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色花 短篇小说

2019-11-18 01:46夜阑
滇池 2019年12期
关键词:七色

夜阑

距离小爱失踪已过去两周。

我小时候就有些耳背,当我的听觉出现问题时,我对这个世界的判断,靠的更多的是眼睛和嗅覺。暮色将临,那帮人聚在林场家属区的弧形门洞下,交头接耳,我正好经过,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但他们富有神秘感的眼神和嘴巴蠕动的速度让我嗅到了某种不测。

“喂,你去哪里?”他们突然叫住我。

“什么?”我回过头,一脸茫然。因为光线较暗的缘故,他们的脸与暮色溶为一体,但我还是感受到了那丛目光投射而来的不怀好意的窥测。

“小爱失踪了,你知不知道?”问话的人声音很大,吓我一跳,可是这回我听清了,“嗯……找到了?”我慢吞吞地问道,女孩的脸无意间在我眼前隐约晃动,

倏忽即逝。

“你最后看到她的时候……”他们似乎并不在意我的漫不经心,用手拍打着身边的空地,示意我加入这个正在进行的话题,显然,他们觉得我应该知道点什么,因为我是那天最后一个见到女孩的人。

“唔,她当时在河边走……”我这样说时,继续与他们保持适当的距离,我猜测,他们并非想打听一个人失踪前的种种迹象,而是对我,这个目击者产生了某种怀疑,或者说某种暗示吧。

“她没和你说要去哪里?”那人有意凑近我,他口气腥臭,神色怪异,导致这样的问话让人极度反感。我极力克制住厌恶,漠然地摇摇头。那个叫小爱的女孩,七岁?八岁?我无法确定,她的脸我至今想起依然模糊,我只是在林区附近见过她几次,但我注意到,她常常是独自一人,不是在树荫下跳飞机,就是在河边摸鱼。但是在这个河水上涨的季节,她不该一个人乱跑,她难道不怕被水鬼抓走吗?我的眼前浮现出肮脏泛滥的河道,河面上不时漂过的猫、狗等一些动物的浮尸以及其他漂浮物。连续一周的暴雨,路基下陷,河水漫流,林区被淹,这在塔头镇的气象记载中并不多见。

那个叫小爱的女孩,她究竟去了哪里?

一群苍蝇在我耳边嘤嘤嗡嗡,其实是他们的交谈声,具体讲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清,但他们说到“淹死”这个词的时候,我却不自觉地将身体微微前倾。

“这么说,她是真的淹死了?”他们盯着我大声问,那种神情简直像法官在审问犯人。

“我没看到她掉下去,”我立刻予以否认,“我走的时候,她还在那里……”我搜索枯肠,但我实在想不出记忆里遗漏了什么,尽管我发现他们对我已然失望,可是我当时看到的就是这些,我只是路过而已。

鲛河是通往供销社商店的必经之路,我是店里唯一的工作人员,我每天往返两次,沿着河堤,一路向西,步行大约两公里,当一片白桦林出现的时候,那栋低矮而简陋的灰色房子就在眼前了。那是我工作的小店,位于城郊结合处,临近鲛河下游,除了公路上每天奔驰而过的货车和大巴偶尔会作短暂停留外,平时几乎没什么人滞留此地。小店的孤寂,一如我的存在。

事实上,对于那天的情形,我已经向调查女孩失踪案的警察描述过多次,我不想过多重复。而且,我并不是唯一的目击者,一对情侣与我所见大致相同,所不同的是,他们看到女孩的时候,她正沿着河堤慢慢向下游走去,落日下的女孩背影,似乎和河流的气息,同时向人们暗示了一个一去不复返的出走讯息。因此,我和那对情侣无需多说,我们彼此佐证。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忍不住向四周张望,我现在必须走了,在不到五分钟的谈话里,我发现天色又暗沉许多,周围的树木和楼房看上去显得比白天沉重,一场大雨正在云层深处酝酿。

我其实非常反感这个话题,可是小爱的母亲不肯放过我,她几次三番地将我拦在半道,质问我当时为什么不叫她女儿回家。她的问题让人无从回答,这个蓬头乱发的妇人已经被悲痛折磨得神经错乱,语无伦次。我凭什么叫她女儿回家?虽然我们都住在林场家属区,但是我几乎不和任何人打交道,我与他们只是点头之交,我

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小店度过,这种类似离群索居的生活让我自感安全,心无挂碍。我厌恶周围的人和事,正如我厌恶看到那些混浊的眼泪在这个女人脸上恣意横流一样。人为什么要有眼泪?在我看来,人世间没有什么东西值得伤心,即便当年听到母亲过世的消息,我也无动于衷。对于一个被逐出家门的人来说,我觉得她的死与我无关,她是被青莲气死的,对此,他们——曾经是我兄弟姐妹的那几人——后来与我形同陌路——也这样认为。

青莲是谁?一想到这个名字,甚至看到那些和“莲”字组成的词以及发同样音的字,我的心都会莫名其妙地抽搐。我们婚后仅三年,她就跟一个外省来的护林工人跑了,这是迟早要发生的事,也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林场的那片森林深不可测,他们藏匿其中干尽坏事,你很难搜寻围堵。在我看来,南湾林场不但生长出了上等的好木材,而且滋生了各种龌龊与苟且。

我再次摆脱了小爱母亲的纠缠,我步履匆匆地走在去往小店的河堤上,偶尔有车辆从与河堤平行的公路上开过,除此之外,周围的事物几乎处于静止状态。远远地,有个红光在前面一霎一霎,我先是大为吃惊,走近了却发现,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人在吸烟,她走路的姿势活像一把大剪刀,她的头部正被她嘴巴和鼻孔里喷出的烟雾所缭绕。我与她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我沿着河堤走,经过一片凸起的草地,那天我就是在这儿碰到小爱的,她当时临河而立,剪影憧憧。我从她身边经过时,注意到她的白色袜子在脚踝处形成了一大堆褶皱,仿佛一个过瘦的老年妇人皱纹丛生的脖颈。我并没打算和她打招呼,不过她听到脚步声时,回头特意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珠有种盲人般的漆黑。走过去一段路后,我发觉她竟然在尾随我,像只长度不变的尾巴那样保持着恒定的距离,我没有回头。后来,她又与我并行了一段路程,有一次她甚至故意碰了我一下,想引起我的注意,我有些吃惊,却假装无动于衷,对于小孩子的这种把戏,我没有多大兴趣。她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脸,对我嘟哝了句什么,我只听到“花”字,因为我看到她的手里正攥着一大把野花,什么颜色都有。一只粉色的蝴蝶正好落在她的脚面上,我仔细一看,却是一片花瓣,我犹疑片刻,慢慢俯下身子,轻轻将花瓣捡起,我觉察到她的脚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我直起身时大声问道。

她把那束花举到我面前,我随意扫了一眼,在河岸附近的小坡地上,这樣的野花遍地都是,只不过,河水退去之后,到处都是淤泥衰草,天知道她从哪里采到这么多花朵。她见我不感兴趣,表情也有些悻悻,举起的手慢慢放下了,但是很快又仰起头,“你见过七色花吗?”她的神情满含期待。

我眉头微蹙,她大概以为我没听清,又大声重复了一遍。

“七色花”,我心里默念了几遍,真是见鬼!我孩提时,做梦都想得到一朵七色花,传说七色花有七色的花瓣 ,每一片花瓣都能赐予你神奇的力量。我经常在夜深人静,双手合十,默默祈祷,我天真地认为,上天总会听到一个孩子的内心独白。

我其实不是天生耳背。如果不是因此受人嘲笑,我的人生也不会如此晦暗。我的父亲,性格暴戾像只成年烈性犬,他经常揍人也被人揍。有一次,他烂醉如泥地回到家,身上还挂着彩,我躲在角落悲天悯人,他冲过来一巴掌就将我打翻在地。我直接被他打懵了,等我晕乎乎爬起来时,我以为一大群蚊蝇在我耳朵里驻了窝,它们咬得我直流眼泪。一回想起往事,我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

“你找七色花干什么?”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这么说真有七色花?”她的眼里立刻滑过一道光,人变得兴奋起来,吊在我的胳膊上使劲摇晃,央求我现在就带她去找。一阵久远的麻醉的感觉瞬时传遍了我的全身,我突然觉得双腿有些发软,但这种感觉很舒服。

“我……好像在白桦林那边见过。”我大脑迷糊,开始信口胡诌,我也不知道那一刻为什么要撒谎,但是谎言一经说出就变得无可挽回。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为突然明确的目标惊喜不已。

“好吧,你得先告诉我找它干什么?”我蹲下身子,看着她,目光要比先前柔和,并顺势从她手中抽出其中一朵花,在尽量不触碰到她脸的情况下,别在了她的发端,不知为何,她的美丽引发了我的哀伤。

“你发誓不会告诉别人?”她怕我听不清,又凑到我耳边重复了一遍,她嘴巴里的热气哈得我痒痒的。但是不等我回答,她又迫不及待地说,“我要帮小星治好他的腿!”她的脸激动得有些发红。

小星?那个腿有残疾的男孩?我不屑一顾地笑笑,但至少我开始觉得这个小女孩有些意思了。每年夏天,小星的母亲都要推他到花坛边的台阶上晒太阳,这种日光疗法究竟有何用我不得而知,我只记得

有一次从他的轮椅边经过时,看到半截像是被烧焦的细棍子,后来我才意识到是那条患有小儿麻痹症的腿。

“七色花会帮你实现这个愿望。”说完,我就觉得自己很虚伪,但是这个时候顺着她的心意说下去比较好。她感激地冲我点点头,并把身体主动靠过来,我闻到一股发香,这种若有若无的气息带来的眩晕感一直延伸到下腹沟,令人一时难以自持。我不由自主地牵起她的手,她既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反而用抓紧我的方式回复了对我的信任。

下了河堤,路变得忐忑不平,两旁的树木愈加葱茏,光线几乎被浓密的树叶所遮挡,公路也渐渐消失在了密林深处。一只鹰失神地盘旋在半空,像是被人一拳打得晕头转向,正在我以为它失去方向感的时候,它开始向下俯冲,几乎要扎到地面的一刹那,猛的一个拉升,直直地飞向了天空,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消失在了天际。我转过头,发现她的眼睛紧盯着鹰消失的方向,还没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后来,我们又默默地走了一会儿,经过一家锯木厂,那是一排早已废弃的厂房,以前总见几个锯木工人叼着香烟在那里干活,有时候坐在木头垛子后面吃东西。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我猜她把门口那台生锈的电动锯看成了一条蹲在地上的猎狗,因为我也常犯这种视觉错误。

然而,一旦她缓过神来,就立刻发现暮色正在从四周围拢过来,她挣脱我的手,嘴里嘟哝着,脚步开始迟疑不前。

不行,我可不能让她现在就回去,尤其是在我对她开始产生某种说不清的依恋的时候。我伸手去拽她,她扭头看着我,欲言又止,游移不定,“你确定真有七色花?”我盯着她的唇形,“当然了!”我语气肯定地说,“我亲眼见过,就在那儿,在最粗最高的那棵白桦树下。”我怕她不信,又胡乱编了几种颜色,红的,黄的,绿的,紫的……反正我知道,越接近真实的谎言越容易让人相信。果然,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野花,眼晴里重新放出光芒。

进入那片白桦林后,周围整个暗了下来,杂草与泥泞几次差点将我们绊倒。好像是被蜘蛛网迷住了脸,她忍不住哇哇乱叫,并不停地抱怨,往地上吐口水。空气中湿气很重,还有些阴冷,她缩着脖子,身体一直在发抖,我都分不清是鸟在林子里簌簌飞动还是我的心在咚咚乱跳。然而,她的眼睛一刻也没停止搜寻,有一次,她把长在树干上的一株灵芝当成了七色花,还有一次是蘑菇。渐渐地,她开始怀疑我所说的,“到底有没有七色花?”我含糊其辞,不知所云。这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电视屏幕上出现了雪花。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应付她,有一刻,我甚至觉得白桦树干上横生的结疤,像许多黑色的眼睛,从四面八方对我发出拷问。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亮起一道闪电,紧跟着一阵滚雷在头顶炸开,她吓得尖叫起来,叫声中带着哭腔,“你撒谎,根本就没有七色花!”我心慌意乱,拼命解释,并把她往树林边缘拉,这时候,大滴大滴的雨点已经打在我们身上,等到我们冲到小店门口的时候,浑身上下都已湿透。

走进店里时,由于她始终想挣脱,我差点让柜台前的一个木块给绊倒,直至我喝斥了她,她才抽抽噎噎地停止挣扎。我顺着墙根,摸到开关,等到眼前突然一亮时,她才看清身在何处,有一次她曾到店里买过糖果之类的东西,不知她是否记得。我把她推入与柜台紧挨的那间屋子,并把她摁在床边,她看上去有气无力,可怜巴巴。我走到窗前,外面已漆黑一团,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像是机关枪对准了目标在扫射。我站了几秒,随即拉下百叶窗。我帮她倒了杯热水,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她看也不看,“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向我发出阵阵哀求。我装作视而不见,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一件外套,披在她身上,她竟然扯下扔在地上。

“捡起来!”我命令道。

她纹丝不动,我突然变得耐心全无,气急败坏,随手抽了她一记耳光,她再次尖叫起来,并且发了疯一般胡踢乱打,我怎么摁也摁不住,她的哭喊声充斥着整个房间,像一头失去理智拼命想冲出笼子的小兽。这样可不行,情急之下,我照着她的头重重给了一拳,她在我面前颓然倒下,周围突然安静了!

奇怪的是,那一刻我的听觉变得出奇的灵敏,我竟然听到有人在门外拧动门把手,再仔细一听,却什么也没有!

我回过神来的第一刻,就是立刻俯下身子贴在她脸上听,她的气息平缓而均匀,像是睡着了,睫毛上还湿漉漉地挂着泪水。我慢慢褪去她的袜子,白色早已被泥水所玷污,我随手扔到角落里。当我的手抚摸她的身体时,一种冰凉的触感让我浑身发烫,情不自已。我慢慢弯下身体,任由涌动将我推向无边的黑夜……

神思恍惚中,我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月亮,那个躁动不安的夜晚,那个春心萌动的少年,在黑暗中将他的手,伸向他的妹妹……少年抬起头的那一刻,我认出了自

己的脸。

事情被我弄得一团糟,有那么一阵子,或许只有几分钟,我躺倒在地上,无法平静,也无法抬头,觉得自己全身都被掏空,包括头脑也是空无一物。后来,我想站起来,却觉得怎么也站不起来,好像被外面的风抽打过似的。事实上,我早就已经站了起来,将她的鞋袜轻轻地整理好,从她的耳边慢慢地摘下了那朵已经枯萎的野花。她还像之前那样,紧闭着眼睛,我尽可能轻柔地抱起她,趁她还没有苏醒,我得把眼前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处理干净。我抱着她,在夜色中走下斜坡,走向鲛河。

“傻姑娘,”我轻轻地说,“天堂里有七色花。”她的身体在放入河水的那一瞬间,我似乎听到了她的呻吟声,但仅那么几秒,她就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白天的时候,多数是我一个人,我坐在柜台后面,我的视线望出去很完整,公路、树木、白云、山峦,常常以静止的状态呈现在我的面前,犹如我的生命,常常以如此寂静的方式开启着每一天。

一辆大巴在公路边停了下来,前门打开后,下来几个乘客,站在离汽车不远的地方,说着话,偶尔回头朝小店这边望过来。最后下来的是司机,他快速掏出香烟,点了几次火才慢慢抬起头,狠狠地吸了一口,几乎没有烟吐出来。一个中年胖子径直走进店里,他胳膊下夹着一大叠厚厚的报纸,我接过钱时,顺便扫了一眼,他脸上有好几块像污渍一样的老年斑,这让他看上去更接近一条斑点狗。他买了两块香肠面包,还没走出门,就大口吃了起来。等他走到汽车边时,我才发现他的报纸落在柜台上。大巴发动时,从窗口飞出了火光,那应该是有人快速扔出去的烟头。

等到我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叠报纸上时,我打开慢慢读了起来,上面有则消息,准确来说是则寻人启事,那个叫李诗爱的女孩,正从报纸上向我发出微笑,我感到胃里一阵痉挛。我第一次近距离地观察一个人的脸,说实话,我有脸盲症,这张脸和那张脸,究竟有什么联系?我想不起来。李—诗—爱,读起来非常陌生的三个字,我习惯性地摇摇头。那么,这个叫李诗爱的女孩,她什么时候失踪的,在哪里失踪,失踪时穿什么衣服等等,这些问题就都与我无关了,世界上各个角落每天都有人失踪有人死亡,这很正常。我合上报纸,太阳照过来,有些刺眼,我走过去,用力去拉窗帘,就在这时,我看到公路的拐弯处,有个警察骑着摩托车朝这边驶过来,他弓着身体坐在摩托车上,很快一个急转弯,停在了店门口,像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进来时逆光,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的脸很黑很威严。可能是突然从强光下走进来的缘故,他站在门口停了几秒,才适应过来,他快速扫了我一眼,很快将目光投向我身后的货架。我注意到他的制服在腰部猛然凸起了一块。在挑选商品的过程中,他那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始终在报纸上笃——笃——笃地敲打着,不紧不慢,不紧不慢!

我给了他他要的东西,他右手慢慢地斜插入口袋,我大吃一惊,他取出的却是一叠钞票。我冲他笑笑,抽取了自己该拿的那部分。他低头在看报纸。

“还没找到?”我把找零给他。

他摇摇头。

“有线索吗?”

他把眼睛從报纸上慢慢抬起来,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他说,他走了出去。

我原地不动,神态自若,我猜想,他会不会正在从摩托车的后视镜中观察着我,我这样想的时候,他的摩托车已经刷出了一道长长的尾烟。

临近傍晚,我关好店门,沿着公路往回走。走了一段路,我发现前面有许多卡车停靠在路边,先开始我以为发生了特大交通事故,走到跟前才知道,原来是运送移植树木的货车,一辆接着一辆,每辆车上都横躺着几棵大树,硕大的根部被绳子捆扎得结结实实,仿佛倒下的巨人被五花大绑。我从其中一棵白桦树上,无意间瞥到那株黑色的树舌灵芝,仅剩残余。

“你们要把树运到哪里?”我大声问那个恰好从车里探出头来的司机。

“红山景区。”他晃着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我说。

哦,红山!我继续向前走去。到了河堤附近,我从公路上拐下来,沿着河堤走。我注意到水位比几天前低了些,水流速度也变得缓慢了。流速一旦变慢,看起来就有些混浊,很多漂在上面的物体也就停止了流动,一团一团地挂在水草和灌木丛中。偶尔有水泡从水底升起,像是河流打嗝后不小心漾出的极细极小的波纹。有时会有东西突然从河流的中间跳起来,速度快得你根本看不清是不是鱼,很快就又平静如常。除了速度之外,看不清物体也和水的清浊有关,那些树木、白云、水鸟、人脸,几乎所有倒映在水里的东西都变得混沌不清,好像是与非,黑与白,美与丑,善与恶,所有事物之间的二元对

立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水的流速减慢了!这句话像水面上的蚊子在我眼前绕来绕去,挥之不去。我想闭眼休息一会儿,因为长时间盯着水面,让我觉得眼球发涩发烫,然而,大脑发出的指令眼睛却接收不到!有什么东西开始慢慢进入我的视线,我一动不动,有个东西像是急着要从胸口跳出来,我唯一能做的却是一动不动!就像小时候我的父亲要饱揍我一顿的时候,我的灵魂早已仓皇逃逸,而我的身体却牢牢生根!就这样,我看到脚下的水里漂过来一具尸体,过去很久,我才意识到那是一条浮肿变形的狗。

我反复揉搓着眼睛,视力减弱会让人的反射弧变长?回到公路,一座巨大的烟囱坐在地上,正在朝天空大口大口地吐着浓烟,我的第一感觉就是一只魔鬼正在诞生,并且已经开始做恶。离小区不远的地方有家餐馆,我走了进去。我通常坐在唯一一个靠窗的位置,这样可以看到外面发生的事情,可是现在那里坐着一个穿着防水面料大衣的姑娘。女服务员看到我时,一言不发地将我带到旁边的座位。我点了一份冷面和一瓶啤酒,没过多久,女服务员已经端着盘子走了过来,我立刻挪开水杯与盐瓶,她却把盘子放在了隔壁客人的桌上。我又坐了好久,感觉漫长的等待过程非比寻常,事实上仅过去几分钟,因为等我开始吃的时候,那个姑娘才拿起筷子。

我晕乎乎地走出餐馆,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事,一瓶啤酒就能把我放倒?不过,这种感觉很好,所有的东西好像离我都很远,或者说我离所有的东西都很远!我想回家,回到那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

屋,可是我的脚们不听使唤,它们像是暗地里商量好了,合伙把我搬来搬去,好像我是件可以任意摆放的家具,好像我是清洁工手中推来推去的垃圾车,好像正要被倒入河里。

奇怪,我怎么会站在一家电影院的门口?我站了很长时间,直到看着两个工人笨手笨脚地换上新的广告牌。然而,我有个重大发现,广告牌居然是歪的!不对,门是歪的!不对,墙是歪的!连墙上的售票窗口也是歪的!导致我只好把自己斜着对准窗口去递钱,又斜着走进放映厅,等我坐到沙发上时,银幕在我眼里终于端端正正了,电影开始放映了,我的头渐渐歪在了靠背上。

银幕上出现了一个小姑娘,手中拿着一朵七色花,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了,該怎么办呢?忽然,她看见一个小男孩坐在大门前,他有一双明亮的黑眼睛,小姑娘很喜欢他,想和他玩。

“我们一起捉迷藏吧,跑着玩!”

“我也想和你一起玩,可我是个跛子,这辈子都不能跑了。”

“别伤心,你会好起来的!”

小姑娘小心翼翼地撕下最后一片青色花瓣扔了出去,“小花瓣哟,听我说哟,照我做哟!让这个小男孩健康起来吧……”话还没说完,小男孩真的就站了起来!

有一刻,我以为有人对准我的眼睛拧开了手电筒,刺目的强光让我无法睁眼,我肯定是因此才醒来的,我直到坐起来时才回过神。影院里空无一人,我摇摇晃晃地走下台阶,像那个男孩从轮椅上站起来,走了出去。

责任编辑 张庆国

猜你喜欢
七色
医院
赏樱花
找舞伴
幸福公寓
大合照
冰的七色梦
七色阳光
色彩斑斓七色土
七色转盘呼呼转
翠绿制造不断创新,“霓虹纹”七色炫彩开启黄金市场新“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