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夕阳(短篇小说)

2019-11-22 03:24刘鹏艳
作品 2019年9期
关键词:长工林家

刘鹏艳

最后一抹余晖落下来,在她玉白色的脸庞涂上一层釉彩。她低头踩着细碎的步子,不堪一握的削肩以一种独特的韵律晃动着,把落在肩头多余的光线一块一块抖下去。

往磨坊那儿去要不了一刻钟,她臂弯里挎着的篮子晓得,她粽尖儿似的小脚也晓得,但不知怎么,总要踢踏一地的碎金,把最后一片金箔都踩到地底去,她才能扭到那磨盘跟前。

磨盘吱吱呀呀的,老远就能听到她的脚步似的,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节奏。它转动得很勤勉,终日不息,坐在磨前的那个人本来是鲜亮的,后来一天天着了灰尘,他动不了,他一辈子都拴在这磨盘上了,和那头蒙了眼罩的驴一样。

驴蹄子嗒嗒地踩着昏暗的地面,踩不到的地方便生了苍青的苔。它累了一天,这时候还有人来,这是存心跟驴过不去。但它的主人倒没有什么怨言,和往常一样,迎着来人招呼一句:“来了?”

其实他不是它的主人,驴子闭了眼想,倒回去多少年,它还是驹儿的时候,他就给它們母子铡草喂料,那时他的腰背不似现在这般弓得厉害,除了它们母子,他还养着两头牛和一匹真正的高头大马。不过都是给老林家喂的,少东家最爱骑着那匹大白马四邻八乡地逛荡,他就跟在后面,一溜烟儿地跑,竟不比大白马落后三尺以上。他跑着,一路的风物都飞快地往后退,他想到了夸父,那个老古书里的人物,太阳快沉了,却还追不上。

“来了。”她的头仍低着,把篮子从臂弯里放下来,长长地嘘口气。地面上甚是阴湿,好多地方都冒出苔藓来,蓊郁得不像话,她想他终日一动不动地坐在磨前,恐怕那些孢子太活泛,见到他僵直的身体,便也泼剌剌地攀爬上来,难怪他颊上都是青绿色的。

他接过她的柳条篮子,朦朦胧胧地,看到一截雪白的后颈。眼光到这儿,再往前移不动半寸了,好像有道莫名的禁忌,他心里还是把她当小姐,见她要低着头。尽管后来她见所有的人都低头,他就算大着胆子看她,也看不到她的脸,但他还是在心里给她留个位置,端坐在高高的绣楼上,像颗炫目的太阳。

老林家只剩下她了,他忍不住叹气,转身把一些寂寞的同情洒在磨眼里。原先,连这磨坊,连着他,都是老林家的,老林家给这方圆几十里的土地好多恩惠。要是日子还在原地,老林家的人都是大善人,是好东家,可日脚总要向前走,这一走,她就家破人亡了。

他想和她说,如今磨坊虽不是林家的了,可他到底还是姓林的,林老爷当年把他从集上捡回来,给他吃,给他喝,还把姓给了他,他哪敢忘了?但一想,这些都不用说出口,他接了她的柳条篮子,她就都明白了。

一些雪白的粉末汩汩地淹没了他和她的沉默,他手背上的青筋不知怎么攒劲似的凸起来,黑暗中他躁郁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到底还是卡在那个凸起的男征上,什么异常的动静也没有。他看着她又低着头出去了,留下一声谢,客客气气的。

他们总是客客气气的,好像她父亲不曾救过他的命,他也不曾在最困难的时候帮衬过她。他媳妇逢人说,林家的那只狐狸精,把她男人的魂勾走了,他就拿鞋底子抽他媳妇,抽得媳妇嗷嗷叫唤。山沟子里的日头本就浅,媳妇一叫唤,阳光就稀薄了,一抖一抖,越发加速度地落到山后。他追不上那决绝的坠落,怎么也追不上。

过些日子,山里的杜鹃就红了。她从逼仄的屋檐下走出来,脸上泛出红扑扑的光泽。日脚总是向前的,她把儿子驮在背上,一根布带子从后面兜着孩子的屁股,又从腋下拉过来,在胸前交叉打了个结,紧紧箍在细细的腰肢上。她的腰又窄又瘦,比秋后的草秆子饱满不了多少,看不出生养的痕迹。可这遮盖不了她身上母性的味道,老远就能闻到腥甜的奶味儿。她的儿子喂得好,见人就笑,圆滚滚地扑在她身上。“奶奶的,地主羔子就该长这样。”路过的人笑着捏一把孩子的脸蛋,不知她拿什么把儿子喂得这样好。

“老林家的长工帮她养儿子。”这个说法还是林长工的老婆不忿地泄露出去的。不过听到的人多半是当作笑话,他们不信林家二小姐苟且的对象会是林长工。林婉仪是在大城市读过书的,她穿着蓝衣黑裙方口猪皮鞋走过小镇的时候,大家都疑心是画上的美人走下来了。只有林婉仪心里知道,自己与那些时髦的新女性到底还差一截儿,别的不说,方口猪皮鞋里的那双残脚,她垫了多少棉纱才把它愚蠢的畸形遮盖过去?母亲生她的时候,是把她当作“大家闺秀”来养的,要不是哥哥林培虎一力拆台,小婉仪的一双“金莲”还要精致些。

“她是要靠自己的气力往前走的,”林培虎抱臂立在角檐下,不屑地皱着鼻子,“你们不要把她当成寄放在绣楼里的器物。”风铎在他头顶上鸣得厉害,母亲望着自己挺拔而乖张的儿子竟有些眩晕。

哥哥总比身边的人走得更快一些,林婉仪想,他身上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不,或者说是“看不清”的力量反倒更确切。她问过林长工,哥哥骑着大白马东游西荡,都去些什么地方?林长工也说不准,前山的火神庙,后街的香油铺,南溪的仁裕学堂,北坡的斑竹园,少东家都走动得勤,有时他不许人跟着,林长工只好独自溜达,择一处荒草,盘膝坐下来,静静地望着一个方向。那方向的日脚走得快极了,林长工惊讶地发现,有时他不知不觉望上一天,等少东家回来的时候,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兴奋地拍一拍他的肩:“走,时间不等人哪。”

若是晚上,少东家总是独来独往,因不必骑马,他也就喂了草料便去安心睡下。有次他半夜里起来上茅厕,竟被人从后面拍了一掌,吓得险些失禁。忽听黑暗里一声低喝:“呔,跟我走。”仍是兴冲冲的,透着股神秘劲儿。林长工立刻被人牵了腿脚似的,也忘了撒尿了,跟着这声音就翻了墙头。

那晚上月黑风高,正是书里杀人越货的好时候,林培虎在前,林长工在后,一路无话。离仁裕学堂几丈远的地方,林培虎顿下脚步,回头丢一句:“帮我看好前后左右,若有人来,就学狗叫。”说罢蹿进夜色里,迅捷得如一支箭。林长工瞧着这支箭射出去,落在仁裕学堂的一排校舍里。那排茅草房黑魆魆的,每一间都一模一样,因陋就简地伏在暗夜深处,若非仔细瞧,甚至觉察不出其中一间隐隐透出一点黄色的晕。

林长工在露水里蹲了一会儿,腿麻了,有个打更的路过,他不晓得这算不算少东家口里的“有人来”,想想,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打小和畜生亲近,鸡鸭猫兔,猪驴牛马,没有他不能侍弄的,那些畜生经他的手,也就和他有了交情似的,非他的话不听。他猫话狗话都学得极好,叫人辨不出真伪。一时远近的狗都跟着叫起来,吓得打更人撒腿就跑。

学堂里得了信号,谁把蒙着被单的油灯扑哧吹灭了,几个人就摸黑坐着,相互瞪着眼,看不清彼此的表情,拳头却攥得紧紧的。更深一点的背景,一层一层的大山交互叠着身体,把黑夜咬得严丝合缝,看不到火种,火种在地下,只有荒野里的磷火,绿莹莹地飘忽着,给黑沉沉的穹隆填充了些诡异的预警。狺狺狗叫渐渐弱了,没事,几个人长出了口气。要不,今晚先散了吧。有人提议。林培虎还想重新把灯点起来,被一只手按下了。这事要从长计议。

林长工看见有几个黑影从学堂里猫着腰出来,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不久之后就融化在墨汁一样的夜色里。林培虎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眼睛亮得可怕,瞳仁里像燃着一簇火,额头也灼灼发光。林长工怀疑少东家的身体一直处在高热的状态,如果兜头倒一盆凉水,便会有嗤啦嗤啦的声响和滚烫的白烟冒出。“走,这事儿烂在肚子里。”林培虎朝他龇牙,亮出一道银白的弧光,然后摇摇摆摆地往回走,大长腿迈出去,轻轻松松就是三尺。林长工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要翻过年以后,立夏的阳光洒满山头,迟钝的林长工才通过漫长的反刍,猜想到那个不寻常的冬夜在南溪镇上的意义。那时候整片山南地区已经红旗招展了,十几个暴动点同时起义,拉起了一支几百人的队伍,甚至有了自己的番号。林培虎挎着盒子枪回来过一趟,骑走了他的大白马。林长工有些不舍,他和少东家几乎是一块儿长大的,那匹大白马也是他从驹儿喂成如今威风凛凛的一乘枭骑。林培虎说它是一匹战马,要放出去驰骋疆场。林长工自然是信的,少东家和大白马一样,都非池中物,他们虽然一块儿长大,到底不是一块坯子。他还是想在地里掏食儿,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硬道理。林培虎挥手说他们的理想并不冲突,所有的林培虎都是为了更多的林长工有自己的土地,耕种更加自由而美好的生活。

“这是一股不可阻挡的大潮!”林培虎说话的时候又呈现出那种高热的状态,眼中燃烧着火焰,额头灼灼放光,“革命,我们革命是为了什么?”他的拳头砸出去,在虚空中直捣出一个铿锵的洞。

林培虎提到了“解放”二字,林长工不是很明白。对于少东家那套“剥削”的理论,他也十分奇怪,那么林老爷收留他是收留错了?林家的大恩大德他还没有来得及回报,林培虎就要把他从林家赶出去,“创造新世界”,少东家是这样说的,那究竟是哪样的世界呢?

没想到这“新世界”很快便到来了。林培虎走后不多久,各乡就相继建立起苏维埃,山南地区的一切权力属于农会,他们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因为勤勉和本分,都意外地分得了自己应有的土地。那些路边大块的肥田,原本是东家的根基,这时候也立上了碑,上书“红军公田”,警告它们历来的主人不得靠近。林老爷因为是红军家属,尚还保留着最后的体面,但这位开明的乡绅知道一个时代已经结束了,他把最好的土地都主动上缴给了苏维埃,只留下几亩薄田。

老东家咳得厉害,昏暗的光线下,爬满老年斑的虎口筛糠般地抖着,那把模样精致的铜锁没能锁住散发出樟脑味的檀木箱子,从箱底掏出来的地契在光线掠过的浮尘中委顿泛黄。老人摩挲了半晌,终于从胸中吐出一口长长的浊气。

林长工盯着那些从窗棂漏下的光斑和飞舞的细小颗粒,黧黑的面孔竟不可遏制地涌上窘迫的红潮。这万万使不得,老爷。他心里这样说着,口里却苦于不得言语。他在夜校识了字,乡里发给他们的宣传单,他也读了一些,很多激奋人心的句子他都会背。这会儿他是代表农会见证这个老地主对苏维埃的忠诚和拥护,他藏在“革命”外套下的别扭的情感不能畅所欲言,行动上就有些不得要领。

“拿去吧,”老东家倒豁达,“这些地呀,原本也不是林家的,老朽不过是代为保管了这么多年。”

“是,老爷。”林长工还是习惯这样陈旧的称呼,也还保留着与东家对话时那种简约的服从与绝对的恭敬。什么话都多余,他转身出来,用手挡了挡刺目的阳光。太阳转到西面去了,角度却凌厉,乍从暗地方出来迎头撞上,竟扎痛了他的眼睛。

一条老狗朝他吠了两声,他讶异地看它一眼,不过大半年的光景,他少来这里弓着身子请安,它盯住他的眼神竟有些凶狠。

“去,老黑,不认识我了!”他呵斥它,它终于摇着尾巴恹恹地退到一边。

狗老了,东家也老了,林长工回想着适才林老爷那双密布褶皱和瘢痕的手,憋了长久的一声叹息重重地冲撞着鼻翼喷出来。少东家为了革命跑那么远去打仗,小姐也不见回转,说是在省城读书,可这兵荒马乱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到底让人心疼。他想老爷应该把小姐接回来,但这样的建议对于林长工来说是僭越了。他摇摇头,又仰首看一眼那偏西却仍凌厉的日头,抬脚把自己的影子踩在身后。

还乡团杀回来的时候,林长工才晓得老东家是对的。乡下不太平哩,天高皇帝远,倒包藏着更狞厉的危险,人们相互指认为“匪”,彼此仇恨地厮杀着,完全顾不上乡党之谊。南溪被镇压的恶霸贺老三的儿子领兵回来了,他手下的保安大队人强马壮,比保卫苏维埃的赤卫队的兵力足足多出三倍有余。他们袭扰了红军的大后方,紧接着又被杀回头的红军掀了个人仰马翻。

土地上总在过兵,浑黄一片,分不清赤白,不仅让林长工这样愚蠢的乡民备感困扰,也让林老爷这样精明的乡绅顾不上体面和周全。有一次林长工在“跑反”的队伍里发现了老东家,惊惶的奔逃使老人的肺里发出呼呼的声响,犹如负着一座安装了扩音器的风箱。林长工扶着老东家,问他为什么要跑,贺老三的儿子一直尊称他为叔父,甚至还曾有意结亲家。老东家面色惨白地摇摇头,再摇摇头。

老东家摇晃的花白头颅,像是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中的器官标本,它被无妄的悲怆和惊悸包裹着,盛放在林长工的脑子里,多少年挥之不去。

“我爹也想不明白。”林婉仪表情奇怪地嗤笑着父亲的遗憾,胖大的蒲扇在她手上奇异地开出一朵花来,那芬芳之气使盘旋在熟睡的孩子脸上的一只花蚊子嗡然溃逃。她举止从容,面庞皎洁,让林长工不敢逼視,习惯地低下头来,小心翼翼地侧耳听着她的呼吸。窘迫的日子并没有促她变成和他媳妇一样粗野的女人,同样是带孩子,他媳妇的样子像是张罗一只猪崽儿,她却让他想起老古书里的女娲娘娘。

他喉咙里咕噜了一下,这声音红了他的脸。他是来给她送羊奶的,世道艰难,奶有些稀,他尽了力了。她还是那样客气地谢他,让他不好意思。只有他知道她并没有奶水,喂养这个孩子她左支右绌,米汤、面汤,甚至野菜汤,她竟把婴儿养得白白胖胖,居然还散发着腥甜的奶香味儿。他奇怪她哪来这样大的气力,一个人把孩子养得这样好。

“孩子,他爸……?”他欲言又止地问过她。

“牺牲了。”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一下。

那么孩子的父亲也是革命者。

她歪着美丽的头颅,轻轻拍打蒲扇,“老林家总归是地主,这一点是没错的。”

“林家……都是好人。”他原本木讷,这会儿只能蹦出这几个字。

那颗从地平线上升起的火球,在高远的天空中放出金色的光芒,很快划过一个匍匐的弧度,将要垂到地底了,这样的一天在20世纪30年代中国山乡的某个小村落里显得混沌而又尖锐。他想安慰她,却似乎勾起她更多的伤心和不快。她秀丽的眉峰拧成黛色的峦嶂,小巧的口中喃喃道:“好人,啊,人哪,人哪……”

他有几分明白她的苦衷,当然更多的还是不明白,这就好比一颗新鲜的鸡蛋,好端端地放在那里,蛋白和蛋黄倒是分得清爽的,可若打碎了,再加上一千只脚踩过来,踏过去,哪里还有原来的面目?这段时间他不断被启发阶级觉悟,还乡团的暴行也确实令人发指,他们连小孩子也不放过,妇女主任两岁的儿子被绑在他母亲赤裸的身体上,一齐点了天灯;十三岁的童子团长也让清剿队从山里搜了出来,肛门捅上铁条,挑起来“耍龙灯”;一百多口人被赶到月亮地里,砍刀就在头上过,切菜瓜似的,结果刀刃都被血泡软了,龇牙咧嘴地卷起来……被杀的乡党里面,有些是参与过斗争贺老三的,或拿铁丝牵着他游过街,或啐着口水分过他的浮财,但更多的人无辜惨死。真是仇深似海,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都红了眼。地主阶级,天然和穷人是势不两立的,血的事实告诉他们,必须血债血偿。有那么一些人,他们的阶级立场和阶级情感不够统一,于是就加倍地痛苦,比如林老爷,死的时候蜷曲如被腰斩的蚯蚓,他在地上痛苦地扭曲着,双目如血,久久不能合上。这个绝望的老人不是被仇人杀死的,却也死在仇恨当中,灵魂与身体一同抽搐不已,面目狰狞如鬼。

林长工是后来才知道的,林培虎,他们山里走出去的这支部队的领头人,跨上大白马也并没有走多远。翻过几个山头,也许还有几道河,他死在一个叫野狸洞的地方。那地方说不上偏僻,反正在这望不到尽头的大山里,几乎哪里都一样荒僻得让人心生恐惧。纵是积攒上一些人口的村镇,也极容易从地图上漏出去。因为从未见识过大山以外的世界,所以在林长工的字典里,起初一切关于革命的语义,都是跟着林培虎奔走的方向去理解的。从武汉回来的林培虎骑着大白马游荡四乡八邻,而他跟着踢踏的马蹄,绝不落后三尺以外。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林培虎怀中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有时会在马背上忘情吟诵,“……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资产阶级不仅锻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还产生了将要运用这种武器的人——现代的工人,即无产者……共产党人不屑于隐瞒自己的观点和意图。他们公开宣布:他们的目的只有用暴力推翻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才能达到……”

林长工奔跑着,马蹄刚刚踏过的车前草又被他狂奔的大脚踩得倒伏下去。林培虎背影高大,把西沉的太阳遮住了一部分,那个被咬掉一个缺口的金红色的夕阳,就在他的面前括出一个奇特的剪影。林长工追着他的少东家跑过去,霞光纷披,穹隆瑰丽,有一些铿锵的词语撒在长满野草的小徑上,还有一些,掉落在林长工并不开阔的心眼儿里。小册子里的话很难理解,他庄户人的脑袋里搅着一团糨糊,但脚步一刻不停。他付出了极大的决心和耐力,成为林培虎的追随者,后来林培虎还企图说服他跟着队伍一起到更远的地方去,但他到底还是囿于狭隘的心思没能成行。

其实他征求过老东家的意见。那个黄昏,他弓着身子去请安,进门就见到这个前清的老秀才,正挓挲着双手瞪着黄花梨八仙桌上的一只翡翠鼻烟壶发呆。“我是看不明白了。”学富五车的老秀才说。他满腹的经纶并没有给他足够的眼界,解释眼下这样一个天翻地覆的新局面。况且儿子是第一个冲出来造反的。他胆战心惊。他又不得不安之若素。

“我听老爷的。”林长工一直恭敬地弓着身子。老秀才翻眼皮看看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都说了。他看林长工的眼神,就像在田畈上耕作了一辈子的老牛,温顺而隐忍,其中又闪动着吞咽一切苦作的执拗。

林长工决定留下来,老东家并没有给他一个答案,他揣摩了一阵,觉得答案终究在土地上。每天都会死人,他已经相信斗争是残酷的了,但还是愿意寻一块熟悉的土地躺下来,附着他的汗水和体温的土地。“那么,在地方上干革命也是一样的。”林培虎最后一趟回家,用他那只指挥过很多次战斗的大手用力拍上林长工的肩膀,笑着说要把革命的重担压在他的肩上。

那会儿看不出林培虎是AB团的,林长工也从来不相信林培虎是反动阶级打入共产党内部的一颗毒钉。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林长工悲愤地想,我们这是替敌人拔掉了一颗钉子。但这个想法在事实面前不能成立,林老爷听到这个消息,也只是老泪纵横,并没有替儿子申辩什么。老人又露出了那种吞咽一切苦作的老牛的眼神,双手簌簌而抖,翕动的嘴唇呈现出可怕的深紫色:“他母亲真是好福气,早知道有这么一天,先他去了……我,啊,我这把老骨头呀……”老人咳得更厉害了,剧烈起伏的胸腔薄如蝉翼,吹弹可破。他拼着一口气跑到河滩上,在砾石和一丛丛杂草间颓软地跪下来,花白的须发迎风招展,似乎吹拉出离魂的丝弦之声。天色暗下来,肺部的那对破旧的风箱呼呼地揪扯着,他的身体变成透明的了,像是一层薄脆的玻璃,闪动着暗哑的光泽。大风不止,他痛苦地弓起背,来自体内的风暴和外部的狂风交织如鞭,抽打得他滚来滚去。哗啦一声,玻璃碎裂,老人手捂胸口,目瞪如铃,不久就因为力竭倒在晕着一层黑云的血红夕阳下……

林婉仪回来,倒让林长工吃了一惊。从白区到赤区这段路难行得紧,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一个吃奶的娃娃,林长工想不出她经历了什么。但她发灰的面色除了浸透风霜之外,还洇染着沉毅和决绝,他就不光是卑微地仰慕她了,他心里钦佩她,敬重她,比对她的哥哥更胜一筹。

“我学过急救,也懂一些药理知识,现在部队上缺人,我可以去帮忙的。就是这个娃娃难办,不过也没有大碍,我把他缚在背上,两只手就腾出来了。”林婉仪向红军医院的人自荐。林家的大屋已经被征用了,她现在住在河滩上的一间窝棚里。每天会在河滩上撞见脚步匆忙的医护人员,他们的绷带总是不够用,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血水常常和着流水从她的门前经过,拐几道河湾还是红的。看得出借住在林家大屋里的那所“医院”缺医少药,麻醉剂是没有的,消炎药也捉襟见肘,缺胳膊断腿的伤病员惨叫着彻夜不休;如果没有声息,那么这个人一定是高烧昏迷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医生只能束手无策呆立一旁,看着他凭借自身的强力醒转过来或者感染死去。

一开始他们对她是鄙夷和不信任的,谁知道是不是又一个阶级敌人?她找到乡苏维埃主席,告诉他林家是烈属,她父亲也是为革命做出过贡献的,她哥哥临死的时候还高喊着“共产党万岁”。主席呆了一呆,林培虎的事他也听说了,似乎至死也没有定论,但人确实死了。林家大屋倒是林老爷主动让出来的,他说自己一个孤老头子,用不着占那么大的地方。林婉仪回来后和群众不怎么接触,一方面是她原先的小姐身份多少让人难以接近,另一方面就是林培虎的死亡扑朔迷离,林婉仪究竟算是“烈属”还是“反动家属”一言难尽。不过据监视林婉仪的童子团员报告,林婉仪除了和苏维埃副主席林长工有较多往来之外,并没有异常举动。

主席把林长工叫来合计了一下,对这个副手他还是充分信任的,有次为了掩护他进山,林长工被铲共队的弹片削掉半块头皮。主席问林长工:“老林家的可信得过?”林长工说:“我就是老林家的。”主席绷着脸,当胸擂了林长工一拳:“我要是你媳妇,也得跟你鬧。”林长工吭哧吭哧地笑。

林婉仪背着孩子去了红军医院,不久医院里的伤病员都说,他们离不开林婉仪和她背上的孩子了。“果然是小姐的手,又香又软。”泥腿子大兵这样开玩笑,“咱也让小姐伺候过啦,死了也值。”“那双手就像温煦的春风,拂过时万物苏醒。”念过书的年轻医生这样比喻,林婉仪轻手轻脚的,却比哪个护士都干练爽利,经她护理的伤病员,感染率都要低上几成。那不满一岁的孩子呢,则见什么都笑,缚手缚脚地在母亲背上十几个小时也不哭不闹。那么纯净的一张笑脸,融化了所有人的心,如果伤口疼起来,孩子对他们笑上一笑,就和吃上止疼片一样舒坦了。

林婉仪住的那个窝棚,其实离月亮地不远。那块环山的空地,像一只大手在山体间剜出的月牙儿,自从一场屠杀之后,成为不祥之地。有风的夜晚,会随风传来鬼魂的呜咽,一百多条人命在那里枉死,血流成河,虽说林婉仪未曾见过那个场面,但乡村里的传说不断,都化作飘忽的鬼火和风声鹤唳,伏在近旁的河滩上择人而噬。林长工曾劝说林婉仪搬离那里,但林婉仪说她听到的是歌唱,一百多人在那里唱着同一支歌,与她父亲最后的声音应和着,百听不厌。

歌唱?这个说法让林长工惶惑了很长一段时间。夜晚来临,他悄然走到河滩上,只听见呜呜的风声。脚下的石头又尖又利,夜色冥蒙中割破了他趔趄的小腿,他索性抱着膝盖坐下来,隔着一段距离凝望那个静谧的窝棚。孩子和母亲都睡下了,没有灯光溢出来,但或许母亲在黑暗中依然睁着她美丽的眼睛,她睡不着,脑子里交替出现着各种荒唐的画面。有一幅是她的父亲跪倒在河滩上翻滚的长卷,老人在砾石和杂草间滚动着,压得长草伏地,而粗粝的石头发出咯嗒咯嗒的声音。他从春滚到秋,滚得心力交瘁,他背后的山和面前的水都变了颜色,唯独风声不变,那风呼啸而来,呼啸而去,配合着他胸腔里奋力拉扯出的哮喘,成为一首不绝于耳的绝唱……

从林长工抱膝而坐的位置看过去,暗夜中的窝棚状似一个隆起的坟包,她被埋葬了,他想,莫名地替她担心。她心里有仇恨吗?他看不出她的软弱和悲伤,这让他感到惊奇和遗憾。她是一位小姐。他原先在心里给她留的位置,现在扩大了面积,然而那座高高的绣楼却悄无声息地坍塌了。

“我们从来就是平等的。”她起初和他说这样的话时,他只是不肯信。初夏的阳光慷慨地倾泻下来,照着他黑而亮的前额,他挥一挥鞭子,老牛便哞一声掀起四蹄。牛车走得不慢,她在他背后轻笑一声,宽宽的车辙里留下东倒西歪的蒲公英。那是他送她去省城读书的路上,她和他说了“生来平等”的话。他以为她说的是闲话。他的胳膊长而有力,一伸胳臂就让老牛四蹄翻飞不敢懈怠,其实他的鞭子从来没有落在牛的身上。他懂牲畜的,就像它也懂得他。出车前他附在它毛茸茸的耳朵旁说,我送小姐哩。它就抬眼皮瞅瞅他,温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它耳畔的茸毛使他脸上痒丝丝的,竟然泛起了红潮。

这以后他和她再没有见过,直到她又回到这大山里。此刻他坐在河滩上,望着她的方向,心里又涌起无限的滋味。他在这些年的斗争里实现了她说的人与人的“平等”,不,是颠倒了个,有些人站起来,有些人就必须被踩倒在地。和很多庄户人一样,他不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但关键是要抗争,自由和幸福不会白白从天而降。林培虎这样的人,天生是领导一群人去抗争的,他领导他们去造他老子的反,老东家那样的老好人,先是偷偷地给钱,让儿子去买枪、买药、买缝纫机,只好捐地、捐房、捐性命。老人最后的日子常去河滩上看日落,长河落日圆,就是这样的景观,好像砾石和杂草间升起了看不见的孤烟。

到了秋后,山里的日子更紧张了,红军主力北上,必须勒紧裤腰带重建队伍进行游击战争。部队已经顾不上考验林婉仪了,仗越打越惨,人越打越少,能咬牙坚持下来的,都是好样的。林婉仪和部队医院转移进了山里,她现在是“主刀”大夫了,“手术室”就是山坳子里临时搭建的几间窝棚。给战士们取子弹的时候,她还想像从前一样轻手轻脚的,但不可能了,她手上的镊子微微发颤,深嵌在身体里的弹头狡猾而刁钻,脓血常常和蛆虫一起涌出来,她必须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封锁异常严酷,供给早就断了,唯一续命的食物是野菜糊糊。可是,几阵风,几场雨,一下子就把日脚推进寒冬,那些灰菜、岩韭菜、苦菜、花儿菜、山羊桃都难寻踪迹了。

没把孩子带进山是对的,繁重的体力劳作让林婉仪没什么时间想孩子。要是林长工看到她现在蓬头垢面衣不蔽体的样子,就不会再认为她是比他媳妇更高贵优雅的女人了。她靠在一块染透了苔痕的石头上摇首轻笑,居然记起他在老磨坊枯坐时青绿色的颊。

“你,你放心……”那天,林长工抱着孩子向她笨拙地保证。他想不通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部队进山,老林家的人,他一个也想不通,看不懂。她亲了亲孩子熟睡的小脸,眼中泛起泪光,转身,走向苍茫的山色。她半残的脚掌丈量不出此去的距离,也许是生离,也许,就是死别了。林长工的媳妇虽然嘴碎,倒是个厚道人。当着这妇人的面儿,她把孩子托付给了林长工,妇人撇撇嘴,要哭的样子。“你放心去呀,”妇人含着几分羞愧,期期艾艾地说,“俺们有口饭吃,决不让娃儿喝汤。”

这是1934年秋天的黄昏,日头已经很疲惫了,落在树梢后头颤巍巍地藏半张脸,看着林婉仪消失在密林里。

……

很多年后,林长工拿起《共产党宣言》还会心潮澎湃,他这个老党员,回想起当初那场席卷一切的洪流时,仍然会把自己嵌入这样一幅奇特的画面——他奔跑着追逐一轮即将坠落的太阳,快沉了,快沉了,他呐喊着,就是追不上。“无产阶级,现今社会的最下层,如果不炸毁官方社会的整个上层,就不能抬起头来,挺起胸来……”林培虎送给他的这本薄薄的小册子,首先使他震惊,然而很快他就确立了终身为之奋斗的理想,“让统治阶级在共产主义革命面前发抖吧。无产者在这个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后来,他们果然获得了整个世界,不过他是个念旧的人,想起那个秋天的黄昏就会热泪长流,被日脚拖着往前走,却一步一回头,多少年了,他在心里默念,放心,放心呀……夕阳渐渐堕下去,敛尽这一日的疲惫,把林婉仪瘦削的身影纳入巨大的山体,为了——明日升起另一轮喷薄的红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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