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雾的人

2019-11-23 00:16陶林
翠苑 2019年5期
关键词:天平祖父母亲

陶林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唐 杜甫《小寒食舟中作》

甲:经

吾是一个瞎子。

吾姓赵,名固邦,字本宁,自号观雾堂老人。吾名出《尚书》,其曰:“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是极儒雅之名号,足见吾父之用心良苦。但是,空有这些字号何用?这镇上的人一辈子都叫吾“赵瞎子”。有时,连我自己都会忘了自己还有大名与字,只因吾之双目遭受战火荼毒而失明,不幸难见日月。

吾应该快要死了。

吾已年过八旬。这阵子,眼中的混沌却越发清晰,天天见到故人前来,有的是责问我旧事,有的是询问我旧疑,阴阳两界已经全然不分。吾掐指一算,必然是行将弥留之征兆。吾恭恭敬敬算好了自己的死期,竟是一个午后时辰。挺好挺好,极阳之时,浑身暖和,死得舒服。

吾一生坎坷将化为尘土,此生还有何遗憾?

无非是表海书院不能重建,吾祖父所遗宏愿没能重见天日。我祖父、父亲都是一时之风云人物。而吾以算命小术苟活于世,历经沧桑,竟沦落为市井之中三教九流之辈,无颜以对祖先。但这不怨我,全是命也。

我祖父留下了《傲骨梅花图》,我父亲又手绘了两幅。我在1951年镇反时烧掉一幅,在1966年,撕掉一幅。如今最后一幅还在,我日日参悟,却不能参透其中的迷藏。

1935年,吾出生于江淮保宁镇。保宁镇大,赵家虽不是保宁第一大族,也是诗书礼教之族,在大清朝,累世有积,乃是一个富户。吾祖父名讳赵甲三,字魁星,是前清举人,却又是个维新志士。甲午年后,公车上书传檄天下,他也附议签名。这是他老人家一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事情。戊戌之变后,他心灰意冷,辞官不去上任,回乡避世殖垦,创办表海书院。以吾家累世之积蓄,购得保宁镇南南洼下河地万亩贱田和荒地,雇人围湖开垦,种植稻麦桑麻,并兴办实业。

那时候的天平镇,尚无正式命名,仅仅是保宁镇南一片“下河地”“南洼”,完全是一片淤泥沼泽土,几如蛮荒之地无异。祖父赵甲三因是维新党人,与大清状元公张謇先生乡试同年,故有交,受其影响,常常鸿书通信,请教实业兴国之法。他想是要学张謇兴垦大生、大丰之法,改造这天平集以发展现代农桑与缫丝、纺织工业,精磨面粉等等。

不过,我祖父虽有维新之志,依然是旧时代之人物,有妻有妾,收了五房小奶奶。后来红卫兵们说他是地主阶级的典型糟粕,其实说得一点也不错。我年幼时分,祖父未被杀害时,拜奶奶要拜六个,磕头要磕六遍。我孤身了大半辈子,体会到一夫多妻实在是不好。所以红卫兵闹起来时,我打着竹竿,带头去平了他老人家的墓,似乎也没啥不应该的。

吾父亲讳赵维新,字周成,是本乡本土能入得了经传的传奇人物。我父亲是庶出,伯叔辈排行老二。奈何我大伯害了天花早夭,我父亲便等同于是嫡长子。他是二奶奶伏赵氏所生,所以,伏赵氏也就是我亲奶奶。伏氏,相传为三国时刺杀奸贼曹操的汉献帝伏皇后家族的后人,却是保宁镇没落一族的人家,靠几亩薄田维持生计,不得已才将长女嫁给我祖父做小的。

那时候,父亲的表舅、我的表舅爷爷伏龙,追随孙中山先生闹革命。那伏龙,原名维锦,字云程,一度在我爷爷创办的表海书院教书为业。后来,他抛妻别子,入安徽武备学堂学军事,结识了一批同盟会中人。他嫌弃“维持锦绣前程”这名字太过守旧,与中山先生通信多次。在孙先生的建议下,他发愿为苍生伏恶龙,遂改名为“伏龙”。

伏龙,真孤胆英雄也。光绪十八年(1902年),他趁着清政府组织长江秋操——就是军事演习的机会,策动安庆新军炮营起义。未料到,那几门克虏伯大炮刚拉出军营,便被清军一个巡营管带发现。此人居然想到,水师秋操并无可能调动炮卒,擅自出营,必有事变,迅速传信,调安庆城外一协(一个旅)的步兵入城靖安(维持秩序)。可恨此等不昏之官,否则,革命的第一声炮响将由我舅爷伏龙打响,哪里会是黄兴黄克强的那三枪。可惜,事情败露,伏龙被通缉,不得已潜走上海。

在我父亲心目中,这位表舅伏龙的位置,简直无人可替代,如神明一样。我父亲自幼学于私塾,后入祖父创办表海书院开蒙,又转于淮阴府江北农林学堂学习新农学。那学堂的校长贾伯谦,乃是一个极其新派的人物,留美幼童归国,美国康奈尔大学学成,讲共和讲科学讲农林经济,让人大开眼界。父亲年轻气盛,更深受伏龙表舅的影响。他非常看不惯我祖父赵甲三终日营营于农桑、贩私盐的生意,一心想着赚钱发财,流连于妻妾成群的床笫之欢,就心生了极大的不满与叛逆,要革我祖父的命。

我父亲读书期间,经伏龙介绍,加入了同盟会。他擅自剪短发辫,骋少年意气,本计划去行刺驻淮阴的清江镇守使,行动未开展,便被同窗出卖暴露了。他只得逃回家,避难于九龙荡中一个孤岛,躲在龙兴寺里。那一年,我父亲不过才15岁而已,恰恰所谓 “少年中國”之时代,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后来,舅爷伏龙的同志韩恢韩复华(其字)在江北连连策动起义,计划夺取淮阴府后,沿京杭大运河南下进军,与江南同志会师南京,却一直都没能够成功。旋即1911年“双十”,武汉三镇炮响,辛亥成功,民国肇建。伏龙连忙举义旗,策动了秣陵新军起义,从镇江攻打南京。清军用3个营反扑,他被迫退于镇江。正此时,驻扎南京的35、36标两军纷纷响应武昌炮声,驱逐了两江总督张人骏、南京将军铁良,宣告独立。伏龙冒险说服镇江炮台和海军官兵参加起义,打退江北清军反扑。国民江浙联军攻占南京后,伏龙藏在新部任营长,随部转战徐淮,经皂河一役,击溃清军主力,占领徐州。

听闻伏龙军过了淮阴,并攻占了徐州。我父亲赵维新按捺不住了,不顾祖父赵甲三的看押,只身奔逃龙兴寺,抱着一尊木佛游出九龙湖,西去共襄革命大业。因有通缉令在身,一路上,他屡屡遭盘查受挫,九死一生,狼狈逃回了龙兴寺。

革命成功日,革命党消时,北洋袁世凯掌权。吾父亲赵维新和他的同志,几乎一个没有因革命而发达的。就连舅爷伏龙,也仅仅只在国民新军里做了马、炮两个营的营长而已。好在我父亲身负的通缉令作废了,他可以光明正大投奔伏龙。因他年纪太轻,伏龙不愿收他入伍,劝他还乡成家。

父亲回乡后,随着祖父从保宁镇旧宅迁出,乃用贾伯谦校长所传的农林之法,科学规划经营南洼下河地的土地营生。民国的公司经营法案推出,盐业专卖废除,祖父和父亲在全县率先成立了裕天平公司,取“裕盈人和,天天太平”之意,以商号、会社、公司之法经营传统的农桑,并兼向四州府贩盐,盈利无数。所谓的“天平集”“天平镇”才因此而得名。如今,整个天平镇九成的好田地,当年全都是我赵家的。

吾祖父为人坦荡,除了好色之外,倒不失为一介开明乡绅。他将表海书院从保宁镇迁到荒蛮的天平集中,义收天平农家子弟诵经学诗,弘扬孔孟之道。而我父亲则稍有心灰意冷,夜夜秘密在龙兴寺里联络旧日同志,给乡里青年鼓吹革命之道。祖父觉得他不安分,要给他娶妻生子,安顿人生,便与保宁镇大地主余家结定亲事。我父亲坚决不从,不读旧书,不碰旧学,也不要旧式女子。

吾祖父就说那余家小姐也是新式学堂读出书来的闺秀。父亲乃默许了这门亲事。结果,成亲那一天,余家虽然送来了一个漂亮女子,从襦裙里伸出来的,却是一双小脚。父亲大为失望,虽与余赵氏圆了房,生了吾兄我姐,但并不认可她是正妻。

民国没过两年,袁世凯就要当皇帝。伏龙参与了黄兴发动的“二次革命”,与旧友、江苏都督韩复华一起,起兵反袁,担任江浙讨袁军第六师师长。

我父亲听闻此音信,又只身离了裕天平公司,抛妻别子往南京去,再次投奔舅爷伏龙。他还偷盗了我祖父的三千块大洋,助给讨袁军军饷,因此并担任军中上尉书记。他们所遭遇的敌人,是拥戴袁世凯的徐州镇守使“辫帅”张勋。那时,袁的大亲信、北洋上将冯国璋率军南下。张勋有了奥援,气焰极盛,5万大军,如狼似虎。韩恢和伏龙领兵三千,在南京卫岗、雨花台外与他们打了一场恶仗,杀得天昏地暗。冯国璋、张勋人多枪多。我父亲一方意志坚定,虽说没有能打退袁军,也打出了革命党人惊天地、泣鬼神的气概。

“二次革命”最终失败。伏龙打不过冯国璋,只好以退为上,散去人马,潜回江南,远遁沪上租界。父亲又一次失败返乡。作为上尉书记官,我父亲连一枪都没开过,但是满腹匡济天下的志向,却已被打得千疮百孔。

乙:史

等到了民国二十四年,即1935年,我出生之日,天下之大势又完全不同了。那一年,日本人在步步紧逼我中华,夺我东三省,北方大地处处沦陷。东北伪满洲国已立两年,年号曰“康德”。

我出生时,父亲赵维新已经是人到中年,儿女满堂。他已经从裕天平公司的少东家变成大东家了。由我祖父和父亲两代人苦心经营,天平集虽然经过几次水患,依然在九龙湖之北不断扩张。

我父亲用所学之农学,大量开垦泽土,广种棉田,种的是美国良种棉花,在山东试验种植成功的金字棉、灵宝棉、脱字棉。我父亲常常亲自指导佃农,用科学农法为棉田间苗、松土、打顶尖,棉与大豆、芝麻套种等等,收成极好。收获的皮棉,由裕天平公司自己加工,梳棉,纺织。虽然规模与状元公张謇不能相提并论,却也获利颇丰,年利润最好时辰,币以万元大洋计,多则五六万元。

为方便水运,我祖父在天平集南渔家荡一带,营造了码头与仓库,可以通小火轮与大运河等河川相连。他们还兴修水利,整理好一条大渠,将北入九龙湖的水汇总起来,以石闸蓄水。还在渠水上建成仿古石桥一孔,方便交通。

我常常跟人说明,镇南那孔孤零零的石头桥是我们赵家造的,却没有人信。他们搬出好几个权威的专家,考证说至晚是清朝乾隆年间的,有人说是明朝万历年间的,还有人说是宋朝庆历年间的。他们说得煞有其事,并有凭有据,没人能争得过他们。所以,我坚信,这世上失明的,并不是只有我赵瞎子一人。

到我出生的年头,当初辛亥的风云早已经化成尘烟远去。表舅伏龙的不幸牺牲,让我父亲一颗闹革命、打天下的热心化为冰寒,意志完全退化了。唯一美好的事是,在大娘余赵氏之外,父亲赵维新娶了一房正妻,那便是我的母亲——芮悯慈。

我母亲是真正在县里的师范学堂念书的,乃是一个正正经经在新式学堂念书的新式女子。1930年,那座县立师范学堂募股筹建之时,整个县的乡绅都积极出资。我祖父却不肯出资,他要办自己的表海书院,传孔孟之道,看不上这种不尊孔德的新式学堂。我父亲因此怒夺了祖父的掌财之权,出了一笔大钱资助学堂之建设,冠于全县之首。

当时,我母亲芮悯慈作为首届学生代表,给我的父亲赠送了一块“义襄助学”的铜牌,他们因此而结识。我母亲是个极聪慧的女子,非常小的时候,就能读诸本小说。我的外公也曾是表海书院的私塾先生,年纪稍稍长于我父亲。在他的熏陶下,我母亲的旧学功夫十分扎实,但她念了师范之后,却热爱读新书新文学,痴心学习西洋知识。虽然在县立师范学习,由于学业突出,她却获得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特发文凭。

師范毕业后,我母亲在晏阳初先生平民教育和陶行知先生乡村教育理念的鼓动下,更是在我父亲的盛情邀请下,放弃了民国教育部国民教育司推荐赴美研修的机会,来到了天平集小学堂教书。在我童年的模糊印象中,她永远保持着美好的微笑,似乎从没有过绝望的时候。她并不算一个多漂亮的女人,但我父亲对之一见钟情。

他们的结合,遭受了余赵两家的共同反对。余家那头就不用说了,余赵氏乃是大娘。我祖父自己虽然妻妾众多,但是他却绝不许我父亲认我母亲为正妻,蒋委员长都在说“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不知廉耻,纲常如何能乱得!

好在,我的大娘余赵氏并不反对父亲另娶。他们夫妻仅有名分,并无感情。我父亲已经执掌了家族的财权,一直是县上的议员,又曾是辛亥革命元老,社会上有那么多大教授先生们抗拒封建婚姻在先,更不在乎世人眼光。正因他们冲破重重阻隔相结合,才有我这瞽者的一生。

至今,我每年都想着到县师范去,年年都要怀念我的双亲结识的那一时刻。我看不清这个世界,但听得到那多年前的淳情。只要用手摸一摸那些风化了的红砖,摸一摸那爬满山墙的爬山虎叶子,还有墙面上凸刻出的“沈笃醇和”四个大字,我就会生出无限依恋,仿佛父亲母亲依旧在这人世间,看着我,向我招手,带我归去。

我母亲芮悯慈经常说我自幼聪慧,1岁能语,3岁识字,5岁能文,喜读百书。她和父亲都对我这个儿子充满了期待。

倘若不是日本人的蛮横入侵,我将会有一个十分幸福的童年。那是1938年开始的噩梦,我刚刚学会走路说话。

当时,日本人的残忍已经传遍整个世界了。前一年,也就是1937年,他们占领了国都南京。那个血腥的冬天,他们所犯下的累累恶行已是人所共知的。第二年,这帮凶神恶煞北上而来,水陆并发,一路烧杀奸淫辱掠,无恶不作。还有一部分日寇从县东的黄海海面上大举登陆,途经天平镇往徐州而去。他们都要去往台儿庄,与李宗仁将军大战徐海。

日本人占领了天平镇,悉数抢夺了裕天平公司的资产转为军供,并要求赵家人继续组织生产,源源不断供给日寇。我祖父散尽妻妾与家财,自己独坐家中大堂上喝茶待客如故。他宁死也不肯与日本军人合作,被一个少佐军官拔刀劈杀,惨不忍睹。

父亲的大娘子余赵氏独自回娘家躲避途中,不幸遭遇一队日军,小脚走不快,恐遭他们的侮辱,投井自尽。我父亲和我母亲芮悯慈,则带着我和奶奶伏赵氏躲到了茫茫的芦苇荡中。是年,我已经三岁余,刚刚学会给长辈们磕头。他们唯恐我年幼吵嚷,用纱布裹住我的嘴,几令我窒息身亡。日军掳掠过后,裕天平公司只剩一具空壳。所有可用之物资、机械和现金,皆被抢走。祖父和正祖母都已不幸身亡,我奶奶伏赵氏伤心悲痛,绝食多日,不久后也仙去了。

赵氏举族之人多诟病我父亲,说他只顾带着芮氏和我逃命,却不顾大娘余赵氏和其他孩子。最不忠孝的是,竟然不顾我祖父的生命安危,留他老人家与日军周旋。我父亲也不肯为自己申辩,只是冷冷地说:“我父之死,只是伏龙的后报!”这句话说得毫无头端,当然不为族人理解,且深为他们所诟病。

那几年,日本人气焰正炙,烧掠不减。为与之委曲媾和,县维持会成立,我父亲选择了与日本人合作,出山担任副会长。这恐怕也是他一时糊涂之举。我家举族哗然,余赵氏所生的几位哥哥姐姐,那时候都在香港或者海外经商、念书的,纷纷拍电报回家,宣布与父亲断绝关系。我母亲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认为父亲忍辱负重,只把心思用在养育我之中。

后来,汪兆铭伪政府成立,我父亲竟被推为本县代表,赴南京参加其成立大会与就职典礼。那时代,前清废帝溥仪和妃子婉容离婚,闹得举国哗然。在民国,夫妻不和可以公开离婚,也渐成风尚。我母亲万没有想到似我父亲这等的辛亥功臣,堂堂七尺男儿,身负着国仇与家恨,无奈媾和也就罢了,竟安心落水做汉奸,而且还要一心想着向上爬,便向之提出离婚。汪伪的县法官不愿判这案子,不许我母亲和父亲离婚。母亲芮悯慈就搬出空空荡荡的裕天平旧宅,带着我到小学堂的校宿居住。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分能记事了。隔三岔五,总能见到父亲穿着青色长衫,戴着浑圆的墨镜,无声息地来到小学堂看望我和母亲。母亲打水,烧水,倒茶,头发斑白的父亲则一声不吭地在堂中端坐,呆呆地看着母亲和我。我实在是恐惧他,不敢与之亲近。父亲走时,总会给母亲留下10块20块光炫炫的银圆。那时候,国民政府、日寇和汪伪都有各自的钞票,银圆是十分稀缺的。父亲执掌的裕天平公司也几近瘫痪。我们都不知道,父亲那源源不断的银圆从何而来。

我母亲守着小学堂。乱世之中,真正能去读书的孩童更少了。汪伪教育机关,只准教授中日亲善、东亚共荣的那一套。母亲不肯合作,只做校工,不做教师,薪水极薄,就只能靠父亲的钱来度日养活我了。

丙:子

我家的另一次大变故,发生在1941年“皖南事变”之后。

那一年,凤凰涅槃的新四军一部,从江南渡江北上,进入九龙湖一带。新政权到来,让乡风又一大变。我父亲主动与新四军合作,捐出五千银圆助饷。一时又传为美谈。整个族人都很诧异,觉得父亲投共比投日还要坏。日本人来了,裕天平商号败落乃是人所共知的,我父亲赵维新这几年来只是惨淡经营,没人能知道这笔巨款从何来。

也正是1941年起,侵华日军头子冈村宁次在华北推行“清乡扫荡”,号称“不抢、不杀、不淫”,到处收买国军动摇分子,只打八路军、新四军。此策一出,整个沦陷区都效仿。投降之风,从北吹到南。新四军和日伪军就在天平镇九龙湖水荡反复绞杀。有一天,日军炮艇巡逻九龙湖,行至渔家荡,遭遇一颗土水雷爆炸,认定裕天平的仓库码头有大股新四军活动,便大肆炮击岸上房屋。他们还呼引扬州机场的重型轰炸机前来轰炸,炸平了老天平集无数居民的住宅,还把商号最后一点的固定资产化为了乌有。此外,他们还炸毁了我祖父兴修的沟渠,导致河水泛滥,曾稍具规模的天平镇再度沦为赤县沼土。一切状况,瞬间回到了几十年前未开发之态。

1944年,薛岳将军在长沙大胜日寇。日军再度舉行报复性清乡,以图一举清除江北的抵抗力量。他们的扫荡,遭遇本县各派军民的奋力抵抗。我父的节名,却反复丢失。日本人来则投降日本人,日寇走则出资给忠义救国军和新四军。赵家族人纷纷离散,不再以赵维新为族长。我母亲芮悯慈更加鄙薄父亲为人,心念俱灰,在愁苦之中,渐渐罹患肺部疾病,时好时坏。

到了1945年,抗战行将胜利前夕,我也10岁了。那年的清明,我父亲却干了一件惊天动地之事,他设宴请客,用手雷炸死了一位抗日的军统忠义救国军上校。那人名叫沈镜人。

那次宴请,偏巧我也参加的。父亲特意把我从母亲那里接走,带到宴席上。由于极度饥饿,见一座好酒菜,我完全顾不得体面,窜上桌便抓着吃。没想那沈上校见了也不生气,给足了我父亲脸面,拍手叫好,恭维着说:“抗战到如今,八年啦,周成兄全家是吃足苦了。兄弟我透个底,今年内,四大盟国都在反攻,胜利指日可待啊。将来接管,赵兄可为先锋。我是会看相的,贵公子举止有虎狼像!好啊,虎父无犬子,我党国革命,后继有人!”

我父亲只是笑,不答话,说:“乡下野孩子,没见过世面,我带他出去交给他娘,去去就回!”说完,他便拉着我走出大堂。我们父子俩刚出门几步,就听背后轰隆一声巨响,那个沈镜人上校当堂毙命。

我从未见过父亲那么开心地大笑过,他拍着我的背对我说:“儿子啊儿子,大仇已报,功成圆满矣!”

这位忠义救国军上校,在华北主持多次“锄奸”行动,毙杀汉奸无数,一直是抗日有功,是军统头子戴笠戴老板十分器重之人。父亲此举,必然与权势熏天的军统结下了深仇。

果不其然,旋即抗战胜利,我父亲被军统的人搜捕到,抓到南京秘密庭审,迅速以汉奸罪、杀人罪被判处死刑。他被枪毙在汤山刑场,尸骸都无踪迹。

我父亲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的命运。被抓的前几天,他特意找到我,给我看祖父手绘的《傲骨梅花图》,画面只是雪中一树梅。他告诉我这画是祖父留下的,并问我:“固邦我儿,你数数这图上开花有多少朵。”

我就按他的话一一去数,共52朵。

他又问:“你看这些梅花有何不同?”

我那时年幼懵懂,哪看得出来。

他就提示我说:“你数数六瓣梅几朵,五瓣梅几朵?”我这才看出不同来,数出六瓣梅10朵,余下的尽是五瓣梅。他又问:“这六瓣梅有何等异样?”我自然也看不出来。他就说:“它们的蕊芯,是不是分为一二三四五六八九十?”我数一数,的确如此。

我父亲就告诉我一个大秘密:“当年,你祖父经营裕天平公司,总是担心天下太乱,今日共和,明日复辟,今日曹大总统,明日张大帅,城头变幻大王旗,非常不踏实。每年,裕天平商号盈余丰润时,他便会让我去深埋下一坛银圆,或三千或五千,以‘金木水火土风云雾雨电为号,照着天平集之地形图一一掩埋。他这是老商人做派,我虽然很反感,但还是照做了。不想,老人有先见,这几年,虽然商号凋零、族人离散,但是我还是能靠着这10坛的埋财支撑。10坛存钱,已经花去9坛了。还有一坛‘雾字号金,乃是你爷爷在日寇入侵前夜亲手所埋,里面却不是银圆,而是金条、珠宝、首饰,一坛之价足抵上9坛。由于是他老人家亲手掩埋,我也不明确切所在,也应该在这图上。所有挖出来的坛子,我在蕊芯上都描了丹红。只剩一朵八蕊之花未曾描红,想来是你祖父埋金之地。你和你母亲十分困顿末路之时,可以用老天平集地图蒙在画上,将这罐金挖出来度困厄。这画,我照画了两幅,留给你们,以防有失,切记切记!”

我当时尚年幼,对世事一知半解,父亲说完就自顾出门玩去,并不入心。父亲被枪毙后多年,我都想不起来去寻那“雾”字金去处。

我父亲走了之后,裕天平字号的继承权由我父亲同父异母弟赵二叔夺了去,商号亦随之迁往香港。

我们一无所有,母亲依旧含辛茹苦拉扯我长大,她领着我在小学堂生活,靠着微薄的俸禄过活。昔日投身乡村教育的巨大热情,已然变成了镜花水月。那个在蒲桥村创办的天平镇小学堂,在1949年后由新政府接管,原址办成了蒲桥初级中学。

父亲死后不久,内战就全面爆发了。新四军向北往山东而去,杀害我父亲的国民党军又来。天平集已荒芜成赤地,水利不整,到夏日,便泛滥成灾。那渔家荡剩下的一两栋老屋以及田地,被保宁迁来的余家人占去,成了余荡村。因余赵氏之死,余家已与赵家势不两立。赵家残族聚拢在最后的田地生活,也才有了赵村。

没两年,北撤的新四军变成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凯旋,一路南下,势如破竹。两军大战保宁镇,又是一场天地修罗场的大战。退败的国民党军一路退走,一路释放毒气弹掩护。那场混战中,我贪玩,溜出门外玩耍,不幸中毒气弹之烟幕。幸好是冬日,北风强劲,烟幕不浓厚,侥幸留下一条小命,但双目剧痛,不久后便失明了。

其实,我的双眼也并非完全失明,只是角膜和神经损伤,还能感受一点光线明暗。睁眼大如铜铃,万物却如在雾中看,远近皆不清楚,一片混沌。

丁:集

我不幸失明后,我母芮悯慈的精神一度近乎崩溃。最后,她还是顽强地生活到了新中国,即使我到20岁成人之后,依旧养活着我。想及少年以来,我的生活一日未曾有过安逸,久逢战乱,国破家亡,命运穷苦之极,不知为何故,只能怪命运了。

我母亲做过一段时间的蒲桥中学教员。后来的运动中,她被揭发出来,是大地主、大资产阶级、大汉奸的遗孀,被赶回赵村劳动。在赵村,我们因是赵维新一脉的亲眷,也不得族人善待。他们见我们如仇家,纷纷表明要划清阶级界限,将我们赶到一栋十分破旧的茅草棚中度日。

是时,我已经成年多年,母亲还要穷养着我,几乎到了饿死的边缘。可怜我母亲,曾经好歹也是中人家之女,家中良田数十亩。到县立师范念书前后,十指都不曾沾泥水,只因为仰慕我父亲的为人,才肯不管不顾地嫁给他。却因为父亲,沦落到饭都吃不上的地步,那份痛苦,常人难以想象的。

在最困难的时候,我唯恐她想不开,要自杀。她却跟我说:“宁儿,你也长大懂事了,有关你爹的事,未必就像我以前想的那样,更不大可能像我说的那样。你爹这人,不肯跟人多话,心密实得如同磐石。我要是先走了,你一定要把它搞清楚!无论何时,一定要好好生活!”

那一两年,我们时时断炊。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母亲,哪一次走出门后倒尸路边,都不稀奇。我知道母亲节烈,不肯轻易求人,看轻生死。但我不能,纵然眼瞎,我也得扛着母亲。我只好出门,挨家挨户求告一口吃食,可整个赵村走下来,并无一粒之收。万般无奈,我只好摸瞎到渔家荡去。余家人尚有旧亲戚在故地,我乞食求餐。他们看在余赵氏节烈的份上,给了我一些粗粮和荡子里的鱼虾水产救济,让我们母子俩能够吃上一口度劫。

这样的日子,真不知什么是尽头。可突然有一天,一个盲人福利会的人找着我,给我带来了来自首都北京的温暖,要给我一口吃的,说国家关心残疾人,特别是像我这样双眼被国民党反动派的毒气弹给弄瞎的人,是旧世界的罪证。毛主席老人家曾对他的亲家母说过:“盲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你既然是为被压迫的人谋解放才出来革命的,为什么不去解放这些最痛苦的人呢?我劝你去,你要为他们解决困难,谋福利!”

老人家的話就是最高指示。他说得太好了:“盲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在他英明的指导下,我和我母亲有了一条活路,每个月都能领到一份粮食。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活过来了!那些瞧不起我们的人,跟我们划清界限的人,那些双目明朗、身体健全的人,甚至都未必能活过我们俩。

到了轰轰烈烈的革命年代,因为样板戏《沙家浜》流传,郭建光、阿庆嫂、胡传魁、刁德一,都是大江南北人尽皆知。那胡传魁和刁德一,就是打着“忠义救国军”旗号的人。江南挖出典型,江北也要挖。于是,我父亲神奇地被平反了。他同样支持过新四军,还挺身炸死了忠义救国军悍将、军统特务沈镜人上校。

是的,我父亲赵维新为此死在了国民党反动派的枪口下。他是个无声无息的英雄。他早年积极投身革命,坚持反对自己的父亲、封建透顶的地主老财赵甲三,一生都坚决与赵甲三做可歌可泣的斗争。所有在我家干过活的佃农,今天的贫下中农们,都纷纷称赞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民主、非常革命的开明绅士,是个非常好的少东家。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地下党,至少也是毛主席称赞过的进步人士。此刻,大家也都能理解,父亲一时与日本人合作,不是变节,不是下水,仅仅是一种掩护。铁道游击队里的很多英雄,不也在日本人手底下干活?

那几年,我和母亲日子好过多了,不但能吃饱肚子,有时候还能吃上米饭和肉。有很多剧种的创作组找到我们,询问我父亲的我英雄事迹。因为炸死沈镜人,我也是亲历者。在内心深处,我实在闹不清父亲为啥跟这个人仇恨这么大。此人与我家从无来往,那天到我家门上,也仅仅是借道过路,要秘密去上海干掉汉奸特务丁默村。我父亲特意留他多待几日,还赠他一千大洋作为川资。父亲不是善伪装之人,开始的热情和后来的杀心,完全都是出自真诚的。

被太多的人问急了,我只好信口胡编,虚构了父亲与军统特务们的血海深仇。这位沈镜人潜伏到天平镇,是为了危害地下党组织,搜捕新四军云云。我是个盲人,我说的话都是瞎说。这个怨不得我。说对多了,我自己都相信父亲必定跟军统有仇,不然不会冒这么大风险炸死沈镜人的。我虚构出来的父亲的那些事迹,竟然被汇编成了一本集子。

我虽孤身无家,双眼失眠,但终究还要养活我母亲,说说我的亲生父亲,就能帮我养活亲生母亲。这有多好。

我的母亲是一等一的人才,教我十样古人学问,大学小学都好。她还给我读各种各样的书,让我在一片迷迷蒙蒙的雾霾深重之中心有所寄托,还能往前走。我母子相依为命,在惊涛骇浪中安稳度日。

1976年,我的母亲芮悯慈因为急性肺炎发作去世了。她想说的遗言,其实在十多年前已经说过了。临终前,她倒没觉得自己会死,只是说胸口疼,然后她说:“这十年亏得你爸,我过得挺好。今天胸口疼,身上有点热,不舒服,宁儿,我先睡。明天一早,带妈去看看赤脚医生。乖儿,好好生活!”那时,我都40多的人,她还是叫我“宁儿”。

我是个瞎儿子,看不清她的脸色,也就嗯地倒头睡了。第二天,我照例起床去摸母亲时,她已经浑身冰凉了。

一晃到了1986年,我50岁了,依然是孑然孤身一人、一穷二白。那一年,助残的补助突然不够吃饱肚子,我只好在天平镇上以算命为生。我母亲曾教过旧学的十样的学问,只有这一样,能够保我有口饭吃。不错,算命打卦,完全是封建糟粕沉渣泛起。但母亲芮悯慈一直在嘱咐我,要好好生活。我得听妈妈的话。

算命是小道,无非摸骨、四柱算、测字、“六爻”占算、三皇风水、手相、面相、梅花易术、奇门遁甲等。我看不见人,也看不见签,只能靠一张嘴与人说道。算命之法,源自《周易》,可孔子说了:“善易者不占。”真正精通周易的人,是不玩这一套的。江湖中人能懂什么《周易》,不过多以《英宗篇》为要,其实就是一种心理沟通法,审、敲、打、千、隆,口诀不外:“首审再敲,快打慢千;隆卖并施,敲打合用;慢千九成,十隆九得;先打后隆,快卖收银;有千无隆,帝寿之才。”这些说穿了,就是一些询问、诓骗、诱导、吹嘘的说话办法,并不难学。难在真的有助于人,开人困惑,指点迷津。

算命如雾里看花,如雾中问路。平常人不会无故算命,多是因遇事遇惑遇难。我给求婚论嫁的人算过命,都是鼓励他们克服困难,走到一起;我给求财的人算命,都是鼓励他们勇敢闯荡,开拓进取;我给求官的人算命,都是鼓励他们廉洁奉公,为民做主。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么!

算命只能挣些小钱,不要搞歪门邪道,也不要把话说得太满太圆,更不能骗求算人的大财。骗人大财,如害人性命,会遭报应的。

经过战争和饥荒的一个瞎子,父母双亡,能自食其力,吃得又饱又好,攒些买房、治病、火葬买墓地的余钱,不劳政府再多费心,我心满意足了。却没想,我就这么算着命,挣点小钱求生活,名气竟然不胫而走,来找我算命的人络绎不绝。远远近近,天南海北,什么样的人都有。

老实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晓得我的。想必是人传人,嘴传嘴,口碑传播吧。人太多,布施的人也多,出手也越来越大方。这完全是我始料未及的。他们都恭恭敬敬叫我“师父”,向我请教人生脱困之法。但其实,我更愿意他们叫我“老师”,在一个崭新的表海书院里,把我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东西教给他们。

1995年前后,竟不断有我赵家族人从港澳台、欧洲、美国归来。他们当中有我父亲的兄弟姐妹,也有我同父异母的哥哥和姐姐,以及他们的后人。

他们找到我这一根残留的家族正脉老幺爷,纷纷提出要接我去海外居住。我当然是拒绝了,生我养我天平镇。我母亲埋葬于此,我得一辈子守着。我一个六旬老瞎翁,还要去云游什么四海。

那阵子,我母亲生前工作过的小学堂、即后来的蒲桥中学里,有个丈夫害病死了的女老师,40多岁,不嫌我赵瞎子眼瞎,愿意跟我过。我孤身一辈子,临到老了,方才有这等人伦相洽之欢,更是不会去别的什么地方的。我的妻子姓伏,叫伏红梅,是伏龙家族的后人,我奶奶族里的。

我劝那些发达了的族人们,那些港澳同胞、海外侨胞们,既然在外面有了无数钱财,不如给家乡做点好事,比方将我祖父赵甲三的表海书院再办起来。他们哈哈大笑,拍着我腿说:“赵叔爷勿讲笑,捐資助学,我们直接给镇上的学校就好啰!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人念书院了!”

我只好说:“嗯,我也想起来了,九龙湖里有个龙兴寺。可是当年我爹赵维新多次避难的地方,如果你们也认他是爹,或者是你们祖爷的话,可以捐资修葺,算是纪念先辈吧!”

提到出钱修庙,我的港澳同胞、海外侨胞们倒是十分热心,觉得可以积福祉,纷纷慷慨解囊,重修了龙兴寺。他们真是一群唯心主义的投机商人,做菩萨生意的。哪里像我这样,铁心跟定红太阳,一辈子做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戊:子不语

我掐指一算,自己行将弥留矣,时辰很清晰。我要像我母亲芮悯慈老师那样,平平静静地死去。

这一天午后,我老妻伏红梅喂了我饭食,我叫她到楼上去睡。我家的房子很大很空旷,里外三进,上下三层,正是我的“观雾堂”。我就睡在一楼中堂,轻轻盖上一层薄毯足矣。

我方躺下不久,就见眼前一团迷雾渐渐退去,双目尽明。

时辰到了,我一激动,挺直了身体,看见堂外天空一碧如洗,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心中无限欣喜,慌忙站起来,想出门去痛快玩耍。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轻声呼唤:“固邦吾孙!”另外还有人在说:“本宁吾儿!”

我扭头一看,竟然是祖父和父亲二人端坐在大堂之上,分坐左右,都在向我微笑。他们身后的,大梁上悬着一块“裕天平下”的大牌匾,正中挂着一幅《傲骨梅花图》。我慌忙向两位长辈磕头问好。两人都说起来吧,乖,坐。我就坐在他们侧面的一张椅子上听话。

我祖父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问我:“孙儿,我这梅花图上的那朵雾梅,你可寻着?”

我摇摇头,说:“没有,我压根就不想去找。”

我祖父哈哈大笑说:“你不知道它埋在哪里吧?”

我对这老头的狡黠不屑一顾,说:“爷爷你瞒得了孙儿?不就在小学堂的那棵大榆树下,哈哈。我饥饿之极时,常把那幅梅花图拿出来,凭着手摸,就知道雾梅的方位,再找天平镇地图来,按图索骥,有何难找?”

我祖父说:“那么多钱,你就没想着拿出来花花?”

我说:“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怀抱大金砖,是大祸临头啊。如果找到了那一坛的金子,我还能活得到今天?”

我爷爷喝茶,笑而不语。

轮着我父亲问话了,他说:“本宁儿啊,你娘可好?”

我说:“托您的福,她很好,算是无疾而终吧。您若当年要没被军统的人杀害,我还真说不准她会如何。这个,您自个儿问她老人家吧,怎么,她还在生您的气呢?”

我父亲笑而不答,也是喝茶。很奇怪,他们俩长辈都想跟我说话,互相却没有搭理的意思。

我就代祖父问话了:“父亲,您当年为何抛下祖父于日寇屠刀之下,不管不顾,不尽孝道?”

我父亲抬头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你帮我问问我爹,何以要加害舅爷伏龙?”

我祖父也抬头看了我一眼,很温和地说:“你帮我问问你爹,平生好端端,为何只要伏龙一封信来,你就如癫如狂,要去做什么亡命之徒?伏龙不死,我赵家就一天不得安宁!”

他们的这一番隔空问答之前,其实,我已经心知肚明原委了:

民国五年(1916年)一月,袁世凯称帝,蔡锷将军在云南起义讨袁。伏龙起兵后失败,返沪,继续谋划起兵反对帝制。南通镇守使叫管云臣,乃是袁世凯亲信,他探知此事,伪装响应,派陈葆初等到沪邀革命党人至南通计议。伏龙当然不肯相信。那镇守使便请出前清状元公张謇出面,修书一封给我祖父,以状元及我祖父名义作安全担保,再请伏龙赴江北议和。

伏龙这才肯信,船至南通,管云臣假献殷勤,设宴接风,密电袁世凯,请示处置。袁密令杀之。管云臣派出18顶小轿相送,行至南门,伏兵齐出,拖众人下轿杀害。伏龙大骂逆贼,拒不下轿,被砍死在轿里,时年仅仅32岁。孙中山先生听闻噩耗传来,悲不自禁,手书批示:“杀云程之仇,一定要报!”

我父亲就说:“孙先生这句誓词,在伏龙死后,并无人去做。我几乎也淡忘了。恰好是本宁儿出生那年,烈女施剑翘在天津居士林击毙杀父仇人、军阀孙传芳,我才猛然醒悟,难道我堂堂革命同志,竟然不如一介女流。那时,无论是中山先生、状元公、袁世凯、韩复华、管云臣、陈葆初都已经陆陆续续去世了。我爹还在,砍死伏龙的那人还在。杀云程之仇,一定要报的!”

我祖父很平静地听着,对我说:“固邦吾孙,仇大还是家大,你能告诉我么?”

我父亲则依旧很愤然地说“本宁啊,忠孝不能两全,家大还是国大?要不然说,你带头去刨了祖父之坟是为何?”

我哑口无言,只好说:“我只是个瞎子,一生都是雾里看花,能活到今天,也算是侥幸圆满。长辈们,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

我父亲继续慷慨陈词:“你祖父死后,我多方打探砍死伏龙的人,只知道叫‘沈老四,其余杳然无音。日本人杀父,自然也是仇,我有心与他们拼死,但一想到大仇未报,只能忍辱负重,将以有为也。不过,那些凡真心想抗日的人,我都慷慨解囊,对忠义救国军如此,对新四军也如此。直到有一天,那个沈镜人送上门来。我本来真当他是贵客,闲聊之下,居然得知他曾在南通入行伍,在管云臣手下当过兵,退役后多年才又改投戴笠麾下。

此人既然姓沈,我自然警觉,细细一问,竟然正是杀害伏龙表舅的人。真是苍天有眼,冤家路窄啊!无论为国为家,我都不会放过他的!”

我说:“嗯,父亲,您在庭审上的自我申辩词,我后来托人在历史档案馆里找到了,并复印到了手边。我请我妻伏红梅一字一句读给我听,字字如泣血。您是对得起伏龙舅爷,也不负孙先生之誓了。可惜,军统的人终究没放过你!”

我父亲不禁泪如雨下,说牺牲成仁万事足矣,九泉之下对得起伏龙足矣。

我爷爷也默不作声,只是长长叹息一声:“往事如雾,罢了,周成,我父子互相原谅了吧。一切都是血雾中看,是是非非,千头万绪如何能说清。说来说去,咱家的表海书院和裕天平却都没了,悲哉,悲哉,悲哉!”

此时,厅堂之上浓雾又起,我双目渐渐又模糊了起来。我慌忙跳将了起来,左右一看,一片模糊。原来,仅仅只是南柯一梦。

我并没有在自己算定的时间内死去,这一把老骨头依旧好好地活著,依旧像我娘芮悯慈嘱咐的那样。这可真好。

回想梦中情景,历历在目,我忍不住大叫妻子伏红梅下楼来,请她帮我把家中仅存的那幅《傲骨梅花图》拿出来。

我拍腿大叫说:“红梅吾妻啊,现在,我可总算知道那坛‘雾字金埋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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