给老大道了一声又一声的珍重,那一声声的珍重苦涩而又无奈……

这天,老大正在禅房闭目诵经,智文笑嘻嘻地带了几个人进来,却是老二、翘翘还有渔姑。老大大惑不解,他的行踪连渔姑也瞒了,他们如何仍然寻了来?

老二已经离婚了,翘翘的丈夫也病故了,他们自然而然地就牵手了。但这次老二夫妇让渔姑带了他们来找老大,却是为了小街的父老乡亲。

小街刚经过换届选举,老二连任一肩挑,支书兼村委会主任。老二决心学习老大,权为民所用,利为民所谋,他就搞了一个引襄河水进小街治理污染,恢复生态的工程,来找老大要钱。

夜晚,智文安排老二和翘翘做另一处宿了。渔姑熄了电灯就往老大怀里拱,老大止住:“佛门净地,岂可造次?”

渔姑恼了:“秦小琴远走高飞出国了,翘翘也跟老二结婚了,你的心还野呀!”

老大轻叹一声:“我们把钱给元元和由由分别留一点,多的钱都给老二搞那个引襄河水的工程,也算是给小街做了件好事……”

不等老大话说完,渔姑就咬住了老大的嘴唇……

……过不了几天,渔姑又带老二、翘翘来了,这次还有元元和由由。老大大惊问老二:“你不在家里搞工程,又跑来做么事?还缺钱?”

老二嘻嘻笑:“工程不搞了,我和智文师傅已经商量好了,用你的那个钱承包雷隐寺,搞旅游开发!”

老大的脸都白了,嘴唇发抖:“你,你在胡说什么……”

智文过来劝说老大:“你那几个钱也做不了治理襄河的大事,我看二哥的主意实在可行。”

元元和由由也欢呼起来,一个喊爸爸,一个喊伯伯,都说旅游好,旅游妙,旅游呱呱呱呱叫。两个小姑娘初显网络主持人天赋,把个雷隐寺的旅游广告做得像歌唱似的。老大顿时目瞪口呆,败下阵去。

这夜月色溶溶,渔姑带元元睡了。老大去了雷隐寺后,坐在半山坡上吹了一宿的洞箫……周元镐,出生湖北沔阳,当过农民、烧窑工人、码头工人等,现居武汉。1985年插班武汉大学中文系,文学学士学位。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红肚兜》《天下》,长篇纪实文学《我们为刘晓庆辩护》《长空军书》《法海无边》,中、短篇小说集《无字的花圈》,剧本集《周元镐剧作选》,电影《红野菊》以及儿童文学《风筝飘飘》等。曾任潜江县文化局创作干部,文化生活报常务副社长兼副总编辑,湖北省专业报记者协会理事,武汉公安报编辑、记者,作家文摘报社湖北联络处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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