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条鱼,一只绿色的鸟(短篇小说)

2019-11-18 01:57安石榴
北京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鱼篓钓鱼绿色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出生在一个普通人家,我奶我妈我姐和我,我们温柔如水。我爸爱钓鱼,只要休息都会去。他钓回家的鱼成为我们一家几代女人最大的快乐。“我”以为钓鱼好玩,多次央求我爸带我去。我爸终于带我去了,结局如何呢?

我爸每次去钓鱼,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天就黑透了。我们都不睡,等着他。也不点灯,一点灯蚊子苍蝇就飞屋里来了。

我爸钓鱼这件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和我姐都不当回事儿,我妈却不行,她一趟一趟地出去看,根本坐不住,总去看,还滴滴咕咕的,不停地发着小脾气,有时候把我们也捎上,害得我们都躲得远远的。爸只要不公出,不加班,星期日就一定去钓鱼,家里再有什么事儿也挡不住他。我看到过妈气鼓鼓的向爸的背影说:不去能死啊!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乐意去就去呗,爸总得回来嘛,钓了一天了,多晚也得回来呀。我们玩我们的,该玩儿什么还是玩儿什么。可是没点灯,妈不让点灯,就玩不了什么好玩的了,只好窝在炕上发呆。发呆也腻歪了,我就用脚去扫我姐,一下一下扫她。我姐蜷了身子脸朝墙躺着,起初不理我。我扫来扫去不停,像我家墙上的钟摆那样,我姐就翻了半个身子过来,她没全翻过来,用一只脚试探着找我的屁股,找到了她一蹬,我就滑了出去。我家的炕面子糊了牛皮纸,上面刷一层金黄色油漆,油漆上面又反反复复刷了好几遍清油,又滑又亮。我向炕头滑去,就像冬天坐在爬犁上被我姐推走了一样,还不忘了说一句:呀,好自由哦。我们这地方说“自由”,就是自在的意思。话音还没落下呢,我奶奶哎呀哎呀叫起来了,道:还愿的,还愿的,撞死我了。奶奶在黑暗中抽她的长杆大烟袋呢,坐在一个长条小褥垫上盘着腿,团成整整齐齐的一小团。我已经和奶奶贴在一块儿了,我的手都摸到了她衣服下面软软的肉和肉下面又细又瘦的骨头了。我很喜欢奶奶的肉,软塌塌地捏在手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到现在我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就是喜欢。我偷偷捏了一下,冲她的耳朵说:是小果不是我。奶奶不管这些,她并不在意事情的真相,她反手在我的后背上打了几巴掌,她自己还在哎呀哎呀地叫,好像怎么着了似的。我奶奶很逗,平时好好的,有说有笑,就是不能碰,一碰她,她就针扎火燎地嚷个不停。嚷完了,又有说有笑,什么事儿都没有了。

院子里有了响动,乒乒乓乓的声音堆成堆了,我竖起耳朵听。我姐也在听。听见妈说:怎么这前儿才回来呢,可真是的。我和姐“噌”地起身,跳下炕,踢里踏拉往外跑。冲进门斗,那里的灯已经打开了,妈把洗衣服用的大白铁盆放在地中央。我和姐奔过去看爸的鱼篓。妈在往大盆里倒水。鱼篓的口上有挺长一段网子,罩着鱼。我和姐蹲在旁边看。里面黑黝黝的看不清楚,一股浓烈的腥味直冲鼻子。爸提起鱼篓往大盆里倒,我们就马上转个身蹲在大盆旁边。哗啦一声,一团鱼掉进大盆中的水里了。有的一翻身,立起黑色的脊背;有的白肚皮朝上了,露出很蠢的样子来。那些立起黑色脊背的鱼都挤在一起,就像是穿着黑衣服扎堆的一群人。我伸手去摸一条粗黑线样的脊背,它一下子跑开了。可是,它只是换了一个地方,重新挤进黑脊背中去了。我的手在水中追逐着它们,有的很笨拙,一下就抓住了。抓住了我就马上放开,又去抓别的。有的机灵得像个鬼,总是抓不到,手过去,它一下就沉了,立刻又从别的地方露了出来。它们一惊一乍的,如果你不动手,静静地看着,水面也是静静的,它们不动,就是挤在一起,可以看见它们的两鳃像两只小手一开一合。可是你一伸手,它们就炸锅了,搅起的水溅出大盆,弄了我一脸一身。我奋力一抓,看起来好像抓的还是从前抓过的那一条。我就总惦记着去抓一条新的,机灵的。可那是不容易的。抓住的,总是那些好抓的,想抓的却抓不住。

爸换了衣服和鞋又出来了。爸每次钓鱼回来鞋子和裤腿子都是湿的。妈在准备剖鱼的剪子和装鱼的白瓷盆。奶奶也来了,她没有把大长杆烟袋带来。她卷起袖子坐在妈放在大铁皮盆边的小凳子上,从水中抓起一条翻白了的鱼,用剪子剪开鱼的肚子。

爸不抽烟,他举着一个白搪瓷缸子,一边喝茉莉花茶水,一边讲他钓鱼的经过。总是按着时间的顺序细细地讲起来:去什么地方了,是敖头还是萨尔浒。从哪条路走的,路上讨了一个什么样的便宜,使他少走了多少路。路上遇到谁了,谁又是怎么去怎么回来的,一条没钓着。爸说,王八万坐不住窝子,总挪窝。甭管怎么挪窝,他都钓不过我,怎么比都白扯。比个数,他比不过;比个头儿,还是比不过。爸笑起来了。爸总是赢的那一个。他总是得意扬扬的,每次钓鱼都得意扬扬的。爸哈哈笑了起来。我和姐也都笑了起来。爸提起的人我们认识,有住在附近的邻居,也有爸的同事。他们有时候会到家里来,看爸的鱼竿,还有爸渔具盒子里的鱼线鱼钩鱼漂什么的。爸的渔具盒子里有一个泡沫板,上面钉着好几只假的小蜜蜂。不知道是怎么用的。我没问过爸,居——然——没问!

这时候妈也坐在大白铁皮盆旁邊剖鱼。她抬了下头,又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剖鱼,问:下大雨时候,挨浇了吧?

那还有个跑?爸说,浇得个瓜瓜湿啊。干脆,我就全脱了洗个澡。

妈说:瞎——说。

爸说:不信你看嘛,后背都搓了,一点儿“鞠鞠儿”都没有了,一摸溜滑。

妈说:脱光了?真事儿?

爸说:可不真事儿,大野地,有什么嘛!

妈说——她音调突然高了起来:你可真行啊!然后妈就像控制不住那样,突然大笑起来了,可不是一般的笑,大笑起来了。那笑声一波一波的,你以为她可能马上就收住笑声了,笑声就要没了,突然就又大笑起来了。我因为妈才笑了起来的,妈妈的笑怪有趣的。但我又想了想,觉得在雨中洗澡的确挺好玩。大雨呀,哗哗从天上下来的大雨呀,一会儿一个闪电,一会儿一个惊雷,太热闹了,这个澡洗得热闹极了。如果是我,那我就吓死了,非得吓得直缩脖儿不可,也许尿了一点儿也不一定。可不是我啊,是爸,那爸会不会呢——我哈哈哈大笑起来。这时候我姐没影儿了。她呢,就是看看有什么奇怪的鱼没有,再看看爸的背兜里还有什么可吃的东西。奶奶可能不觉得有什么可笑,她像没听见似的低着头一门心思剖鱼。

妈笑够了,说,也不怕冻着了。

爸说:温暾的,一点儿不凉。

有时候爸会说,看到一大块云彩了,雨没下来就跑了,跑南边去了。

这些事说完了,爸说起他钓的鱼来了。就像讲故事那样讲起他钓的鱼,他一条一条地讲。最大的那条大鲫瓜子是在老桥钓的,爸说,我看了看水流,觉得行,喂了窝子就等着,果不其然,一咬上我就知道是条大个的,嚯,鱼竿都拽弯了,好悬没让它跑了。第二大的鲫瓜子是在稻田地里逮的。爸说,骑车从稻田边儿过,听见噼里啪啦一呼通的,下车一看,嗬,一条大鲫瓜子,上去摁住了。爸又指着几条小鲫瓜子讲起来。我问这几条嘎牙子呢?老头鱼呢?长胡子的泥鳅呢?爸很少把泥鳅带回家,就是带回来了,妈也不会做了它们。可能都喂鸡了吧?爸就讲嘎牙子老头鱼是怎么钓的了。嘎牙子我不敢吃,浑身都是刺,我就吃它的两个小脸蛋儿。原来爸钓鱼还不在一个地方,不光去大江、大水泡子,河汊子也去。爸说起脱钩逃脱的几条,有一条比盆中最大的那条还大。妈撇撇嘴,说,跑掉的总是最大的,每次都一样,让我们白白眼气。妈说完又大笑起来了,我跟着也大笑起来,这一次奶奶也笑了。可是爸却并不反驳,继续说他要说的。

听见外面有猫叫。我跑出来看,爸也跟出来。敞开的门向院子里射出一道光柱,把院子的一部分照得通亮,而照不到的地方就更黑了,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了。园子里的玉米豆角架全都黑乎乎的像个怪物似的,我斜眼瞄了一下。但院子和园子之间的矮篱笆在光柱下,照得清清楚楚。一只黄色的猫站在篱笆上,伸长了脖子、瞪着眼睛却向门斗的单坡顶上张望。它没有叫,叫声在门斗的单坡顶上。妈这时候出来倒脏水。猫倏地一下跳下障子消失了。它们是奔着鱼来的。妈说,想美事儿呢,怎么会让你们得逞。

我们回门斗,奶奶把剖好的鱼盆放了清水,妈开始清洗它们。门斗的木板单坡顶上一阵大乱,像突然降下来大雨点子,砸在油毡纸上,砰砰乱响,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又是进又是退的。

妈说,还没看见鱼呢,倒先打起来了。

我说,真没出息。

爸说,跟你一个样。

我说,怎么跟我一个样?我又不爱吃鱼。

爸说,我看你不少吃。

我真的不爱吃鱼,我就是爱听爸讲钓鱼的事情。爸有时候会带回一把花,妈赶紧插在瓶子里,用欢喜的声音说,还有这么晚开的芍药啊?爸说,那不是专门给你开的嘛。妈就又笑了,不说什么。芍药花里还有几支红色的百合花。爸说,它在草棵子里像小火苗似的,这一朵那一朵的,多亏它们隔着老远,要是在一起,可坏了菜了。妈说,那坏什么,它们不用你操心,你看它们啥时候坏了菜了?我听着爸妈的对话,脑子却活起来了,脑子里的百合花一大片都开在一起,燃起大火来了。可这大火到底什么样呢?这得亲自看看它们才行,才能想得出来。芍药呢?我让它们沿着河岸开放,一棵粉色的芍药挨着一棵白色的芍药,就这样一棵挨着一棵开满了河的两岸。爸钓鱼,鱼咬了钩,乖乖被爸拖上岸。爸把它摘下来,放进鱼篓里,一回身从岸边折下一支芍药插在鱼篓里……

我也要钓鱼。爸你下次带我去钓鱼吧。我说。

妈听我说,笑了,没有说话。爸说,你钓不了。

怎么钓不了?你能钓,我就能钓。

一坐就是一天,你坐不住。

能坐住,指定能坐住。

哎呀哎呀,奶奶又叫了起来了,这是因为她要从小凳子上站起来。她扶着后腰往起站,那个慢,那个费劲呀,就好像她后背有个大面袋子似的。奶奶的活儿都干完了。地上的大盆不在了,变成两个搪瓷盆,一个放着剖好的鱼,一个清水里游着几条活鱼。爸钓的鱼有时候挺多,一次吃不完,就留几条活鱼放在水缸里养着。每次放水缸里去,妈都不太乐意,奶奶却坚持。她说,埋汰什么?洗了好几遍了。再说了,它就是鱼,又不是屎又不是尿的,怎么就埋汰了?妈说,难道只有那两样东西埋汰呀?奶奶一摊手说,那你说咋办?嗯?咋办!妈也没办法,还得放水缸里。等把鱼吃完了,妈就一定得把缸淘空,放倒冲洗。那时候,我就看到了水缸底,有很多黑色的鱼??。

可是下一个爸钓鱼的日子,我先打了一个激灵才醒,就像做了一个噩梦那样。我一骨碌爬起来,屋里屋外查看,爸已经走了,去钓鱼了,却没有叫上我。我什么也没问,也没说,就回到炕上去,趴在枕头上不起来了,早饭也不吃。妈问我怎么了,我不吱声,她就走了。我想妈知道我生气了,可她不在乎。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骨碌又爬起来,去作她。无论她做什么,我都黏在她身上。妈坐在炕上,把破了洞的袜子套在袜子撑子上准备补,我就从她两个胳膊之间钻进去,坐在她怀里,妈就补不成了。妈去抱柴火,我从她身后抱住她,贴在她的腰背上,妈迈步,我也迈步,妈过门槛,我也过门槛,妈埋下腰抱柴火,我就使劲儿压她的腰,她抱起柴火时费了很多力气。妈蹲在灶坑前添柴火,我就趴在她的肩膀上,故意把腿拖在地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她。妈起了一次,没起来,又蹲回到地上。她没生气,反倒乐了。

妈说,你作我有什么用?

我說,有用。

妈问,有什么用?

我说,你跟他说带我去钓鱼。

妈说,我说能好使吗?

我说,好使。

妈说,不好使。

我又说,好使。

妈说,他不听我的。

我说,他听。

妈说,他要是听我的,我还不让他去钓鱼呢,可他偏去。

我说,他听,他听,他听……

我一连串地往外蹦这两个字,想支开或者锁住开始涌向我眼眶的泪水,不让它们流出来。但它们还是流出来了,直接砸在妈妈的手上。我“哇”的一声哭起来了。

事实证明,这一招才是最好使的哪!

那个周日早上我早早就起来了,兴奋得不行,心早就不在它原来的地方了,它跑到了嗓子眼儿那儿,在那儿一个劲儿地跳。妈让我穿长袖衣和长腿裤,我不想穿,衣服上有一排扣子,扣它们不是件轻松的事情,可妈非让我穿,不穿就不让我下地。我胡乱穿上就往外跑,跟着爸看着他收拾自行车,看着他打气、正车把,给车链子上油,掰掉瓦盖上的泥巴,把渔具、鱼篓一样一样地绑在自行车上。爸刚直起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就一下子跳上了车后座。

爸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下来。

我的心就要跳出嗓子了,问:为什么?

爸笑了,说,你怎么像个猴子呢?蹿得怪快。去坐前座。

哇!我这才想起,钓鱼也有姐姐一份呢。一急就把这事给忘了。我猜姐的心不在钓鱼上,她要采菱角。她总是嫌爸带回来的菱角太少,不够吃,她说她要采满满一鱼篓。还有,她一定心里还惦记着妈给我们带的饭。两只铝制腰圆饭盒,里面装着满满的大米饭和炒鸡蛋。爸自己一盒,我和姐一盒。都装在姐背的草绿军挎里。

爸带我们去萨尔浒,那是个地名,在海浪河边。我以为那个地方有老虎,爸说,那地方没有老虎,一只老虎都没有,有水。

爸让我坐到前面去,就是卡在自行车横梁上的一个可装可卸的简易座。这个座有点可笑,样子像是一只鞋底,大小也像,木板做的。“鞋底”下面钉了两根尺余长的方木条。正是利用两条木条中间的空隙,把座卡在自行车横梁上的。这种简易车座可不舒适,但我并不记得这些,我的心思全在野外。

清晨的风有点凉,太阳还没有出来。爸骑车前面带着我,后面带着姐。我只有七岁,姐年长我五岁。骑行了多久我不知道,他先带我们停在一片水域,钓了一会儿鱼,但一条也没钓到。所有的细节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这个结果:一条也没钓到。我连我自己是不是非常失望、非常泄气,都不记得了。我牢记的是接下来的部分。在我所深刻记忆的那部分钓鱼的经历之前,我只记得我们先行停留的那片水域,我没有钓到鱼,爸也没有钓到,姐也没有。但爸作出了个决定,带我们走,去寻找另一个地方。爸又骑上自行车了,还是我坐在前座,姐在后座。随后发生的事情我就记得清清楚楚的了。而且什么时候回忆都是清清楚楚的。连我在座位上看到远方田地里飘浮着透明的地气,它的颤动都记得清清楚楚。它们就像起皱的水皮,做着微小的无声的颤动。每次想到这里,那又清晰又朦胧的颤动就在眼前了。

就是在地气颤动之后,爸的自行车离开了大田,一下就骑到了一条河边,沿着河岸骑行。河水很浅很清,刚刚没过鹅卵石,水在鹅卵石上鼓起密密麻麻的小包,那些小包里好像都住着一个小人儿,它们“咕咕哝哝”地聊着天。这样行了一阵儿,爸又骑上一个高岗,离开了河岸,河就在远处现出了弯弯曲曲的形状,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包不见了,声音消失了。现在它是天蓝色的了,就像剪下来长长一条蓝天,轻飘飘落在地上,都不像一条河流了。但它的确是条河,一条那么漂亮的蓝色河啊。我前面的视野相当开阔,只在极远处,几乎望不到的地方有群山的淡蓝色影子。我的眼前和更远处是一条条蓝色的水带,它们被绿色的塔头墩和另一种蒲草分开或者连上。塔头墩一墩一墩的,而蒲草齐刷刷成片。它们并不混长在一起,有些地方只有塔头墩,有些地方只有蒲草。我右侧那条蓝色的河顺顺溜溜地铺在那儿不动。一条土路像是藏在那些蓝色和绿色里,在前方、远处都找不到它,它只在爸的自行车下。我还看到了紫色的蒲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它们长在水草中,以前我在爸的帆布背兜里见过它,爸钓鱼回来带给我们玩儿的。这个地方一个人也没有,我们一个人也没碰见,好像整个旷野只有我们父女三人似的。我们不说话了,这一路我们说得也不多,现在是一句话也不说了。我的耳朵里满满风的声音,尽管到处都亮晶晶的,绿草、蓝色的河都是亮晶晶的,可是我沒有觉得晒得慌,反倒是清凉凉的。地形有了些变化,土路清晰了起来,好像也不那么颠簸了,我坐在那只鞋底样的简易座上,低下头,看到自行车的前轱辘把土路劈开两半,像是妈用剪子划开的布料那样向两边斜出去。路也有了一点坡度,我抬起头,左侧出现了一小片条状树林,然后我看到了一座黑色火山岩石桥,它还在远处呢,但我已经看见栏杆上桃形的装饰了。爸说:

看见那儿有人了吧?我们从他们身边过,你们不要看他们。记住!

我这才看到离桥有一点距离的地方,有个人站在路边。他站得不怎么直,看起来像是歪着身子,弓着背。他背对着路,也就是背对着我们,却转过头向我们这边看。他戴着一顶深色的鸭舌帽,眼睛和一半的脸就都遮在阴影中了,他就像是只长了一个下巴。来了一股风,他敞开的衣服在他身后飞了起来。树梢开始晃动,发出我形容不出来的细碎声响。我在想:他们?就一个人哪,怎么是他们呢?就在这时,我看见另一个人了,那个人从树林边缘的蒿草中出现,他站到了路基上,停了一下,往石桥上看了一眼,走上路面,他的步子很沉,向鸭舌帽靠近。我想问爸他们是什么人?可是爸的自行车骑到了他们身边,我闭上嘴,低下头,心跳得不行。是的,我害怕了。我在风声和自行车的颠簸声中分辨出一个粗重的呼吸声,却不知道它来自爸还是我自己。我身后就是爸的胸怀,爸两手稳稳地把住车把,双臂把我圈在他的胸前,我如果往后仰那么一点儿就会靠在爸的怀里。可是我没有靠过去,僵直地坐在我的座位上。

爸继续骑行,路上还是没有人影,只有白云、蓝色的水和绿草像风一样在我身边溜走,不停地溜走。那两个奇怪的陌生人还在我的脑子里,跟着自行车跑,甩不掉了似的。我终于忍不住了,问爸:

他们是坏人吗?

爸说:不能这么说,他们不一定是坏人。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们看他们?我问。

也许他们不是好人。爸说。

姐在后座问:那他们……

爸却停下了自行车,说到了。我的屁股都坐僵了,可能姐也一样。我和姐立马溜下车来,呵呵叫着踢踏着腿,把别的什么都忘到脑后去了。

这里是另一条河的一个大漫湾。它很宽也很深,就像有什么东西拽着它们似的,流得慢吞吞的。爸给我选了一个窝子,然后在一个细长的布袋子里取出鱼竿,一节一节给我组装起来。我自己在装鱼饵的小铁盒子里取出一条蚯蚓,小心地穿在鱼钩上。爸帮我把鱼线甩到河里,我坐在小马扎上,紧盯着露出水面的红色鱼漂。我这是第一次钓鱼,挺兴奋的,但并不感觉陌生,我好像知道做什么和怎么做,因为所有这一切我已经不知道听爸讲过多少回了,爸铁盒里的蚯蚓有许多都是我帮他挖的呢。第一条鱼上钩了,我先感到水下突然有股劲儿通过鱼线传到握着鱼竿的手上,鱼漂沉到水里。坐在我下游不远处的爸看在眼里,说,咬钩了。不等爸再发话,我使出所有力气,猛地拽起鱼竿,双臂拼命往上扬。只见长长的鱼线顶端拖着一条鱼,在空中划出一个巨大的半圆,落在我身后很远的地方,我大叫道,仿佛十万火急:小果,快去抓鱼!姐正在一丛灌木下吃饭,她放下饭盒追了过去。我在大声叫喊的时候,其实已经扔了鱼竿,也向鱼冲去,但我还是比姐慢了一步。我从姐的手中要下了我平生钓的第一条鱼。爸没有动,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回了下头叫我过去,让我把鱼放进他脚下的鱼篓里。我舍不得放进去,和爸钓的鱼混在一起,就再也不知道哪条是我的了,就充了公不再是我的了。爸说,你不用使那么大的力气。爸说,你看——爸轻轻提了一下他的鱼竿,鱼线脱离水面,亮晶晶的水滴里有一条鱼在跃动,像有只手轻巧地推了它一下,鱼线一悠,鱼就乖乖奔爸来了,爸伸手抓住了它。我点了点头回到自己的窝子,在鱼钩上穿上一条新的蚯蚓,把鱼线甩到河中,第二条鱼又咬钩了。我完全忘了爸教我的那些,又大呼小叫让姐去追鱼。但接下来好多了,当我钓到第八条鱼的时候,我终于可以一手扶竿儿,一手抓住鱼了。八条鱼之后,我的运气跑丢了,鱼再也不咬钩了。等待是一件磨人的事情,太阳变得无法忍受,终于把我的厌倦晒出来了,我突然觉得很没意思,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本来,每次放鱼篓里一条鱼的时候,我都要和爸再界定一次,哪些是我钓的,哪些是爸钓的。可是我已经厌倦了,我从我的鱼窝子上溜开了。

姐把一块方形线毯铺在一丛灌木的阴凉下,她吃饱了,侧卧在线毯上喝绿色军用水壶中的水。

我说,你都吃光了吧?

姐说,是,一点都没给你留。

饭盒摆在阴凉里,我盘腿坐在线毯上看我姐。姐说,你没长手啊?

我把饭盒拉过来,一边打开,一边念叨几句不知道来头的顺口溜:大米饭炒鸡蛋,撑得王八直打转……

姐撇撇嘴说,就看你怎么打转啦!

姐又翻翻白眼说,好吃的都堵不上你的嘴。

姐坐起来伸个懒腰说,该我大显身手了。

我说,你钓不到,你一条也钓不到。

姐紧紧鼻子“呸”了我,说,乌鸦嘴。

我就哈哈笑起来了,就是觉得特别好笑。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笑得停不下来,于是我躺在线毯上,滚来滚去不住地笑啊笑。姐已经走下河岸,去我的鱼窝子了。我还在笑。我眼前什么东西都在动,白云在飞,姐的背影窜来窜去,灌木丛的叶子都旋转起来了,一条子一条子的绿色在飞旋。其实这些都是很好看的东西。忽然我在飞旋的绿色中发现一条别样的绿,不是绿叶的绿。虽然它也是绿的,可不是绿叶的绿,一下子就让我发现了。我停下来,爬到灌木丛中,是一只鸟,一只绿色的鸟,一只绿色的死鸟。它仰身躺在灌木丛下,两只小爪子佝偻着,抓得紧紧的,像是很用力才抓成那种样子的。爸!爸!我大声叫着。爸回了下头,起身要向我走来,我突然改变了主意,我向他摆了摆手,爸又回到他的窝子上去了。我趴在那儿,把脑袋伸进树丛里,先是看了它一会儿,我不知道怎么办。后来我摸摸它的羽毛,它滑滑的,一身翠绿。我又摸摸它尖尖的嘴,看起来干枯的一碰就会折断似的爪子。它那么凉,我不由得打了个冷战,然后,把它拿了起来。从这一刻起,我再也没有松手,一直抱着这只绿色的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开始想妈了。我抱着那只可怜的已经死去的绿鸟,不停地想,得把它带回家,给妈,只有妈能帮助它。我们回家的时候,姐和爸终于看到它了。姐很惊奇,她摸了摸它的羽毛,说,好滑呀!我躲开了,没让姐再去摸它。爸从兜里掏出一只旧的牛皮纸信封,让我装那只绿色的鸟,我没同意,就那么一直抱着它。

爸并没有像他自己钓鱼时那样,等天黑透了才回家。我们看到家门的时候,天还刚刚擦黑,妈站在门口迎接我们。妈看见我就从她外衣兜里拿出双手,伸出双臂张开了怀抱。我跳下自行车,扑到妈的怀中,就像我已经一年,不,好多年、一辈子没有见到妈了。我带着哭腔说:妈,你看!我把那只绿色的鸟捧到妈眼前……

我们住的房子都是白墙红瓦的平房,林业局的家属房。它们一行行一趟趟,非常整齐地排列着,被黄色的沙石路隔開。每家每户的房前屋后都有一块小园子,种上花种上菜。窗前的花丛中有一只罩着白纱布的酱缸。我们的爸爸不在家,他们仿佛永远都在工作中,他们只在吃饭和睡觉的时候在家。妈妈们却仿佛生根了,一棵树似的长在家里。妈妈们有做不完的家务,管不完的孩子,伺候不完的家人。她们之间的交往就是唠嗑,与隔壁的女人,或者障子外面的女人。那女人从障子缝中递过来一把什么,或是菜,或是其他什么。园子里的人也有东西送出去,或者就是隔着障子闲聊。她们给对方讲家里的事情,骂儿子,骂女儿,骂丈夫,嘀咕公婆的不是。骂着嘀咕着就笑起来了,笑得前仰后合。她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蓝色的确良,或者蓝色的卡,大方领,有机玻璃扣子,两只很深的内挖兜。她们笑着骂着嘀咕着就把两只手插在衣服兜里了,再拿出来时,就会去抿一下鬓角。她们的头型也是一样的,齐脖子后发际线的短发,每只耳朵后面别上一只黑色直线形头卡。头发就规规矩矩地服帖了,露出整个耳朵和脸,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她们抿下鬓角,或者把微微松动的头卡重新别好,说:不扯了,得回家预备饭了。进屋就得吃嘴里,要不就嗷嗷叫唤个不停,可闹心啦!她们省略了主语,并不明指是谁。可她们自己再清楚不过了。她们急匆匆地回家去了。

我们的妈妈在家,总在家,总管着你,有时候还打你骂你。我们的爸爸总不在家,他们对我们几乎不管不问,甚至都不拿正眼看我们,我们也不愿意跟他们亲近,他们在家的时候反倒让我们觉得别扭、不自在了,他们走了上班去了,我们会长出口气,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儿。我们有点怕他们。我们的妈妈就是打我们骂我们,我们也不怕她们。

我爸似乎和别人的爸爸不太一样。他在家的时间更少,一年在家待不上几天,爸总在离家几十公里至几百公里的林场。他说自己是林业工程师,可我并没有听到有人叫他什么工,像人们常称呼的工程师那样。我小的时候我们那里的森林总是着火,爸是林业局护林防火指挥部的副总指挥。他的同事跟我们说,困得不行的时候,你爸看看火势带我们就在火边睡一会儿,醒来一看山火离我们也就一尺远啦。爸可能还是森调队员,还是他的同事给我们讲,你爸在雪窝子里摔了超过一百个跟头,老虎叫唤一声你爸就摔一个跟头,老虎不停地叫,你爸就不停地摔。我还知道爸当过采种子队长,带人去大兴安岭白刀山采松树种子。也是他的同事给我们讲,你爸是森林活辞典,什么都知道,没有他不知道的。所以爸没有多少时间在家,爸总是不在家,爸要是在家倒是怪怪的。我长这么大,使劲想、使劲回忆,爸带我玩也就这一次,仅此一次。而我要说的是,我的同龄人,很多,他们的爸爸从来没领他们玩儿过,哪怕一次。我牢牢记住了这次钓鱼,或者叫野游,记住了那八条鱼和一只绿色的鸟。但奇怪的是,我记不清我钓的八条鱼是什么鱼,什么样子,我也无法描绘那只鸟。它的嘴是什么样子的?它还有什么颜色?我知道它几乎不可能是纯绿色的。可是没办法,我记住的只是这样的信息:八条鱼,一只绿色的鸟。这段经历以数字和颜色镌刻在记忆之上,并给我永远琢磨不透的困惑。这让我觉得我是一个记忆力不好的人,而且我承受并宽容了自己的这个缺点,连同我记不住爸的生日也一并宽容了——我并非不知道爸的生日日期,我只是记不住爸生日的那一天,从来没记住过。我不知道这暗示着什么,我没有想过,也不想知道。

作者简介

安石榴,本名邵玫英,女,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北京文学》《黄河文学》《山东文学》《北方文学》等刊物发表短中篇小说若干。出版小说集五部。获得黑龙江省文艺奖。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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