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曲晓萍

2019-11-20 02:59孙戈
妇女之友 2019年9期
关键词:凌波

凌凌去了澳大利亚,凌波还在教她的课,有时候把作业和卷子拿回家批改。偶尔晚饭后清闲的时候,她忙她的,我陪在一旁,看看手机,看看声音调到最小的电视剧。

我和齐佳音断了,彼此依依不舍,但这样是最好的结局。我很少出去应酬,就宅在家里,身心放松。有时扭头看看凌波,觉得陌生。恰好她也抬头,花镜后的那双眼睛周围去不掉的皱纹。我俩对视,想说什么,又不想说了,就各做各的,心很静。

我的企业陷入了困境。除了整个经济环境的影响之外,金融业的网络化以及支付的虚拟化,都给主营业务带来了巨大冲击。尽管之前也有相应的预判和对策,但实际情况比我们预计的更加严峻。

王东得了肺癌,以前在他身边转的女人散了,只有离了婚的老婆又回来照顾他,陪他化疗,陪他疗养。

我心情很糟,王东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帮我,改变了我的人生,没有他,就没有我今天,对于他的治疗我全力以赴,挤出时间就去杭州看他,陪他。

每次离开杭州,我总要去西湖,一个人在湖边走走,或者坐下来喝一杯龙井,什么都不想,看着湖水发呆。

船小好调头。可每一个老板都想把产业做大,也免不了盲目扩张、自我膨胀,听不进任何意见和规劝。等到出了问题,才知道后悔,可这个世界唯一买不到的就是后悔药。

公司的战略和管理都出了问题,产业调整必然引起人员变动,负责人事的副总工作方法简单粗暴,辞退了一批人,并没有按照劳动合同兑现赔偿,被告到了劳动部门,劳动仲裁部门几次调节未果,竟然走上了法律程序,而这一切,都瞒过了我。

直到检察院送达传票,我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送走他们回办公室,办公区鸦雀无声,我感觉到每个人都在偷瞄我,不是关注,而是在看我的笑话。那不是目光,像是刀子在剜我的心。

会议室死气沉沉,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好像一夜之间都被霜打了一样。我以前很多次遇到过坎坷和艰难,但一见到我的同事,就立马来了精神,有了斗志。他们见到我,也有了主心骨,有了信心。但现在,不祥之兆一下子涌进我的脑海,这样的情绪和局面绝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

我问负责人事的副总,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为什么不请示,副总一脸无辜,说他也知道现在公司的许多事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他分管的事,想自己处理得好一些,替老总分担。

我笑得很难看,问他,你不觉得这样的事早就由不得你来分担了吗?他说,我也没想到会搞成这个样子。我说,没想到?一句没想到就完了?他说,我愿意承担这件事的后果。我问,怎么承担?他说,我辞职!

左小平,你被拘留了!

听见一阵脚步声和骚动,看见那几个装束齐整的人由远而近,我便知道自己无法逃脱。面对明晃晃的拘留证,我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站起身,机械地伸出双臂。对方愣了一下,平静地对我说,出了办公区吧!你毕竟是老总!

我凄惨地一笑,有两个人已经把我夹在中间,我不由自主地跟着往前走。偌大的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下属,我见他们都远远地观望、窃窃私语。我突然感到无助,像掉进了汹涌的大海,随时都会被巨浪吞噬。我恐惧,惊慌,却极力装出镇静的样子,我不想在手下人面前丢份,但又不知道走出办公室会是什么样的结局?我有些绝望,想喊,嗓子却像是被钳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

办公桌上的手机骤然响了,对于我,像一棵救命的稻草,让我有了一丝希望。我猛然回身,想扑过去抓住手机。旁边的人也被惊动,以为我要抗拒,七手八脚地扭住我的胳膊、扳住我的身体,把我按倒在地。我挣扎着,脸贴在地上,动弹不得,手机却依然刺耳地响……

我被手机吵醒了,浑身酸痛,一身冷汗。这样的梦最近常做,大同小异,每次都让人心惊肉跳。我接起电话,凌波的声音,干吗这么久才接电话?我问,你和凌凌什么时候回来?凌波说,我看中了一对劳力士情侣表,给你发图了,你看看咋样?我移开手机扫了一眼,心不在焉地说,行!你买吧!凌波说,换块表,人也走字!

我放下手机,心有些酸楚。我也迷信过这些,却越来越不相信。对的时候自然走字,不对的时候,没人能救得了你。宽敞的办公室里常常我一个人,空旷的家里也只剩下我自己。需要人的时候,却没有人在我身边,往日那些哥们朋友,我该找谁?谁又能帮我?

早餐我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一片面包,完全没有食欲,也懒得看电视手机。我不想去公司,竟然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就偎在沙发里,脑子极乱。

手机响了,似乎和我梦中的铃声一样,我赶紧拿起来,是陌生号码。我又放下,听着它响,脑子里是梦中的情景:我渴望地回眸,急切地想接听,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控制住,无法实现。

这个时候,只有陌生的电话才可能给我带来希望!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等着对方说话。

喂!

曲晓萍!我浑身激灵,喊出声来。

片刻,绝对是我熟悉的声音,回答正确!

真是曲晓萍!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闭上的却是眼睛。我努力想让自己平复下来,脑子才能清醒,曲晓萍的样子才能清晰,我才能相信这一切。

是我,曲晓萍!依然是沉稳的声音,一点都没变,而且带着笑音。

曲晓萍,你在哪?

我推动旋转门,看见了曲晓萍!她坐在沙发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远远地看见我,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走近,我俩拉着手,拥抱在一起,分开,又拥抱着。

曲晓萍轻轻地推开我,仰脸看着我,脸有些红。

曲晓萍说,左小平,你没太变,就是头发白了些,发际线高了一点儿。我盯着曲晓萍,她似乎很平静,看着我微笑,但掩饰不住一丝沧桑和疲惫。她只是淡淡的妆,嘴唇润朗,显得很有生气,头发微微卷曲,带着一些白发,没有刻意染,很自然,一如以往。穿得很素,黑色的套装,白格的衬领,显得很职业,也很干练,只是穿成这样回国,让我很奇怪,一件米色的风衣搭在沙发的扶手,包也是深色的。

曲晓萍看出了我的疑惑,也没解释,拽了我一下说,你不像大老板,还是像一个儒雅的学者。我说,真不如在校园里好,我是误入歧途,走上了一条无法回頭的路。

曲晓萍纠正我,哪里是路无法回头?是你自己不肯回头吧!我们挨着坐下,我说,一路上脑子里都是你的样子,你的变化也不大。如果染发的话,和以前没有区别,基本是重合的。曲晓萍笑着说,一脸的皱纹了,再染发也是不搭。我侧脸给她看,她笑着说,咱们这个年龄,皱纹对男人来说是阅历,对女人来说是挥之不去的心病!我惊讶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成诗人了?

曲晓萍冲服务员招手,来两杯咖啡!我说,做梦都想不到你会这个时候出现。曲晓萍瞪大着眼睛,是不是不该出现?我急忙说,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就好!你那么快就听出我的声音,我挺感动。我说,谁让我们都叫小平(晓萍)呢!哈哈!曲晓萍说,这是一个原因!

接下来,我俩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不知道该从哪说起,轻轻地搅动咖啡。我想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回来?却又觉得不妥,这样问没有什么意义,时间有限,我想和她说的很多,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曲晓萍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放下勺,拿起杯,喝了一口,轻轻地说,这次回来,处理家务事,我没告诉任何同学,本来也不想告诉你,但三个小时后的飞机,我临时决定,告诉你!要不,又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还能见面。

我心一颤,鼻子竟然有些酸,我揽住她的肩,年轻时这样过,她没拒绝,这次依然没有,而且还靠过来一些,我俩就这样挨着,什么也没说。我眼睛有些湿润,对她说,见面,就意味着还要分别!曲晓萍点点头,分别是必然,是宿命,是轮回,这些我们都认可,也是习惯的。

我扭过头,不想让她看见我的泪水,好半天才转过来,说说你,这些年怎么样?曲晓萍说,挺好的。我盼望着她继续说下去,她没有继续,而是问,喝一杯啤酒怎么样?我说当然要喝,就冲服务员招手,来两杯啤酒!

我俩端起酒杯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我说,酒已经有了,就差故事了!曲晓萍笑了,笑得比开始爽朗,她放下酒杯说,你还不知道我?我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我说,其实你本该是个充满戏剧性的女人,因为你的矜持高傲,许多故事本该发生却都没有发生。曲晓萍说,有点遗憾!我说,缺憾。曲晓萍说,其实我既不矜持也不高傲,只是学不会主动罢了。婚姻和工作出了问题,不如意,只能选择逃避。自己也知道,以前在国内,就有人说我不解风情,是个没趣的女人,现在依然是这样。我故作惊讶,瞪大眼睛看着她,故意夸张地说,不解风情就是最大的风情啊!曲晓萍说,就你与众不同。她又和我碰杯,轻声说,在美国,或许你是对的。风情万种可以活得洒脱、轻松、惬意。不解风情也一样能活出自我。你不必在意别人的感受,也不必去关注别人。寻得着开心,耐得住寂寞,是最基本的生活素质。在美国我也是上班、回家、购物、做家务、休假、旅游,没有国内一些不必要的应酬,有大把的时间属于自己,自然也有些孤独。回来才感觉自己变傻了。

我说,我能对你敞开一切,对你却知道的很少。曲晓萍否认,倒不是!你们男人敞开心扉叫率真,我们女人呢?大概只能叫怨妇了!

我俩都笑了。你在美国还做财务?

不会别的!曲晓萍淡淡地说。我由衷地说,你是专家了!曲晓萍说,美国的财务既复杂也简单,报税是大部分,熟悉相关的法律是最重要的,不是想象的那么累。

彤彤好吗?

她挺好!长大了!曲晓萍此时才流露一点忧伤,彤彤在硅谷,自己闯。不像我这么保守,在华人企业。我们在同一个世界,唱的却不是同一首歌!

曲晓萍的手机响了,是男人的声音,纯正的英语,语气温良。曲晓萍不时回答几句,轻声细语,听得出来,他们的关系不一般,对方充满了关心,曲晓萍似乎也很享受。我看着她,脑子里闪现着她中学时的模样,一点点地长大,上中学、读大学、参加工作,结婚、有了宝宝,人到中年……

我是可以肆无忌惮直视曲晓萍的人,她不恼,甚至也不躲闪,她知道我的非分想法一直都仅限于想法,她能驾驭。她放下电话,冲我笑笑,并没解释,而是告诉我她回来的原因。

她去美国适应了一段时间就把父母接了过去,这几年老人先后去世,生前的愿望就是想叶落归根。她们兄弟姐妹合买了墓地,这次回来就是把父母骨灰带回来安葬的。我静静地听,心里不是滋味。我们的关系和感情,曲晓萍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本来应该参与的,如今却连消息都不曾得到,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曲晓萍看出了我的不安,笑着说,这些天就忙这件事了,没跟你们联系。凌波、程丽和孩子们都好吧?我就不跟她们联系了。我点头,挺好!她俩要是知道了,你走不掉的!彤彤没回来么?曲晓萍说,一起回来的。她有休假,回国前就和朋友约好了,昨天去北京了!我俩相对独立,自己照顾自己。

宾馆的服务员走过来,冲曲晓萍说着什么,曲晓萍点头,回答了一句。转回头看着我说,孩子都比咱们当年大十多岁了!他们都是大人了,即使在我们面前,也不该再当作孩子了。我说,可不是!时间真无情,过得真快!曲晓萍拿起桌上的酒杯,我俩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曲晓萍的脸有些潮红,她用手背拂拂脸,对我说,好久不喝酒了。

我知道她是为我喝酒的,入乡随俗,不喝点酒,似乎不能尽兴,无法倾诉,也无法沉默。有酒,一切都自然而然。我看着她说,谢谢!这样的时刻真好!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地坐一会儿,就聊聊天,聊聊过去,随意想聊什么就聊什么!

在美国,这样的机会就很多。一个人的时候也想过去,想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多热闹啊!曲晓萍盯着我,轻声地说,感觉你有些疲惫,摊子那么大,得注意休息!

我若有所思。曲晓萍提议,来吧!干杯!我俩把酒杯里剩余的泡沫消失的酒喝干,曲晓萍倾斜着酒杯给我看,一边说,好像喝多了一点,不过这样的感觉真不错!我约了车,在外面等着呢!我得走了。

我说,晓萍,我想送你去机场!

曲晓萍把住我的胳膊,你喝酒了!不要开车了!再说,我特别不喜欢和亲人朋友在机场分别,约一辆车是最好的离开方式!她盯着我,仿佛我不答应,她就不肯罢休。

曲晓萍没有变,张弛有度,不紧不慢,把事情安排的有条不紊,她一定是事先都想好了该怎样去做,才给我打电话。一切都在她的计划里,没有半点差错。我从来没有违背过曲晓萍,这次也是,她显得格外高兴,

我帮她拿起风衣,示意她伸开胳膊,她温顺得像只绵羊,转身,顺畅地穿上,那风衣和她很搭,像是定做的一样,合体、大方、又有气质。我又把黑色的包拿起,递到她手里,服务员拎来拉杆箱,在后面跟着,我俩往外走,她挽住我的胳膊,瞬间一股暖流传遍了我的全身,我却打了一个寒战,停顿了脚步,她也是。我俩看着,我凑过去,她更近了,我的嘴唇贴到她微微躲扭开的脸,有些凉。她躲开,拽着我的胳膊嗔怪,我要误机了!

曲晓萍上车了,我俩挥手,车就开了,开得很快,我盯着她,她终究混入车流远去,我的眼睛模糊,使劲地眨,已经找不到那辆车了,所有的出租车都一样的车型、一样的颜色,一样的疾驶。我不知道她在哪,她突然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了。我就像做了一个梦,突然醒来,无限怅惘。

我知道这是我和曲晓萍情感的轮回,彼此思念,割舍不断。见上一面,久久慰藉。其实我更愿意回到梦里,回到过去久远的时光。

太阳西下,云霞红晕,天气温暖而柔和,马路上没有几辆车,显得特别宽敞。我眯着眼睛,仰起头,任风吹拂着脸,吹着口哨,悠闲地蹬着自行车。我见过接新媳妇的,就是新郎用自行车驮着,就像我现在这样!身后坐的是曲晓萍!我满心欢喜,尽管腰被曲晓萍抓得火辣辣地疼……(完)

孙戈,1987年黑龙江大学数学系毕业,中国民主建国会黑龙江省文化委员会委员。在《北方文学》《海燕》《黑龙江日报》《新晚报》等多家报纸杂志发表小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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