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山救我

■ 高 媛

时 间

明正德三年-正德五年（1508-1510）

地 点

顺天府（今北京）

人 物

康 海——1475-1540，中国明代文学家。字德涵，号对山，陕西武功人，弘治十五年（1502）状元，擅琵琶，武宗时宦官刘瑾败，因名列瑾党而免官，以诗文名列“前七子”之一。

李梦阳——1473-1530，中国明代文学家，字献吉，号空同子，甘肃庆阳人，康海文友，同列“前七子”之一。

王九思——1468-1551，中国明代文学家，字敬夫，号渼陂，陕西鄠县人，康海文友，同列“前七子”之一。

刘 瑾——1451-1510，官拜司礼监掌印太监，掌权后趁机专擅朝政，党同伐异，贪污腐败，为“八虎”之首，时人称他为“立皇帝”，武宗为“坐皇帝”。

王莲卿——康海府中歌伎。

犬 儿——王莲卿侍童。

狱卒、家丁、随从、小厮、门子、旦、丑、狼等。

第一出 救美

【北平街头。

王莲卿（内白）天啊，天！

【王莲卿上。

王莲卿（念）穷檐蛛丝遭劲雨，

矮阶疏草逢急霜。

茹苦未得甘来换，

含辛不敢叹悲怆。

（唱）[商调·集贤宾]

流水价繁华频过场，

谁省女儿伤？

家传下半副玲珑嗓，

只赚得隔宵糠粮。

氍毹上妩媚娘，

却椿庭陡逝，

又丧萱堂，

潦倒空流荡，

疏落亲朋早别乡。

思反哺，

人已他往，

待不及儿来养，

枉教咱寸断了肝肠。

（白）民女王莲卿，本为陕西乐户出身，自幼从父母学艺，合家漂泊，辗转京城，不幸父母双亡，无力收葬，没奈何自卖自身，但求双亲遗骸有一归处，不至曝于蚁土。中人草草周旋，签下这一纸卖定的死契，约定今日便来领人也。

【二家丁上。

家丁甲得啦，小娘子莫要悲戚，论起来你与咱们爷还是同乡，必不委屈了你。

家丁乙翰林院那位康海康先生，跟咱们爷不也是同乡？

家丁甲同乡跟同乡，那可不一样。咱们爷见着康先生，是蜂见着糖；康先生见着咱们爷，是豹见着狼。那康先生乃是陕西从古至今头一个状元公，咱们爷就算掌着倾国的权，敛着倾城的财，花尽心思，也不曾巴结得上这位康先生呀。

王莲卿中人只说将俺卖入高门大户，却不知家主是何等来头？

家丁甲说与你听——

（念）司礼监中掌印郎，

名驰八虎敢称王。

家丁乙（念）天生二日人皆见，

坐一皇来站一皇。

王莲卿您二位说的莫不是那“立皇帝”刘瑾公公么？

二家丁（合）正是。

王莲卿（哭）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奴家便一头碰死了也不肯去的！

二家丁（合）噫！不识抬举！

【家丁强拖王莲卿下。

【李梦阳上。

李梦阳（唱）[逍遥乐]

叹世有天狼，

烹狗缚虎，

嗥忠啮良。

道路以目郁肝肠。

折劲柳，

将翠鞭挥长，

饱蘸甘露笞强梁。

方不负才名一时，

功名一晌，

共书里端庄，

心里堂皇，

梦里华阳。

（白）在下李梦阳，字献吉，曾居陕西乡试第一，二十一岁忝登黄榜，得授户部郎中，亦可算人生得意。今日文友邀约，相聚讲论，呀，迎面恰是对山来也！

【康海上。

康 海（唱）[梧叶儿]

曾年少题金榜，

点翰林跻华堂，

养才地储着三公望。

生就咱人情懒怠问，

厌婉转交结妨春光。

数百岁霜鬓长，

缕缕是时移事往。

（白）在下康海，字德涵，陕西人氏，二十七岁大魁天下，时任翰林修撰，雅好音律，不通世故。唯凭着一点文气，交几个才思雄鸷的好友，论几句通今博古的文章，虽不免各个自负，常致怫然，却也甚有趣味！

【二人相遇。

李梦阳对山，可是同去敬夫兄府上？

康 海正是，献吉兄，别来无恙？

李梦阳若非见了对山，怕还是无恙的。

康 海这……愚弟不才，偶通医理，明白些脉络孔穴的学问，修为虽浅，亦能决人之死生，兄可愿一试？

李梦阳你……你呀你，这张嘴只是不饶人！

【二人大笑。

【王莲卿、家丁重上。

王莲卿（唱）[醋葫芦]

原指望，

褪歌衫，

卸舞袖，

抛荒唐。

咱甘愿奉侍餐席服茶馔，

步步庸常烟火忙。

忘了这，

戏中戏，

人间人，

薄凉词唱。

却怎堪，

入豪门伴权监，

共贪愎狼抗！

康 海噫！这女子好响脆喉咙，凄声可裂金石，假以时日调教，必是绝代名伶，怎的落魄街头，一悲至此？

李梦阳对山何妨询之？

康 海敢问小娘子，缘何如此悲戚？

二家丁已是咱家买下的人了，休要胡乱招惹！

李梦阳咄，好生无礼！

【刘瑾率众上。

刘 瑾（唱）[幺篇]

天街恣来往，

气昂昂，

意扬扬。

众随从爷，倒是瞧着些脚下。

刘 瑾（唱）笑澹澹兼了貌堂堂。

挂紫披金逍遥状，

怎识俺黑白心藏？

众随从端的识不出！

刘 瑾（唱）暗算机枢，

把山河偷掌。

众随从瑾公出行，闪避了——

【随从喝道。

【李梦阳不忿。

李梦阳好个瑾公，我等户部郎中、翰林修撰，俱是朝廷命官，竟要给你让路么？

刘 瑾噫！原是李大人。（惊见康海）更有康先生！

二家丁爷来得正巧！您前儿买的人，正给您带来了，可笑这女子不识相，还在哭呐！

刘 瑾咦？

康 海此女子原是瑾公府中买入，却不知所赀几何？

李梦阳抑或不花一文，强取豪夺来的？

刘 瑾这……（悄问家丁）什么情况？

二家丁回爷的话，此女子乃是卖身葬亲，自愿入府。

刘 瑾噢，二位大人，此女子乃是卖身葬亲，自愿入府，绝非咱家强逼。（悄问随从）是这么回事吧？

随 从是这么回事！

李梦阳呵！瑾公竟一无所知？

刘 瑾咱家上要伺候皇上，下须票拟奏章，些许小事，确不在咱家眼中。（赔笑向康海）还望先生见谅。

康 海（怒）瑾公说得轻巧，这可是一条性命啊！

（唱）[幺篇]

怜落花孤困冷，

嗤流水，欠心肠。

一双得势富贵眼，

满目人情尽贫凉。

怕您于九霄寒处舒袖广，

忘此身去脉来龙，

迢迢犬迹长！

刘 瑾康先生慢来，慢来，这可言重了。

李梦阳对山，这狗才贪着同乡水土之缘，恋着惊才绝艳名头，倒是一心想要与你结交呢。

康 海（唱）[金菊香]

一声声银钱仓啷啷响，

一簇簇渔竿颤巍巍扬。

沽三杯兑水浮名醉后狂，

钓半尾夹生薄誉充饥肠。

却难觅渭源吕尚，

来佐姬昌。

（白）谁理他那些鬼蜮伎俩、肮脏勾当！

刘 瑾二位大人教训的是，教训的是。既如此，咱家便将这女子送与康先生，权作赔罪，如何？自古佳人当配才子，方不枉花开一世！

康 海瑾公却将俺康海当作什么人了！

刘 瑾便咱家不买她，康先生只怕也会拔刀相助，而今不过转了一手而已，大人何必狷介。

康 海康某却不要。

刘 瑾康先生说得轻巧，这可是一条性命啊！

康 海（语塞）这……

刘 瑾若是杯盘碗盏，桌椅玩器，先生使个脾气丢了也好，砸了也罢，转送他人也不妨，如今此乃个活生生的俏佳人，先生怎好轻率？

康 海你……

刘 瑾来人，将卖身文书交予康先生。咱家尚有些公事未了，这厢先告辞了！

【刘瑾带随从下。

李梦阳却不料这奸贼借坡下驴，如此利落！对山，这女子你收不得也，速速放她去罢。

王莲卿孤身在京，别无亲眷，乡关千里，却教奴家何去何从？

康 海这却也难办了。

李梦阳怎么？难不成你要收她？岂不落人话柄！

康 海献吉兄此话错矣！我行我素，于人何尤？

（唱）[柳叶儿]

光琉璃合不上阴沉魍魉，

酷冰霜挨不近火炭肝肠。

王莲卿多谢先生仗义相救。

（唱）此番信莽书生敢抵虎狼。

李梦阳（唱）倦红尘，眨微光，

且同候这片刻豪情倾世重漾！

【李梦阳、康海、王莲卿下。

【刘瑾带随从复上。

随从甲爷，这班读书人煞是可恨！倒不如……

随从乙你懂个甚！爷爱的就是这读书人的硬气！

刘 瑾（笑）哈哈哈——

（唱）[高过随调煞]

须知俺施谦词博宽让，

肯卑躬解戾殃。

转头笑书生意气空扰攘，

怎提防隔夜刀枪。

（白）来日呵——

（唱）偏要你反弹琵琶博咱赏，

折坚刚郁轮袍上，

方见得八斗高才，

未抵五斗粮。

（白）读书人——哈哈，读书人？硬气？你们可知，越是读书人，才越是外紧内松，外硬内软，外焦里嫩，外白里黑。生啖一口，那味道——

随 从（合）好的来？

刘 瑾（白）可酸爽着呢！

第二出 斗口

【康府。

【王九思上。

王九思（唱）[北中吕·粉蝶儿]

累世诗书，博得个及第衣朱。

笑天风卷叶吹烛。

清闲客，认薄福，

石鼎茶熟。

碧荫如沐，

恰是咱璞玉精神归处。

（白）在下王氏九思，字敬夫，陕西鄠县人，与这府上翰林修撰康对山乃是同乡挚友，前日闻得对山于十字街头救下一女，为此还与那权监刘瑾有些纠葛。又闻此女明丽慧绝，尤擅度曲，咱这厢不免甚是好奇，恰今日亦是文友约期，且登门一叙。（思量）呀，却不知今日献吉来否？俺可是怕了他也！

【李梦阳上。

李梦阳敬夫兄，幸会幸会！

（唱）[南泣颜回]

择日论李杜，

且喜相知同步。

王九思哎呀呀，俺今日可是来听唱的。

李梦阳（唱）诗变争逐，

当清文字门户。

王九思献吉这般认真，一毫不肯放松，甚是怕人、怕人。

李梦阳（唱）咱把标格树，

守尺寸，

心向汉唐慕。

王九思唉，也好分分时辰。

李梦阳（唱）破文坛陈陈相因，

教天下复知有古。

王九思献吉呵，便是复古，也要从一个情字。诗当因情立格，切莫情寡词工，反失了本真。来来来，今日且陶情冶趣，研词赏曲，莫论诗文。（强拖李梦阳入府）

李梦阳哎，敬夫兄……

【康海上。

康 海（唱）[北石榴花]

谱琵琶振铜喉铁嗓满村坞，

强似集群才游仙窟。

（白）敬夫兄，献吉兄，大驾莅临，蓬荜生辉。

王九思可有好酒？

康 海（唱）正欲将状元红向清樽注。

王九思可有好果？

康 海（唱）甘梨脆枣，

少杍乏核。

王九思可有好曲？

康 海着啊！

（唱）是新词频把新腔促，

更与新相知撰新谱。

王九思可有好戏？

康 海（唱）履世情感坊间旧掌故，

咱小拟奇谈三两出。

王九思哈哈哈，甚好甚好，对山今日有求必应，献吉你还不趁机讨些便宜？

李梦阳对山，俺且来问你，前日那王氏女子，你可曾送她回乡？

康 海这……

（唱）[南泣颜回]

道阻，天涯断亲故。

关河迢迢难渡，

逆旅惊途，

恐教柳萎花枯。

王九思献吉，这也说的是嘛。

康 海（唱）端为仗义，

十字街怒把权监忤，

怕芳华飞逝无人护……

（白）若再教那刘府中人算计了呵，

（唱）一番好意，

枉成全命薄身孤。

李梦阳如此说来，对山倒是要庇护这女子到底了？须知那刘瑾阴谋狡计，惯钻人的空子，你一身清白，何苦染皂。倒不如早日送这女子归去秦中，其后生养死葬，各安天命。

康 海献吉兄，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呵，海既救了她，怎好如此轻率从事！

李梦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王九思莫吵，莫吵，对山固然行事欠周，终究一番好意，献吉也莫要苛责。岂不闻“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

李梦阳敬夫兄，话怎好这样说……

王九思（打断）今日里当观新戏，休论旧事。对山，速速着那新谱新腔登场呀！

康 海这便来也——

【王莲卿生角装扮上，扮东郭先生。

【犬儿扮狼。

王莲卿（唱）[北斗鹌鹑]

咱且扮老先生一颠一步，

担负着满囊图书，

心惦着功名去处。

鞭起个蹇驴儿向中山路，

不提防横生灾数。

犬 儿（唱）俺心惊肝颤带箭血模糊，

险叫那赵家卿射杀吾。

幸有这东郭老怜咱一哭，

（白）将俺呵，

（唱）收四足绳儿捆缚，

险伶伶囊中藏贮。

（白）吓！眼前怎又来三个风度翩翩高官，才华盖世鸿儒？原来今日乃是翰林修撰康先生府上文会。早知如此，俺这匹狼儿也不必哀告你个东郭老儿，且撒开四足，远远地奔去求那三位先生是正经！

王九思（大笑）这孩子年纪小小，倒发得好科！对山这一本戏，莫不是那《中山狼》的故事么？

康 海敬夫兄恰是正解，莫非也愿为此书上一笔？

【二人大笑。

王九思这一位想必便是莲卿姑娘，果然喉嗓玲珑。

王莲卿谢过王大人。

李梦阳对山，这戏却做得差了！

康 海献吉兄怎的说？

李梦阳想那狼——

（唱）[南扑灯蛾]

最擅是磨牙吮血珠，

惯踏着忘恩负义步，

生性多无常屡杀戮，

问先生因何救赎？

王九思依着献吉，又当如何？

李梦阳咄，打杀了也罢！

王莲卿李大人这句话，想当初，俺也曾问过俺家先生。

李梦阳哦？你家先生怎生答？

王莲卿先生道——

康 海（唱）这才见那先生仁处义处，

墨家子兼爱当如初。

度尘寰，物我混同，

泼余生，利天下为之不相负。

王莲卿咱又问——他岂不知这狼是要吃人的么？同个畜生讲甚道理？

康 海便是知道，可这一层道理终究是在心上，不可离弃。

王九思哈哈，莲卿姑娘，便有你这娇滴滴洒脱口齿，可也拗不过你家先生硬生生坚贞道理。

李梦阳哼！便是道理坚贞，又怎好人兽不分？

王莲卿（圆场）却不知这先生好心救了狼，后又怎样？

王九思这……

康 海这却要，看那狼的意思了……

王九思（岔开）这小孩子也扮得甚妙，却不知如何称呼？

犬 儿俺扮的是狼，名字却唤作犬儿，乃是先生当年进京赶考路上捡来的弃儿。先生道俺有几分义气血性，便教俺随侍陪护莲卿姐姐。谁敢欺辱了姐姐，俺便汪地咬他一口！

王九思哈哈哈，好个犬儿，宅有良犬，何畏虎狼！

李梦阳对山，你我三人同出秦中，素来投契，这才名也堪称广布天下。既负高名，怎好耽溺声色，玩物丧志。做这些小戏，又能喻什么大事，何不赴文坛之上，与众文友共谋复古大业！

王九思献吉呵献吉，何苦如此刻板。

康 海（念）积尘小技是辞章，

壮夫怎为浮名诓。

咏歌舞蹈泉石畔，

懒与庸才计短长。

李梦阳对山，此言不免太过刻薄！

康 海（唱）[北上小楼]

哎，说甚博高官挣厚禄，

为一纸烂柯图，

苦苦地熬尽心血，

折尽根骨，费尽功夫。

（白）你我不过是，

（唱）朝堂上一介俳优、百年中一抹红拂，

文坛谁主，何苦争逐，

（白）枉教呵，

（唱）汉唐贤笑破肠肚。

李梦阳这……

王九思（背供）对山这淡泊情思，如冰止沸，献吉一片豪情，却也驳他不过！

李梦阳（背供）唉！俺与对山从来是那章句中的对头，文辞上的冤家，同出秦籍，登科时位尊胜俺；同负才名，辞章间难论高低，文笔虽齐肩，见地却相悖，屡屡争持不下，颇为恼人！

康 海献吉兄，小弟这厢得罪了。

李梦阳对山，你这铁骨琵琶般响脆口齿，理应为天下万民发声才是。

王九思献吉，便是心怀天下，也需相时而动呵。

李梦阳俺却看不得这份相时之能！别的不说，就是那“立皇帝”刘瑾，咱便要硬气碰上一碰，不信他翻过了天去！

（唱）[南扑灯蛾]

煌煌然大明灯烛，

惶惶然傅粉施朱。

有豺狼正当路，

你东郭欲泥足。

康 海献吉兄，这可差了。

（唱）俺此心也是冰雪铸，

又怎甘曳尾泥涂？

王九思（唱）都手握江山墨濡，

更怀揣社稷荣枯。

（白）献吉，对山，休得气话，不可伤了和气！

犬 儿莲卿姐姐，他们可是要吵起来了？

王莲卿这二位大人和咱家先生，争的是书生意气，可也分明是书生义气！

李梦阳（唱）便于这昏天聩地奔走跌扑，

亦不愧宗唐慕汉师法古。

（白）敬夫兄，对山，纵然中山道上有狼虎，俺却不肯做那东郭先生，只情愿于惶惶之中一声吼，才不负这一条愿为大明黎庶发声的喉舌！告辞了！

【李梦阳下。

【康海、王九思拦阻不及。

犬 儿这李大人好大的脾气！

王莲卿这大人呀……

（唱）[南尾声]

须未把智勇双全顾，

盛气一抔燃劫数。

到得那时呵，

怕折损紫袍象笏，

强项授人屠！

第三出 捉李

【狱中。

【李梦阳囚衣，狱卒押上。

李梦阳（唱）[双调引子·秋蕊香]

忧危四海清平，

奋身蹈虎尾春冰，

奈何微躯陷圄囹，

憾血一腔难凝。

狱卒甲李大人，招惹谁不好，非要同那瑾公公作对。

狱卒乙就是，活着不好吗？

李梦阳浮云蔽日，阉党误国。献吉拼着一死，写疏痛劾刘瑾，便是抱着杀身成仁之志，不幸遭奸贼构陷，蒙冤入狱，事已至此，但求速绝！

二狱卒入了这刑部大狱，就由不得您嘞！

狱卒甲瑾公公若是高兴呢，指不定就能简单粗暴判您个死罪。

狱卒乙瑾公公若是不高兴呢，您就先得零打碎敲地受点活罪。

狱卒甲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咔嚓一刀，脑袋一掉，可就没戏唱咯！

李梦阳（唱）[玉井莲后]

沆瀣横行，

而今何必惺惺。

狱卒乙跳河一闭眼，也总要蹬蹬腿才是，恁大个活人，饱读诗书，竟这般没意思。

李梦阳（唱）[仙吕入双调过曲·风入松]

他那里阴发诏令，

俺这厢命悬俄顷。

叹燮理阴阳枢机柄，

怎归了权监佞幸。

沐猴盘旋据国鼎。

攫天威，竟弹冠相庆。

（白）李某虽不畏死，却也不想就这样死了，可恨刘瑾这厮专权瞒上，恣情贪腐，坏我大明鼎祚！

狱卒甲李大人，您是怪瑾公公贪呢，还是怪他代皇上行事呢？皇上紧着玩耍，把权都交在瑾公公手里，他若再推搪不管，岂不要天下大乱？

李梦阳鼠辈无知！大明国祚，怎可付与阉党？

狱卒乙那您倒是留着这条命跟皇上讲去呀！

李梦阳而今普天之下，怕是唯有一人可堪救俺。

二狱卒那您倒是赶紧的啊！

李梦阳这……

（唱）【前腔】素与康子不相能，

而今末路途穷，

怎好厚颜深托死生？

便不招嘲嗤，亦羞畸零。

叹素来意气频争。

不愧心，也愧情。

狱卒甲李大人偌大个官儿，名气响亮得很，料不到这心眼儿竟针鼻儿大！这会儿求人不敢张嘴，回头您这张嘴，可就不归您自个儿的脑袋喽！

李梦阳事已至此，由不得不饮恨求人。刘瑾深慕对山，屡求结交不遂，倘对山屈尊为俺讲情，怕还有一线生机——

（唱）[前腔]

觑今朝廉贞难得志，

有贪狼犯紫宫。

怕万里天河轻断送。

恨不能青骓驰八阵，

捉素蟾，跨长鲸，只手挽皇图重。

到头来，冰雪一腔空。

咱这厢，便心事苦峥嵘，

身犹缚牢索，

困樊笼，

不脱苦境安得动天听？

忧国意，枉忡忡。

（白）劳烦你，将这纸条交付康海康大人府上。

二狱卒好嘞！

李梦阳（白）唉！却不是生生难为了对山么！

（唱）[前腔]

说不得，

此刻求全来日妖氛靖。

无奈何，

惹定流言谤语势汹汹。

将他空山幽径芝兰草，

生生逼入野棘丛。

相交一场非春梦，

可懂咱方寸自澄明？

（念）君若相救我之幸，

君若不救我之命。

救我累君污清名，

弃我于君理相应。

（白）对山不应救我，对山未必救我，对山如何救我……对山，对山救我，对山救我呵！

第四出 思量

【康府。

【王莲卿上。

王莲卿（白）自打那日入康先生府中，本以为寻常婢女视之，却不想这位状元公怪得很，竟是个好歌好舞、会写会唱的。他道俺这条喉咙只合唱戏，便不叫俺操持杂役，只陪他闲暇时乐舞谐戏，做个体己之人。

（唱）[北黄钟·醉花阴]

他不爱玉筹金觥伴红牙，

也不爱玉粒金莼填齿牙。

更不爱玉苑金屋嗑闲牙。

饶待翰林经筵罢，

两朝实录修撰罢，

打点起，

指尖儿上兵戈铁马，

制乐府操杀伐琵琶。

【康海携琵琶上。

康 海（唱）[南画眉序]

诗酒浪子家，

冠盖京城看飞花。

声容多艳冶，

新腔邪狭。

举目处，

不闻铿锵调，

悠悠诤骨在琵琶。

（白）莲卿，怜卿，可真是卿须怜我我怜卿，不料想俺于这京城，也可重遇知音。

王莲卿幸得先生相救，莲卿三生有幸。

康 海切莫如此说，以你功底，实堪为梨园魁首，有幸相逢，亦是海之幸。待俺有暇，便替你写上几出戏。

王莲卿先生若写，莲卿便唱。大人写上一世，莲卿便唱上一世。

康 海想这当今世上，人情如丝，多少达官贵人身居高位，都惯了敷衍轻佻，攀豪附奢。卿一介女伶，却决绝不入阉宦之门，怎不令人感喟！唯愿海这一世，不负了你这份持信。

【门子上。

门 子爷，狱中有人送来这张条子。

康 海（惊）对山救我？瞧这手迹，竟是献吉手笔，难不成他弹劾刘瑾事发了么？

门 子那位李爷，听说是给逮进去啦！

【门子下。

康 海（唱）[北喜迁莺]

吓，这一言击顶金瓜，

血灌瞳心似刀插！

王莲卿先生，保重呵！

康 海（唱）当世嗟呀，

唯咱家可堪救他。

这一柬“对山救我”，

怎不啻招魂符法。

王莲卿却是为何？

康 海（唱）那权监虽凶煞，

却敬着才与名半点儿不差。

屡屡，将同乡之情做筏。

（白）刘瑾这厮，常望结交于俺，倘俺登门好言相劝，媚语相求，应能救得献吉。只是如是一来，俺又成什么人了！

（唱）[南画眉序]

虎背将身跨，

欲抑凶顽愁难下。

呀，却怎生自践清标，

泥中误踏。

王莲卿大人你——

（唱）万不可，万不可，

急匆匆奔走忙离家，

少斟酌把刘家高槛跨。

须知，那人言可畏神鬼怕，

曾氏娘亲曾骇杀！

（白）先生万勿冲动，从长计议啊！

【门子复上。

门 子爷，王大人来啦。

康 海你们先下去罢。

【王莲卿、门子下。

【王九思上。

王九思对山，可知献吉之事？

康 海敬夫兄，那厢呵……

（唱）[北出队子]

人算尽天机不假，

只等俺媚语卑躬相酬答。

王九思这是何物……呀，对山救我？竟是献吉手笔！这、这可如何是好……

（唱）当此时权监庭前亲叙话，

怕不教举世清名付流沙！

康 海（唱）若不救，再难续文坛七子风骨飒沓。

二人合这可如何是好！

王九思（唱）[南滴溜子]

这一纸小笺，

授君以瑕。

你一腔戆直，

委决不下，

帘外困柳愁鸦。

康 海对山救我，对山救我，对山救我……若是救他——

王九思（唱）你傲骨纵如弦，

一朝全折煞。

再何颜，阳春白雪入琵琶。

康 海却如何是好啊……

王九思对山，为兄细细思来，有一句须说与你知。

康 海敬夫兄请见教。

王九思对山，献吉此事，绝非你一人堪与担当。而今虽那瑾贼伺机设伏，诱你入彀，你也切不可为人情、虚名所缚，莽撞从之！

康 海敬夫兄……

王九思救，有救的缘由；不救，有不救的道理。慷慨磊落，是相交之谊；明哲保身，亦是君子之风。你只需知晓：救与不救，俺都是一样待你。

康 海敬夫兄！

王九思咱这厢不肯扰你，先告辞了。

【王九思下。

康 海对山救我，对山救我……救不得，救不得也——

（唱）[北刮地风]

俺这厢，冷酬酢淡迎送独潇洒，

他那里，性如火触权贵身蹈流沙。

（白）更何况，

（唱）献吉他宗汉唐辞章为大。

常嗤俺恋五音六律，

玩物丧志乐府为家。

话虽说，

文无尊争不出山河表里。

却怎奈士子心，

销不去骄矜自夸。

（白）若救了他——

（唱）不过是，扶起个，倔强对头，

惯讥嘲俺弄舟散发，

平白地活了个莽撞冤家。

（白）如若视而不见……不不不，康对山你疯了么！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有了！有了！便以这铁琵琶卜上一回，若此一曲平安弹毕，便去面见那刘瑾又何妨！（弹琵琶，一响）呀！这琵琶弦竟断了也！莫不是老天也阻俺走这一遭么？这、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焦虑转圈）唉！也罢！也罢！

（唱）[南滴滴金]

可竟是弦断情难绝，

算来义字终不差。

则逞开方寸一点浩然气，

熨平踌躇意乱如麻，

响当当，咱一身无愧披挂，

明湛湛,立天光之下。

善恶有报，早迟不误它！

[北四门子]

呀，

便不为名标青史传佳话，

亦不畏坊间虚话，

亦须要长宵对镜明心话，

颂心经对心塔。

一句“有所为”，

一声“浑不怕”！

也值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骨气洒，难作价，

谁教咱心弦能续铁琵琶。

（白）莲卿，与俺更衣！

【康海下。

【刘瑾上，坐下。

【小厮随上，替刘瑾脱靴洗脚。

小 厮爷，待小的伺候您脱靴，洗一洗脚。

刘 瑾我的儿，只可惜你不是那高力士！咱家这靴子脱了也是白脱，做不得好诗！

小 厮爷，您坐着怎会湿？（细看）不曾湿！

刘 瑾呸！只会打岔！

（唱）[南双声子]

豪权大，豪权大，

性难禁慕风雅。

命中差，命中差，

干犯了魁星卦。势有涯，

势有涯，才无价，才无价。

偏爱把这妙笔生花，

婉转兜搭。

（白）若再有骚人当世挥毫写尽白发三千丈，咱家便卑躬屈膝替他捧砚脱靴又何妨？

小 厮爷，那些个读书人满嘴尖酸刻薄，骂人不吐脏字儿，句句见血，可有什么好的！

刘 瑾我的儿，那是你没见过好的！（转念）便是咱家，也难说究竟见没见过好的——此番捉了李献吉，坐看康对山。未知读书人可有那刚骨头？这起人昔日于奏章之上，将权监二字频相骂，祸国一语屡相加，如今事到临头，又是怎么个决断？咱这厢呵——

（唱）[北尾煞]

拼得个千刀万剐，

也要他承欢堂下，

替咱拨到五更铁琵琶。

【门子上。

门 子爷，翰林修撰康海求见。

刘 瑾什么，康先生来了？

门 子康先生他来了。

刘 瑾康对山当真来了？

门 子当真来了！

刘 瑾（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来了？俺，俺好怕呀——

【刘瑾赤足奔下。

门 子（念）一得志，语无伦次。

小 厮（念）两片嘴，说白道黑。

门 子（念）三声笑，摇摇欲坠，

小 厮（念）四方人，照样来归！（白）爷！您这靴子还没穿呐！

【门子、小厮提靴追下。

第五出 夜宴

【夜。

【刘府，大厅。

【侍从上，环列。

【刘瑾迎康海上。

康 海（唱）[仙吕·村里迓鼓]

虽则他腰折眉低，

锦绣樽席。

怎禁俺胸怀火炽，

心口如一，

欲劈面骂奸逆。

媚君王，

行奇技，

损不足，

奉有余，

多浪荡恣行非礼。

将身后缩手浑忘，

监文窥武，

水银泻地,

遮皇天覆朝野，

无孔不及。

刘 瑾先生请。

康 海瑾公不必如此客套，康海匆忙来访，已是冒昧。

刘 瑾咱家却巴不得先生多多冒昧！说起来，咱家这里还有份礼物要送与先生。

【侍仆送上琵琶。

康 海这是……

刘 瑾此琵琶名为渡月，高低好歹也算件异品，咱家思前想后，唯独此物配得上先生。

康 海渡月绝代名器，多年不曾出世，不意却在瑾公府中！

刘 瑾啧，别人送的，谁知道是个什么。早听说先生雅好琵琶，还望笑纳。

康 海海实是收不得。

刘 瑾先生连人都收了，何况一具琵琶！如此不给情面，难道不怕咱家着恼？更何况，先生府中那一具琵琶，昨夜不是断了弦嘛？

康 海吓！这阉宦竟有如此手段，连俺府中夜半细事都无所不察！权势熏天，竟至如此。此人强横至此，献吉一事，须得徐徐图之。（拱手）瑾公——

刘 瑾（打断）康先生，咱家是小事极其糊涂，大事不敢糊涂，知您向来看不上咱家，不如趁此良机，摊开来说个清楚明白。

康 海这……

刘 瑾康先生，外间怎样说俺，俺可是一清二楚！

（唱）[元和令]

指摘咱擅尊八虎把幼主欺，

复挑诱新皇豹房栖，

猖狂人纵着个恣行流荡的正德帝。

咱专权揽势私囊蓄，

将千般政事轻轻地裁断去。

谁知俺心底天恩记取，

甘棠叶，正离离。

康 海（哭笑不得）瑾公这般行事，也不知活得了哪家的甘棠！这般妄为，就不怕落一个欺君罔上的名声？

刘 瑾先生呵，咱家岂敢背主行事！只是咱家事事请示皇上，皇上可是这么说的——（模仿正德皇帝）“吾安用尔为？而一烦朕！”——皇上连这话都说出来了，咱家再不识抬举，岂不是在拿脑袋作耍？

康 海皇上青春尚浅，瑾公不行规劝，反而趁机揽政霸权，此般阴沉诡谲，虎狼之心，竟还不如禽兽了！

刘 瑾虎狼之心？禽兽不如？哈哈哈——康先生总算是说出来了！

康 海说便说了，你待怎样？

（唱）[上马娇]

大不了身陷囹圄伴献吉，

咱谪迁诏狱碧血溅紫衣。

也不枉素昔称兄弟，

把隔年草色离离笔尖儿上吹起。

疾，效春风不为严冬息。

刘 瑾（笑）康先生果然暴脾气，气话来得这般便当。纵然咱家是狼，可皇上爱的就是豹房里的狼。先生这脾气如豹，皇上怕是也爱得紧呢！

康 海噫！这奸贼竟不动怒？

刘 瑾说也说了，骂也骂了，先生此来所为何事，咱家尽知。

康 海如此说来……

刘 瑾只是大人今夜，却是来得去不得！

康 海怎的？

刘 瑾佳肴未动，美酒未干，康先生怎生走得？（喝命）来呀！上酒！

【二人入座。

刘 瑾康先生，还请满饮此杯！

康 海（念）一杯昧心酒，

两难起心头。

三分延揽意，

四面楚歌流。

刘 瑾康先生真是好酒量！未知那爱骂人的李梦阳可有您这般酒量气量？

康 海献吉高才，远胜于俺。

刘 瑾咱家虽不是个读书人，也曾听得些传闻，那李大人性如烈火，不管不顾；康先生却韬光养晦、不与群同。据说您二位，素来可是最不对付。

康 海正所谓“心同性不合”，亦无碍“共来拚一醉”也！

刘 瑾心同性不合？性不合——心同？

康 海瑾公生性聪明，得皇上青睐，公于今上，不亚于昔日盛唐之时，高力士之于玄宗。

刘 瑾先生过奖！

康 海高力士宠冠群臣，亦肯替李白脱靴，换了瑾公又如何？

刘 瑾若是这般才子的靴子，哪怕脱一百双，咱家也心甘情愿！

康 海李梦阳之才，亦可谓当世太白，瑾公肯替太白脱靴，却袖手献吉么？

刘 瑾这……

康 海便是这了！莫非瑾公也是个心口不一的？

刘 瑾大人苦心，咱家实在佩服！数年孜孜以求，未得一晤，今夜为了个文友的生死，先生竟肯抛却盛名亲自登俺刘门，娓娓道来婉转相求——

（唱）[胜葫芦]

俺只道书蠹口惠实远矣。

贪名好利，

谁敢立生死契，

便允称强项令，

刀前也屈膝。

（白）却有先生你呵，

（唱）清名不顾，

跌宕奔走，

势敢舍身替。

（白）此般豪爽，瑾实感之。先生所求之事，咱家自当放在心上！

康 海瑾公此言当真？

刘 瑾当真。

康 海既如此，待俺解了这累煞人的带子，今夜便同瑾公醉上一场！（解腰带）

刘 瑾咱家问上一句：先生此来，便当真不怕人闲话么？

康 海瑾公慷慨，海便以慷慨报慷慨！

（唱）[中吕引子·绕红楼]

今宵饮醉欢尽极，

才显咱，言诺无欺。

明日相离，清风随两袖，

行难苟依依。

刘 瑾可真是“言不宿诺，行不苟从”——只是先生如何重那不知好歹的李梦阳胜过咱家呢？

康 海海与献吉，是“心同性不合”；海同瑾公，却是“性同心不合”也。

刘 瑾（叹）“性同心不合”，倒也无碍“共来拚一醉”？

康 海（笑）正是！

刘 瑾来呀！再上酒！

【二人对饮，半醉。

刘 瑾先生休怪咱家多事，听说先生前日拟了一本戏，讲的竟是个人救狼的故事？

康 海瑾公这监察窥伺的毛病，是专对俺康海呢？还是人人都有？

刘 瑾咱家对那心心念念的人，不免多留意些儿。何况咱家于先生这故事，倒有些小见识，空谈无趣，来呀！上班子！

【旦扮生，丑扮狼。

【一追一逃上。

康 海这狼呵——

（唱）[中吕过曲·尾犯序]

蜷身缚四蹄，

卷尾收戾气，

既悚且惧。

书囊暂蔽，

阖眸忙鼓栗。

命悬一语间，

汗泪淋漓。

战兢兢，

求生脱死。

怕不肯，

愿心许尽，

强忍住，

眼中饿火，

腹中仓惶饥。

刘 瑾（唱）（换头）[前腔]

且听，

带开青骢匹。

王孙悻然，

猎者退去。

囊中困狼，

猛松一身皮。

堪知，

咱性命得矣得矣，

那良机来矣来矣！

耸身振爪出书囊，

直将呆先生觑。

（白）哈哈！吃了也罢！

康 海（惊）怎的却要吃他？

刘 瑾依着先生，是要怎样？

康 海天道轮回，万物有灵，自然要感恩戴德。

刘 瑾天道轮回是有的，感恩戴德可未必！先生细想，狼终归是狼，兽性难违，既射了它，何必救它？做人反复无常，也莫怪它要拿你填腹充饥。

康 海依着瑾公是要怎样？

刘 瑾养它、驯它、从它本性，若不服，便打杀了它！久而久之，它明白命悬谁手，自然听你、服你、畏你！（喝命）来呀！上陪客！

【侍仆引群狼上。

【群狼入座。

【康海大惊。

刘 瑾（念）碧闪闪眼似灯，

白森森齿如匕，

一咳一唾皆血滴。

康 海（念）青煞煞毛乍起，

赤淋淋舌曳地，

思量打场头牙祭。

刘 瑾（大笑）康大人怕了！怕了！

康 海瑾公这是何意？

刘 瑾皇上建了豹房，咱家追随皇上，不免也效仿为之。先生放心，这些崽子虽不是人，却不懂虚与委蛇，好恶都是真的，竟不比人差到哪里。

（唱）（换头）[前腔]

杯酒一饮空，

且敬兽心，

简明爽霁。

愁怒无羁，

悲可言悲喜是喜。

笑你我腰金衣紫，

又终朝钟鼓馔玉。

谁不曾偷欢忍泪，

心口总难一？

【康海醉敬群狼。

康 海如此说来，瑾公这陪客请得甚妙，俺且敬诸君一杯！

（唱）[扑灯蛾]

也曾人情累，

闭目懒扬眉，

凭世事颠倒去。

《飞花点翠》隔尘魅，

《高山流水》养浩气。

可壮心未已，

丹心未息，

雄心生义心起，

此夜当局。

琵琶一响，

唤傲骨铿锵不住地击！

刘 瑾（笑）先生呵先生，你心里也伏着猛兽，只怕早晚要挨上一箭！

【康海醉弹琵琶。

康 海又如何——大丈夫有所不为，亦当有所为！

（念）自抚明心与性违，

敛性从心节不亏。

今宵共君拚一醉，

清夜弦歌四座飞。

来日各行阳关路，

人兽殊途难同归！

刘 瑾（唱）[尾声]

乱纷纷情中的戏，

闹吵吵惊中的趣。

恶狠狠，冷萧萧，

怕人中狼背了那虚中义！

（白）先生，端的是人生如戏呵，咱们且台毯上见！

第六出 谤语

【康府。

【康海携王莲卿上。

康 海（唱）[正宫引子·破齐阵]

[破阵子头]

一朝错步悄迈，

势难诡阵抽身。

[齐天乐]且闭重门，

伴花聆琴，

一整乱绪纷纷。 [破阵子尾]唯将清姿昭日月，

闷扫弦音归暮云，

小坐对黄昏。

【门子上。

门 子老爷，那刘公公又送礼来了，依例退回？

康 海自然退回。

门 子便是退回，架不住他再送呀！

康 海那便再退。

门 子退来退去，何时了局，不如收了也罢！左右外头都传开了。

康 海传开什么？

门 子传开老爷您——

（念）倚大树，靠冰山，

偎着坟头作神龛。

王莲卿浑话，快快住口！

康 海唉，教他说个清楚也好，他们还说些什么？

门 子说老爷您——

（念）不是对山是靠山，

不是修撰是朽砖。

日头一出冰山倒，

砖碎楼倾塌了天！

康 海（气）哎呀！

王莲卿（白）先生息怒呀！

康 海这当朝众臣，无人不知历年来刘瑾如何对我，我又如何对他。刘瑾那人，权倾天下而乖张极甚，持数千金贿他者不入他眼，于我面前却礼数甚恭，然我亦谈笑却之。便他狠似豺狼，也无奈我何。此心、此行事，如何当不得一个雄字？

王莲卿先生自然当得，外人不过看取一点皮毛，便来妄言。只是那李大人业已出狱，却为何不曾……（惊觉失言，对门子）快快下去罢！

【门子下。

【王九思携犬儿负伤上。

犬 儿先生，莲卿姐姐，王大人来了。

王莲卿犬儿，这是怎了？

犬 儿俺刚刚出门，便被人按倒一顿痛打，骂俺是、是阉党走狗家的小狗，刚长毛的狼崽子！

康 海哎呀！竟这等无礼！

犬 儿幸亏王大人来拜访先生，才救俺一命。只是连王大人也挨了他们许多浑话……

王九思犬儿，不必提了。对山，未知献吉出狱之后，你二人可曾一晤？

康 海唉！（唱）[仙吕入双调·风云会四朝元]

[四朝元头]

蜚语如丝，

错钓磊落魂。

却不深已深，

不真已真，

不由得作畸人。

白雪恁精纯，

也遭流言晕，

[会河阳]

叹千岁昆仑虚，

羞见三春。

王莲卿先生呵！

（唱）[四朝元]

微烛照夜，

冷酒沾唇，

[驻云飞]

也能解长宵寂，

入孤怀暖孤襟。

[一江风]

似幻难真，

多是荣华身。

王九思莲卿姑娘说的很是！

（唱）问谁能尽如红尘意，

但求无愧百年心。

[四朝元尾]

朗然对山河万里，

星垂天暮，

辗转冰轮。

（白）对山莫要想这些了，这几日你既称病在家，闲来无事，不如把那《中山狼》写完罢。

王莲卿正是，敢问先生，未知那狼——可曾得救？

康 海那狼……自是得救了。

王莲卿那中山狼得救之后，可曾报恩了么？

康 海这……

王九思莲卿姑娘，若你作那东郭先生，可会如何处置这狼？

王莲卿二位若不怪，莲卿便直话直说。

康 海但讲无妨。

王莲卿若是俺，便不救它！

王九思为何？

王莲卿狼性本狡，且又带伤被猎，必定心怀怨怼，记恨上来。俗语道大恩难报，不如杀之。那先生虽救了它，只怕免不得被恩将仇报，倒不如打杀了它！

康 海这……（长叹）“虽然是他负俺，俺却不忍杀了他也——”

王莲卿先生这是何意？

康 海这、这便是那东郭先生的意思……

【门子复奔上。

门 子老爷，李大人求见！

康 海哪个李大人？

门 子便是那前儿的户部郎中、昨儿被抓进去贬了官、今儿又放出来的李梦阳李大人！

康 海献吉兄来了！

王九思献吉来了！

王莲卿李大人来了！

康 海速速有请。

【李梦阳上。

李梦阳对山，敬夫兄！

康 海献吉兄！

王九思献吉！

【李梦阳沉默一揖。

【康海沉默还礼。

【王九思同揖。

王莲卿（唱）[尾声]

笑愁茧何曾将人困，

都蕴入深心浅韵，

只合知己经岁无言细细地论。

第七出 入狱

【两年后，八月。

【侍卫众上。

【门子惊。

侍 卫刘瑾欺君罔上，贪赃祸国，已教法司拿下，同党一概削官为民，家产查抄。来呀，给俺搜！

门 子这等说，那刘公公坏事了？

侍 卫坏得很！判了个千刀万剐，你这会儿赶去，还能瞧个囫囵热闹。

门 子这等说，俺家老爷也败了？

侍 卫败得很！这一路上怕还有不少人等着瞧他的热闹。

门 子哎呀呀！

【门子反身入内，复抱琵琶上。

康 海（内白）狗才，俺须待你不薄，怎这般忘恩负义！

【王莲卿追上。

门 子启禀大人，这琵琶便是那刘公公送的！

侍 卫哈哈哈，好一桩物证！

【王莲卿护琵琶，被打。

王莲卿天啊！天！活活冤杀人呵！

（唱）[仙吕·点绛唇]

他须不曾摇唇鼓舌，

趁势弄权。

更不曾，

把蝇头蜗角恋眷，

却怎的枉衔怨？

【犬儿奔上。

犬 儿莫伤俺莲卿姐姐！

王莲卿犬儿，先生的琵琶呀——

【康海被拖拽上。

康 海（唱）[混江龙]

便流水有源入沟渠，

咱却似皓月无根出空涧。

只为一人活，

暂讨一人欢。

明心见性安能怨，

磊落音不作乖蹇叹。

行差踏错思无憾，

而今几人败，

何必几人怜？

犬 儿快快放开俺家先生！先生这等好人，怎容你欺辱！

侍 卫哪里来的小杂种，竟敢咬你爷爷，且吃俺这一下！

【侍卫以琵琶击犬儿，犬儿死，被拖下。

王莲卿犬儿呀——

康 海你、你们草菅人命，是何道理！

侍 卫咄，同你这阉宦同党讲甚道理！

【侍卫拖康海下。

王莲卿（唱）[油葫芦]

凤尾琵琶绝四弦，

声声作倾世冤。

若天心肯舍慈悲现，

许俺登丹墀玉堂踏金銮。

敢把这如花身骨敲碎断，

叩瑶阶响亮亮碧血寒。

折了俺珠玑嗓三千段，

央告他圣仁皇将青红辨，

切莫淆黑白忠良陷！

（白）先生，犬儿——

【王莲卿追下。

【一更响。

【二狱卒上。

狱卒甲哟，今儿进来这是康先生嘛？

狱卒乙哪一个康先生？

狱卒甲便是当年刘公公紧咬不放的康先生。

狱卒乙那不是李大人吗？

狱卒甲没有那李大人，怎能引来这康先生？

【康海囚服上。

狱卒甲大人，今儿换您进来啦！

康 海又如何！

狱卒乙不如何，您可有书信要咱们兄弟带出去？

康 海素日知交好友，哪个不知俺康海秉性为人，何须事到临头才苦苦相求。

二狱卒得嘞！那您就等着吧！

【二更响。

【王莲卿上。

王莲卿先生啊！

【二狱卒指点王莲卿，悄下。

康 海莲卿，你怎的来了！犬儿如何了？

王莲卿（哭）犬儿……已是去了！

康 海哎呀！可怜这孩儿——

（唱）[天下乐]

弃诸荒野可怜见，

几被豺犬填牙关。

恰逢咱跨蹇驴儿提着胆过深涧，

听着他一包泪不住娇啼唤，

随着俺入顺天偷安才数年，

呀，却生生再难睹孩儿面。

王莲卿先生莫哭，莫哭呀，究竟怎生沦落到这般田地呵！奴家恨不能拼了这条性命，亲口与皇上分说。

康 海这可便是说笑了，这等大事哪里轮到你一介妇人承当。如今且不必焦急，想俺康海在京多年，虽不爱交接应酬，却不乏几个文友，而今必不弃俺——对了，未知敬夫兄如何？

王莲卿王大人他、他府上也被抄检了……

康 海啊呀！竟连累了敬夫兄么！

王莲卿当日那李大人，而今又如何？

康 海是了，献吉兄官升四品，已任江西按察司副使，此番祸事，献吉虽在千里之外，也必不袖手。

王莲卿这……刘公公事败，那李大人竟升官了么？

康 海是升官了。

【三更响。

王莲卿先生，三更了。

康 海三更了。

王莲卿先生可曾想过，那李大人若是救你，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康 海俺当年救献吉，也不曾对天下人交代。

王莲卿先生呀，岂不闻“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唱）[那吒令]

盼先生速开颜，

立脱牢狱关。

酬知己三生愿，

复风流无限。

怕只怕高山流水，

难洗心头厌。

（白）想那世人，岂不是，

（唱）趋着利避着险。

闲听琴个个在，

雪封柴门送炭谁肯前。

康 海（白）莲卿，不可这般小人之心！

（唱）[鹊踏枝]

忆相识如前鉴，

举文章若谪仙。

斗气时各负惊才，

真率处诗酒羡艳。

今俺沉石冤海，

风波剧变，

应盼知音有信，

来举情帆。

王莲卿可要几时才来哟！

康 海（唱）[寄生草]

想那人官诰授，千里远。

又不曾急急如律惊风漫卷，

怎苛求来归能速速来还？

咱并非讨情讹义的无良汉。

莫轻怨，

是淡约如水浇出心一线，

荡悠悠若谷虚怀淌遍。

【狱卒引侍卫上。

二狱卒大人您瞧瞧，这女子夤夜探监，俺们可觉着有点可疑。

侍 卫啊哈哈，正有人暗中检举，当年那刘瑾与这康大人叵测勾连，投其所好，曾以一歌伎相赠，想必便是此女了！此番自投罗网，人证物证俱全，康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说？

王莲卿啊！

康 海这……海实不应推脱，只是此女一身孤零，不应牵扯，还望网开一面，放过她吧。

侍 卫咄！有你这么说的，咱家且不用办事了！速速料理清爽，也好同上峰交差，来呀，带走！

王莲卿先生呵！这等人横蛮霸道，上瞒下欺，但求草草了事，与那刘公公有甚分别，还同他们分辨什么！

（唱）[么篇]

今生随你驻，

来世将君伴。

未敢求寄鱼封同对鸾镜看，

休道俺一声任性留情憾。

呀，怨只怨苍天弄人薄幸惯，

急匆匆七百日夜痛斩红线，

咱抛撇花枝性命囹圄撞断。

（白）莲卿有幸侍奉先生两载，无福相伴终生，更不忍以此孤零之身，替先生再添罪责，这厢——先拜别了！

【王莲卿撞死。

康 海莲卿！莲卿啊——

狱 卒哎呀！好好一个美人，救不得了！

侍 卫哎呀！好好一个人证，竟撞死了！

众 人（合）晦气，晦气！

康 海你们——这、这可是一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康海晕倒。

【众人下。

【四更响。

【康海醒来，抚牢门，恍惚状。

康 海莲卿，莲卿你瞧，这、这不是俺那琵琶么？

（念）不虚不荣谓居中，

自诩自得一场空。

庸庸水火不堪容，

匆匆糊涂奸与忠。

【刘瑾幻影上。

刘 瑾康先生，久违！

康 海瑾公……瑾公安好？

刘 瑾先生安好？

康 海好教瑾公得知，咱这厢，果真挨了一箭了——（大笑）

刘 瑾先生你看，那厢来的是谁？

【群狼幻影上。

【李梦阳幻影上。

李梦阳对山！

康 海（惊惧）狼！是狼呵！

刘 瑾哈哈哈，可不正是同咱家一样的狼么？

（唱）[青哥儿]

一言心同性不合，

敢叫北辙屈南辕。

两脚无头踏不开人字儿路，

顾盼左右挥不动义字儿鞭。

似当日缺田，

心上把思字儿念，

觑今朝有因，

将恩字儿抛闪。

李梦阳你这厮，休得胡言乱语，快快住口！

刘 瑾李大人，你怎的不曾来呢？

群 狼怎的不曾来呢？

康 海献吉兄！你……怎的不曾来呢？

李梦阳对山！俺若来此，如何对天下人交代！你可知如今朝野上下是怎样一番景象呵——

（唱）惊雷醒转帝心，

妖氛离紫垣，

急驱贼清奸党，

尘镜明光现。

刘 瑾（唱）你道明镜辨皎然，

却不见眼前冤？

昔时同席，

是谁深劝？

渡月四弦，

倩谁拨断？

更深夜寒，

替谁周转？

虎啸狼嗥，

为谁历险？

李梦阳咄，不是你仗势横行激起群愤，今日又何须矫枉过正过犹不及！

（唱）而今他如白染皂称瑾众，

堪恨俺手难及泪涟涟！

康 海（念）明月空渡断弦音，

糊涂狱下死青春。

耿耿赤心天不悯，

落子难收恨千钧。

李梦阳（念）大勇若怯凭谁笑，

大忠若奸伪似真。

功过皆属千秋论，

此时安敢不违心？

（白）对山，昔日你救俺，是救俺李献吉，而今俺若救你，却是救他刘瑾的同党呵！事已至此，你……你且当俺是那忘恩负义的狼罢！

康 海狼……那狼，打杀了也罢！

【康海欲用镣铐砸李梦阳，不忍。

【王莲卿幻影上，生角装扮，扮东郭先生。

【王九思幻影随上。

【李梦阳、刘瑾隐入。

王九思莲卿，且将那《中山狼》细细地演来呀！

王莲卿（念）世上那些负恩的，却不个个是这中山狼么？

（白）先生，你看俺这一出戏，演的可好么？

康 海好，很好……莲卿，却不是俺害了你么！俺才是那中山狼呵！

王莲卿先生错了。

康 海俺……错了？

王莲卿先生不曾害人，也不曾被人害过。

【王莲卿、王九思隐入。

【五更响。

康 海五更了，五更了——是该醒了！俺不曾害人，也不曾被人害过……那俺为何在此？为何在此？为何在此——俺何妨在此！

【康海大笑。

康 海献吉兄、敬夫兄、莲卿、瑾公——人生真个如戏啊！

（唱）[煞尾]

许愚信千金诺，

拼愚勇千钧言，

任后人评说隔岸。

成败定论须盖棺，

笑前事何必频谈。

戏文将多情骗，

忠贞二字把天下瞒，

戏中浮生尝百韵，

戏外今生谁是咱？

无情天意不相干。

是铁骨琵琶黄昏里对青山！

第八出 青山

【长亭。

【王九思送别。

【康海上。

康 海（唱）[仙吕入双调过曲·双玉供]

[玉胞肚]

文为身累当休歇，

领人间无字度牒。

瞧不尽眼底儿曹，

权攥紧笔头风月。

[五供养]

浮名全谢，

此生倩红氍留接。

[玉胞肚]

恰便是殿阁摘星心难怯，

玉堂金马容易跌。

王九思对山！这便率先别去了么？

康 海正好别去，趁好别去！入京数载，堪受教训，此番遭遇，海——尽力不记！

王九思不记也好，不记也罢！

【二人相对大笑。

王九思这厢暂且别过，他日秦中再聚！

【王九思下。

【李梦阳上。

李梦阳对山……

康 海献吉兄！

李梦阳千里来别，对山岂无一言予俺？

康 海（笑）献吉兄，莫发声，留喉舌，留喉舌啊——

（唱）[摊破金字令]

真性迷也，

修辞乱心业，

痴情寒也，

章句冷痛血。

误教梨花，

风中洒泪，

将梨花白哭灭，

空留状元，

只堪把状元红辞却。

犹怜绿水春，

独对青山夜。

嵯峨世界，

好适芒鞋，

归乡入戏俺去也！

李梦阳这……

【康海转身而行。

李梦阳（唱）[夜雨打梧桐]

拂袖绝，

扬鞭烈，

断骊歌三千阕。

绿杨阴里，

袂分道裂。

空负恩仇难写，

往事堪嗟，

义胆忠肝信未竭，

明朝举目隔山岳！

七尺背影，

耿耿无邪，

蚀了俺戆直心，

换不得你一瞥。

李梦阳（喊）对山！

【康海回首一揖。

李梦阳（念）从此后，添酒回灯日与夜。

康 海（念）俺且自，拂弦回望山与雪。

（唱）[幺篇]

前尘不可借，

前盟不可裂，

孤芳岁月独蹀躞。

前情不可轻别，

前缘不可轻谢，

债与酬没分别，

心火心灯不灭。

照一字飞扬犹未绝。

心战屡不歇，

心花开不怯。

有义字三两笔蘸心血，

曾向俺心头掠！

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