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日记本

2019-11-20 09:26
雨花 2019年9期
关键词:荣荣日记本口罩

倪 苡

倪 苡

离春节只有一个月,离结婚只有两个月,夏荣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进去了,戴着铐子进去了。

事情小得只有芝麻大,可夏荣说那是大事,天大的事。

夏荣被带上警车的时候,头扭着向后看,汪月一直在原地,她觉得自己站不住了,就蹲下去。蹲下去的汪月,索性两腿往地上一跪,整个人团在地上,她两手狠命地抓地,坚硬的水泥地上,她什么也没有抓到,倒是指甲缝里血印子都出来了。

夏荣脸上的血迹已经干了,他看着缓缓软下去的汪月。夏荣汩汩的泪水在满是污血的脸上,杀出两条血路,毫不留情地落在汪月前天帮他买的羽绒服上。

汪月和夏荣都是桐梓县人,且是高中同学。汪月高考落榜后,只身来到锡市打工。上了大学的夏荣每天给汪月发邮件,一天一封,甚至一天几封,他天天发誓大学毕业后一定要到锡市来工作。

汪月落榜,夏荣愧疚。要不是夏荣赖着汪月谈恋爱,汪月一定会考上大学的。可谁让汪月那么漂亮呢?谁让她是校花呢?

命运很帮夏荣的忙,夏荣大学毕业后如愿以偿来到锡市,且征服了汪月,让她同意嫁给自己。

汪月本不同意和夏荣谈恋爱,汪月在锡市是个餐厅端盘子的,做的是伺候人的工作。夏荣是公务员,坐办公室的。可坐办公室的夏荣心甘情愿风雨无阻地每晚接端盘子的汪月下班,接了半年,汪月的心一天天软下来。但最终让汪月决定嫁给夏荣的,是夏荣的一次发烧。有一天晚上夏荣烧到接近40摄氏度,还坚持去接汪月。汪月看见夏荣走路摇摇晃晃,才知道夏荣生了病,赶紧陪夏荣去了医院,40 摄氏度的体温吓傻了汪月,汪月就是那时决定嫁给夏荣的,一个为了自己连命都不要的男人,全世界只有夏荣一个。夏荣当晚在医院挂水退烧后,就被汪月带去了自己的宿舍。

两个异地人在锡市生活很艰苦,省吃俭用攒钱买房。为了省钱,租着简陋的小平房,连空调都没有。

这简陋的小平房里,有欢笑,有泪水,还闹了个哭笑不得的小故事。那是个夏天的夜晚,小两口欢愉后隔着纱窗看月亮,窗前的树影影影绰绰,有风伴着月光飘进小屋,一切都刚刚好,适合深情。小两口回忆着高中时的青涩,汪月认为那岁月最美好。夏荣则认为那时太虚,还是现在这样更幸福。拥抱着,闲谈着,最后两人达成统一意见,这两种时期的感情都需要,缺一不可,情意绵绵后两人就睡着了。

这个静谧又美好的夜晚,一小贼也来凑热闹。

是汪月先醒来的,她一睁眼,借着月光,看见有人用竹竿从窗户伸进来,挑着夏荣的裤子。月光下,只见窗外有个黑影,还有慢慢向窗口移动的裤子。这情形有股魔力,让汪月莫名其妙地屏住呼吸,像在配合小贼。眼见裤子快到窗口了,小贼快得手了,汪月才回过神来,用力推了推身边的夏荣。夏荣迷迷糊糊地醒来,问了声:“怎么了?”。

估计小贼也听到了这声“怎么了”,他就不再小心翼翼,“呼啦”一声,迅速拿下竹竿上的裤子,风一样飘走了。夏荣转头向窗口看去,已明白怎么回事,不假思索,下床去追,他刚开了半扇门,又轻轻掩上。他一丝不挂呢,怎么追?

等夏荣重新找条裤子穿上,也没有追贼的必要了,小贼早逃得无影无踪。

后来他们就关紧窗户睡觉。大热天的,电风扇“呼呼呼”地吹,汪月常常睡不安稳,但日子再苦也都熬过去了。

他们终于凑到了买房的首付款,有了属于自己的新房,小是小了点,装修简约,可家电齐全。

很快,结婚的日子也选好了,可夏荣出了这档子事。说起这事的源头,也不算个多大的事。

汪月那晚刚下班,和往常一样,夏荣已在饭店大厅等她。巧的是,汪月在电梯被一个醉酒的顾客缠着。电梯门开了,汪月急急地出电梯,那顾客却一把拉住汪月,还没等汪月反应过来,一个吻就落在汪月的脸颊上。

这轻狂的举动,看得夏荣的眼珠子直冒火。夏荣冲上去就是一拳,可是拳头几乎才碰到酒鬼的脸,还没有发生力的作用,酒鬼就仰面倒地,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形势对夏荣很不利。夏荣进了看守所,醉酒的顾客被送去了医院。

夏荣就这样从一名办公室的科员成了一名囚犯。

看守所的生活艰苦得让夏荣很不适应,很多个睡不着的夜晚,夏荣除了思念汪月,还反反复复想,事发当天,自己是不是太过莽撞了?但夏荣不后悔那天的一拳,他觉得那是最能体现他爱汪月的里程碑式的行为。

夏荣所在的二号监仓有十个人,十个人被分成五组。夏荣和老鲁一组,夜里每组都要值班两小时。二号监仓除了老鲁,其他人都还算守规矩。老鲁是个书法家,也不知道犯了什么事进来的。这个老鲁每次值班都不定神,他听见谁鼾声最响,谁睡得最香,就悄悄捏捏人家鼻子,非要把人家捏醒。被整烦的人自然是要报告值班民警的,老鲁还偏偏说是夏荣让他这样做的,两个人都免不了被民警训一通。夏荣也问了老鲁,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把他拉下水?老鲁说是在帮夏荣,值班太无聊,这样打发时间,被民警训两句,总比听着别人的鼾声,睁眼两小时要强。

比老鲁心态好的人真不多。在监仓里,老鲁一有空,就用毛巾沾水在墙上练字。所长知道后,派人买来笔墨纸砚,让老鲁写幅书法作品看看。老鲁居然写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这幅书法作品写得相当成功,既有老庄哲学为基础的简淡玄远,又有儒家的中庸之道为基础的冲和,非一日之功。不几日,看守所所有人都知道了老鲁,因为老鲁的书法作品在看守所的墙上挂得随处可见。

老鲁犯的事不算大,夏荣进来的第二十天,就是老鲁出去的日子。夜里,睡在夏荣右边的老鲁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老鲁看见夏荣在黑夜里睁得大大的眼睛,就和夏荣搭话,老鲁说自己不想出去,还是在这里好,心更静,更能提高他的书法水平。

夏荣不搭理老鲁,还不想出去,听起来真够矫情。夏荣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个翻身,背对着老鲁。夏荣想,如果自己现在能出去,用海子的话说,从此喂马、劈柴,也是幸福的。在这看守所,就算真的能成为第二个王羲之,他也不稀罕。这么一想,夏荣的泪就下来了。

最难熬的是待判的日子。这期间,按规定犯罪嫌疑人是不可以见家属的,夏荣见不到汪月,对醉鬼的病情一概不知。说实话,夏荣的命运就系在醉鬼的阳寿上。万一那是个短命鬼,阎王爷正好要收他,而夏荣是个冤大头,正好去摸了一把要死的人,就被赖上了,那夏荣就是个倒霉鬼。这个问题夏荣每想一次,心里就慌一次,每慌一次,就安慰自己一次。

夏荣惶惶不可终日,都进来二十天了,醉鬼情况如何,他夏荣又将被如何判罚,一直没什么消息,问值班民警,他们都让他有点耐心。可是耐心这种东西,像夏天的雪糕,总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悄悄地一点一点变小。

夏荣一天天瘦下去,整天晕乎乎的,他觉得自己熬不到那一天,熬不到他出去的那一天,就会自然消亡。

二号监仓最帅的小宋昨天被执行死刑了。小宋被带出监仓时,凄惨的哀号声,听得夏荣浑身发冷。小宋完全是被工作人员拖出去的,他腿软得走不了路。可刚被拖到门口时,小宋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腿死死勾住门框,等工作人员的注意力集中在他腿上时,他又狠狠咬了工作人员一口,但一切反抗都是徒劳的,人终究还是被拖出去了,地面上留下一行湿湿的让人不寒而栗的水印。那么年轻那么帅的一个人,居然用小便失禁与这个世界告别。监仓里其余九人都望着那一条水印,沉默着。

那一夜,夏荣睁眼到天亮,恐惧,无边无际的恐惧,一种奔腾的毁灭性的哀伤,裹挟着他。他这一夜问了自己许多个如果,如果醉鬼死了,他会被判死刑吗?如果被执行死刑,他会怎样?他当然也无数遍地告诫过自己,切不可像小宋那样,可到时候是什么样,自己能不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夏荣一点把握都没有。那一夜,二号监仓里的九人,只有小章一人安稳地睡觉,其余的人,都惊魂未定。有两个人被噩梦惊醒,有三个人说梦话,还有两个人则是不到半小时就翻身一次。

小章睡得香,是因为小章刚刚被提审了,提审的内容可以说是个好消息。小章是因为受贿进来的,收了某某红木公司老总送的一套红木家具。那老总因为行贿也进来了,据老总交代,他这红木公司有部分是假货,送小章的那套家具就是假的。怎么是假的呢?搬起来死沉死沉的,是薄薄的一层仿红木皮里面包着沉沉的水泥。后来有关部门把从小章家里查抄的红木家具搬出来验货。既然知道不是真货,搬起来也就不那么小心,结果在搬的过程中就有一把椅子榫头处断裂,露出了带有戏剧色彩的水泥。小章被提审时听到这消息,来不及愤怒,已是满满的感激了,感激老总的欺骗。

夏荣在看守所除了想汪月,还常常想另一个人,那个前世相欠的冤家:醉鬼。醉鬼无疑是夏荣现在最恨的人。可是恨又怎样?夏荣不还是常常为他祈祷,祈祷他别出什么事。但问题是,夏荣怕什么就来什么,这醉鬼生来像是拿夏荣的人生开玩笑的,他居然死了。

在进来接近三个月的时候,夏荣被提审了。经法医鉴定,酒鬼有心脏病史,夏荣属于过失致人死亡罪,被判有期徒刑三年。

十日后,夏荣被押往锡市监狱,关在了九号监舍。

次日,汪月可以探监了,带来的物品经一一审查,一本蓝色日记本不可以留下。

隔着玻璃,汪月戴着口罩,两个人拿着话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一股脑儿地流泪。

最后是夏荣先开口的,让汪月不要担心,就三年的时间,很快的,很快就会过去的。汪月在口罩里叽里咕噜说了什么,夏荣听不清楚,他让汪月摘下口罩。汪月拿出日记本,从第一页翻起,贴在玻璃上,给夏荣看。汪月就是不摘下口罩说话,只是静静地流泪。

1月18日 阴

荣荣,看来世事真的都有因果。就像你上大学时那样,现在换成我天天给你写信了,只是无法发邮件,但这有什么要紧呢?我会天天给你写,写在这日记本里,一直写到你出来为止。

记得你说过,你最喜欢蓝色。

我知道,这一生欠你的,这辈子还不清了。只盼着你早点出来,我好尽快赎罪。

我们的妮妮,昨夜“喵喵喵”地叫了一夜。我和它都没有睡,我们都在等你,彻夜等你。

爱你的月

夏荣看完,看着汪月,也是只会流泪,说不出一个字。

汪月把日记本翻到了第二页。

1月19日 阴

荣荣,今天和昨天一样,我又去了看守所,窗口工作人员说,还是不可以见你,我心口很疼。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我的心口为什么会那么疼?那么就让我把你放在我的心口上。我去文身了。我把你名字的拼音,文在我左边乳房上,拼音是黑色的,下面再文上一朵娇艳的红玫瑰。

很好看,我就那样把你放在我的心口上了,帮我文身的女孩看见我哭了,问我是不是疼,我说很疼!

爱你的月

看到这里,夏荣居然很想看汪月的乳房,特别是文身了的那只乳房。

1月20日 雨

荣荣,我休息了两天,今天去上班,被老板辞退了。我没有追问理由,只在你天天接我的大厅里站了一会儿,让我在美好的昔日里再站一会儿。然而,所有的美好都淹没在两天前让我战栗的场景里,我快速离开了那里,这辈子也不想再到那里。

我回去的路上,遇到一群“疯狗”,伤了我的脸,但我没有还手。那人死了,家人疯了似的把我给揍了一顿,也是应该的。

脸上好疼,今天就写到这里吧。

爱你的月

夏荣无心再看日记,他知道汪月为什么戴着口罩了,看来伤得不轻。夏荣求汪月拿下口罩。

汪月就是不肯。两人这么争执着,半小时的探监就这样过去了。

夏荣让汪月好好养伤,他挺好的,一切都适应。

其实夏荣哪里能适应。就说饭菜,大年初一,大家以为会有点不一样的,结果到吃早饭时,从头顶凉到脚跟,还是稀饭和咸菜。有一犯人当场就把饭盆砸向了打饭菜的工作人员,咆哮着:“你们这群混蛋都不得好死,不把我们当人!”

身体发出了想吃大肉大鱼的信号,这大年初一的稀饭和咸菜践踏了自身的尊严,悲凉从夏荣心底涌起。

遭受什么苦难,夏荣都要扛着。夏荣不能死,他要出去娶汪月,还要出去看那日记本,看汪月的苦,看汪月的爱。

监狱的日子苦不堪言。才开春不久,不知名的小虫就出来作案了。监舍里木板床有潮湿的腐朽的味道,木板床缝隙里有小虫爬出,是司空见惯的事。小虫的第一次来访,是一个深夜,夏荣睡得正沉,恍惚中脖子上痒痒的,浅疼浅疼的。夏荣睡意正浓,迷迷糊糊伸手去摸,摸出一条十几毫米长,背部黑褐色,头上长着触角的家伙。夏荣被这家伙吓得一下子跳起来,当然小虫也被扔出去老远。那虫子瞬时变成了一个小团,在床板床上滚了几滚。值班民警听见夏荣的惊叫,也赶紧过来了,一看,手一捏就把小虫拿走了。同监舍的也有几个醒来了,大家弄清楚原来就是一只鼠妇(南方又叫西瓜虫)时,有些失望,都责怪夏荣吵了他们的觉。老杨嘟哝一句:“等你被老鼠咬了,就知道西瓜虫不算什么。”

夏荣愣愣地坐在床上。他想起了他和汪月住出租屋的时候,还真在夜里起来捉过老鼠。可那时夜里捉老鼠,就像是在玩游戏。他记得他们打死那只老鼠后,庆功似的,酣畅淋漓地做了一场爱。

夏荣自打遇过一只鼠妇后,身上就莫名其妙地出红疹子,他甚至有一夜没睡觉,就想逮住一只鼠妇,狠狠地踩碎它。那一夜他一无所获,可第二天他左腋下还是出现了新的红疹子。

就在夏荣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时,又到了汪月探监的时间。汪月带来了许多新衣服,哪来钱买衣服的呢?他们俩的积蓄都在那新房上了,这个夏荣是清楚的。

和上次来时一样,汪月还是戴着口罩,现在都已经是春的尾声了,戴着口罩有点怪异。

不过这次汪月在口罩里说话,比上次清晰了,估计上次是带着伤。

汪月说,惊险呢,今天差点来不了。她的爸妈找来了,汪月父母发誓捆也要把女儿捆回去。汪月绝食了两天,父母才软下来。怪不得呢,汪月父母来了。夏荣暗暗责备自己,还怀疑汪月买衣服的钱,太不敞亮了。

夏荣惦记着汪月的伤,他迫切想知道那帮“疯狗”把汪月伤成哪样。

夏荣坚持着要汪月拿下口罩,汪月又不肯。他们僵持着不说话,探监的时间是何其的宝贵,这样的浪费几乎要让彼此窒息。

最后汪月让步,说只给夏荣看一眼。虽说夏荣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可亲眼看见时,还是被惊到了。

时间过去四个多月了,汪月脸上的刀疤已经完全愈合。那疤痕像一个赖皮或是一个轰不走的魔鬼,挂在汪月左嘴角上,那么长那么宽,与汪月的双眼皮、大眼睛、白皮肤,及笔挺的鼻梁,极不配套,那么刺眼。

汪月已重戴上口罩好一会儿了,夏荣还盯着汪月的左嘴角,好像那口罩是透明的。夏荣的目光硬邦邦的,呈现难以名状的悲剧格局,魂不附体大约就是这等模样。

夏荣的哀伤坠到深壑,再返回到平地后,“哇”的一声趴在窗台上失声痛哭,值班民警走过来,要求夏荣控制住情绪。

汪月看着夏荣,急切地翻着日记本,她把日记中二月的某一天贴在玻璃上。

2月14日 晴

荣荣,今天是情人节。从窗口望去,满大街的喜庆男女,满大街的手捧花。记得去年的今天,你也要买一捧鲜花送给我,我没肯。一捧花能买两块地板砖呢,后来你用买鲜花的钱买了肉和鱼回家。那个没有鲜花的情人节,我们有肉有鱼,一样开心。

我确定我是爱你的。这些天我度日如年,每一秒都漫长如牢狱,我走不出对你的想念。所有爱着的人,都把自己和对方囚了进去,这是甜蜜的苦役。我最近喜欢的一首歌是《往后余生》:“往后余生,风雪是你,平淡是你,清贫也是你;荣华是你,心底温柔是你,目光所至也是你。”

只是我这脸,你还会爱我吗?

爱你的月

这次看日记的夏荣,很显然没有上次专心。看完日记,他又盯着汪月的左嘴角。汪月就让他盯着,也不翻日记。两个傻乎乎的人儿,就把时间耗在了这一段空白上。

直到工作人员把夏荣拉走,汪月还把她的日记本贴在玻璃上。汪月看着夏荣的背影,痛彻心扉地喊了一声:“荣荣!”

当然夏荣是听不见这喊声的,可他心有感应,回了头,远远地看着戴着口罩的汪月那么无助,夏荣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护汪月一生。

夏荣每天劝说自己,和所有人所有事妥协,他不想自己疯掉。不能像昨天刚从三号监舍调到这里来的老黄,据说老黄都快住遍了这里所有的监舍。可每到一个地方,老黄总觉得有人动过他的杯子,总觉得有人在他的杯子里做手脚,然后老黄就开始绝食,不换监舍他就绝食。可换个监舍不到两三天,老黄又疑神疑鬼起来,就连夜里说梦话,说的也是有人要毒死他。

好在还有个盼头,那就是探监的时间。夏荣回忆以往的两次探监,感觉他和汪月说的话太少了。汪月那么意犹未尽,那么苦楚,她到底要说什么?这次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对视上,他要对汪月倾诉,倾诉他对她的思念。

家属可以探监的这天,夏荣焦躁万分地等了一天,没有等到任何消息。

汪月没有来看他。

时间缓慢,蚊虫拥挤。夏荣心里纷乱如麻,就如白炽灯下飞舞的蚊虫,乱飞乱舞,却找不到路口,一片混沌。偶尔有蚊子在夏荣裸露的手臂上叮一口,夏荣也不理会,有生物侵扰也是好的,总比没有人理会好。夏荣忽然想找人打一架,此念头一生出,便刻不容缓,他莫名其妙地向邻床小章的肚子上抡了一拳。小章身体本能一蜷,刚刚醒过来的小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夏荣又向小章的肩膀上送去一拳。这下小章怒吼着扑上来,小章反击的时候,夏荣却不还手,被打又如何?疼痛又如何?值班民警很快就拉开了小章。

夏荣先是被关禁闭,后被拉到民警值班室谈话教育。三句两句下来,民警就明白了夏荣这举动的源头。他们劝慰夏荣,让他想开点,家属有特殊情况不来探监,也是正常的,不一定每个家属每次都会来。

日子再寡淡,也要活下去。这种寡淡的日子,夏荣只能不停地怀旧再怀旧。

从前,无论吃的穿的汪月总是把夏荣照顾得妥妥的,经常给夏荣买衣服。她总说,夏荣坐办公室的,要穿得体面些,她一个服务员,酒店一年四季都发工作服,买很多衣服穿不了,也是浪费。下班后的汪月除了包揽所有的家务活,空了还帮夏荣捏捏肩颈,她把夏荣当孩子一样宠着。这么好的汪月,肯定是有特殊情况,不然肯定会来看他的。

可是事情蹊跷开了头,像上了瘾,收不住口。又一次的探监时间,依然不见汪月,到底怎么回事,谁能告诉夏荣?

夏荣彻底垮掉了。放风的时候他像雕像,往地上一坐,仰望天空,好像天上会掉个馅饼下来。有人拿苹果核子扔他头上,他都不回头看一眼,更有甚者,朝他身上泼水,他也不回应。于是,同舍的人也不再和他打架。

九号监舍这个月又出去了两个,夏荣不再羡慕。很多天,夏荣一直在回忆着他们的最后一次相见,回忆着每个细节。如果汪月的一次不来是偶然,那两次就是必然了。

对的,是日记的最后一句话——“只是我这脸,你还会爱我吗?”夏荣当时怎么就没有想到回答日记本里的内容呢?这还用得着回答吗?她怎么就不懂他的心呢?

三次了。汪月三次都没来,看来汪月彻底误会了夏荣,夏荣绝望了。

汪月都抛弃了他,那么该是他丢弃生命的时候了,夏荣心里像着了火一样睡不着。他该如何死呢?所有可能致死的东西,监舍里一样都没有。生不容易,死又谈何容易?

半夜,夏荣进了卫生间,他铆足了劲,一头向墙上撞去,“咚”的一声,夏荣应声倒地。

可老天不会成全夏荣,监狱里的医生过来做了临时的止血处理,夏荣很快被送进了医院。

夏荣当然没死成,在医院观察了几天,又回到了监狱。但这种有惊无险于夏荣又有什么意义呢?无非还是无望地活着。夏荣夜里做了一个梦,他梦见死去的爷爷跪在醉鬼老婆面前,求她救救他的孙子。可爷爷和他阴阳两隔,如何救他?

就在又一次放风的时候,就在夏荣又坐在地上呆望着天空的时候,天上真的掉馅饼了,一下子砸向夏荣。醉鬼家属像是真的被夏荣爷爷附魂一样,主动提供谅解书,替夏荣求情。

仅一年时间,夏荣就被减刑了,变成了缓刑三年。这事轻而易举得让夏荣怀疑人生,很明显,除了汪月,没有谁会帮他。可汪月是怎么做到的呢?

夏荣走出监狱的那会儿,当监狱大门向他敞开的那一刻,夏荣心情大好,有重生的意味。可外面除了空气和阳光,并不见汪月。他不甘心地四下里看了又看,连一只苍蝇飞过,他也要盯着好一会儿。好像期待苍蝇是汪月派来捎话给他的。可是四周一片寂静,不见风吹草动,寂静得连阳光都是冷的。夏荣浑身抖得不行,他倚靠在墙上,倒是民警过来了,问要不要帮忙。夏荣对民警说声“谢谢”,背上汪月给他买的双肩包上路了。

监狱在郊区,夏荣没有手机,没有钱。如果按夏荣现在的速度,估计要走上半天,才能到家。但不要说步行半天,步行半年,也比在监狱强。

一辆电瓶车从夏荣旁边飞驰过去,夏荣一惊;一辆小汽车“嗖”的一下向前冲去,还在几米开外,夏荣也要一惊。偶尔一两只飞鸟在高远的天空悠悠地飞,夏荣抬头看看它们,像看见了老朋友。在监狱的这段时间,放风的时候,飞鸟倒是看见了不少,夏荣心里滋生了些许宁静。他生命的密码似乎还在监狱,还没有缓过神来。

夏荣就这样沮丧地往家里走,又不靠谱地生出些妄想,但每个妄想都不完整,刚要往深处想,就硬生生地被夏荣掐掉。

开门的那一瞬间,夏荣热泪盈眶。右手边的厨房里,桌子上有三四个菜,很显然是汪月做的。夏荣把包往地上一扔,“月月”“月月”地喊着,没有回应。他来不及换拖鞋,冲向了房间,再冲向了卫生间,两个房间一个卫生间都找遍了。他甚至打开了衣橱,说不定汪月想给他惊喜呢?

没有,什么也没有。家里整整齐齐的,夏荣感受到的却是浩浩荡荡的空落。

夏荣跌坐在床上,沮丧中,他看见被子上放着那本蓝色日记本。夏荣抓起日记本,日记写到最后一页,整整一本都写完了。

最后一页1月15日,不就是今天吗?

夏荣就先读今天的日记。他想:又做饭,又写日记,怎么就不去接我呢?

1月15日 晴

荣荣,今天是你出来的日子,我已经兴奋得好几夜没睡着觉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写日记。荣荣,你说巧不巧?日记本刚好写完的这天,就是你出来的时候。早知道当初我买一本最薄的日记本,你就可以少受多少苦啊。

荣荣,不要找我,我明天就要结婚了。他很好,是你我的恩人。他做到了一切,我也要信守承诺。你找个好姑娘结婚,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还。

右边的床头柜里,有一部新手机,还有一张银行卡,卡上有十万块钱,密码是当初我们预备结婚的日子。

对了,荣荣,我整容了。今天我自拍了一张照片在你那新手机里。请记住我美丽的样子。

爱你的月

看到这里,夏荣明白了。还要再找吗?还要再等吗?他的汪月不是出去打酱油的,也不是出去倒垃圾的,而是美得像烟花一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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