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民族传统手工艺传承人生存心态的田野调查

2019-11-22 14:55蓝洁唐锡海
广西民族研究 2019年4期
关键词:文化资本传承人

蓝洁 唐锡海

【摘 要】借鉴布迪厄的“生存心态”理论,从历史经验、区分化辨析、文化资本再生产三个方面对32位民族传统手工艺传承人的生存心态进行田野调查发现,当前传承人的生存心态结构呈现平稳的、认同现实场域规则的行动导向,但传统与现代、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他人的冲突仍较为突出地呈现为三个方面:首先是场域规则的改变,带来传承人历史经验与当前行动条件的冲突;其次是区分化原则的模糊,带来传承人对主体自身和对客体工艺认知的割裂;第三是手工艺功能改变,给传承人文化资本增殖带来新挑战。由此,手工艺传承群体需要更多、更具针对性的条件激励和保障,才能更好地实现传统工艺的振兴。

【关键词】民族传统手工艺;传承人;生存心态;文化资本;场域规则

【作 者】蓝洁,南宁师范大学“中国—东盟职业教育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唐锡海,南宁师范大学“中国—东盟职业教育发展研究中心”教授,博士。广西南宁,530001。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识别码】A  【文章编号】1004-454X(2019)04-0101-009

一、问题与方法

(一)问题的提出

中国从传统到现代的急剧变革中,民族民间手工艺群体经历了农耕社会、工业社会、后工业社会的不同生存状态。从农耕社会中制作生产工具或日常物件的重要群体,到工业社会被机器化大生产替代而衰退的边缘化职业人群,直至当前被赋予新的审美和文化传承使命,民族传统手工艺从业群体的保护和发展问题,成为政策和学术领域的关注点。多学科领域从关注手工艺的发展历程[1]、文化功能[2]、技术结构[3]等历史的、客观的、共性层面的要素和关系切入,逐步聚焦到手工艺代际传承的路径[4]、手工艺人的心理发展[5]、伦理实践[6]等当下的、主观的、个性化层面运作和影响进行分析和討论。但对于如何贯穿连接历史与当下、客观与主观、共性与个性等双重领域来讨论传统手工艺的现代性传承问题,仍需要探索可能性的解释框架。

布迪厄的“生存心态”是与历史、场域、实践等要素关联的理论体系,其概念包含了行动者的历史经验、区分化原则和文化再生产功能等要义。[7]本文从经验形成的时空结构、传承人的区分化辨析、文化资本再生产三个方面介入民族手工艺传承人生存心态的结构及其运作分析,以期能够将民族传统手工艺的过去与未来、主观和客观、个体与群体的各个要素穿插渗透形成可能的解释框架。

(二)对象与方法

广西壮族自治区在民族结构、自然资源方面具有典型性,可作为少数民族传统民间手工艺传承变迁的例子。广西有壮、汉、瑶、苗、侗、仫佬、毛南、回、京、彝、水、仡佬等12个世居民族,另有满、蒙古、朝鲜、白、藏、黎、土家等其他44个民族杂居其间,各少数民族人口占自治区常住人口的42.5%。[8]广西丰富特殊的自然资源为织锦、芒编、贝雕、蜡染等民族传统手工艺提供了天然的原材料,民族手工艺从业人员有100余万人,[9]148主要从事各类手工生产与制作。

课题组于2018年9月-12月期间,对广西壮族自治区内的靖西、桂林、恭城、龙胜、钦州、北海、苍梧、容县、巴马、南丹、宜州、宾阳等12个市(县)的32名民族传统手工艺传承人1 进行田野调查。涉及织锦刺绣(绣球、壮锦)、陶瓷(坭兴陶)、编织(竹、藤、芒编)、雕刻(角雕、贝雕)、铜鼓和银饰、木建筑、饮食(制茶)、古法制纸等十余类具有广西特色的民族传统手工艺。调查访谈对象均已获得政府相关机构授予的某项技艺代表性传承人称号,掌握杰出的传统手工技艺,在当地社区、群体、族群中具有影响力。32位传承人年龄都在50岁以上,其中,50~60岁的占40%,60~70岁的占30%,70~80岁的占25%,80岁以上的占5%。

田野调查在对手工艺传承活动的观察过程中开展,结合收集到的传承人各类获奖证书、资格证书、媒体报道等文本资料,对传承人口述信息进行分类呈现、解释与建构,能够集中地分析生存心态结构中的历史经验、区分化规则、文化再生产几个维度的信息。传承人的口述与课题组的叙事之间可能存在的语境和意义转换[10],也为研究留出自由解释的开放空间。

二、传承人生存心态的时空结构

传承人个体的成长经验衔接了民族传统手工艺传承的历史与未来。当前民族传统手工艺传承人生存心态中的冲突、交融、平稳与跃升共进凝缩着中国近代社会各个不同历史过程的时代变局。

(一)个体早期的经验与价值

传承人早期经验中,对于手工艺传承的基本组织形态、传承手段和功能定位的认知,反映出传统手工艺传承人与社会结构共时并存的行动状态。访谈的传承人都在15岁之前开始学习和从事手工艺,南丹刺绣工艺传承人A说:

“我13岁开始学做(刺绣)的,那个时候哪里像现在这样有书读,村里的阿妈都做刺绣,小辈就跟着学,看阿妈怎么做就怎么做。做了拿到圩上去摆卖,换点家里要用的东西。”

坭兴陶传承人B说:

“我阿爸是烧制粗陶的民间艺人,桂台龙窑是他建的,我是‘细蛮2 时就接触。家里也种田,没有固定那个时候是专门学这个的,烧窖全凭眼睛看火掌控,阿爸也不会特别提醒说要怎么做,他记得就说,不记得就不说,你想知道就要问。阿爸说的有时也听不懂,做多了见多了才体会得到。这些都是家里的工,家里的‘太细都要帮做,也都会一些的。”

黑茶制作工艺传承人C说:

“先要托人介绍给师傅。以前学手艺要到师傅家做好多年工的,什么活都要做,哪里像现在这么客气。学不学得到也看你自己,学到了自己就能开个铺面。”

早期经验和价值认定是传承人感知和评价未来经验所倚重的经验依据。[11]76传承人在口述早期学艺经历时,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原初生活经验与当前学徒承习工艺的场域规则进行比较,并得出具有明显区分性的经验评价。如“哪里像现在这样有书读”“(师傅对徒弟)哪里像现在这么客气”“阿爸记得就说,不记得就不说”这些陈述,都在对比和评价传承人早期学艺的经验与当前场域中学徒学艺环境的区别,也映射出传承人对于当前场域中系统性、专业化、师生平等地推进手工艺传承的肯定性评价。

(二)经验流动的转型与延续

生存心态联系了个体选择与社会变迁。[12]19从新中国成立至二十一世纪零零年代,民族手工艺传承人从早期依赖的家庭归并到社会的个体经验,与中国社会的急剧变迁联系在一起,呈现为三个特征明显的阶段。

第一阶段是改革开放前,社会主义改造过渡期和文革时期的场域规则对手工艺群体的行动意向产生影响,手工艺传承出现转型和冲突。D提到:

“我在五几年就进了县里的食品站,是公家人,有米簿的,我退休后家里‘太细可以顶班。但不一定顶我的班,哪里缺人就顶哪里,所以,家里‘太细对我的工就不熟了;当然,食品站专门分有徒弟给我,但徒弟也是公家人,所以只是帮一点、学一点,没有‘拜师傅头1 那么认真去学做工(艺),反正有米簿的嘛!”E说:“有一段时间,扎炮龙是不准的,说这是封建迷信。不过在村里不会管太严,也还有人做,风俗嘛,没有这个就不像过年。‘细蛮看着,自己会学着做小的龙。”

这一阶段,手工艺者在社会中的角色、责任和权利不断被更新的社会环境所改变,一方面家传世学、作坊学徒的传统传承方式发生转型;另一方面,传统手工艺所携带的文化基因在特定历史时期受到规制。

第二阶段是二十世纪的七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前期,手工艺品外销一度成为少数民族地区创外汇的重要来源,民族手工艺从业者族群内部的、实用导向的传统工艺经验,逐渐与现代西方文化审美导向的工艺价值接触和碰撞,并对行动意向产生影响。博白芒编手艺人F说:

“芒芯是野生的,以前用来编家里常用的饭捞、米筛、簸箕这些,没什么好看不好看的,能用耐用就得了,卖不了钱,农村人都会编。八几年,外贸局开始向‘芒编头2 收芒芯,外贸局是给一些好‘威3 的样板,我那时候负责根据这些样板来做支架子,支架做好就是半成品了,做好的支架散发到农家给妇女老人编,在支架上编上芒芯是眼看功夫,不用专门学。编完后,(篮子)里面还要缝上碎花的布。要说工艺嘛,主要是在设计样本和做支架这个环节,后来我们自己也开发了很多样式的产品。”

坭兴陶传承人B说:

“七八十年代吧,坭兴陶有过一些出口的大订单,这些国外的订单和我们平日做茶具等日用品不同,比如‘幸福鸭是比较有名的一笔国外订单,是专门用来装圣诞礼物的。开始国外客户给了一个模子,后来我们融合了中国的元素进行再设计,出口后很受欢迎。”

改革开放促进民族传统手工艺群体与世界性的、现代性的工艺理念和工艺需求进行交流,并融合丰富的民族文化内涵进行工艺设计调整与创新。

第三阶段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到二十一世纪零零年代,一方面,中国经济转型加速,社会的流动性和开放性不断加大;另一方面,中国工业现代化趋于成熟,工业制品迅速替代手工制品的实用价值,而传统手工艺的文化审美价值未受到充分重视,民族传统手工艺产业迅速衰退,大量的手工艺人伴随着国企改革和农民工群体的形成而脱离原来从事的手工艺行业,工艺传承出现断裂。坭兴陶传承人B说:

“工厂改制后,我的工友刚开始也还想做回原来的工,但是没有地方要啊!后来多数都到广东打工了,我是单干的少数人,相当长一段时间很难啊,收入不稳定,家里人也反对,人家出去打工的得钱多,早早盖起新房子。‘细蛮都进学校读书了,不读书的就去广东打工,都不学这个。近十年慢慢才好一些,讲究的人多一些了,收藏鉴赏坭兴陶的群体也扩大了,而且可能大家也认识到坭兴陶原料还是会越用越少。”

社会转型和现代工业冲击下的手工艺群体一度为谋生而被迫转行,手工艺传承也因此出现断裂的危机。传承人历史经验的流动对这个群体在当下场域规则中的行动意向产生影响。

(三)当下场域的规则与发生

当下场域中持续完善的制度规则、拓展的多元化市场、变革的传承范式成为传承人历史经验、现实选择与未来发展的中介场所。

1.制度规则完善

生存心态是一种社会化了的主体性,五位手工艺传承人的訪谈口述,集中反映了场域规则中的制度设计、工艺传承载体拓展等社会结构变化对于主体意向的影响。

已经具有国家级工艺美术师职称的传承人G说:

“以前我父亲一辈的老艺人不评什么职称、等级。以前手艺都是用来吃饭的,做出来的东西好用的、不容易摔坏的,就好卖,多人买就认为是好的。我们这一代人都评职称,评各种称号。我们也从这些(职称、称号)中受益的,职称级别高的大师的作品价格也越高嘛。”

开设有自己工作室的传承人H陈述:

“我除自己的工作室之外,广西工艺美术研究所、南宁职业技术学院、广西经贸职业技术学院、广西理工职业学校等好多个地方聘我作为学校的‘大师,在所里、学校为我建有工作室。我在各个工作室中带领有不同的团队,开发壮锦工艺产品。”

在国际大赛中获得过金奖的传承人I谈道:

“我参加各种比赛,先是市里的、区里的,后来是全国的、国际的,一等、二等奖、金奖都获得过。要有文化底蕴,有传统的要素,也要有创新、有时尚的思想才能获奖。”

经常带团队出席各种节庆活动的传承人J说:

“政府部门、博物馆、企业、学校搞活动的时候,会请我们去帮忙。春节、‘三月三、中秋这些传统节日,活动都会比较多。”

贝雕传承人K说:

“我们制作出来的产品是网络销售和实体代售,还有通过学校、博物馆、文化部门等各种平台宣传,产品知名度比较高,很多人都慕名来参观和购买。”

当前,传统手工艺的传承和发展已融入新的场域规则。从1997年《传统工艺美术保护条例》到2017年的《中国传统工艺振兴计划》,国家层面的政策元话语向地方层面的地域性制度传递,从规则层面推进传统手工艺的传承。手工艺传承人历史经验的“前结构”并没有机械复制到传承人实践行动中,只是压缩成为传承人经历的烙印,成为当前场域中行动选择的参考。手工艺传承人调适行动意向积极参与到技术职称、工作室、竞技大赛、节庆活动等新规则和新载体中。

2.传承范式变革

在手工艺传承的基本组织形态、传承手段和功能定位都发生整体变革的场域规则下,传承人传承工艺的理念和方法、路径都对应发生改变,形成新的传承范式。

B说:

“以前有保密的啊!但是现在基本都是开放的,我本人传艺就没有任何保留;现在传艺在网络上都可以,我也拍很多的操作视频,而过去只有面对面教。”

L说:

“现在学生在学校接受道德教育,都很有礼貌,我和学生的关系融洽。现在有现代学徒制,学校招生和企业招工一起进行,企业负责这些学生的待遇等问题,我只负责教他们怎么做。”

M说:

“现在学校设点教学,可以在学校里重点培养人才。而且学校里学生学习的效率高,训练很系统,所以整体水平是比企业现有的员工高的。社会上的师徒更多地讲究利益,但学校内的师徒就只是为了传承,更加的单纯。”

在学校规范化教育体系和信息化技术条件下,三位传承人对于当前手工艺传承范式的口述,与前述传承人的原初经验有根本性的区别。特别地表现为手工艺传承所呈现出来的师徒关系的平等性、技艺的开放性、传承手段的信息化、传承内容的系统性等方面。

三、传承人生存心态的主观与客观辨析

布迪厄认为,生存心态客观地具有分类功能,是指导人们进行各种分类判断的基础,同时,又是人们实际地进行自我分类和客观分类的实践原则。[13]民族传统手工艺群体对于自身、对于鉴赏对象、对于工艺类型等级的区分化辨析,是生存心态的重要维度。

(一)生存心态与自我确立

生存心态能够将行动者自身和他人区分开来,通过行动者自身特质突显行动者的自我认同及自我确立。传承人的自我确立分为纵向和横向两个维度。

纵向区分化辨析,指传承人对自我与同行前辈、后辈的“代际”区分。

B说:

“以前说的传承人,一般都是年长的、辈分大的、师傅相中的,当然大家也同意。现在有政府认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名录、工艺美术大师职称,有这些称号才是传承人,不是自己家封的,不是师傅封的,也不是老百姓封的,是政府要考核,要评的。后一辈的传承人的评比应该更加规范和严格。后一辈和我们的根本不同我认为是在教育上,我们这一代是师傅教的,后面这一代是学校教的。”

E说:

“职称、传承人称号的评审有很多的要求,有一些手艺人水平很高,但是有些条件是短板,他们不补短板,不参评,不评就(自己)吃亏,现在看是越早评越好!”

在机构网络尚未完善的早期社会中,手工艺传承人的主要靠工艺水平所进行的自我确立,是一种较为原始的身份保障。当前,振兴传统工艺传承成为政府的公共行为之后,传承人身份的获得对社会机构的依赖性增强,手工艺传承人对于自我的区分化辨析,纳入到了现代化、制度化的规则中,被划分为若干评价的指标维度,如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申报的指标、工艺美术师职称评审等。这些制度化的身份保障,成为当前传承人所拥有的文化资本,也成为当前传承人进行代际区分的重要依据。

横向区分化辨析,主要指传承人对当前自我职业角色与外部他人的区分,即传承人对自身社会责任的自我认同。当前手工艺传承人的职业角色可能是多重的,如坭兴陶传承人B有自己的工作室,同时也是多所学校的特聘专家,定时到学校授艺,并在学校组建团队开发新产品,B对于自己的职业定位提到:

“工作室的作品是要产生经济效益的,简单地说就是挣钱,能够养活自己和工作室的人。学校建了大师工作室,邀请我到学校去,政府希望我们通过学校,通过各种活动能够让更多人了解这门手艺。这也是宣传我们自己的一个平台嘛!我很感谢。你一定要问哪个重要,可能还是想要保证吃饭。”

社会分工使得职业各具社会责任,手工艺传承人在兼具多重社会责任时,如何准确区分职业角色的自身与他人,认同文化传承的责任,对于传统工艺的现时代傳承具有重要意义。而传承人在多重职业分工中形成的个体职业角色主从结构,对其在具体情境中的行为意向产生影响。

(二)生存心态与对象辨析

区分他人和周遭世界是生存心态在运作过程中完成的重要分类功能和过程,具体到民族手工艺传承人生存心态的维度,可以分为两个主要方面。一是对工艺鉴赏对象的分类,二是对工艺类型和等级的分类。

1.鉴赏者类型区分

按照工艺鉴赏或观察对象的品位及喜爱程度,传承人将购买手工艺品的客户或其他鉴赏对象分类成不同等级和类别群。

H说:

“工艺品要面向不同的对象,比如旅游市场的主要是低端客户,简单复制、工业制品替代手工制作是主要的趋势;面向会议赠品或节庆活动的专门订单是介于低端和中端之间的客户;高端客户主要包括收藏人群、审美专家,这是在高端市场或者各级竞赛中遇见。不同等级的作品融入的文化要素不同,创新性不同,经济价值当然也不同。”

贝雕传承人K说:

“企业主要获利是用于收藏的高端工艺品,和我们一样的企业走的是中高端路线;旅游点上看到的几块钱、几十块一个的挂件、摆件,我们不做的,浪费原材料,且费时费力。”

L说:

“买的人需求不同,传统的、民族元素的、朴实的、现代时尚的、卡通的、抽象的……要想到客户可能的需求,才能设计出作品。还有,就是去参加一些国际比赛,还要懂得这些比赛的规则,针对性地设计作品可能受到评委关注。”

传承人对于客户或观察者鉴赏行为模式进行分类的同时,也在对行动实践活动本身进行区分。根据手工艺品的定制或观察对象的喜好和类别来制作手工艺品,是符合消费社会的消费文化需求的。

2.工艺类型、功能与等级的区分

工艺类型的区分,主要指手工艺品中不同工艺的组合。如B说:

“一个坭兴陶器具的工艺等级,包括外观造型、烧制、图画刻字这些方面,组合得好,工艺价值就高。”

K说:

“贝雕工艺往往是分工合作的,一般男性制作山水类主题的作品,女性制作花鸟类主题的作品。”

职业内部角色的区分是传承人个体对于自身独特气质、风格、特质与同群体内部他人的区别化辨析,是传承人群体内部结构分类的基础。工艺类型区分呈现的是同质特征中的多样性。

工艺功能的区分,主要指传承人对于手工艺作品价值的定位。壮锦传承人H提到:

“我们的民族服装在村里的中老年人会在日常中穿,是一种习惯吧。年轻人平时不穿,只在有活动的时候穿。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时候,是一定要有这种手工制品的,比如,在女儿嫁出去生了孩子,阿妈按风俗要送一条背带,这种背带,以前是自己做,现在在圩上有卖,都是一些手工做的。”

铜鼓传承人L说:

“铜鼓制作没有太大的改变,重要的改变是如何用铜鼓,比如,铜鼓舞,以前的比较淳朴、古老,在民族婚丧嫁娶的时候进行演艺。现在是传承与创新相结合,通过改编、创编以后推向舞台,甚至国际。又比如,广西民族博物馆在过年的时候,就组织用铜鼓演奏‘铃儿响叮当等一些西方的歌谣,这也是民族乐器走向世界的象征。”

在实用价值、审美价值之外,手工艺还携带着文化基因传承与文化交流功能。

对于工艺的分级,贝雕工艺传承人K说:

“可能外行的人看到一些比较新鲜的东西就会觉得很漂亮,不过内行比较注重看一些细节,一些搭配,可能经过一段时间的积累才能看出这个工艺品层次的高低。”

炮龙传承人E说:

“我们县城里扎炮龙有好多家店,谁的好,谁的不好呢?我们行里自己看,首先必须牢固扎实。行外人看重的形状、风格这些,没有统一的标准啊,只能说谁做的龙卖得多、销量大,就证明他做得好!”

B说:

“工艺等级的标准可能会有不同的,有人从经济的角度看,能赚钱的就是高级的;有人从文化的角度看,有文化(价值)的就是高级的;有人从审美的角度看,获奖的、创新的就是高级的。我们的作品有时候也看做来什么用的,如果去参加国际比赛,就要融入一些国际的、时尚的元素。”

传承人生存心态的对于工艺等级的分类功能及其实际运作,可以对自身行动实践活动本身进行自我分类,形成具有特质的典型工艺实践行为。

四、传承人生存心态与文化资本再产生

驱动行动产生资本以及促进文化资本再生产是生存心态的功能维度之一。布迪厄认为“生存心态具有产生各种资本的功能”,是“发动或激发实践的制造者”“认知和评估分类原则”。[14]27对于传承人如何驱动行动产生文化资本,以及如何促进文化资本再生产的讨论,Q的陈述有典型性:

“我儿子现在不干这行,以后他如果想接这份家业,还是得重头学才能接得下来,行内人说行外话,肯定做不了嘛。不过我不强求我的儿子跟我学手艺,这是个开放的社会,手艺也不像以前那样是保密的,现在,谁想学都有路径学得到。但是要想学得好,那是需要时间需要自己摸索的。我的手藝可以教,但是手艺不能像送礼物一样送过去就是他的了。我教了,手艺还在我身上,他要学了他才有呀。他还要自己努力去评得证书,去参加各种比赛获奖,才能得到认可!”

传承人Q的陈述清晰表现其对生存心态驱动三种形态文化资本再生产的认知。

第一种是身体化形态的文化资本产生及其再生产。手工艺的习得本身是一种身体化形态的文化资本,“这种资本无法通过礼物或馈赠,购买或交换来即时性传递”[15]192,需要行动者个体投入时间和精力来获得,因此,传承人生存心态中的历史经验、分类原则将激发其准确评估工艺的重要性,驱动个体实践并产生身体化形态的文化资本。

第二种是客观化形态的文化资本再生存。客观化形态的文化资本可以理解为文化商品,具有可传递性。传承人Q认为,他的儿子继承家业,只是便利地获得客观化形态的手工艺文化资本;但因为儿子目前不从事这个行业,所以难以促进文化资本与经济资本、社会资本等资本形式的相互结合、相互转化,也难以获得资本的增殖和自身资本结构的优化。[16]62即传承人所言“行内人说行外话,肯定做不了”“他如果想接这份家业,还是得重头学才能接得下来”。

第三种是制度化形态的文化资本增殖与再生产。制度化形态的文化资本特指通过社会制度认可而形成的学历文凭、职称以及各种证书。制度化的文化资本具有标准性与合法性,能够相互比较、替代,并与经济资本进行转化。布迪厄认为,制度化形态文化资本的获得,是一种“社会炼金术”[17]74,身体化形态的文化资本通过社会合法化、程序化的制度性认可,才能超越身体化形态文化资本的生物局限,确立文化资本在社会中的价值和意义。传承人Q在“他还要自己努力去评得证书,去参加各种比赛获奖,才能得到认可”口述中,呈现其对于制度化形态文化资本功能的认同,及对制度化形态文化资本再生产必要性的认可。

五、余 论

布迪厄的“生存心态”本身是一个宏大的理论架构,从历史经验、区分化辨析、文化资本再生产三个方面分析手工艺传承人的生存心态,虽然只是有限地讨论手工艺传承人行动意向的可能解释框架,但对于解释民族传统手工艺现代性传承的历史与当下、个体与社会、主观与客观的要素与机理,仍然具有积极的阐发意义。

当前传承人的生存心态结构呈现平稳的、认同现实场域规则的行动导向,但传统与现代、主观与客观、自我与他人的撕裂与冲突仍较为明显地呈现为三个方面。

首先是场域规则的改变,带来传承人历史经验与当前行动条件的冲突。在当前的技术职称、竞技大赛、学校传承、节庆活动、产品推介等显性规则中,积极认可和主动纳入新的行动条件并改造实践路径的手工艺人有限。传统经验仍然隐性地、潜在地发生作用,表现为传承人对于技术职称评审的可行性、竞技大赛标准的合理性、学校传承和节庆活动的有效性、网络推介路径的实践困难等产生疑虑。传统手工艺群体中,仅有较小比例的个体获得“传承人”称号、技术职称等制度化形态的文化资本,能够有效纳入学校传承、节庆文化、网络产品推介等现代传承路径的传统手工艺类型非常有限。

其次是区分化原则的模糊,带来传承人对自身和对工艺认知的割裂。一是传承人用外在的制度标准、传承模式来进行代际区分,表面上看清晰且有依据,而实质上忽略了手工艺本身在代际传递中的差异。二是传承人在企业法人、企业技术人员、学校兼职教师等多重角色合并的职业情境下,并不一定能够较好地兼具多重职业的社会责任,往往仅能承担某一职业角色的部分社会责任。三是传承人对工艺的区分,在个体谋生与工艺传承、文化生态与工艺审美、传统理念与现代评价的冲突下割裂,呈现依附现代性、制度化显性规则的倾向,忽略甚至放弃传统手工艺本身所携带的文化基因,不利于多元文化生态的涵养。

第三是手工艺功能改变,给传承人文化资本增殖带来新挑战。如果说在传统社会中,习得具身的技艺就意味着掌握了文化资本,能够生产具有实用功能的手工制品,那么,当下社会中的手工艺品功能转向文化和审美价值。为了使传统手工艺的文化、审美价值能够与其他类型的文化资本进行比较和对话,传承人必须将自己的具身技艺与外在的标准化、程序化的职称等级、技术等级、竞赛等级进行对接,获得职称证书、竞赛奖项等制度化形态的文化资本,才能在现代社会中获得合法性。对于从传统社会过渡过来的手工艺群体而言,制度化程序中诸如学历、专业化培训等很多要素是其经验中缺乏的,而重新积累并获得这些资本具有客观难度。

综上所述,如果说在当前场域规则影响下的生存心态是传承人同自身的历史经验进行对话和迂回,同未来发展进行选择和判断的重要环节,那么,当下中国传承与发展优秀传统文化、涵养文化生态、增强文化自信的政策导向,具有衔接传统与现代的积极意义,仍有必要通过更多、更具针对性的行动条件激励和推进传承人生存心态结构转化成为创造未来的实践力量,实现传统工艺的振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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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  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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