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乡愁

2019-11-24 04:58王振东
躬耕 2019年10期
关键词:苍耳子苍耳

王振东

蓼   蓝

翻开古老的《诗经》,每一页都是绿草萋萋,美好的植物犹如红玛瑙绿翡翠一样,散发着别样的清辉。青山绿水间,有一柔媚女子,布衣钗裙,心不在焉地采摘蓼蓝,“终朝采蓝,不盈一襜。五日为期,六日不詹。”(《小雅·采绿》)皓腕素手下,悠悠的心事在一下一下的采摘动作中尽显——男人去打猎,约定五天后回家,可六天过去了,还没有见到人影。女子采蓝时,心神恍惚,对男人浓浓的思念之情,从字里行间流淌出来,与男人的情深意浓,一如蓼蓝的汁液,浸润在一匹匹麻布里,如影随形,永不分离。

诗经里的这位女子,采集蓼蓝是用来染布的。

蓼蓝是远古时代的植物,是我国历史最悠久、使用地域最广的靛蓝染料。据古书《夏小正》记载,我国在夏代已种植蓼蓝,并已知道它的生长习性,“五月,启灌蓼蓝”,就是说到了农历五月,蓼蓝就要开始栽种了。民間还有“榆荚落时可种蓝”的说法。

蓼蓝作为染料,纯属偶然。传说有梅姓男子行路时不小心跌于泥地中,衣服沾泥变为黄,久洗不退,于是把此事告知葛姓好友,后二人专事将布染为黄色。

一日,二人把布挂在树枝上晾晒,被风吹到一丛蓼蓝中。等发现时,布已染上蓝色的斑迹,平添了一份别致淡雅之美。之后,二人又经反复试验,终于发现了以蓼蓝草染布之法,并一直流传下来。

儿时,家乡的田野里还有零星的蓼蓝,它是一种草本植物,紫红色的茎,长椭圆形的叶,顶端开出穗状的淡红色小花。它不像豌豆、扁豆、高粱等植物那样可以果腹,但在那时,农人同样离不开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现代文明到来之前,蓼蓝惠泽了一代又一代人。

那时,家乡人穿的衣裳、盖的被褥都是自家织的土布,哪像现在商场里各种布琳琅满目,应有尽有,最“好”的衣料是一种日本产的化肥袋子,染后裁成衣裳,人们不禁戏谑:穿得怪拽(阔的意思),不值两块!但就是这种现在看来极不值钱的衣裳,也不是谁都能穿得起的,绝大多数人穿的,都是用棉线一根一根织出来的。刚织出的布是白色,这就需要把布染了。而那时又没有化学合成的染料,用什么染?蓼蓝。

蓼蓝虽然叫“蓝”,但它的花是淡红的,叶为绿色,让人无法想象它和蓝有什么关系。原来蓼蓝作为染料采用的是它的叶,蓼蓝叶中含有一种叫靛甙的化学成分。把蓼蓝叶放入水中浸泡发酵,靛甙水解溶出,然后加入生石灰,经空气氧化生成蓝色沉淀,这种像豆腐一样的沉淀物叫蓝靛。明宋应星《天工开物·蓝靛》中说:凡蓝五种,皆可为靛。明《本草纲目》则简述了蓝靛的制作过程:掘地作坑,以蓝浸水一宿,入石灰搅至千下,澄去水,则青黑色(蓝淀生成)。真没想到,默默无闻、普普通通的蓼蓝竟这般神奇!

集镇上有一家染坊,村里人穿衣盖被所用的棉布,都去那家染坊染。儿时去镇上赶集,我们小孩子都会去那家染坊看染布。记得染坊是个天井院,院子里盘了一个锅台,一口大铁锅稳稳地坐在锅台上,小院的一隅竖立着两个高大的门形竹架。染房掌柜接了棉布,量过长短,问明所染颜色,一一记到账本上,然后把一个布牌系在布上。布牌是竹子做的,在破开之前两面都刻上字号,然后一边钻上一个眼儿,分别系上一根细绳子,公的系在要染的白布上,母的交给布的主人。领布时公母对到一块儿,竹丝合缝,看不出一点破裂的痕迹。染时,铁锅里加半锅水,放入染料,把水烧开后放入用水浸泡过的土布,边煮边不停地翻动,待染料着色均匀后,将布捞出,一匹一匹分搭在长凳两侧,等冒着热气的布匹放凉,扛上长凳去河里漂洗,洗净后搭在门形竹架上。布从高高的云天直挂下来,一幕幕,仿佛一场蓝色的盛装演出徐徐拉开序幕。我们在垂下的布中钻来钻去,沉迷在这场蓝色的梦幻中,久久不愿离去。

那时,我家祖孙三代近二十口人,穿衣盖被是个大问题,奶奶就没日没夜地纺花、织布。听奶奶说,染过的布分老蓝、月蓝两种:头遍儿染的布,锅里染料浓度高,叫“老蓝”,二遍儿染的布,染料浓度降低,布的颜色比“老蓝”略浅一些,叫“月蓝”。老蓝和月蓝染成的价格是不一样的,老蓝贵一些,月蓝相对便宜一些。有一次,奶奶织出了一卷布,让二姑去镇上染,因为家里缺钱,奶奶对二姑说把布染成月蓝,并反复叮嘱二姑。二姑不耐烦地说:“看你说几遍了,忘不了!”那年二姑才十七岁,她说是记住了,但出门后,还是怕忘了,边低头往集上赶,边小声念叨:月蓝、月蓝……当行至半路时,恰巧碰到从集上回村的锁叔。锁叔对二姑说:“赶集去,二妹?”猛不丁一句话,二姑一惊,竟把刚才念叨的词儿忘了。二姑哭闹着对锁叔说:“你赔我,你赔我!”锁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赔你啥?”“月蓝老蓝!”锁叔是个青皮小伙,不知道啥是月蓝老蓝,怔怔地看着二姑。当弄明白是布的颜色时,锁叔无奈地说:“这些我不懂,你回家问我婶吧。”那时不像现在有手机,打个电话就行了。二姑只好回家,问了奶奶后,才悻悻地返回集上。就为这,二姑落了个“月蓝老蓝”的外号。

我相信许多人知道“青出于蓝”这个成语,却不知道这个成语还有一个典故。它出自《荀子·劝学篇》。古时中国人称今日的“蓝”色为“青”色,而“蓝”是“蓼蓝”这种植物。后来人们便常用来指后辈胜于前辈,或弟子胜于老师了。

历史的车轮转了一个轮回,昔日因物质条件局限才不得不穿的棉布,如今在市场上竟走俏起来,且价格不菲,但这些棉布都是纺织厂生产出来的,染布用的都是化学染料。尽管布料织染得都很精美,但似乎缺少了一种亲近感和自然美。而蓼蓝这种不起眼的小草,它染就的衣物,朴素的颜色,陪伴着一代又一代已逝的时光。用蓼蓝制做染料这个古老的染布方法早已绝迹,蓼蓝随之也失去了昔日的特殊功用,在家乡不知不觉地消失了,这固然是现代文明进步的结果,但当看到家乡的那些像蓼蓝一样的花花草草时,我永远不会忘记那曾经给人们带来温暖、带来希望的农耕文明时代的植物——蓼蓝。

苍耳

小时候,我最讨厌的草有两种,一种是蒺藜,另一种就是苍耳了。

蒺藜的果扎手扎脚,令我们这些爱光着脚丫子走路的孩子不胜其烦;苍耳的果儿满身是刺,像一个个小刺猬,粘到身上很难摘掉,从草丛中跑一趟,整个人就变成了“刺猬”。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这句是出自《诗经·周南·卷耳》的诗,说的就是苍耳。苍耳这种植物在老家随处可见,无论是沟渠路边,还是沃土肥田,到处都有它们的身影。苍耳,又叫苍子、毛苍子、菜耳实、常思、猪耳、地葵、野茄等等,属一年生草本植物,高六十厘米左右,最高可达一米以上,叶片呈三角状卵形或心形,边缘有不规则的粗锯齿。和许多初春即绿的杂草不同,苍耳直到四月下旬才开始发芽,五至六月出苗,七至九月开花,九至十月结果。在夏季炽热的太阳光照射下,叶片上面呈绿色,下面灰白色,像人们没有洗干净的脸。苍耳的花呈绿色,小小的碎碎的,附在株杆上,一点儿美感都没有,不仔细看就像无花一样。苍耳的果呈纺锤形,全身钩刺密布,质硬而韧,据说这是繁衍的需要,它通过这样的方式,粘附到每一个经过它的物体上,依靠它们将自己带到别处去,行走天涯,在未知的异乡扎根生活。异乡苍耳的后代又被带往异乡,如此一代接一代,生生不息。正是因为它粘附力强的天性,我们小孩子才厌烦它。因为它,我还挨过母亲的打哩。那是在放学的路上,我和小伙伴们在野地里疯玩,苍耳子粘了一身,连头发上都是。母亲见了,知道我又贪玩了,不由分说把我打了一顿。长大后仔细想想,其实挺佩服苍耳子的这种勇气,这种冒险的做法,或许能找到更适合自己生存的土壤,也可能连现在的环境都不如,甚至到头来死在没有泥土的地方。

苍耳和其它普通的野草一样,散漫地生长着,人们总是远远地避着它,即便看见了,也是视而不见,直至它的果粘在了身上,人们才注意到它的存在,在摘掉它们的时候,嘴里总会骂骂咧咧。其实,世间万事万物,没有一样东西是一无所用。按《救荒本草》所说,把苍耳的嫩苗炸熟,用水浸去苦味,淘净,油盐调食,可以充饥。其果实炒过去皮,研成面,可做成饼吃,也可熬油点灯。苍耳还是一味中药,味甘,性温,有小毒,主治风寒头疼,风湿麻痹,恶肉死肌以及膝痛,久服益气(《神农本草经》);炒香浸酒服,能祛风补益;治头痛、齿痛、鼻渊(《本草备要》)。这里的鼻渊指的就是鼻炎。前年我患了过敏性鼻炎,朋友给介绍一偏方,说是将麻油一两入锅烧热后,倒入盛有适量苍耳子的容器里,然后用麻油滴鼻。我不是不相信朋友,主要是不清楚用量,便上百度查找,果然有此偏方,上面介绍了详细的方法:取苍耳子30—40个,轻轻捶破,放入清洁的小铝容器中,加麻油一两,文火煮开,去苍耳,待冷后,倒入小瓶中备用。用时以棉签饱蘸药油涂抹鼻腔,每日2—3次,两周为一疗程。我试用了一个疗程,果然有效。

你知道苍耳子名称的由来吗?苍耳子原名“菜耳实”,始见于《神农本草经》。苍耳子的称呼最早出现在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中,因其果实成熟干燥后会变成黄褐色,所以在名字中加了一个“苍”字。清代以后,沿用至今。

关于苍耳子,古代还有不少趣闻。传说唐宣宗以中药名“白头翁”为上联求对。国子助教温庭筠当即对出下联,也是三个字的药名:苍耳子。这副对联不仅对仗工整得体,而且雅俗共赏,饶有风趣,体现了中医药深邃的文化意蕴。

小孩子的性格就是这样的不好捉摸,一会儿厌恶某种事物,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又喜欢了。苍耳子尽管令人厌烦,但它也有可爱的一面,曾给我们带来过快乐。放学回家的路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突然会被后面的人的笑声搞得莫名其妙,回头看时,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继续朝前走,后面的笑声反而更大、更放肆了。那人就返身抓到后面的人,问他们笑什么。后面的人开始还不说,直到人们笑得前仰后合,才不得不说了:“你自己看看脊梁上是什么?”那人就看,可看不到,就脱下衣衫,一看,上面粘满了苍耳子。他又好气又好笑,挥舞着衣衫追打我们。可身后的所有人都是恶作剧的参与者,他追了这个追那个,结果一个也没追上,只好自己一颗一颗地摘苍耳子了。

《诗经》里有许多描写爱情的诗,《王风·采葛》就是其中的一首。“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中写的是一位痴情的小伙子一天没见到心爱的姑娘,思念的心情似隔了三秋一样漫长。这样的情感,只要经历过恋爱的人,想必都不会陌生吧。艾,在这里成了爱语,成了情物,成了情人眼里的风景。这位小伙子还因为直抒胸臆,为我们的汉语言宝库奉献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典故。诗中姑娘所采的艾叶,指的就是我们乡下遍地生长的艾。

在我的故乡,艾,又叫艾蒿、灸草,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田边地头、沟旁溪边随处可见,一丛丛,一片片,长在我记忆之中。一场春雨过后,苍茫的田野便缀满星星点点的艾芽——菊花似的嫩叶一层一层冒出来,一圈一圈紧紧密密地绕在根的周围,葳蕤葱茏,生机盎然。到了夏天,它更加繁茂,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像铺着一块厚厚的地毯,跪在上面一点都不硌膝盖。它的茎是单生,高一米有余,有明显纵棱,基部稍木質化,上部草质,有少数短的分枝,叶似菊,三角状卵形,表面深绿色,背面灰白色有茸毛,花不娇艳,形不妖娆,拙朴无华,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芳香,揉之,香气更浓。正如杜甫《浣溪沙》中所写那样:“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熏。”艾蒿香气如“薰”,随风而来,沁人心脾。能引起大诗人的赞美,其自然的清香可见一斑。在笔者看来,其芳香丝毫不亚于高级香水。

年年艾草青,岁岁粿泛香。有一次看央视七套《乡土》栏目,介绍南方人每年清明时节都用嫩艾叶做清明粿吃,大人孩子都喜欢。在我的老家,却没有吃艾叶的习惯,但这并不证明我们那里轻视艾草,反倒是艾的身影时时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哪家娶媳妇,迎娶时礼篮里必定有一把艾,用红头绳系之,寓意夫妻恩爱;女人生孩子时,接生婆会让其家人用艾蒿熬水,给大人婴儿洗涤。大人洗了可止血、去异味、防“产后风”,婴儿洗了可除风杀菌……就连牲口下犊时,主人都会用干艾蒿在“产房”燃一堆火。记得小时候,我爷爷当生产队饲养员。有一天母牛下犊,爷爷在牛屋燃了一堆艾火。我问爷爷点艾干啥。爷爷说,人生孩子都用艾水洗,杀菌除风。牛下犊时点艾,艾的香味随烟而出,其作用和人生孩子是一样的,都是为了让母子平安健康。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其实,艾在我们那里的功用远不止这些。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母亲每年都会割两捆艾,晒干储藏,只要身上起了痱子,或出现不知原因的皮肤瘙痒,母亲就用它熬水给我们擦洗,很快便不痒了,灵验的很;每到夏季,成群结队的蚊子便会乘机前来叮咬,让人不胜其烦,所叮之处,奇痒难忍。而那时,又没花露水、风油精、驱蚊片之类的化学用品,更无电蚊拍、灭蚊灯等电器,单靠一把芭蕉扇拍打驱赶,虽一时奏效,可你一旦停止拍打,蚊子又扑面而来。此时,母亲就点一把干艾蒿,上下左右挥舞,眨眼间蚊子就命丧于烟雾之中,或者被青烟熏得不敢近前。那股淡淡的清香不但驱离了蚊子,还能让人有种清凉的感觉,不觉暑气顿消。

端午更是离不了艾。民谚说:清明插柳,端午插艾。端午插艾已经成为千百年来不变的符号与象征。按照传统,端午节这天,人们把插艾作为重要内容之一,家家户户门口都要插上艾蒿,据说这样能驱瘟辟邪,保佑家人平安健康。端午前几天,母亲就找来布头,裁裁剪剪,然后装入干艾叶、香附子,缝制出一个个心形或锁形香囊,下边再缀上几串用艾杆节串成的穗子,分给我们姊妹几个,端午那天挂在脖子上,用以驱虫防毒;端午的头天晚上,母亲还要泡“五叶水”,放在露天的院子里,据说能接到嫦娥撒下的药,次日早上用于洗脸,其中的一种叶即艾叶。听母亲讲,五月初五这天,百草都是药,这五叶水就是用百草中的五种草泡制而成,用它洗脸不仅可以避邪,还可以杀菌祛毒哩。早上打开房门,一股清香即扑鼻而来,吸溜几下,浑身都会透着香气。端午一过,母亲将艾蒿取下,放在烈日下晒,干后储藏起来,像藏一件宝贝。

如果说杏是中医之花,那么艾便是中医之草。艾的药用在我国已有三千多年历史。古人云:“家有三年艾,郎中不用来。”据老人讲,七年之病,取三年陈艾就能医治。我翻看《本草纲目》,发现记述艾的功效是:回阳,理气血,逐湿寒,止血安胎。详解部分竟列有二十六种功用,诸如:调经开郁,理气行血;治产后惊风,小儿脐疮(出自《本草再新》);安胎止腹痛;止赤白痢及五藏痔泻血(出自《药性论》)……这么多的功效,不禁让人叹为观止。这不由让我想起一则艾叶救大象的故事:古时有一个叫莫徭的人,芦苇丛旁遇到一头老象,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老象一见莫徭,便举起前脚,莫徭看到它脚上扎进了一个竹钉。莫徭用力将竹钉拔出,鲜血随即涌出。旁边的小象用鼻子卷起一把艾叶,递于莫徭。莫徭把艾叶捣碎敷在老象的伤口上,血便立刻止住……后来老象和小象经常一起为莫徭耕田犁地,人们也因此知道了这普普通通的艾叶是一种止血的良药。细细想来,从脍炙人口的古画《炙艾图》,到如今出现在大街小巷的艾灸馆;从南方清明吃清明粿、端午插艾蒿的传统习俗,再到艾灸条、艾香皂、艾精油等走俏电商平台,“艾”文化真的是源远流长。现如今,许多传统文化日渐式微,而艾蒿,一种再普通不过的野生植物从《诗经》一路走来,却依然郁葱如旧,实在令人敬佩。

艾虽是相貌极普通的植物,却在古人的眼里充满了“神”性,歌吟者甚多。陆游在《雨晴至园中》云:“入夏经月雨,园路久已荒。今朝偶一到,蒿艾如人长。”诗句景象生动,如在眼前,足见艾顽强的生命力!

就是这种不起眼的植物,为许多人除去了病痛之忧,成为寻常百姓生活中不可或缺之物。现如今虽已远离故乡,但我对艾草的喜欢却与日俱增,每逢端午之际,我都会想起艾草,不为驱蚊,也不为辟邪,只是喜欢它低调的性格和苦涩中发出的淡淡清香。

苘麻

在我的故乡,草木比比皆是,但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讲,比较好玩的,无疑是苘麻了。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就像我们儿时的玩伴。

举例为证:

其一,左手握成空拳状,拇指和食指捏成圈儿,将一片苘叶置于上面,右手拍上去,啪的一声,叶片瞬间被气流击出一个边缘不整的洞。若这片叶子足够大,可以拍好几个响儿。因了这个喜好,每年不知有多少片苘麻叶子被我们小孩子当玩具摘掉。

其二,摘下一枚青青的蒴果,蘸上青草捣碎的汁液,像盖章一样,轻轻地按在白纸上,一枚蒴果图案便跃然纸上。我们还发挥丰富的想象力,盖出不同的图案:一朵“梅花”、一座“瓦房”……总之,你喜欢啥,就能盖成啥。

其三,拔下整棵苘麻,用来做鞭。上段剥皮,取出里面的麻杆,将皮一分为二,拧成麻花状,于末端三四寸处绾一疙瘩,为鞭梢;根部留尺余茎杆,为鞭杆。从夏天开始,小河边就响起啪啪的鞭声,警示羊们不得啃食庄稼。但鞭子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最主要的是抽陀螺。我一直认为,抽陀螺是我们小孩子最喜爱的游戏之一。取一截坚硬的木头(枣木、槐木等),削成上平下尖状,然后在尖端嵌入一粒钢珠,一只陀螺就做成了,用力甩一个鞭花,陀螺便快速旋转起来,再抽打几鞭,陀螺转得更快,更稳。有时,两个孩子较上了劲,看谁的陀螺转的时间更久,胜家就像英雄一样,被我们拥戴。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该说说苘麻的模样了。苘麻,村里人习惯叫家麻(区别于洋麻)、青麻,株高1—2米,是一年生亚灌木草本,茎枝有柔毛。叶互生,圆心型,边缘有细圆锯齿,花黄色,单生于叶腋,蒴果半球型,种子肾型,褐色。《本草纲目》记述:“苘麻,今之白麻也,多生卑湿处,人亦种之。叶大如桐叶,团而有尖,六七月开黄花,结实如半磨型,有齿,嫩青,老黑,中子扁黑,状如黄葵子。其茎轻虚洁白,北人取皮作麻。其嫩子,小儿亦食之。” 儿时,每个生产队都种有苘麻,我常与小伙伴在苘麻地里玩耍,看到苘麻的果实,摘取一枚,掰开,有芝麻粒大小的籽藏在一个个小房间里,洁白如雪,伸出舌尖,轻轻一舔,麻酥酥的凉,夹杂着一丝淡淡的清香。只是不能多食,吃多了会把舌头蛰得发麻。

满足我们小孩子的顽皮,只是苘麻一个微不足道的贡献,事实上,它是农家重要的生产生活资料。当苘麻收割后,经浸沤,麻皮从麻秆上脱落,便参与到农事的诸多方面。徐光启《农桑通决》里说:“苘与黄麻同时熟,刈作小束,池内沤之,烂去青皮,取其麻片,洁白如雪,耐水,不烂,可织为毯及作汲绠牛索,或作牛衣、雨衣、草履等具,农家岁岁不可无者。”苘麻成熟收割后,将其捆成小捆,码在水坑里(最好是水不流动的地方),经过一周的浸沤,生苘就变成了熟苘,这个过程称为沤苘。我们村子南面有一个大水坑,一到苘麻收获季节,大人们就将苘麻扔进水坑里,用淤泥或大石头压之,使其全部浸入水里。不几天,水由清澈变得浑浊,发出一股难闻的臭味,鱼虾受不了刺激,纷纷将头伸出水面(长大后才知道那是水中缺氧了,鱼虾伸出头吸氧)。人们见了,纷纷跑回家,拿上箩头捞鱼。晚上,村子的上空便飘满了煎鱼的香味。沤了麻,还尝到了美味,真有一种搂草打兔子的感觉。沤好的麻,完全失去了当初鲜嫩的颜色,似乎变得老成了许多,有种沧桑感,从根部一扯,麻皮很容易就脱落了。将脱落的麻皮涮净、晒干,绾成小捆,一部分塞到顶棚上留作家用,其余的拿到集上出售。

到了农闲季节,人们纷纷拿出自用的麻捆,打成麻绳,捆柴用;将麻皮撕成细丝,捻成经子,織箔和苫子;女人们则将麻皮放在捶布石上,捶软,然后用木梳仔细地梳,梳成像头发一样细的丝,用来抿袼褙,做鞋底;还将麻丝捻成一根根细麻绳,纳鞋底用。我们穿的“千层底”布鞋,都是母亲用一根根细麻绳纳出来的。

曾经目睹母亲纳鞋底的模样,至今记忆犹新,想想没有比母亲纳鞋底更美的姿势了。昏黄的油灯下,母亲左手持鞋底,右手中指戴一枚顶针,拇指和食指捏钢针,在花白的头发上擦几下,扎向鞋底,顶针一顶,用力拔出,刺啦一声,右手顺势向上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拉紧麻绳,再扎。鞋底厚时,还要借助针锥,才能把针线引过去。如此反复数百次,才能将一只鞋底纳成。那密密麻麻的针线,浸透了母亲无数心血和汗水!每当看到母亲磨破的手指和吃力的样子,我的心都会猛地一颤;每当穿上母亲亲手做成的布鞋,温暖瞬间便传遍全身!

苘麻还是一种价值很高的中药材。《本草纲目》中说:葵,气味俱薄,淡滑为阳,故能利窍通乳,消肿滑胎也,其根叶与子,功用相同。通大便,消水气,滑胎,治痢。

想想,苘麻全身都是宝,它的一生,真可谓鞠躬尽瘁了!

但是现在,苘麻已被人们叫做“野麻”,归入杂草行列,若在田间出现,必将锄之而后快。事实上,它在我国的种植和利用已有悠久历史,最早记载见于《诗经》《周礼》,距今已有二千六百余年。《诗经》中《卫风·硕人》及《郑风·丰》中提到的“褧衣”,据说就是指用苘麻织的披风。当时被人们用来作为衣着原料,但由于其纤维品质不及其他麻类,逐渐变为制造绳索和包装用品的原料。后来,尼龙纤维的大量应用,取代了麻绳、麻袋,苘麻种植也就成为历史。

一种曾为人类做出突出贡献的植物,仿佛完成了历史使命一般,最终淡出了人们的生活。但人们不应忘记,“野麻”的真正名字叫苘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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