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日子(散文)

2019-11-22 23:20
雨花 2019年3期
关键词:煎饼礼物女儿

中年生活是一道深渊,你要用尽全部的力气才能爬出来,随后你发现,时间已经到了。

——题记

煎饼姑娘

小李有一天突然开始喜欢吃煎饼,我们对此也没有意见,她喜欢就好,并且鼓励她自己排队去买,我们站在一旁看着。看着一点点高的她站在队伍里时而伸着脑袋看着那个摊煎饼的铁锅,一股浓浓的世俗生活的气息会扑面而来。很多个早晨,她排队买煎饼,我等在一边,然后我们转身去旁边的店里,我吃面条或者其他的,她啃煎饼。等她大一点之后,我付完钱就先行去了旁边的店,有的相隔几米远,有的相隔几十米,但已经不再担心她一个人了。这一代治安不错,而小李对道路上的安全又极其敏感,可以说胆小,不必担心她横冲直撞的。其实等待的时候也还是有点担心的,但我认为,如果有什么问题,那纯属意外,这种意外是任何办法都阻止不了的,你不可能永远不出门,只要出门,只要活着,这种级别的意外就会存在。每次见她拎着煎饼回来还是顿感放心,会问她要不要来一碗馄饨或者一杯豆浆之类的,很多次她就这么干吃,或许她不觉得干,但我想想觉得挺噎得慌的。

小李从来没有完整地吃完过一个煎饼,煎饼对她来说太大了,往往剩下四分之一,或者三分之一,甚至一半,有时候超过一半。煎饼要脆的热的才好吃,她剩下来的煎饼我从来没有吃过,都扔掉了,有时候在上学的车上,她会把剩下的煎饼给我,我放在背包口袋里。有一次,一块将近一半的煎饼在我背包侧面的口袋里放了三四天,被我背着去单位、回家,再去单位、回家,一直在那里。最近几年我一直用不错的双肩包,此前一个是北脸,现在则是格利高里和北极狐一大一小混着用,充满了户外气息和远行色彩的背包并没有把我带到多远的地方,但是日常生活因为多出很多个功能齐全的口袋而显得更为妥帖和积极。

我觉得总是浪费煎饼很不好,于是想出一个办法,让她把煎饼一分为二。煎饼本身是从中间被切断的,我的意思是让她跟卖煎饼的人说一下,用两个袋子装。看在她是一个小姑娘的份上,绝大多数的时候人家都会同意。这样我吃一半,以往点的大碗面条之类可以减少为一碗馄饨或者鸭血粉丝汤了。这样做可以充分确保一个煎饼丝毫不被浪费,充分尊重了煎饼和卖煎饼的人,趁热吃也确实好吃。但我很吃亏,因为小李不吃辣,买的煎饼,就是面加鸡蛋做的皮,放一块油炸的脆饼,再来一根火腿肠,煎饼的精华,那些摆在一边的菜一样都不放,那些诱人的海带丝土豆丝雪菜等等,一概没有,没有辣酱,没有甜酱,还总是放着她喜欢的玉米味道的火腿肠。幸亏又热又脆的煎饼确实不错,粗粮烘烤后粗砺的质感,还有健康的暗示让我也能接受。我有兴致的时候会怂恿她吃辣,来一点点也行。她不是没有吃过,起码吃过辣条,有一次还呲牙裂嘴地吃了辣味的羊蝎子,说是太好吃了。一天早晨,我把一点辣椒扔在馄饨的汤里,对小李说,快看,辣油放在水里像不像一朵花开了,一朵辣花啊!这么好吃的辣椒你怎么不吃呢。小李饶有兴趣地看着汤里的辣油怎么融化怎么和馄饨混为一体,一直把脑袋凑在碗上面。如果从侧面看,像极了我们两个人在共吃一个碗里的食物,或者像两头猪在同一个槽里吃食。对此我提出严厉批评,让她不要凑过来看,但她总是喜欢看着这些事物,好奇心爆棚。两三岁时曾经在路边看一个老人家包粽子不肯走,最后人家不得不送她一个。现在喜欢看书,到哪里都带着哈利波特系列其中的一本。没有书的时候,就凑过来看着我吃的东西。看归看,辣椒照样不吃。如果她长大后是一个不吃辣的姑娘,也挺好的。

煎饼女孩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意外悬念,也没有感动和悲伤,它所能有的,只可能是它会骤然结束。这件事是骤然开始的,如果哪天因为某个原因结束了,那也就结束了:有一天她和过去一样吃了煎饼,而我不知道她早餐吃什么,我已经不在她身边,并且永远不会在一起生活。迄今为止她大概吃了三十次煎饼,或者五十次,或者一百次,我真的不记得了,这也是这件事有趣的地方。它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日常生活总是会被忽略,让人记不起什么。谁记得自己今年剪了多少次指甲呢?平均一下吧,我认为小李目前吃过六十次煎饼。

今年八月小李去外婆家几天,有一天突然很想她,就打了个草稿,这么久过去了,它还是一份草稿,因为小李几天后就回来了,相反,我出差的时间可能比她去外婆家过暑假还要多。

作女儿的鞋子

女儿去外婆家

像是去了另外一个时空

杳无音讯,平行地度过每一天

突然想变成她的鞋子

看看她怎么过一天

说什么话,玩什么

但也仅限于此

永远不会知道另一个人在想什么

哪怕是女儿,哪怕四目相对

也只能平行地度过每一天

俗事让我们交集,因此

要珍惜每一件疲惫不堪的事

旅游,考试,训斥和被训斥

在死亡之中

从广州回南京市,飞机晚点,候机的时候一直在昏睡。真正起飞后反而清醒了,突然间特别紧张,一直想安全问题。拥挤而密封的机舱让人不舒服,假设空间宽大一点,带来的安全感或许会大一点。

起飞之后有一阵子一直颠簸,我有点害怕和烦躁。我豁出去地想,飞机遭到了神秘地攻击,从中被一劈两半,那多刺激!不是前后分成两半,而是左右分成两半。走在过道上送餐的空姐也一分为二,缓缓地一左一右。大家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中坠向虚无,从几千米高空各自散落,落到各自的死亡之地,毫无办法。

不可否认,这么恶狠狠的想法其实是为了抵御关于安全的恐惧。我都想得这么可怕了,都做好了最惨的思想准备了,还怕什么呢。

但是理智告诉我,这种事极少发生,对很多人而言,永远不会发生。而真正会发生的事情是,第一次到广州游玩的女儿,会在五十年,或者六十年之后,在某个场合说:第一次到广州是六十年前,妈妈没有去,爸爸单独带我去的。时间太久了,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却一直记得我们去了野生动物园玩,还有离开前的最后一顿饭,姑姑赶过来陪我们,然后把我们送上车。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已经去世了,姑姑也不在人世了。

当她说这番话时,她也已经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因为某个谈话采访而说出了这番话,也表达了对父亲,也就是对我的一点点缅怀,老泪纵横。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她或许会对已经离开人世的亲人突然感觉亲切起来,似乎死亡是一种相聚的方式。

想到这里我几乎哭了,眼泪打转。扭头看看9岁的女儿,正在酣睡,睡在9岁的美梦之中,让人觉得这一切是绝对的真实,又是绝对的虚妄。我其实无所谓她七十岁是否记得我,只是一想到她也会六七十岁,然后死了,就难过得想哭。

最近我一直对死亡念念不忘,不断有死亡的消息传来,有的正常,有的不正常。仔细想一下,“不正常死亡”是一个悖论的词汇,不正常对应的是正常,但什么样的死亡才是正常的呢?高寿而死于病榻?谁知道其中有多少悲怆而细致的情感。一切的死亡都是正常的。只是,一些同学朋友说走就走,而健在的长辈必将死于死亡,这些真让人难过,让人体会什么是中年。就我个人而言,父母健在,岳父岳母健在,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如果我不出意外,会经历四次死亡,四次大哭、守灵、跪拜、上坟,等等。人类有一种残忍而无能的本质,唯有死亡代代相传,前人以死亡的方式折磨后人。

生儿育女,除了繁衍,也是把死亡这一极端漫长和残酷的过程和概念,不停歇地遗传下去,通过遗传成为属性。

最近一两年,很多的思维,很多的文字都不自觉往上面靠。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或许是的。另外就是,死亡是一件极端无趣的事情,想想就生气,我只是不服气。太不服气了。

布考斯基在《父亲之死》里说:死亡真是非常无聊。这就是死亡最糟糕的地方。非常无聊。一旦发生了,你就无计可施。你不能跟死亡打网球,或把死亡变成一盒糖果。死亡就像是一个泄气的轮胎。死亡真的很愚蠢。

确实,无计可施。至少目前如此,刘慈欣在某次采访中说,人类真正的不平等还没有到来,如果哪一天一些人必须死亡而一些人可以不死,真正的不平等才开始(大意)。平心而论,处在社会底层的我们,其实是必死的那一类人,也就是说,无计可施。

家传恶习

这个恶习指开玩笑,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没完没了地跟我开玩笑,有的玩笑让人觉得还行,很好地拉近了父子距离,有的会让人怒火中烧。

最狠的一次是中考成绩出来时,总分640分,我考了586,过了县中录取线。父亲回来后故作轻松地说,你考了486分。我一屁股蹲在厨房外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的泥土地、杂草、柿子树和菜地,万念俱灰。好在我也遗传了母亲那种凶狠的求生本能,当时就发誓,正视现实吧,以后就和泥土地、杂草、柿子树还有菜地为伍好了!如果时间够久,我还可以想到,我完全可以做一个跟魏思孝一样的乡村先锋作家啊。不过我当时还不知道魏思孝,而魏思孝也是读过大学的,选择回乡住下而已。

很快,父亲告诉我是586分,让我的轰轰烈烈投身乡村的誓言化为乌有。

父亲所开的这个玩笑被母亲说了好多年:太过分了,他要是想不开死了怎么办。能怎么办呢,当时妹妹已经出世,大不了她在这些年回忆几乎不认识的哥哥,写一篇非虚构文章:《因为父亲的一句玩笑,哥哥死在了乡村的深井里》,十万加。

分数的玩笑后两个月,我离开家去县城读书,从此再也没有回去长住。加上逐渐成年,父亲不再跟我开玩笑了。每次见到我,如果没有焦虑操心的事,他会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笑嘻嘻且蓄势待发的表情,就要有玩笑说出口了,可终究没有。

有了小李后,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总拿她开玩笑,尤其是这几年她大了,有理解力之后。有些玩笑还行,有效地拉近了父女之间的感情,偶尔也会让她气得跑开。

最有意思的一个玩笑,是关于她换牙后冒出的大门牙的,我伸出双手握成拳头并排,对她说,“别人的门牙是这两个手背。”

她说,“嗯。”

“你的是这样!”说着,我双手骤然伸直。

“而且这样!”说着,我把两只并排的手背扭出一个夹角。

这些意思是,她的门牙大,且形成了一个夹角。现在又有变化,我把右手往回挪一点点说,“还这样!”

她发出愤怒的大笑,挥着拳头要跟我打架。

其实她拿我开玩笑也不轻,最伤人的一次是几年前,带她和几个朋友一起吃饭,饭后大家拉开椅子准备离开。小李突然哈哈哈笑起来,坐在那里不动。问她怎么了,她皮笑肉不笑地说,“爸爸你真矮!”

当时的三个朋友都在一米八以上,真是极为不幸。说好了父亲在孩子心目中很伟岸,起码维持到青春期之后再矮下去,小李五六岁就用不伟岸来形容我了。这或许不是玩笑,是发现,但伴随着这个发现,她也开始跟我开各种玩笑,嘲讽我这个不行那个不好,漏洞百出的人生在她眼里无可掩饰。鉴于小孩记忆模糊,我近年来只跟杨黎曹寇顾老师等矮个子朋友一起吃饭,以期重塑我在小李心目中的伟岸形象。

另外我挺恼火的是小李拿书跟我开玩笑,她随机抽出一本问我,这个看过没有?没有。又抽出一本问看过没,还是没有。再抽出一本问我,我说看了个开头。她大笑着指责我,你你你,不看为什么要买呢,留着吃啊。我只有把她轰出书房。

自从小李出世以来,我就没有用儿童腔舞台腔话剧腔跟她说过话,我没办法在三十多岁时把嗓子压得细细地跟她说,“你等着呀,爸爸给你拿碗碗……”“不哭不哭,爸爸帮你打这个讨厌的小桌桌”“你也想要啊,那好啊,等下次来给你买一个,好不好呀!”这样说我会疯的。像朋友一样说话,有什么说什么,该什么语气就什么语气,努力无话不谈吧。而开玩笑乃至互黑,好像是一种必然性。

现在想想,这种必然性导致了玩笑的遗传,起码目前已经如此了。明天回家,我特别想看看小李和爷爷之间能否开起玩笑来,怎么开。

当然,作为一个读过一点书并且不断反思和怀疑人生的人,我知道玩笑不能过分,不能当众开,不能针对生理问题,不能关乎自尊,不能这个那个。都知道,但没想过放弃,它有很多内部的问题,但取缔这件事是更大的问题。

整个人世无非一个玩笑,我不能让小李有种正经且觉得唯有自己正经、重要且唯有自己才重要的三观。

一个放纵的人

女儿在外婆家住了一个月,开学前那个星期六下午,我们把她接回来。作为久别重逢的礼物,我带她去吃“美丽心情”蛋糕,她挺正常,分给我吃了不少。晚饭在家吃,也没有什么问题。

第二天周日,女儿突然开始疯狂吃东西。早晨,我还在睡觉,她就自己弄了碗牛奶泡麦片,又吃了若干片“冠生园”的玉米饼,一种原味,一种芝麻味。撕不开没问题,她找了把剪刀来剪。这足够多了,成年人的早餐不过如此,可她还嫌不够,指使我帮她煎个鸡蛋,等鸡蛋的时候她吃了十来颗葡萄。很快到了中午,出去吃面条,她和她妈分掉了一大碗三鲜面,她吃得比她妈还多。我因为吃得太辣要了瓶可乐,她闹着要一瓶雪碧。下午步行去一个商场捞小鱼,途中看到一家新开的糕点店,她妈给她买了一瓶芒果奶昔,主要是冲着瓶子买的,那是一个标准的玻璃奶瓶,小宝宝才用,快五岁的她举着,看上去很萌。随后在商场里看到了一屋子的进口食品,非要买点什么。给她买了原味的品客薯片,回家之后闹着要吃。开始说只能吃三片,吃完后她求我们再给一点,之后闹着还要。后来我们实在不给了,她又翻出放在桌子上的玉米饼,不停地吃。然后又不声不响吃了三五十颗葡萄。

晚饭时大雨,我们叫必胜客外卖。我和老婆议论说,不要帮她点东西了,她晚饭根本不可能吃下去。她听了,羞愧嗲嗲地说,那我就不吃晚饭了,我就跟你们后面吃一点点吧。结果一份被分为六块的披萨饼她吃了两块,两个饱满的三角形。我以为她吃一半扔一半,结果她全给吃了,干干净净。

这就是女儿一天的食物。我后来问她,怎么回事,怎么吃个不停。她嗯嗯啊啊,摇着脑袋,晃着比脑袋大出很多的肚子,给出的答案是,好吃。

我不觉得她一天吃的东西有什么好吃的,但我猛然想起来,她在外婆家待了一个月,肯定是清汤寡水地憋屈坏了。我问她,外婆有没有带你吃麦当劳肯德基?没有。有没有带你吃小蛋糕?没有。有没有买冰淇凌给你吃?没有。有没有在外面吃过饭?没有。

我知道我问的这些食物往往被形容为垃圾食品,但是如果彻底杜绝不吃,其后果是非常恐怖的。女儿的表现就是最好的例子。她这一个月,所有的伙食全部在家里解决。而家里的伙食是六七十岁老年人的口味。她外婆从来不会做任何正规的饭菜,大小姐的后遗症,而她外公,自诩有个在老牌国营酒楼当大厨的父亲,就觉得自己做菜的手艺超级好,其实不及格。常年在家吃饭的人怎么会做出可口的菜来?老两口面对外孙女,肯定少盐少油力争原汁原味。女儿说了,一个多月,吃得最多的是疙瘩汤,里面有西红柿、肉丝、青菜……我顿时觉得太惨了,这是速食,或者是正规酒席最后的主食,女儿就这么在乐滋滋的外公外婆陪同下吃了很多顿。真的是有一种“外婆家一月,山中好几年”的感觉。

显然,人不能压抑,压抑之后必然放纵,而且疯狂。

每个人的礼物

女儿会在春节时准备一些礼物送给长辈亲戚,往往是花里胡哨的信封,装着更加花哨的贴纸或亮晶晶的塑料宝石以及她涂写的彩纸。当她面带羞涩又坚定地递上礼物时,大人会发出夸张的惊叹,表示感谢,夸她能干。这让女儿更热衷于送人礼物,射手座的性情不断加固。

今年春节前几天,女儿又开始准备。一天晚饭后她非要跟我去超市,要给外公买一盒入口即化的巧克力,外公牙齿不好。我说你这个想法挺好的,除了送礼本身之外,选的东西确实要有一点实用性,要么能吃要么能用,这样他们以后会不断想到你。如果不能用,只能随手放一边,礼物的价值除了送出去那一刻就没有了。另外,礼物也代表你的品味啊……

这些话让女儿犯愁了,上哪里找那么多有实用性又代表她的品位的礼物呢?只有找我帮忙,让我帮她想,让我给她钱,让我陪她买,还让我保密。她要送出七份礼物,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和姑姑。她坚持不能重复,连类别都不能重复。那就慢慢找吧,冥思苦想,在几个商场超市里到处看。

于是,年前这几天她忙极了,像一个事务繁多的一家之主。

一天晚上,在睡前故事的时间她无心听故事,还在想爷爷的礼物:她打算送爷爷一百块钱,并且明确说,爷爷这是专门给你打牌用的,家里只有你一个人赌钱,输了也不要心痛,赢了就更好了!即使这样她还是觉得不妥,其他人是实物就爷爷一个人是钱,有点奇怪。我答应她一会帮她想想。

她躺在被子里,露出一张小脸,在微弱的光线中显得真切、漂亮而又脆弱。每晚的故事时间总是让我感慨不已,我知道有一天此情此景会不复存在,戛然而止,像一个朋友成了陌生人,甚至再也见不到了。一定会有个时间,她要么纯粹不屑,要么因为没有时间,会不再让我给她说睡前故事。而等她到了初中,就算她愿意而且有时间,我大概也没有办法在她临睡前跟她谈笑风生,那时我不管说什么她都不会有兴趣,像一个抛物线一样,她那个年龄的话语距离我们是最远的点。

带着复杂的情绪,我鼓励她说:你现在给我们准备礼物是很好的,大家都会很开心。以后你会发现这几年是你最幸福的几年,七个人都在你身边,一个都不少。然后会有一天,有一个人去世了,那年春节时你发现只要准备六份礼物了,然后是五份,然后是四份,然后是三份……说到这里,女儿快要哭了。我补充说:我觉得这件事很正常,没有什么不好,人不能只活不死,不然那么多人住哪里呢。就像太阳出来太阳下山才是一天一样,不下山就没有第二天,总不能太阳出来,出来,一直出来,那地球就被烤焦了,什么都没有了。你以后不要太在意谁去世了,都是必然规律……

比喻可以化解部分悲伤,之前我清楚地看到女儿就要哭了,但听到日出日落时情绪明显缓解了不少,止住了眼泪。而春节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比喻,它被比喻成一种归宿,而我们被比喻为不断朝这个方向走的人。事实上我们和春节之间越来越远。

在我离开房间时,女儿得意地对我喊:那姑姑是岁数最小的,我送给她的过年礼物会最多。

在传统与现代之间

有一天女儿告诉我们,她是数学课代表之一,管八个人。所谓管无非是收收作业本之类的事,谈不上什么。但我还是非常感慨,一是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我们这件事,直到一年级上学期快结束时才说,可见她对此无所谓,没有沾染权力欲;二是小学开始后,女儿在学习方面有些吃力,和智力能力无关,而是她那种随时随地可以发现好玩事物的性情和学习所需要的专注高效形成了巨大冲突,以做作业为考量,她有很多不良习惯,甚至让人饱受折磨。我们以为她不受待见,好在数学老师对她印象不错。

下学期班级要任命班干部,九个意味深长的职务:中队长、副中队长、旗手、学习委员、劳动委员、文娱委员、体育委员、组织委员、宣传委员。为了让女儿相对融入集体,我们鼓励她申请劳动委员。在申请书上我罗列了她目前能做的一系列事情,充满了搞笑情绪,但也是我觉得放心乃至自豪的地方。

结果出来后,她成了副劳动委员。这是原先计划里没有的,九个职务衍生出多个副职,班上44个小朋友,估计人人都有职责。女儿的具体职责是,负责放学后这个时段的班级卫生。放学后选择弹性离校而没有走的同学有十几个人,她指挥大伙搞好卫生,再去旁边的自习教室做作业和玩游戏。

数学课加放学搞卫生两件事相加,女儿可以在特定的时间里管二十多人,可以体会到足够的责任感,这或许正是学校如此安排的用意。同时,如果换个思路看,女儿也被无数人管着。大体算一下就是,语文、英语、美术、学科、品德、音乐等学科,都有课代表直接管她;上述九大职务中除了劳动和升旗,七个职务的正副委员都可以管她。细细一算,一个在特定时间里管二十来人的学生也是被二十多号人在另外不同的时间里管着。

眼前顿时一副纵横交错的图景,你管我我管你,人人都是小主人。一副严密、精细、客观乃至繁琐的架势,和现代生活高度吻合。现代生活的一个要义是你在某个或几个领域里很牛,换个时空则必须认可别人的管理和专业权威。

学校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在这里充分体验现代性无可厚非。更为丰富的是,不管家长,还是一些学科的主旨,以及学校为特色而开设的课程、提出的口号,往往是传统而笼统的,有的甚至充满了古典的写意,诸如亲近自然、珍惜友谊、勤俭节约、四礼八仪、诚实守信、团结友爱、爱国爱家……另一幅纵横交错的图景出现了,一个方向上是严密分工的现代图景,一个方向是大而化之的传统与德育教育。不知道这是学生的运气,还是混乱的童年图景。总之,一年级的小孩已经早早陷入了“传统与现代之间”。

2006年我策划编辑了江苏省昆剧院大戏《1699·桃花扇》的同名图书,该剧与该书的核心立意之一即“在传统与现代之间”,继承了昆曲又使之具备现代性、特别是使用年轻演员以贴近当下观众。当时觉得非常厉害,和青春版《牡丹亭》一样厉害,如今看来,任何大戏都不如一所小学校更加兼具传统与现代性。

平行宇宙

大年初一早晨,其实也不算多早了,我带着女儿蹑手蹑脚离开家,不让她老娘知道,去肯德基吃早餐。之前我随口说了句不知道肯德基初一开不开门,她就惦记上了,非要去看看。

走在小区里,周围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车,也没有什么声音。地上一团团烧纸的灰烬有些显目,甚至刺眼。

女儿问我:为什么要烧死人?

我觉得她的措辞太生硬,委婉而平和地说:我们过年过节,已经去世的人也要过年过节。过年过节都需要花钱,所以我们烧一点给他们在那个世界花。你看我们在清明节、冬至不都也要烧纸吗,也有人习惯在除夕夜烧纸。

女儿点点头,这件事该结束了,但我胡扯的习惯又一次没忍住。我说:以后我们死了,你也要多给我们烧点纸啊。

女儿正处于逆反期,凡事都要翻过来,每天在家里说着“KO”,以替代“OK”。听我这么一说,马上回答我说:不烧,就不烧纸给你。

那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岂不是很可怜,看着别人有钱花,我们没有。我说。

女儿低头不语又突然说:你们不可怜,你们没钱花就饿死了,再去下一个世界。

我说不会吧,就是可怜啊,死倒不至于。

你们没钱,所以没钱买吃的,然后又死一次,再去下一个世界。说到这里她哈哈哈大笑起来,因为发现了死了之后还可以再死。作为一个一年级小学生,任何一个世界对她而言也都差不多,后面她会发现世界之间的不同,或者认为除了此地就不再有其他的世界。

聊不下去了,我们走走逛逛,每一家店都关门。突然我想到一个问题,就对她说:你看,如果你不给我们烧纸,我们就又死了一次,再去下一个世界。我们到了再下一个世界,之前的那个世界也没有人给我们烧纸啊,那就只能再死一次,再去下下个世界,然后就是不停地饿死不停地去下一个世界,停不下来了……所以你很重要啊,你烧纸了,我们就不会再死了。

KO!女儿开心地答应下来,应该是作为我带她去吃肯德基早餐的回报,或者是对新年的第一个任务带来的价值而感到满意。但我有些恍惚,真希望有一个或者多个世界。谁能认定世界仅此一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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