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天空更远

2019-11-20 09:30吕翼彝族
香格里拉 2019年4期
关键词:阿爹寨子阿妈

◇吕翼(彝族)

一、岩洞里有枪

这是一个夷家孩子,十二三岁的样子,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羊毛披毡。头顶上,蓄着一小撮头发,黝黑,浓密。被冷风吹皴、太阳晒红的脸上,黑豆般的眼睛叽哩咕噜。他小心翼翼地走出山寨。他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确信没有人跟踪自己,又才放心地往前走。

他叫觉格。他不种地,不拾柴,也不放羊,鬼鬼崇崇的,他是要干啥?

“啾——”

“啾——”

“啾——”

天空中,有鸟的叫声,穿过云层而来。先是一声,再是一片。清脆而又尖利,形成了合唱,令人惊讶。密密麻麻的黑点,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由高到低,再由低到高。它们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

岩鹰又来了。

它们好自由啊!

这么一大群岩鹰,穿过茫茫山林而来,在寨子上空飞了一圈,便消失在了山林的另一边。觉格知道,它们是在练习飞翔,大的带小的,有经验的带没有经验的。饿了便来山寨里寻找猎物,累了就在悬崖上休息。它们抓取猎物动作有力、身手敏捷,一旦看准了,便迅速下手,稳、准、狠,常常令人猝不及防。

岩鹰突然调头,像射出弓的箭,瞬间,便无影无踪。

“它们还会来的!”

觉格自言自语。他原本要想提醒寨子里的人当心,但他知道,对付岩鹰,寨子里的人经验十足,何况他有心事。他的内心深处,躲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像只鸟,不!应该更像一只小小的岩鹰,不断地在他的内心里搔挠、扑腾、跌撞、飞翔。他时时因为这个秘密而自豪,也因为这个秘密而焦虑不安。

像只羚羊,觉格腾起双腿,迅速朝森林里奔去。

森林的深处,有个岩洞。那个岩洞藏在起伏的山岭间,一片密密的树林里。走出寨子,先是左拐三下,右拐三下,再是往谷底折三折,再又往峰顶转三转,总计要走十八个弯,要走十八个拐。如此反复,让人头晕目眩,不辨东西。就像进入了迷魂阵,走进去容易,走出来却很难。

这样的地形,就算是山神木尔木色、地神舍舍阿朴,也未必能够搞得清楚,更不用说常人了。

这个岩洞,眼下应该是除了他和阿妈,不会再有人知道的。当然,多年前就离开苦荞地寨子的阿爹是不是知道,他觉格就不清楚了。

这个岩洞不是很大,但是很深,很曲折。从这一头进去,像肠子一样盘旋到大山的肚子里,再蜿蜒到尽头。它仿佛是觉格的另一个世界,深邃,幽暗,不可穷尽。觉格每进去一回,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神秘,新奇,令人意外。

此前,觉格并不知道这个岩洞。曾经有一次,阿妈背着空空的背箩,从苏嘎头人的官寨里出来,满脸的血痕。阿妈嘤嘤地哭,那样的悲伤,让人绝望。觉格吓坏了,拉着阿妈的手,不停地问阿妈怎么了。阿妈没有回答觉格的提问,哭够了,擦干眼泪,立即走到地里,举起锄头,挖得泥土横飞。后来,觉格才知道,阿妈是给苏嘎头人的夫人打的。因为天灾,过早到来的冷霜,将所有的庄稼冻坏。每年必须上缴的荞子,籽实空瘪。阿妈实在拿不出手,但苏嘎头人的家丁催粮很紧,说那天再不送去,就让他们家用土地来抵。土地是家里最大的财富,是命根子,阿妈当然不会轻易出手。阿妈将荞子反复筛扬,除去空瘪。她背去的,当然是最好的啦!可苏嘎头人的夫人用手插进去,抓起一把来,捏了捏,随手一扬,正好冷风吹来。一把荞子,就有几粒,随风飘到了晒场的另一角。

粮食饱满得不够,这是对头人的不尊重,不挨打才怪。

阿妈冷静下来,放下锄头,走到泉水边,将干净清凉的水捧起,浇在脸上,把泪痕和血迹擦洗干净。她牵着小小的觉格,踉踉跄跄,走出寨子。他们绕了很多弯路,悄悄来到这个地方。幽暗、潮湿而又神秘的环境,让他既害怕,又深感神奇。

觉格想,住到这个地方,远离苏嘎头人和他的家人,阿妈就不会挨打了。

“阿妈,我们搬到这里来住。”

阿妈摇了摇头:“人是活动的,又不是石头,不可能不与人交往。”

“阿妈,谁要再欺负你,我就和他们拼了。”觉格咬咬牙,攥紧小小的拳头。

阿妈拉住他捏紧的小手,看着他的头顶:“等你长大了,头发扎了椎髻[彝族男子的发型。未成年男孩,在头顶前蓄一撮长发,认为可供灵魂居住。成年后,将头发高高盘起,形状如锥,称“天菩萨”,又叫英雄髻。任何人不可触摸、侵犯。],才能说这句话。”

“那,下次苏嘎头人要再打你,你就跑到这里,躲起来。”觉格天真地说。

阿妈摇摇头说:“这里除我们,不能让其他人晓得。这是我们最后的家。在连命都保不住的时候,我们才能逃往这里。”

这个山洞的另一头,有一个小洞,脑袋可以伸出。觉格的脑袋伸出时,清新而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

阿妈擦了擦眼泪说:“当年,你阿爹,和你保爷,就是从这里走掉的。”

他瞬间就看到了另一种风景:平平地看过去,远山迷离,绵延千里,没有穷尽。觉格知道,这是夷山,更远,是乌蒙山。再远呢,他就不知道了;低处呢,一条金色的河流,蜿蜒曲折,从看不见的地方来,又伸向看不见的地方。觉格知道,这是金沙江。仰头看去,天空迥阔,高不见顶,神秘莫测。觉格想,如果自己能长上翅膀,从这里“呼”地飞出,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飞多远就飞多远,飞到天边,甚至天外,多好……

“阿妈,那我们就从这里,去找阿爸!”觉格兴奋了。

别家的孩子都有阿爹疼,有阿爹爱,可觉格没有。觉格无数次地听到阿妈说起阿爹。阿妈只要一提,觉格就心痒痒。所以每次觉格都要问:

“阿爹啥样的?黑黑的?瘦瘦的?是不是头上缠有椎髻,高高的那种?”

“阿爹在哪里?他啥时回来?外面是不是也有头人?凶巴巴的那种?”

“他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外面有这么大的山吗?外面也有金沙江吗?”

阿妈含糊其词:“你翅膀还不硬,不能离开。等你长大,啥都会知道……”

阿妈也不大说得清楚,对于未来,她一片茫然。

“阿爹怎么不回来看我们?怎么不带走我们?他不要我们了?阿爹是不是死了?”

觉格还小,涉世未深,对死没有切肤之痛。他随便说出的这一个字,又让阿妈揉眼抹泪。

阿妈领觉格来到这里,并不只是给他说说阿爹,并不只是怀怀旧。

阿妈在这里,还藏着又一个秘密,更大更大的秘密。

阿妈搬来石头,踮住脚,从洞顶的高处,取出一根长长的、黑乎乎的东西来。

这是一支枪!

这是一支不知经过了多少风霜、多少岁月的枪。长长的枪管,黑黑的枪口,沉重而又笨拙。

觉格从阿妈手里接过枪来,这支枪几乎和他差不多高。觉格抚摸着它,心“怦怦”跳得厉害。

觉格端平枪,想找一个地方试试。岩洞里有着无数嶙峋的怪石,他把这些石头看成是苏嘎头人和他的夫人。对,那威严得怕人的家伙,那欺负阿妈的家伙,那经常打娃子的家伙,那不从干活、却整天吃得好、穿得好、玩得好的家伙。

觉格瞄准,扣动扳机。枪没有响,觉格用嘴里发出的“叭”的声音代替。

他一个一个地瞄准,一个一个地打。

他在想象里,那些坏人全都被打得东逃西窜、哭娘叫爷。

苏嘎头人家里的人,也不是全坏。尔沙管家是个例外,史薇也是。史薇是苏嘎头人的女儿,是觉格的好伙伴,就是可以说心里话,互相帮助的那种。

阿妈教他抬枪、瞄准、射击的方法,每个细节,都很认真。看来,阿妈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人。

枪放置太久,金属的部位都开始生锈了。阿妈有些心疼。她说:

“得给它擦油啦!试一下,如果坏了,得及时修理。”

觉格说:“阿妈,这枪是用银子买来的吗?还是用羊换来的?”

阿妈说:“不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你爹也用过。它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命根根。”

觉格见到的枪并不少。这枪和苏嘎头人的家丁背的那些枪相比,显然并不是最好的。苏嘎头人家里的枪很多,有的很长,有的很短,有的很重,有的很轻,各式各样的都有。每看到一样,觉格就会悄悄去找史薇,悄悄地问她。史薇也不懂枪,但她会去缠着苏嘎头人,或者尔沙管家,让他们讲给她听。

苏嘎头人当然不会教:“一个女孩子,知道这些干什么!”

“我要当头人……”史薇话还没有说完,苏嘎头人手一挥,一个耳光挟风而来。这是苏嘎头人最忌讳的了。女孩子当头人,说明这一家支男丁已绝,在夷山已经衰落之至,很快就会消亡。事实上也已如此,苏嘎头人的三个儿子,已经在打冤家[旧时某些少数民族地区,为报冤仇而发生的械斗。]的战事中先后死去。这些事令他痛不欲生。

史薇脸上一个大巴掌印,又红又肿。史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让头人夫人心碎。她小心翼翼地跑来,将女儿抱走,给她的脸上搽用毒蛇泡制的药酒,给她喝黄连、当归、连翘、甘草等熬煮而成的药汤。以毒攻毒,这种疗法有效。她安慰女儿,同时也告诫她,尽管她是个有梦想的孩子,比某些男孩子有本事,但头人家有头人家的规矩,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做的事情不能做。

童言无忌,一语成谶。苏嘎头人认为,群山众壑之间,害人的鬼不少,为此立即杀牲,让吉克毕摩[彝族社会中的知识分子,是彝族文化的维护者和传播者。]念经三天,祈福消灾。

史薇被打,觉格很快就知道了。他急得跳脚,但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头人家里,哪有一个白夷孩子说话的地方?他知道史薇喜欢花,便从山上摘了一捧马缨花来,悄悄送给史薇。

擦过药,史薇的脸很快消肿。得到了鲜艳的花,她很快就忘记了被打的痛苦。她凑在觉格的耳朵边,悄悄地告诉他她探来的秘密。因为有史薇的帮助,觉格闭上眼,都能数得出那些枪名称来:三八大盖、歪把子、冲锋枪,花机关、轻机枪、老套筒、汉阳造,还有苏嘎头人的二十响驳壳手枪……

现在,觉格掂了掂手里的这支枪,一下子胆气十足。有了脚就可以走路,有了手就可以干活,有了枪,自然就可以保护自己啦!

阿妈教他怎么扛枪,怎么握枪,怎么将子弹装进去,怎么瞄准,怎么扣动扳机,将枪膛里的子弹射出去。阿妈除了种地、养畜、上山砍柴,干男人才干得了的活外,还会用枪,还把枪用得这样好。

觉格问:“阿妈,你怎么懂这个?”

“你阿爹教的啊!”阿妈说这话时很自豪。

有这样的阿妈,觉格胆气十足。但他也有些疑惑:“阿妈,你会打枪,为啥不打猎?”

“我不打,夷家女人不杀生。”阿妈说,“我用来保护自己。”

“你都是男子汉了,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得靠它。”阿妈说,“兵慌马乱,谁也说不定,以后会遇上啥。”

觉格不是笨熊,学起来很快。觉格很想将膛里的子弹射出去,哪怕只是对着眼前的岩石。阿妈摇了摇头。

觉格要将枪带出去。阿妈还是摇头:

“这是枪,它会保护你,也会害你。不是关键的时候,不能用的。”阿妈说。

“只要命不被拿走,千万不能动它,更不能杀害生灵。”阿妈又说。

怪不得,这些年,觉格就没有见阿妈用过一次枪。

“可以打虎吗?阿妈?”

“不能的,虎是我们夷家的神。”

“可以打鹰吗?”

“更不能的,鹰也是我们夷家的神。”阿妈连忙捂住他的嘴,“不仅不能打,就是说话,也不能冒犯。”

“可以打那些坏人吗?”

“也不能随便打的。”这一次,阿妈的回答有些含糊。

“为什么呀?阿妈?”

“害人的人,英明的天神恩梯古兹[夷族神话中的天神。],会降怒于他们的。只有他们坏到不能再坏的时候,坏到连心都已经腐烂的时候,坏到我们已无法逃生的时候,这枪口才能对着他们,子弹才能打出去。”

“阿妈,在我们寨子里,坏人不是有好多的吗?”

“很坏的人是少数。”阿妈纠正了他,又再次警告他:“以后不准说这句话,不管是在哪里,多想想阳光,多想想春天的花,多想想我们有吃有穿的时候……我们夷家人不是有句话吗,心里有了糖,嘴里吃啥都是甜的。”

打枪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虽然弄得汗流浃背,虽然弄得手酸臂痛,但觉格乐意。阿妈曾不只一次给他说过,一个人,只要有爱,再大的坡都能翻过。只要有梦想,再深的河也能涉过。

只有会打枪,才是一个真正的夷人。觉格现在才算真正懂得这句话。

在苦荞地寨子,黑夷才是这崇山峻岭的主人,才是金沙江两岸的首领。只有黑夷才有资格当头人,对所有寨子里的人,有着足够的领导权。他们想让谁去喂马,谁就只能去喂马;他们想让谁去挖矿,谁就不能去种地;他想让谁参与打冤家,谁就必须扛着刀枪,上阵厮杀。而在白夷之下更大的群体,便是娃子。娃子既不是黑夷,也不是白夷。他们有的是别人转卖来的,抵债来的。或者是头人带领家丁,夜里偷袭金沙江对岸,抢来的。

娃子是用来放牧、种地、打仗的,他们得由黑夷使唤。吃啥穿啥,都得由主人决定。哪天不高兴,可以卖掉他们,或者换一匹马、几只羊、几捆从汉地里运来的棉布、几袋盐巴,也行。

阿妈对着那个光亮的小洞,双手合十,口里小声地念道:

曲木阿哥,回家嘞,

莫在阴山背后捱,

阴山背后鬼怪多,

回来穿衣吃饭了……

觉格知道这是寨子里喊魂的歌谣,谁家的老人要是生病了,谁家的娃儿要是在深山迷路了,家人就要在黄昏的时候,念这首歌谣给他喊魂。

“阿妈,你是在?”觉格有些疑惑。

“叫你阿爹回家,他离开寨子已经十年了……”

阿妈说着,眼角流下两滴泪水。阿妈小声唱:

岩垮岩不哭,岩垮岩羊哭。

为何岩不哭,为何岩羊哭?

岩没垮之时,是岩羊睡处,

岩垮了以后,岩羊没住处。

所以岩羊哭……

觉格跟着唱:

树倒树不哭,树倒雏鹰哭,

为何树不哭,为何雏鹰哭?

树没倒之时,雏鹰有栖处。

树倒了以后,雏鹰无栖处。

所以雏鹰哭……

觉格唱着唱着,悲伤像夏天的雨点一样,密密实实地朝他袭来。他忍不住了,扑在阿妈的怀里,大声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落。

“阿爹,你在哪里?”

“阿爹,你怎么还不回家?”

“阿爹,你是忘记我们母子了吗?”

哭了好一会,他突然想起,尔沙管家曾和他说过的话:

“娃儿,你已经是大男人啦,大男人要有大男人的样子,要伸出肩膀来,为你阿妈分担……”

觉格用袖子使劲将眼泪擦掉,努力让自己不哭。他抬起头,模糊的双眼往崇山峻岭之外看去。天山一色,没有尽头。

几只岩鹰,扇动着翅膀,由近及远,由大到小,渐渐消失。

要是自己也长上一对翅膀,该多好呀!觉格想。

二、救下这只鹰

觉格一边想,一边走,他刚走出寨子,突然,有人在后山上大声叫喊:

“鹰来了——”

这声音是阿妈的!阿妈在后山上大声的叫喊,整个寨子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仅是人听得清楚,整个寨子树木和茅草屋都听清楚了。不仅是寨子听清楚了,连整个山谷都听到了。

一山有狗叫,十山兽不宁。山谷间回应着阿妈焦急的喊叫:

“鹰来了——”

阿妈用唱歌一般清脆的声音,给寨子里所有人,不,给所有的听得懂阿妈声音的动物,传播了这样一个信号。

这是一个令人不安的信号。

近段时间以来,老鹰已经将寨子里的鸡呀鸭呀,全都叼得差不多了。这鹰叫做岩鹰,个子大,翅膀大,力气大,喙和爪子都又大、又锋利。一只再重的鸡,只要被它啄住,眼珠一鼓,爪子一收,身子一缩,翅膀一振,便被抓上了天空。昨天黄昏,觉格就亲眼见到,自家的一只大母鸡的悲惨遭遇。要知道,那只老母鸡,是整个寨子里的鸡中之王后,生过很多蛋,孵出无数的小鸡,功劳不小,谁也惹不起。不仅老公鸡惹不起,就是苏嘎头人家的黄狗,看到它,都绕着走,生怕它一不高兴,追上来就要猛啄一气。但是它给岩鹰叼走了。那时候,天空突然一黑,疾风劲扫,让人汗毛倒立。只听那母鸡“咯——”的一声惨叫,觉格举头看去,老鹰已经将母鸡抓起,飞上了天空。

看看,多厉害!

鹰们就是这样,常常趁人不备,突然袭击,一天天将寨子里可以吃的小动物,都抢走了。山林里的兔子、老鼠,山民养的小猪、小狗、鸡、鸭……无不惨遭杀戮,面临绝境。只要听到有人叫:“鹰来了!”大伙就会毛骨悚然,变脸变嘴。

人都这样,动物们就更是提心吊胆啦!

金沙江两岸有句俗话说:“天神不开口,老鹰不捉鸡;地神不开口,虎豹不吃羊。”寨子里法力最大的吉克毕摩,睡不着了,他不停地敲响法铃、羊皮鼓,一遍又一遍地念驱逐的经咒,试图用这种方式告慰天地二神,将老鹰驱走,但效果并不明显。

寨子里喜欢在野地里啄食的鸡,几乎都给鹰叼完了。现在,它们又扑向草地上的羊。

“鹰来了——”

阿妈再次叫喊的时候,寨子里突然锣鼓齐鸣。锣是铜锣,鼓是牛皮蒙在泡桐木上的那种。这样的锣鼓突然响起来,就是狼虫虎豹都会给吓走的,就是妖魔鬼怪也会不知所措的,再凶狠的鹰,也会吓得往天空的最远处飞去。可是,当这样的锣鼓声响了若干次后,鹰便不再怕了,它们也就是扇扇翅膀,在天空中转悠一圈,朝锣鼓声的来源处看了看,见人们再没有更厉害的办法,又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飞回来了。

觉格得吓吓它们了。他拾起一块石头,朝着那群鹰甩去。

石头并没有飞多远,便有气无力地掉了下来。

唉,一块孩子扔出的石头,对于飞得如此高远的鹰来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鹰来了——”觉格焦虑地喊叫起来。

“呯!”

“呯!呯!”

“呯!呯!呯!”

枪声乱七八糟地响起。觉格抬头看去,几只鹰从惊恐奔跑的羊群间腾空而起,以迅疾的速度飞上天空。但当它们还没有来得及飞得更高、更远时,枪声再次响起:

“呯!”

“呯!呯!”

“呯!呯!呯!”

鹰们发出几声惨叫,从天空中跌落下来。一片片羽毛,在空中慢慢飘荡。

“哈——!”

“哈哈——!”

“哈哈哈——!”

寨子四周传来几声大笑。这样的笑声比鹰的惨叫声还令人害怕。接着就窜出十多个提枪的人来。觉格定睛看去,是一些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军人。他知道,这是邓连长的手下。

前几天,苏嘎头人被羊仁安招去议事。羊仁安是国民党驻这里的司令,可见这事儿有点大。苏嘎头人后脚离开山寨,羊仁安手下的邓连长带着队伍,前脚就跨进来了。这个姓邓的连长,据说是个北方人,身材高大,四肢粗壮,像匹骡子。只要有空,他就会背着手,在寨子里转来转去。遇上人,马上就会叫住,问长问短。比如,家里有什么人?有几个人?都在干啥?有几头牛?有几只羊?会不会使枪?他努力学着夷山人说话,但老是别扭。一听口音,就是外地人。他爱笑,但那笑里,老是让觉格觉得藏有啥。觉格见到他就躲,躲不了就低着头,尽量不看他的脸,不看他的眼。

觉格说:“阿妈,他的笑……”

“刀!”阿妈说,“他的笑里藏有刀!”

觉格看不出,邓连长的笑里,怎么会有刀?他只看到,邓连长腰里别着的枪,黑乎乎的,让人害怕。据说,那叫勃朗宁手枪,外国进口来的。啧啧,光听名字,就高贵得要命。他手下那些人的长枪,也厉害无比。他们刚进寨子的那天,就打死过一只豹子,三只野狼,还有若干的野兔、野鸡。弄得觉格看到草木摇动,都以为是他们的兵。

寨子里的猎手们,几年也打不到这么多的野兽。

想想就吓人,都是些要命的东西!

苦荞地寨子夷人手里的刀枪,是对着那些山里的野兽的,是对着那些企图要伤害自己的狼虫虎豹的。但这姓邓的,带着这么多人来,端着这么多的刀枪进来,为啥要对着苦荞地人?为啥会和苦荞地人过不去?

为啥?

为啥?阿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觉得,自己不是苏嘎头人的臣民,也不和这些扛枪的外地人是同一类人。

阿妈觉得很孤单,这样的情绪,当然就感染到了觉格。

邓连长这个人,夷山的人都叫他“邓白嘴”。

叫他邓白嘴,是有来历的。一是他经常说谎话,狗掀帘子,就凭嘴,坑蒙拐骗,真真假假,哪句话实靠,恐怕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让夷人上当吃亏。二是喜欢吃,吃天上飞的,吃地上跑的,吃土里埋的,吃水里游的。他那一张嘴,真不知吃了多少无辜的动物。

而他做事呢,也是这样。野猪拱洋芋,全靠两块嘴皮,老是和夷人过不去,对夷人不尊重。这可不是小事。在寨子里的夷人看来,他真不是个好货。娃儿们顽皮了,不听话了,只要大人一声:“邓白嘴来了!”一个个连忙噤声,不敢说话,不敢再闹。对这样的名字,他们甚至比听到猛虎饿狼、妖魔鬼怪之类,还要害怕得多。

邓白嘴带着这帮人,老在夷山晃荡,弄得寨子里的人心惊胆战,坐卧不安。这几天,他们开始噼噼扑扑进入苦荞地寨子,东边设个碉堡,西边挖条战壕,真不知道他们要干啥。

汉人来到这里,一般不会有好事。

看到鹰纷纷落地,那些提枪的人,一个个喜形于色。他们扔下手里的枪,张开双手,呼啦啦奔向被打掉在地的鹰。

意外发生了。就在他们急不可耐地伸出右手时,那些鹰却突然振开翅膀,黑色的旋风一般,刮向天空。它们逃走了。

那些鹰,好聪明呐!原来,它们根本就没有中枪,但它们却让这些黄狗皮的军人中了计。

枪响的时候,觉格迅速躲到一堆苦荞草堆后面。正好,一只受伤的鹰,一摇一晃掉下来,落在他的身边。这鹰并不大,看上去还是幼年。别的鹰受伤是假的,这只鹰受伤倒是真的。当其它鹰都飞向自己的天空时,它却在痛苦地挣扎。觉格伸手一揽,便将它抱在了怀里。这鹰的全身在瑟瑟发抖,翅膀上渗出了丝丝血迹,看来伤势不轻。

两个黄军装端着枪,慢慢搜索过来。见到一蓬草,他们就用刺刀插一下。见到一个洞,他们就往里扔两个石头。

他们一边搜索,一边说话。

“唉!这下又无法交差了!”其中一个,是个毛胡子。黑而杂乱的胡须,几乎将嘴巴都盖住了。他朝着天空,鼓了鼓铜铃一样的眼睛,往地上一坐,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打了好几次,都没有打到。这苦荞地寨子,鹰都比我们聪明……”

“我就不知道,邓连长为啥这么喜欢吃老鹰肉?”说话的这个人,瘦瘦的,高高的,脸上挂着一块刀疤。

毛胡子举起手,用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嘿!你这是木疙瘩哈?我告诉你,俗话说:宁吃天上一两,不啃地上半斤!那是因为,天上的动物比地上的东西更滋补,更营养。老鹰捕食地面虫兽和天上鸟禽,它汲取了天地精华,是天上鸟中的精品。”

“是这样啊?”刀疤脸说。

“还有,老鹰的肝脏啊,好得很,更非一般可比!这老鹰在天空飞的时候,大量的血液会涌向肝脏。这样,它的肝脏便成了最鲜嫩的东西,补血,非常有利伤口的愈合。劳累的人,吃上一点,体力恢复会很快的。”

觉格一听,吓呆了。原来,他们是这样看待这岩鹰的。

“怪不得邓连长精力那样充沛,三十多岁的人了,还显得那样年轻……”刀疤脸说。

毛胡子说:“就是,他是连长嘛,想吃啥都没问题……不过,这鹰,他倒还没有口福。”

刀疤脸说:“我们再找找,争取打一堆老鹰下来。”

毛胡子说:“咦!你也想吃鹰咯?”

刀疤脸说:“我哪敢吃鹰肉!我的意思是,邓连长一高兴,说不定就会奖赏我们抽一顿大烟的!”

“唉,我不吃鹰肉!最好早些让我回老家!”毛胡子想要的,好像更实在些。

两个黄狗皮没有找到鹰,心情十分不好,显得有气无力。他们背着枪,懒懒地往回走。

走了几步,突然,毛胡子停了下来,四处张望:

“咦,我记得掉下来的,还有一只的,小小的,好像是只幼鹰,也没见飞走,怎么不见了?”

“对呀!找呗,找到我们就立功了!”刀疤脸拍拍脑袋说。

觉格听到他们这样一说,知道危险还在,将怀里的那只鹰,往披毡深处挪了挪,迅速往苦荞草堆里钻。苦荞草比较松软,他三挤两拱,从头到脚全都埋了进去。

夷家娃儿玩躲猫猫,精得很。

刚刚躲好,杂乱的脚步声便扑了过来。他们越来越近。觉格的心越跳越急。

“怦!”

“怦!”

“怦!”

心跳声仿佛要将荞草堆都震倒。

那脚步在外边停了下来。毛胡子说:

“嘿!刚才看到就在这附近呢,咦,怎么不见了?”

刀疤脸弯下腰说:“在了!”

毛胡子一步蹿过来:“在哪?”

刀疤脸举起一根鹰的羽毛:“在这里!”

毛胡子遭到戏弄,很不高兴:

“说假话要遭天打五雷轰!”

刀疤脸说:“那就让雷打你吧,因为我没有说假话,我说的是鹰的羽毛。”

走了几步,刀疤脸低下头:“在了!”

毛胡子又冲过去:“在哪?”

地上是几粒鹰的粪便。

刀疤脸说:“我这次说的是鸟粪。”

毛胡子再遭戏弄,心里火起,举起拳头,想了想,又松开了。他转过身去,把枪管上的刺刀,往苦荞草堆里搠。好几下,差点搠在觉格的身上。

觉格一点都不敢动,只能紧紧闭上眼睛,听天由命。

弄了几下,没有任何动静。

毛胡子说,“也许被狼叼走了吧!”

刀疤脸说:“这山太大了,什么迷幻的事都会发生,还是小心为好。”

毛胡子没有理他,毛胡子受到他的戏弄,内心还在耿耿于怀。

没有找到鹰,他们不再说话,踢踢嗒嗒往回走。觉格擦了擦汗,轻轻拨了拨荞草,从缝隙里看去。那两个人一步一顿,背上的枪支一长一短,慢慢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觉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钻出荞草堆。

站起来抖了抖手脚,他才发觉,自己全身都给冷汗湿透了。

羊毛披毡里,轻轻地动了一下。觉格松开羊毛披毡,定睛一看,怀里这只鹰,小小的,瘦瘦的。眼睛像是黄豆般滚圆,嘴喙锋利。幼鹰看到光亮,扇动翅膀要飞,扑腾两下,却无法飞起,无力地耷下头来。

“别跑啦!再跑出去,你就得给那些坏人吃掉了。”

“你这么小,还不够他们煮一碗……”

小鹰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乖乖地缩在他怀里,不再挣扎。

说起这鹰,苦荞地寨子里的人对它们可真是无可奈何,它每年都要来寨子里骚扰几次。但不管它是叼了鸡,吃了羊,人们只会赶它走,而不会伤害它,更不用说吃它了。寨后的神庙里,供奉的是鹰神。家里的供桌上,供的也是鹰的根雕。觉格小时候穿的鞋子,阿妈在鞋帮上绣的,也是展翅飞翔的鹰。寨子里的人奉之为神灵,甚至认为本族就是鹰的后裔。

邓连长和他的队伍这样对待鹰,麻烦就大了。

觉格喜欢鹰,崇拜鹰,也曾梦想能拥有一只鹰。但他从未有过非分的行动。觉格常常站在山顶上,看着那些在天空飞来飞去的鹰,向往不已。它们没有人管制,没有山阻隔,没有水阻隔,想飞上高高的夷山,就能飞上高高的夷山,想飞过湍急的金沙江,就能飞过湍急的金沙江。它们好自由啊!

觉格喜欢那鹰的飞翔,但对于鹰吃了寨子里的鸡,还要吃寨子里的羊,他就格外生气,格外的难受:“鹰呀鹰,我们这么尊重你,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啊!”

三、头人的女儿

“觉格,咋啦?怎么呆呵呵的?”

后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觉格吓了一跳。

觉格连忙将鹰塞进怀里,拉拢羊毛披毡,将鹰遮得严严实实的,再缩了缩身体,回过头来。

是史薇。

史薇是苏嘎头人的小女儿,年龄和觉格差不多大。头人的女儿,和别人家的女儿不一样,是要骄惯一些,是要任性一些,是要穿得体面些。

史薇今天穿得尤其好看。头戴缀有红缨和珠料的鸡冠帽,耳朵上挂着金色的耳环,绣有索玛花的大襟右衽上衣,附有银制的挂件,黑红黄三色的褶皱裙。史薇浓眉大眼,鼻梁高挺,本来就是够漂亮的了,这样打扮,更是光彩夺目。

觉格很奇怪,这头人的女儿,怎么突然出现?她发现自己的秘密了吗?

觉格试探说:“史薇,今天穿得这么漂亮?是要换筒裙了吗?”

换筒裙是夷家女孩成人的标志,女孩子满十六岁,就要行成人礼,家里要打牛杀羊,抬来大罐的酒,请四方八里的亲人们前来,吃三天肉,喝三天酒。从那时候开始,女孩子就算成人了,就可以成家了。那一天,要穿最好的衣服,和最喜欢的老表们,唱歌跳舞。

史薇说:“我才十二岁,换啥裙!欺负小孩子,也不怕格非神怪罪你!”

格非神是夷家的生育神,谁敢得罪!

“那你是?”觉格有些好奇,吐了吐舌头。

“尔沙管家告诉我说,今天阿爹要回来啦!”史薇一说起阿爹来,兴奋得满脸通红。是呀,出去都十多天了,史薇觉得时间老长,盼他快些回来。就是打冤家最惨烈的那一年,阿爹领兵上百,死伤无数,也就出去十多天时间。

史薇想见爹,那是他们自家的亲情所至。觉格对苏嘎头人有着无数的不满,但在这个时候,内心也有着小小的渴望,希望他能早些回来。听说其它山寨都已经开办学堂,让娃儿们读书识字。不知苏嘎头人会不会带回这样的消息。作为头人,一寨之主,他有这个责任,也只有他才能办到。

苏嘎头人不吭气,就是在寨子边挖口水井,都是不行的。

“你怎么了?你怎么一直紧紧搂着肚子?”史薇突然伸手来摁觉格的肚子:“是不是肚子疼了,快回去用柴火烤一烤。”

柴火烤烤,肚子就不疼,这是个很有效的办法。这不用史薇教,觉格常常这样做。但史薇并不知实情,觉格也不想让她知道。觉格转身要跑,不料史薇动作,比他还更敏捷,一瞬间就跳到了他的面前。

“让我看看!你到底有啥不可告人的!”史薇叉着腰,像只斗架的鸡。她生起气来,声色俱厉,好凶。

觉格扭着身子,还是不给她看。

史薇指指天上,一脸紧张,她大叫道:“小心,鹰来了!”

觉格抬头,去看天空。天空干净得很,连片白云都没有,哪有什么鹰!史薇趁他抬头看天时,一把将他的披毡扯开。

那只小鹰掉了出来。它感觉到自由了,努力扇动翅膀,跌跌撞撞地,试图飞上天空。但挣扎了两下,还是落在了地上。

史薇吓了一大跳:“觉格,你原来是干这个!”

觉格发觉上当了,立即扑过去。小鹰两只金豆一样的小眼睛,绝望地看着觉格。

觉格将小鹰抱了起来:“怎么啦?我喜欢它怎么啦?”

史薇说:“它是我们夷家的神!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样做,犯上啦!寨子里的人可是不高兴的!”

“你不清楚,不要乱说!这是邓白嘴的士兵打下来的。我保护它,错了吗?”觉格生气地说。

刚才那一阵枪声,史薇是听到的。错怪了觉格,她脸红了。

这一段时间以来,寨子里的人都不好过。自从邓白嘴的人进入山寨后,大伙都活得小心翼翼。有吃的不敢吃,有穿的不敢穿,就是围着锅庄跳舞唱歌,都是胆战心惊,声音小了很多,动作也小了很多,随时担心他们会来找茬。

“那你要怎么办?”史薇又问。

“我想把它养起来,把它受伤的翅膀治好。”觉格说。

史薇的态度突然转变了,脸上露出了笑:“这就对了,那我帮助你。”

“你怎么帮啊?”觉格有些怀疑,这个头人的女儿,心肠是好,不像他爹,凶巴巴的。但一个小女孩,要帮助他觉格做这么大的事情,怕是吹牛。

“跟我来。”史薇说。

史薇拉着他,进了寨门。觉格依旧将雏鹰藏在披毡里。寨门边有邓白嘴的手下把守,见到两个孩子,也没有多问,便放进去了。

进入头人府,他们来到了吉克毕摩的屋子。苏嘎头人相信神,相信咒,相信世间所有的一切,特别是脑袋里的东西,特别是生活中看不见、摸不着却又主宰着人的言行的东西,都可以用经咒来引导,甚至解决。所以他把夷山学问最高、法力最大的吉克毕摩请来,为他坐镇。专门给了他一间屋子,供他吃,供他住,每年给他不少的银子。

这些年来,吉克毕摩每天都在给他念消灾经、祈福经。

吉克毕摩正在卜鸡卦,就是从鸡的骨头上来看主人运气的好坏。看了半晌,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谁也看不出他是在肯定,还是在否定,是在欢喜,还是忧虑。看不出他对眼下的局势,是乐观的,还是悲观的。

史薇拖着觉格,跌跌撞撞来到吉克毕摩面前。

史薇说:“请你给这只鹰念念消灾经,让它尽快好起来。

吉克毕摩有些哭笑不得:“我在驱逐那些害人的鬼呢,大事都忙不过来……”

史薇噘着嘴,有些不高兴:“你是夷山最大的毕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吉克毕摩只好说:“好呀好呀,听你的。难得史薇一颗善良的心。”

史薇纠正说:“不是我有,是觉格有。”

吉克毕摩抱来经书,对着念了半天。没有看到鹰精神好起来,也没有看到它能轻松自如地扇动翅膀。觉格失望了,抱起鹰就走。

史薇追出来说:

“你就这个样子,抱着回去,不是送死吗?”

觉格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史薇说:“眼下寨子里,到处都是邓白嘴的人呐!我们得想想怎么办!”

觉格这才醒悟,暗暗佩服史薇的清醒。

觉格说:“你们家有躲藏的地方吗?”

史薇说:“我家屋子很多……但邓白嘴的人都把守在门口,担心他们迟早看见。”

“我们变成一块大披毡……”觉格说。

史薇说:“这时候了,你还开这玩笑!”

“我们变成两只老虎守着……”觉格又说。

“不跟你玩了……”史薇觉得觉格有些无聊,噘起了嘴。

觉格说:“那你回去吧,我走啦!”

“你到哪里去?”史薇有些怀疑。

“我回家。”觉格说。

史薇没有理会他。觉格出了头人府,步子迈得更大。他走了一阵,觉得背后老有什么在跟着自己。

猛回头,却是史薇。

史薇不想他会回头,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觉格说:“你干嘛?跟踪我是啥意思?”

史薇脸红了。史薇争辩说:“我是想看看,你是不是想把小鹰吃掉!”

觉格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我是这样的人吗?告诉你,我可是鹰的后代!”

“那你为啥不让我看看,你到底要把小鹰送到哪里去?”

“一个神秘的地方……”

“怎么神秘,怕是见不得人的地方!”

“打个赌!如果我不是吃小鹰,而是保护小鹰,那你怎么说?”

“如果你真的是保护小鹰,那我爹办了学堂,我第一个就让你去……”

史薇知道觉格的梦想,一招就击中了他的要害。有一次,觉格在头人府里看到尔沙管家读山外送来的信件、书籍,还给山外写信,羡慕极了。他知道,会读书,会写信,就可以和看不见的人说上话,和远在天边的人说上话。

此前寨子里的人都认为,会写夷文的毕摩,可以和鬼神对话。但毕摩不是谁想当谁就能当的,那可是家传世袭的。而汉文不需要家传,也不需要世袭,只要有先生教,就可以学,就可以用的。

觉格不是想和神对话,也不是想和鬼对话。他是想和一个人对话,他不知道这个人现在哪里,是死还是活,是近还是远,是幸福还是如他和阿妈一样的苦痛。他常常在梦里见到他,他用有力的双手抱起他,用粗硬的胡须扎他,用铁锤一样的拳头保护他……

这个人是阿爹。

阿爹在十多年前,如谜一般消失,至今没有一点消息。有人说他被老虎吃了,有人说他坠崖了,有人说他落江了,甚至有人说他病死了,觉格都不相信。觉格有种预感,阿爹应该还活着,阿爹肯定还活着。现在,觉格一天天长大,更加想爹了。如果能够通过汉人的文字,和阿爹说上话,甚至见到阿爹,多好……

觉格曾经跑到树林里,除去腐叶和浮土,推平一块地,折一根树枝,在上面划来划去。横一下,竖一下,划满了,他就直起身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退远看,凑近看。

他画的这些,有点像字,但又不太像字。有点像画,但又不是画。

如果是字,那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字?那什么才是字呢?

他想用这种方式,写对阿爹的思念。想问问阿爹在啥地方,有吃没有?有穿没有?有人欺负他没有?他想家了没有?想阿妈了没有?想儿子了没有?他要回家了没有?

他还想用这种方式,写自己内心的苦闷。写他对苏嘎头人的不满,写寨子里老打冤家带来的痛苦,写他对神鹰的向往……

但是,划一次他推掉一次。他把木棍都划断了,还无法表达自己的想法。

想到自己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个本领时,他扔下木棍,坐在地上哭了。

哭得好伤心,哭得好无助。

他哭的时候,史薇看到了。史薇想,一个小男人,哭得像个女孩子,太让人笑话了。她悄悄走近,试图奚落一下他。可当她凑近了,却一下子被吓坏。

这家伙是真哭呢!

真哭和假哭不一样。尔沙管家曾经给她讲过,怎么区分真哭还是假哭:“有泪有声是哭;有泪无声是泣;无泪有声是嚎。”

觉格不仅有泪有声,甚至他的两只肩膀,因为哭而剧烈地抖动。史薇也曾看到过有人这样的悲伤,但那是寨子里打冤家,有人死了,亲人过度悲伤才有的样子。

史薇吓坏了,她慢慢后退,躲在一棵大树背后,悄悄地看着。要是觉格有啥想不开,她就冲出去,制止他。

觉格哭够了,站起来,扛着一捆木柴,就往家里走。

夷家的孩子,懂事早。再伤心,内心都清楚什么才是大事。

后来,有一次,史薇问他:

“对于你这样勇敢的男子汉来说,最让你伤心的是啥?”

“是没有识字的机会。”觉格说。

现在,史薇给的这个条件,当然是觉格求之不得的事。

觉格:“我就让你看看,我是干啥!”

觉格在前,史薇在后。两人躲躲闪闪,尽量绕开邓白嘴的手下。很快,他们出了寨子,往后面山上跑去。

他们先是左拐三下,右拐三下,再是往谷底折三折,后又往峰顶转三转,总计要走十八个弯,要走十八个拐。如此反复,他们来到一座悬崖边,灌木林里,一个阴森的黑洞呈现在面前。

“这里很偏僻啊?”史薇很怀疑觉格,“你是不是想把鹰怎么样?还是要把我怎么样?”

“来不及想你的事。”觉格说,“往里钻!”

“你什么意思呀?”史薇这下很胆怯,她很怀疑觉格的动机。这样可怕的洞,很未知啊!

万一有狼怎么办?

万一有虎怎么办?

万一有蛇怎么办?

万一有坏人,又怎么办……

“夷家人,哪能怕这怕那的!你还是头人家的女儿吗?”觉格弯下腰,便往里钻:“我走啦!”

史薇看了看四周,没有任何危险的征兆,回头又见觉格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便用手拢了拢裙子的下摆,咬咬牙说:“好吧!”

灌木丛林太密,太厚。觉格弯腰,史薇也弯腰。觉格趴在地上,史薇也趴在地上。

史薇在后面哼哼叽叽。觉格笑了:“你怕啦?”

史薇并不是怕。她伤心地说:

“觉格,你……你看我的裙子……”

很多泥土糊在了史薇漂亮的裙子上,看上去的确不雅观。

觉格说:“那你就回去吧!又不是我让你来的。”

史薇当然不肯回去。没有多久,一个岩洞呈现在他们的面前。

岩洞前有一些腐木横陈,四处苔痕累累,覆盖了洞口,人迹罕至的样子。

“这……”史薇大出意外。

“跟我走,但不能弄坏任何草木和苔痕!”觉格命令道。

史薇小心地跟在觉格的后面。岩洞的口很小,可往里钻,却越来越宽。到了深处,有一个相对宽阔的地方,至少可以坐十来个人。更神奇的是,洞的另一个面,有个洞,不大,但有一束光从那边照过来,洞就不黑了。

史薇奔过去,凑着往外一看,天,下面是一条河流,细小的,金色的,比麻绳粗不了多少,在山谷里旋来绕去,缓缓向东流去。

“这是哪?”

“金沙江啊!”

这倒是个好地方!史薇兴奋了,她提起裙裾,在平地里转了几个圏。她一舞动,彩色的裙裾飞扬了起来,就像是一簇盛开的索玛花!

“这岩洞叫啥名字?”

“没有呀!”

“这岩洞这么漂亮,还有神鹰入住!对,天宫,就叫天宫!”史薇为自己的想法而兴奋。

“天宫!史薇,你好有才华!”觉格赞美说。

“当然啦!”史薇说,“识字的作用,就是用在这些地方……”

觉格说:“你输了吧!”

“我输了,我说话算数,到时我一定和阿爹说,满足你的愿望。”

史薇虽然是个女孩子,说话做事干净利落,在觉格的印象中,还从没有说过假话,更没有骗过人。

披毡里的鹰挣扎了一下。觉格这才想起,怀里的鹰肯定受不了啦!他将鹰放出来,那鹰显得惊慌失措。它扇了两下翅膀,翅膀软软的。它蹬了两下腿,很痛苦的样子。觉格有些心疼,连忙伸手去护它。

史薇说:“咦,吉克毕摩的咒,好像还没有生效呢!”

“毕摩的咒要生效,有时要一年、两年,甚至会很久……我们不能等了。如果你喜欢它,不想让它死,我们还得另外想办法。”

史薇连连点头。

觉格伸出手,摸着幼鹰的头:“好啦,这里就是你的家,好好在这里待些天,伤好了再说……哦,那我怎么称呼你呢?不能老是叫你鹰吧!”

“给他取个名字,不就行了吗?”史薇说,“真笨!”

“那你取。”觉格说。

史薇说:“我们家里,女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觉格看了看小鹰羽毛黑黑的颜色,想像着它在天空中飞翔的样子,挠了挠头发说:“你就叫……叫黑箭吧!”

“还行。”史薇说,“看来,你这人虽然笨,但这主意还不错。我们快回吧!说不定我爹都回来了。”

“可是黑箭的翅膀还伤着呢!”觉格说,“我得找药来,给它敷上才行。”

觉格抱起鹰来,这下它不再挣扎。它好像懂得,眼前这个孩子,并不是要伤害它。

觉格仔细看了看它的翅膀,血迹已经凝固,羽毛断了几根,骨头也折了。

治鹰的翅膀,那是小事,这山山岭岭,到处都有治病的草药。觉格也懂,他知道,人的骨头折断了,需要的是草血竭、伸筋草、红血藤、土三七、胡椒,几种捣细,包敷在伤口上,半个月左右,骨头就会痊愈。鹰也一样,用上这些药,伤口自然会好,骨头也会还原的。但是,其它的几味药都好找,洞外面的灌木林里多的是。可红血藤和土三七,这山上就不长,怎么办呢?

看觉格犹豫,史薇说:“有啥不好办的事?别驮马放屁,吞吞吐吐的!说!”

觉格说:“有两种重要的药,没有……”

“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家里有啊!我回去拿。”觉格说了药名,史薇回头便往洞外跑。这个头人的女儿,心肠还是蛮好的。她那个头人阿爹,好像不是她的亲爹,整天黑风丧脸。就像是人人都借他的壮牛,还他的是瘟鸡。

史薇走后,觉格摸索着出洞,看看四下里没人,才顺着草地找。不一会儿,就将草血竭、伸筋草和胡椒找到。他找来两块有些口面的石头,将草药混在一起,慢慢擂,慢慢捣。不一会儿,草药被擂成浆汁,鲜嫩而苦涩的味道弥漫开来。

等了很久,史薇才匆匆赶来。

觉格往洞外看了看:“有人跟踪你没有?”

史薇说:“你以为我是傻子呀?”

觉格又伸出头去。没有什么异常,他才放心地缩回头来。

史薇不仅带来了草药,还带来了一块柔软的布。她将草药从衣袋里掏出来,递给觉格。觉格来不及谢她,便连忙将所有的草药混合在一起,反复捶打,让它们完全融合。史薇抱住黑箭,稳住,很快,他们就把黑箭的伤口包扎好了。

黑箭的翅膀包上了草药,英雄无用武之地,又显得很滑稽。觉格忍不住笑了。

“我得赶紧回去。”史薇说,“寨子里好像有点乱……”

不仅是史薇得赶紧回去,觉格也得回去。

正要出洞,觉格一把抓住史薇。史薇吓了一跳,一边挣扎一边叫道:

“你疯了吗?你敢对本小姐如此无礼!”

觉格辩解说:“不是对你无礼……这里的秘密,你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包括苏嘎头人!”

“我保证!”史薇说。

觉格不依不饶:“你保证?你拿啥保证?”

史薇想了想说:“我赌咒,如果我泄露了这个秘密,就让我读不了书……”

觉格:“不……”

“那就让我跳崖!”史薇居然像大人那样,发了毒誓。

觉格连忙捂住她的嘴:“不……”

史薇说:“这不那不的!啥意思?觉格,要是你泄露了呢?要是你让人知道,我和一个白夷家的男孩在一起……”

觉格想了想,发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厉害的誓:“要是我不遵守诺言,就让我永远见不到阿爹……”

“我晓得你最大的梦想,就是见到你爹……我们一起,保守这个秘密。”史薇倒挺善良的。

觉格伸出手指,和她勾了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变了就是一头猪!”两人同时说。

他们将黑箭安顿好后,匆匆往寨子里赶去。可刚进寨门,就听到牛角号在呜呜吹响。寨子里又有什么大事情发生了!群山有顶,人心无数。真不知道这邓白嘴又要干啥了。

四、毕摩的咒语

两人进了寨门,史薇邀请说:“觉格,你跟我走。如果我阿爹来了,我第一时间,当面和他说你读书的事。”

苏嘎头人这女儿,为人处事真是顶呱呱,性格豪爽,还常常为别人着想,真不像是头人生的。觉格对她说的话,当然求之不得。但他也有顾虑:“我怕……”

“怕啥!有我呢!”史薇凑过来,在他耳朵边小声说:“他现在不像以前啦,脾气好多了。再说了,想读书识字,是你自己的事。”

觉格咬咬牙,抿抿嘴,一副舍得一身剐的样子:“好吧!听你的!”

觉格和史薇刚进头人府,就听到尔沙管家报:

“苏嘎头人到!”

踢踢、嗒嗒,踢踢、嗒嗒……一支马队由远而近,将山路跩起了一阵阵黄尘。到了寨门口,苏嘎头人的马头前,横出了两把带刺刀的枪。

“反了!你们是什么人?胆敢堵到我的家门口!”

“你是谁?怎么这样狂妄!”刀疤脸说。

“我是苦荞地的头人!这是我的山寨!”苏嘎头人脸都气青了。

“哈哈,苏嘎头人?我怎么没有见过!嘿!”毛胡子装蒜。

这也欺人太甚!苏嘎头人从腰上拔出枪,指着两个不识好歹的家伙:“老子打死你们!”

尔沙管家正好赶来,一看要出大事,忙张开双臂:

“头人,他们是邓连长的手下,你出去的那天,他们就来了。”

尔沙管家又回过头,将两人的枪口压低:

“这是我们的头人,他是羊司令的上宾啊!这不,他刚去羊司令那里赴宴回来。看看,酒都还没醒呢!你们快去报告邓连长吧!他们当头的,不容易,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沟通和互相帮助。晚上我请客,吃坨坨肉,喝苦荞酒!有啥,火塘边说!火塘边说!”

两人找到了这个台阶,总算收回了枪。

到了家门口,苏嘎头人从马背上一跃而下。尔沙管家跟过去,微低着头,一只手抓住马缰绳,另一只手招呼着,要接头人回屋休息。

头人夫人也出来迎他:“骑了半天马,累够了!好好歇一下。”

苏嘎头人却说:“我要到议事厅去,有公务!”

尔沙管家:“头人老爷,你出去这么多天,累了,先到屋里烤烤火,喝两碗酒,醒醒脑子,再说吧!”

用喝酒的方式来醒酒,在夷寨,看似矛盾,但实际还可行。

苏嘎头人在十多天前,给国民党驻夷山的总指挥羊仁安叫去,反反复复折腾个够。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苦荞地寨子时,才发觉倒霉事情不只是他遇上那桩,在寨子里多得绊脚。

见苏嘎头人回来,史薇高兴极了,跑过去牵他的手:

“阿爹,办学堂的事……”

“别烦我!”苏嘎头人对女儿的热情心不在焉。这可不是他的作派,他心里真的烦得很。史薇是他的独姑娘,他的掌上明珠,在以往的日子里,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的啊!以前,他有三个儿子,原本都已成人,身材魁梧,相貌堂堂,喝酒可以连干三碗,打仗从不后退,但都在打冤家的械斗中,先后死于非命。大山里的头人,老是觉得一只鞘装不下两把刀,一山不容二虎,互相间争地盘,抢娃子,比财富,闹来闹去,两败俱伤。

史薇像被浇了瓢冷水,松开手,眼里噙满了泪水。

苏嘎头人将披毡取下,尔沙管家连忙接过,挂在门后的墙钉上。苏嘎头人在火塘边靠墙坐下。尔沙管家往火塘里扔了两块木柴,用一根木棍拨了拨。火塘里很快燃起熊熊烈火。

“拿酒来!”

刚刚跟着进来的觉格,从墙角的木桶里,舀出一木瓢酒,双手递过去:

“头人,请!”

觉格机灵,虽然是白夷,但还是挺让人喜欢的。平日里,苏嘎头人也没有太生分他,默许他来头人府,默许他和女儿史薇在一起玩耍。

苏嘎头人的喉结一伸一缩,“咕噜咕噜”,苏嘎头人没有歇气,一次就将瓢里的酒喝得光光的。苏嘎头人好酒量,这个觉格知道。觉格还知道,苏嘎头人应该还能再喝一瓢的。

苏嘎头人咂咂嘴,长长地打了一个酒嗝:“自家的酒,口感就是不一样,真安逸……”

“头人,这些天收获不小吧!”尔沙管家打探道。

苏嘎头人还生气:“老辈人说得真准,石头不能做枕头,汉人不可交朋友!”

觉格一听,愣住了:“头人,汉人怎么坏了?”

“这个羊仁安,酒不让我喝够,却让我抽大烟,说大烟提神解困;让我多种些虞美人,年底拿军火和我换。换个屁呀!这些年来,和他做生意,都是坨坨肉打狗,有去无回。眼下又得寸进尺,骑着脖子撒尿,欺负人呢!还让我和他们扭成一坨,打这打那!”苏嘎头人看着觉格那双清澈的眼睛,摇了摇头,“我和你说这些干啥?你又不懂……”

苏嘎头人是有些变了。觉格再舀了一瓢酒递过去。

苏嘎头人摆了摆手:“不喝了,寡酒烧心。杀只鸡来补补,顺便请吉克毕摩看看鸡卦,看这次回来,是凶还是吉。”

尔沙管家说:“哪里还有鸡!鸡都给老鹰叼走了。”

鸡被鹰叼完,这对于夷家山寨来说,不是个吉祥的消息。苏嘎头人的头皮发麻。他大步走到门槛边,往外吐了两泡口水,心里默默地念道:

“食血鬼,食物鬼,食法鬼,饿死鬼,凶上死鬼……雷霆百万兵,邪魔化灰尘。如果东路来,东路去;如果西路来,西路去;如果南路来,南路去;如果北路来,北路去……”

世间哪有什么鬼,觉格长这么大,就从来没有见过。见苏嘎头人惊惶失措的样子,觉格想笑,但他不敢。

苏嘎头人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回头对尔沙管家说:“那杀羊吧!我得好好补补身体,以后事多着啦!”

尔沙管家说:“羊……羊也没有啦!”

苏嘎头人站起来,眼睛鼓得像铜铃:“羊都到哪里去了?不会又给饿狼都拖光了吧!你吃素的啊!你老了,不管用了,看来,我得重新选招管家了!”

头人夫人听到吵嚷声,从里屋走出来:“不是饿狼,是给那些穿黄狗皮的人拖走的!你也别怪尔沙管家了,他为了这个寨子的事,操碎了心。”

“穿黄狗皮的?”苏嘎头人疑惑不解,回头看着尔沙管家。

“就是刚才不让您进寨子的那些人。”尔沙管家说。

苏嘎头人怒气又上来了:“我正要问呢?到底是怎么回事?敢在我地盘上胡来?刚才要不是你劝阻,我真一枪崩了他们!”

“打不得,这些人不好对付,我们要想个万全之策。”尔沙管家忧心忡忡。

苏嘎头人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些:“他们啥时来的?”

“十多天前,您上午走,他们中午就进来了。”

“他们干了些啥?”

主要是侵占吧!闲惯的腿软,吃惯的嘴馋。自邓白嘴的队伍进驻苦荞地以来,寨子里的好东西全归了他们。厩里的牲口、库里的粮食,还有藏在柜子深处的烟土,都让他们“借”走了。这对于多年来神圣不可侵犯的苦荞地寨子来说,这是前所未有的,这是莫大的耻辱。这个邓白嘴,苏嘎头人知道,他的后台硬得很,背后是请他去赴宴并牵制多日的羊仁安。羊仁安的背后,是居住南京的老大……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夷区夷人自乱,给了外人可乘之机,千年来铁桶一般的山寨,危机开始爆发。

听了尔沙管家和夫人的讲述,苏嘎头人预感事情的复杂,点点头,不再说话。见着狐狸洞,养鸡也无心。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在火塘边坐了下来。他伸出木棍,在火塘里搅了两下。

火塘里立即升起熊熊火焰。

在夷山,苏嘎头人虽然是世袭,但经过几十代人的战乱,到了他手里,家业和威望已每况愈下。现在他虽然还有着头人的名头,事实上,已经恍若秋天的蜢蚱。要矿没矿,要钱没钱,牲口少得可怜,罂粟每年都在遭灾。家里的十多个娃子,还时时寻找机会想逃,日子每况愈下。

尔沙管家端来一撮箕洋芋烧熟,苏嘎头人一边剥皮,一边大口啃吃起来。几个洋芋下肚,人便精神了些。

门外狗咬,苏嘎头人问:“是谁?快去看看。”

狗咬说明是陌生人,但陌生人要进这个寨子,一般还是不可能的。

接着就有娃子站在门外,弯了一下腰说:“头人老爷,邓连长要见您。”

苏嘎头人想了想,说:

“让他进来吧!”

邓白嘴穿着屎黄色的军装,帽子歪戴,腰里别着短枪,玩世不恭,又让人害怕。他眼睛往觉格和史薇剜一眼,觉格感觉到一把刀刺了过来。懂事的他俩便和尔沙管家一起退出。但他们又不敢离开太远。据说在最近一段时间以来,邓白嘴腰里那支枪,已经让数十的夷人丢命。他们躲在隔壁的屋子里,耳朵紧紧贴着木板,紧张地听着那边两个大人高一句低一句地说话。

那边的声音先是苏嘎头人的声音,后来是邓白嘴的声音。先是苏嘎头人的声音大,后来是邓白嘴的声音大。两个一直在争执,互不相让。

突然一声枪响,觉格脸吓白了,史薇也瑟瑟发抖。尔沙管家清醒得多,提起一把砍刀就冲了进去。

一大股酒味弥漫开来。原来,竖在墙角的酒瓮,让邓白嘴一枪打碎了,满瓮的酒流淌了整个屋子。

见尔沙管家冲进来,邓白嘴的枪再次响了一声,尔沙管家手里的砍刀叮当一声,落在地上。尔沙管家紧紧攥着滴血的手,想让血流得少一些。

邓白嘴说:“扯淡!找死吗?你再动一下,老子就崩了你!”

苏嘎头人说:“一座高山三条路,总得让我们走一条呀!”

邓白嘴扬扬手里的枪,再次将黑乎乎的枪口对着苏嘎头人:

“有路,有死路一条!”

“你千万不能杀死我们头人啊!”尔沙管家急了。

邓白嘴笑了,他点点头,将手枪别回腰间:

“害怕啦?他,你们,只要听我的话,什么事情都好说。否则,要踏平苦荞地,只在眼前!”

“扯淡!你们看着办吧!”邓白嘴转身离开。

这个邓白嘴,每句话,都要说“扯淡”两个字,看来这是他的口头禅了。事实上,不只是别人扯淡,而是他们扯淡。

苏嘎头人的领地啊!他们跑到这夷寨来干坏事,不扯淡才怪!

“你们早点睡,夜里起来,帮助我做些事情。”苏嘎头人冷着脸,咬了咬牙齿,对觉格和史薇说。

史薇见阿爹主动和他们说话,便贴着苏嘎头人的耳朵说:“你要是开办学堂了,第一个就让觉格来吧!”

“快去吧!”苏嘎头人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得到觉格可以读书识字的承诺,两人高兴极了。两人一蹦一跳,迅速离开。史薇偷偷将家里的坨坨肉拿了几块,让觉格送到“天宫”,给黑箭喂下。

鹰不吃草叶和粮食,只吃肉,这个他们都懂。

夜已经很深了,连闪烁的星星都躲进了黑暗的天幕。苏嘎头人悄悄将尔沙管家叫到屋子里来,和他低低耳语了几句。尔沙管家迅速离开。

觉格太兴奋了,先前根本就没有睡意。在火塘边烤得太暖和,他才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他坐在学堂里,有先生教他写字。可教他写一竖,他却写成了横。教他写框,写出来的却是圆。觉格急得打滚。

觉格在睡梦中被叫醒。听到叫声,他立即从披毡里钻出来。赶到头人府时,史薇也起来了。两人一进屋,木门的门闩就给拉上,木格窗户也用两床披毡塞住。

两个孩子都给这神秘的气氛弄得很兴奋。

苏嘎头人端坐屋子的正中,目光炯炯,一脸严肃。屋里多了一个人,觉格一看,原来是吉克毕摩。他洗净双手,戴上法帽,从包里捧出经书。觉格知道是要做法事了。

尔沙管家用一根麻绳,将包扎好的手挂在脖子上,小声说:

“今天晚上,响动越小越好,万万不能让那帮汉人晓得。”

吉克毕摩点点头,神色凝重,他开始念驱鬼经:

你若要回来,

除非骡子下儿,

乌云生菌子,

石头开鲜花,

骡子长尖角……

吉克毕摩接着念的是除秽经:

妖魔鬼怪出不出?

凶星邪神出不出?

穷鬼饿鬼出不出?

三魂七魄出不出?

尔沙管家连忙说:出!

到了后半夜,吉克毕摩用刀砍了两个木人,让尔沙管家领着觉格和史薇,送到十字路口:

“回来时别互相叫名字,一声也不要吭,否则他们会找着回来的。”

他们两个手拉着手,紧紧跟在管家的后面,不敢说话。

史薇小声说:“要是邓白嘴他们一帮人,也能送走,才好呢!”

觉格也觉得应该这样才对,他小声回应:“送的就是他们……”

天快亮时,远处的公鸡开始打鸣,吉克毕摩经卷读完,往披毡里一缩,扯起了呼,仪式才算结束。觉格十分兴奋,经过吉克毕摩这一作法,但愿那些坏人第二天就快快离开,不是眼睛瞎,便是鼻子歪。最好是背着他们的破枪,灰溜溜地离开寨子。

回到家,觉格睡得很好,做了一个好梦。他骑在黑箭的背上,穿云钻雾,飞过夷山的山脉,飞过金沙江,飞向东方,越飞天越亮,越往前飞,风光越好。

第二天,觉格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少时候,老是听到有人在吵在闹。他十分不情愿地醒来。很多人在外面争执,那声音杂乱、凶恶,让人害怕。觉格从火塘边跳起来,凑着窗户往外看。

邓白嘴站在场院的正中。院子的四周,站着二三十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觉格不知道,这些汉人,到底又要干啥坏事了。

吉克毕摩在毛胡子和刀疤脸的押送下,一步一趔趄地走了过来。他的胸口前,挂着那一大堆作法的东西。邓白嘴笑嘻嘻地对苏嘎头人说:

“听说,他作了一夜的法。整整一夜,都在咒我不得好死,这也太歹毒了!扯淡!我倒是要看看,哪一个先死!”

苏嘎头人说:“这不关他的事……”

“哈哈!”邓白嘴一声冷笑,“苏嘎头人,不关他的事,关你的事。我晓得,昨天夜里,是你,让他作法的,对吧!”

“是我!我们是祈求众神,帮助我们苦荞地的夷人,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诅咒那些坏人,会刀的,刀上死,会水的,水上亡。都不得好死,不得善终,进十八层地狱……”苏嘎头人毫不回避。

“你承认就好!这个账我和你算!”邓白嘴手里的枪指着苏嘎头人的脑门。

“尊敬的吉克毕摩,现在我要对你的头人开枪啦!你赶快念你的咒,让我领略领略你刀枪不入的本领。”

苏嘎头人眼睛闭上,一动不动。吉克毕摩慌了神,扑过来挡在头人的前面:

“苏嘎头人是我们山寨之主,你还是朝我开枪吧!”

吉克毕摩叽哩咕噜地念起咒来。

“呯!”一声沉闷的枪响,吉克毕摩倒在地上,对面墙上的羊毛披毡迅速落了下来。觉格吓得闭上了眼睛。

邓白嘴举起手枪,吹了吹从里面冒出的烟雾,哈哈大笑:“扯淡!别装啦!吉克毕摩!我的子弹并没有穿过你的头颅,只不过打进墙上的羊毛披毡而已。”

吉克毕摩爬进来,惊魂未定,揉着摔痛的膝盖,小声嘟哝:“主要还是我的咒厉害……”

邓白嘴将枪口再次对准苏嘎头人:

“这个披毡,就是反对我邓连长的下场。我告诉你,我让你干啥你就得干啥!否则,你们苦荞地寨子里的人,全都一个样!听见没有?只有死人才听不见我说话!”

觉格冲出去,一把抱住邓白嘴的大腿:“不要打他,他是我们的好头人,他要给我们办学堂……”

邓白嘴低头看了看觉格,摇摇头,突然笑了:“你们呐,还没有这个娃儿有胆量。扯淡!我看,这娃儿以后怕都要超过你们呢!”

觉格想,吉克毕摩那些咒语,不知道会不会应验,能不能把这些坏人驱赶出去?如果能,为什么夷山法力最大的毕摩,居然不能预测自己的困境?为什么那些咒语就不能应验?这邓白嘴还这样猖狂?

这些复杂的事情,就像一团浆糊,糊住了他的脑子。

邓白嘴抬了抬枪口,又抛出一个问题:

“苏嘎头人,你老婆呢?你女儿呢?”

觉格一听,回过头,四下看去,真没有看到头人夫人,也没有看到史薇。也就半夜的事情,她们会到哪里呢?

“看病去了。”苏嘎头人说。

“哈哈,头人的家人也要找医生呀?在夷山恐怕要闹成笑话了。为什么不让吉克毕摩念祛病的咒呢?扯淡!他可是你们夷山无所不能的大毕摩呢!”邓白嘴说,“但愿她们是真的生了大病……我会派人去查的。如果是投靠了共匪,那可真会一病不起的,一定会不得好死的!你要有这个准备,到时还只能请吉克毕摩念指路经、引魂经什么的!”

这邓白嘴,说话是这样的歹毒。这样的人,河边洗手鱼会死,路过青山树会枯。他的话,太侮辱人了!苏嘎头人咽不下这口气,尔沙管家、吉克毕摩,还有在场的很多人都咽不下这口气。他们纷纷抬枪的抬枪,举刀的举刀,一时剑拔弩张。

邓白嘴叫道:“扯淡!弟兄们,准备!”

寨子四周,高高矮矮的墙上、房顶上、树上,一个个黄狗皮突然冒了出来,他们举起枪,朝着院子里瞄准。

邓白嘴说:“只要我下令,你们全都死无完尸!”

正在这时,天空传来一阵阵鹰的叫声:

“啾——”

“啾——”

“啾——”

邓白嘴抬头看去,乐了。他一挥手,大叫道:“弟兄们,快追!打到鹰的,有重赏!”

瞬间,那些黄狗皮士兵将枪口迎向天空。一阵枪响过后,黄狗皮士兵们在邓白嘴的带领下,朝鹰逃离的方向追去。

跑出寨子外,毛胡子对邓白嘴说:“连长,我不明白,为了这几只鹰,就放弃了收拾那帮夷人的机会,值吗?”

刀疤脸也有些不满:“我觉得也是。”

邓白嘴回头,对着毛胡子和刀疤脸笑:“扯淡,你杂种些!要是懂得老子这些战术,你们都当连长了,金沙江水都倒流了!”

“啥意思?”刀疤脸还是不懂。

邓白嘴:“借机下台,这些夷人不能死,留下来有用。”

两个咂了咂舌。

邓白嘴带着人跑后,寨子里的人更紧张了。他们要是打死鹰,天神恩梯古兹可是要降罪的呀!

“放心,不会有事的,鹰比黄狗皮们聪明多了。”尔沙管家说。

松了一口气,觉格又想起史薇。史薇和他阿妈突然地、悄悄地、迅速地离开了寨子,这是一个天大的消息。如果真是这样,那寨子怕真的要出大事了。

至于出什么大事,觉格无法预测,他还是个孩子,他不能预测未来。

五、不速之客

寨子里的牲口遭了殃,一头头都让邓白嘴圈了起来。每隔一两天,兵营里就宰杀一头,又是煮,又是烤,又是炒,一伙人吃得满嘴流油,撑得肚子涨鼓鼓,走路都要扶墙。牲口慢慢少了,没有牛放了,没有羊放了,荞麦地也一片荒芜。

觉格心慌,黑箭在他的心里跳来跳去。觉格几次要出门,但都让阿妈给拽了回来。阿妈将他往门里一推,锁一上,火烧火燎地跑了,比兔子还快。觉格知道,阿妈是去苏嘎头人的府上。她觉得现在寨子里太乱了,是去向头人打探消息,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头人是大伙的主心骨,平日里是狠了些,架子大了些,出格的事情没少做,下层人都敬而远之。但遇上大事,还得由他作主,还得听他的话。现在寨子里太乱了,个个头上都像是架了一把刀,不知道啥时脑袋会掉下来;心里像埋着一堆炸药,不知道啥时会爆炸。夷人性格倔,越是遇上困难,腰杆就越硬,头就昂得越高,就会越团结。这个时候,不管是黑夷还是白夷,都心往一处想的。面对大是大非,夷人从来没有拉稀摆带过。

觉格突然感到冷。他往火塘里丢了一把松毛,用木棍挑了一下。埋在火塘里的火星,遇到了空气,再度燃烧。夷人的火塘是不会熄灭的。从点燃的那一天开始,火就一直驻在里面,火也是夷家的神,叫做阿多纳。一个家里,只要火不熄灭,就说明阿多纳还在护佑,这家人还在。只要有火熖熊熊,一家人就会兴旺发达。

松毛嗞嗞燃烧,火焰升腾。可觉格冷,他将披毡收拢,往火塘边再靠近一些,还是冷。他这才发觉,不是温度太低,自己是有事,心慌呢!

他站起来,拉了拉门,门被阿妈锁得死死的,要拉开是不可能的了。他从窗户往外看了看,外边的天空倒是一碧如洗,蓝得一尘不染。几只鸟儿从窗外飞过,它们不知道忧愁,一边飞,一边叽叽喳喳,让觉格羡慕。

他再次想起黑箭。他想起了黑箭的翅膀,还有黑箭转去转来的小眼睛。

“黑箭!你现在怎么样了?”

他用力摇门,门一点也不动,不用说打开了。门是木门,厚厚的杂木做成。锁是铜铸的,也不知道铸匠用了多少的铜料,非常结实。那都是阿爹十多年前,离开苦荞地寨子前,就给安装好的。

觉格死命摇动,并且大叫:

“开门!开门!”

觉格希望有人能够听到。

觉格把眼睛贴在门缝处,努力往外看,他试图看到有人过来。

没有多久,门缝外,尔沙管家一步一顿走来。这个老人,在该出现的时候,出现了。

“快把我放出去!”觉格叫道,“尔沙管家,钥匙就在门头上。”

夷家的门房钥匙,只锁君子,不锁小人,一般都不带在身上,外出锁了门后,往门外的某个地方一塞,回来要开门,拿出即可。

尔沙管家很容易就找到钥匙,但他手上有伤,费了很多劲才打开门。锁空里都生锈了。

“我要去看黑箭……”觉格突然觉得自己说漏嘴了,连忙捂嘴。

“我陪你去吧!”尔沙管家说,“你们的秘密,史薇都和我说了。”

觉格有些生气:“她为啥要说?她都到哪里去了?”

尔沙管家往四周看了看,凑在他的耳朵边,压低声音说:“苏嘎头人呐,已经将史薇和她阿妈送走了,说是到成都那边读书。她死活不去,说就想在寨子里读。被苏嘎头人打了一顿。走之前,来不及见你,就让我告诉你,还要我给你帮助。你们的事情,我全都知道了……”

觉格点点头,离别的忧伤弥漫在他的心头。史薇说走就走,而他觉格却寸步难行。史薇这一走,苏嘎头人恐怕就不会在寨子里办学了。那样,他觉格一辈子将与书本无缘,世间就此又多了一个睁眼瞎。

睁眼瞎,他就是个睁眼瞎!他这个睁眼瞎,将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无法与外界说话,无法学到新鲜的东西。他觉格,从此无法找到在他记忆深处的阿爹……

觉格背上背箩,尔沙管家伸出没有受伤的那只手,牵着觉格。一老一少,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溜出寨子。寨子外的大树下,原来是苏嘎头人的部下——夷人娃子扛着步枪站岗的,现在变成了两个穿黄狗皮的家伙,毛胡子和刀疤脸。他们手里提着的是贼亮贼亮的长枪。每次从这里经过,觉格都在担心,那枪管里会不会突然射出无情的子弹。

他们因为有了这样的枪,不仅在苦荞地,而是在整个夷山,占山为王,横行霸道。觉格想,要是他们的枪坏了,或者那些枪全都归自己拥有,该多好。

两人见尔沙管家和觉格过来,把枪一横,黑黝黝的枪口杵了过来:

“糟老头,小屁娃,干啥?”

“我们拾松菌去。”觉格反过手,拍了拍背上的箩筐。

刀疤脸凑过去,往背篓里看了看,里面空空无有:“最近山里都长什么菌呀?”

觉格说:“长官,有青头菌、黄丝菌、胭脂菌、钉子菌……”

“都很一般啊,还有没有更好的菌?”

“有猪拱菌……”觉格说。

邓白嘴从里面走出来,最后一句他听到了。他来劲了,咽了咽口水说:“小家伙,有猪拱菌呀?快去拾来,有多少,我要多少。”

毛胡子说:“连长,他是骂人呢?什么猪拱菌,人是猪吗?”

“扯淡!你懂个屁!真是个大老粗!告诉你,我听人说过,猪拱菌是全天下最香、营养最丰富的菌子。到了夷山不吃猪拱菌,枉活一世了。”邓白嘴说完,突然想起什么,站住,对尔沙管家说:

“昨天多有失敬,希望你见谅。你知道,任何军人,对阻碍自己的行为,都不会轻易放过的。”

邓白嘴对觉格说:“你们俩啊,没有事情就不要守在家里,要在外面跑跑。要是看到一个腿伤的汉人,尽快告诉我,我给你们糖吃。要是能捆着来见我,送你们一台望远镜……总之,就是,只要抓到这个人,你想要啥,都是可以实现的。”

邓白嘴承诺过的,很少有兑现的,哄哄骗骗是他的特长,就是骑着老鹰唱歌,尽是高调。昨天说的,今天他就会忘记了。早上说的,下午他也会记不清。当面说的,背后就不认账。特别是喝了酒把胸口拍得嘭嘭响的那种承诺,根本就不会兑现。他的糖,苦荞地寨子娃儿们都知道,又大又甜,而且有很多种水果的味道。但谁也没有见到过,谁也没有得到过半颗。盐巴水不解渴,漂亮话不管用。觉格不指望他的糖,但他说的望远镜,觉格倒是非常喜欢。觉格听人描述过,用这个东西放在眼前,可以看到层峦叠嶂的万水千山,可以看到云彩上面飞翔的鸟儿,可以看到江底奔腾的波浪,甚至是礁石上的图案。

哈,要是真得到那东西,说不定站在山顶上往远处一看,夜里能看到月亮和星星。白天呢,能看到蔚蓝的天空、变幻的云彩和高飞的岩鹰。

天那边会有些啥呢?

其实有啥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看到阿爹。能看到他,就好……

刘白嘴在这人头上,下这么大的功夫,可以看出,这个人太重要了。那,这个人又是谁呢?这人是干啥的呢?觉格正想问,却见邓白嘴回头命令毛胡子给他擦鞋上的泥巴,便噤了口。

邓白嘴坐在石坎上,跷着二郎腿,那长筒马靴上全是泥土。看得出,邓白嘴刚去山上奔波回来。

他去打猎了?

还是去追刚才他说的那人?

对于猪拱菌,邓白嘴说的不错。苦荞地寨子气候特别,土壤更是不一样。每到秋天,满山遍野都会长各种各样的菌。这是山珍,是上天赐给山里人的宝贝。有半年时间,寨子里的人可以天天吃新鲜的菌子。刚才说到的猪拱菌,是一种非常稀有的菌子。它样子黑黑的,并不起眼,从外表看,和那种很小的洋芋、土坷垃,或者马粪团没有什么区别。但只要一出土,切开,就会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味道。在所有动物中,猪对这种菌的气味十分敏感,只要附近的土里有,它就能嗅到,猪嘴筒子往土里一插,就会千方百计把它拱出来。

这菌子便由此而得名。要拾这样的菌,有经验的人常常会跟在猪的后面。猪一开始拱土,就把猪撵开,抢先拿到手里。

觉格和尔沙管家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慢慢离开邓白嘴等人的视野。前后左右一看,没有人跟踪,便朝着那个隐秘的“天宫”奔去。

很快,他们钻进了“天宫”。

哈,那只幼鹰——黑箭还在。它见人来,轻轻拍了两下翅膀,趔趔趄趄走了几步,好像是在对他俩说:

“看看,我没有死……”

“看看,我好多了……”

“等了这么久,你们终于来了……”

两人的心落了下来。觉格小心走过去,将黑箭抱起,看了看它的伤口,血迹早已干了,伤口有些肿胀。

在尔沙管家的帮助下,觉格给它换了药。

尔沙管家从衣兜里掏出一坨肉,放在手心,朝黑箭递了过去。

黑箭睁着一双大眼睛,看了看尔沙管家手里的肉,又看了看两人,低下头,伸过喙。

黑箭的喙刚接触到肉,它却不吃,突然举起头来,眨了眨眼睛,朝着洞的深处,不安地叫了起来:

“啾——”

觉格:“黑箭,你怎么了?”

黑箭的脚在地上转动了几步,再次将头朝着洞的深处:

“啾——”

尔沙管家也往洞的深处看去:“鹰是有灵性的东西……”

“啾——”

黑箭一边叫,一边往里走。伤未痊愈,它走得跌跌撞撞。

“是有狼虎吗?”

“是有虫蛇吗?”

“是有坏人吗?”

觉格迅速作出若干的设想。他矮下身子,小心地跟在黑箭的后面。尔沙管家也从地上拣起一个石头,跟了过去。

近了,近了,近了……

突然,山洞的不远处,传来了阵阵呻吟。

凝神一听,是人的声音!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两人还是吓了一跳。尔沙管家将手里的石头紧了紧,高高举起。觉格迅速攀上“天宫”的高处,取出步枪,枪口迎着黑乎乎的“天宫”深处。他拉上枪栓,右手的食指扣在扳机上:

“你是谁?”

“举起手来!”

“老实点,不然我开枪了!”

那洞的深处,又一声呻吟过后,一个比岩石更黑的影子动了起来。觉格和尔沙管家一步步逼过去。他们看清了,那是一个人,衣衫褴褛,两手空空,一看就是逃荒躲难的那种。

那人说:“别,别开枪,听我说……”

觉格突然想起邓白嘴说过的话,这个人会不会就是他要找的人?

觉格:“快说,你是谁?”

尔沙管家说:“你是从哪家逃出的娃子?你不要命了!”

那人呻吟了一声:“我……是……钟皓……”

“什么?你再说一遍。嘟嘟哝哝的,不说清楚,我真的要开枪了!”

“你看住他!”尔沙管家摸索着,在角落里找到一根藤条,扭了几扭,让藤条变得柔软些。他预备用来捆人。这种藤条有着十足的韧劲,比棕绳还结实。

在“天宫”里。那人说:“小朋友,放……下枪,我有话……”

“放下枪?你想逃跑吗?没门!”觉格脑子里多了一根弦,他觉格可不是好骗的。

“你……那枪……打不响的。”那人又说。

觉格有些奇怪,自己的枪打不响他都知道,是不是他在枪上使了坏?他迎着“天宫”的顶上,扣动扳机。

预料的枪声,果然没有。

觉格有些失望,同时也有些恼怒。眼前这个人,连自己的枪不会响都知道,自己太被动了。

他是神?还是仙?

尔沙管家噼噼扑扑赶了回来。

觉格放下枪,迅速抽出腰刀,挥了挥说,“我的枪不会响,可这刀刃,狼头也能切掉的!”

“别……”钟皓举起手,有气无力地摇了一下,说:“夷家的刀,是不杀朋友的。我腿受伤了,挪不动了。我是钟皓……”

尔沙管家举起手里的藤条,正要把这家伙捆起来,听清这人的说话,犹豫了。这个人的声音,有些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还有,这个人说他是钟皓。

钟皓……

钟皓。尔沙管家的记忆里,一次又一次地回放这人的声音,一次又一次地回放这人的名字。

“抬起头来,看着我!”尔沙管家命令道。

那人动了一下。觉格突然叫道:“小心,他有枪!”

尔沙管家瞬间卧倒。那人说:“别……我不会开枪的。”

尔沙管家站起来,那人抬起了头,尔沙管家低下了头,两人在这黑暗的山洞里互相对视。尔沙管家昏花的眼里,似乎看到了某种熟悉的东西。

在苦荞地要见外地人,一般都很难。在觉格的记忆里,他见过的,有刘白嘴和他手下的黄狗皮士兵;有每年进寨两三趟的生意人,他们带来缝衣的针线、小圆镜、布匹、盐巴等稀罕之物,回去就撵走大批的牛羊,驮走不少的山货;再有就是觉格的保爷了。但觉格对保爷记忆模糊,他走的时候,觉格也就三岁……

觉格茫然而不知所措。

慢慢地,尔沙管家的记忆复苏了,他想起来了,确定了。

眼前这个人,就是十多年前,从寨子里逃走的娃子——钟皓。

尔沙管家借着洞外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看了看他,深邃的眼睛逼视着他:

“你是钟皓?你认识尔沙管家吗?”

“尔沙管家?他是我的救命大恩人呐!”

“你的大恩人?”

“是,他救过我的命……”

“你不会说假话吧?我就是尔沙管家……”

钟皓努力让自己站稳。他擦了擦眼睛,朝眼前这位老人看了看。他惊喜地说:“尔沙管家?你真的是尔沙管家!刚才我觉得您眼熟,一时却不敢相认……”

钟皓屈下身子,就给尔沙管家磕了一个头:

“记得吗?我说过,只要我不死,我就会回来看您……”

“果然是你!”尔沙管家笑了。尔沙管家扔掉手里的石头,将他扶起:

“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吗?吉人自有天佑。你不仅没死,还长结实了!如果在其他地方,我还真认不出你来……”

钟皓还沉浸在无限的喜悦之中。他仔细地端详着眼前这位老人:

“你脸上的皱纹怎么这样深?你的头发怎么这样白?你的腰怎么这样佝……”

尔沙管家的身体往前趱了趱,捶了捶背:“老啦,这些年,风风雨雨,这山寨,就从没有太平过……”

“我这次来,情况特殊,没能给你带啥礼物……”钟皓有些惭愧,“不过,整个苦荞地人都过了好日子,我想就是最好的礼物。因为,当年你也曾私下里唠叨过……”

尔沙管家没大细听他说的什么礼物不礼物。他仔细看了看钟皓,眼前这个可怜的人让他心生同情。再相逢,他也是快四十的人了。他头发是这样的杂乱,衣服是这样的破旧,身体虽然结实了些,但却满脸疲惫,满身血痕。

尔沙管家摇摇头,又点点头:“看来你不是假的。你真的是钟皓!钟皓呐,这些年,你都到哪去了?你是人是鬼?你没有丢命吧?你回来干啥?你这可怜样……你要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也别回来……”

钟皓说:“我做梦都在回夷山,梦里都是想见您……”

“看这样子,夷山没有让你死,夷山让你活得更结实……”尔沙管家内心还是很难受:“你过得多不好,见我又有啥用。”

“尔沙管家,我板扎得很,我成熟了……”钟皓拍拍胸口说。钟皓虽然虚弱,但眼睛里闪烁着光芒:“离开这里,我就没有当娃子了,我当的是主人。我活得很好,我希望大伙都活得很好……”

这种心愿很好,善良还保留在这个汉人的内心。尔沙管家伸出双臂,将钟皓紧紧抱在一起。不想钟皓疼得大叫一声。尔沙管家才想起,眼前这个人,是受了伤的人。仔细查看,是腿中了枪。幸好,没有伤到骨头。

这种伤口要治好不难。尔沙管家带上觉格,钻出洞来,在山林里开始找草药。

觉格:“尔沙管家,这个人我好像熟……”

尔沙管家轻轻嘘了一声,看了看四周,小声告诫:“回去再说吧!”

很快,他们找回草药。尔沙管家将这些草药和先前给鹰治伤的药混在一起,觉格找来干净的石头,轻轻捶辗。草药变得粘乎,两人小心给钟皓敷了。

“这些年的经历,慢慢说给你吧!尔沙管家,我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以后,你不会做牛做马了,苦荞地的人也不再给人做牛做马了。当年的事,不会再发生……”

尔沙管家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多,吃过的盐比他吃过的饭多。世道如此艰辛,尔沙管家怎会轻易相信钟皓的话?当年,这个叫做钟皓的娃儿,被头人们卖去卖来,最后卖到了苏嘎头人的手里。尔沙管家久跑世外,懂得些外边的世道,知道这娃儿不错,深深感受到这娃儿的可怜,便暗中帮助。总算,他从这个山寨逃走了。他当年离开,就是从这个岩洞的通道钻出去的。和他逃走的,还有一个人,寨子里的一个白夷汉子——曲木,觉格的阿爹。

尔沙管家因管理疏忽大意,被苏嘎头人扣发了三个月的粮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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