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心所向，素履而往

朱娟悦

履卦是《易经》六十四卦之第十卦。《说文》中有这样的解释：“履，足所依也。”也就是说履是实践、行动的意思。“素履往，无咎”，“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履卦的上卦是乾，是刚健之君，而下卦是泽，是恩泽的意思。这些都直白地告诉我们，刚健之君，自然地走，守静地走，像隐士一样坚持地走，则无咎、吉祥，有恩泽。木心先生终生为艺术，素履而往，集诗人、文学家、画家和音乐家于一身。夏春锦先生沉潜考索，素履而往，以一人之力，为我们捧出十万余言的《木心考索》。“我们终于有了第一本探索木心生平和文学历程的书”，陈子善先生在序中如是说。

木心先生说“读者呀读者，快快长大成为作者吧”。确乎所愿，“人际最神圣美妙的伦理”——“我作你读”已然成立，再而后“你作我读”本亦可实现，只可惜，木心先生已经离去，这样的精神交往永远只能单向了。那么，虔诚地阅读是最好的纪念，抑或“要和这难弄的家伙不分离，只剩一条路，就是，持续写他”。

《木心考索》分传略、考释、交游、文谈、寻踪、年表六辑，对木心家族往事、求学生涯、办刊和写作经历，以及与茅盾、夏承焘的关系等，很是下了一番考索功夫。六辑标题简洁清晰，深得木心取题之要，全书以单篇形式呈现一个个相对完整的考索内容，又前呼后应，相互补充。如辑一的传略和辑六的年表。

年谱是检索人物一生活动的翔实实证资料，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在对木心年谱的考索上，作者从查阅文献档案到实地寻踪，由此而来的所获便具有与众不同的朴素真诚和脚踏实地的治学特点。这样的做法对于研究一位有特色有影响的作家，具有方法论的意义。

譬如，书中为木心建立了一份“木心年表”，显然不是抄撮一般资料之作。木心自己有一份“中国岁月”的自制年表，陈列在木心故居纪念馆第一间展室。扼要背后是丰富，简明之外是无言，众多参观者面对这一份记述时间、地点、年龄、处境四项内容的清晰履历，常会感慨万千。作者从研究者的角度发现了这份年表里周岁和虚岁的不统一，以及三处笔误。这样的发现是建立在一个学者对于史料的敏感度上，亦建立在对于木心年谱的亲历考索上。印象尤为深刻的是对于木心进出上海美专时间的考证。资料有好几种：上海美专开具的学历证明显示一九四六年一月至一九四八年七月;木心的自制年表显示为“一九四五年初”;刊载于二00六年三月十日《外滩画报》上的《我不是什么国学大师》木心访谈里记述的是十九岁到上海。作者通过查阅上海档案馆所藏私立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一九四五年度第一学期至一九四七学年度第二学期各系科组学生成绩单，发现了列有孙牧心的五个学期成绩单，得到了喜出望外的发现和确证。实证资料是：木心于一九四六年一月作为插班生进入上海美专，比正常入学时间晚了整整一个学期。从木心在上海美专三年制专科西洋画系离开的时间里也得到了更为丰富的信息。在本该正常毕业的一九四七年度第二学期成绩阙如，并标有“已令退学”字样。很想见到这份特殊记录的宝贵成绩单，简单记录背后，是木心在那个年代里的热情，但是书中没有摘录。我徒然在书页边上留注“这一张图片没有吗”，遗憾地继续往下读。

假袋子真东西的互相参会。这是作者从具体作品出发，以实地考察印证，深入分析木心的文学创作特点。木心自己说，“我偏好以‘第一人称经营小说，就在于那些‘我可由我仲裁、做主，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东西是真的”。“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由此，就写作而言，越是艺术的，越有真实;真实，唯有经过艺术加工，才得以洗去粗鄙，登入文学之殿堂。木心遵循艺术的原理，“我纪实？很多是虚的。全是想象吗？都是有根据的”。很多伟大的文学艺术作品都是如此，《金瓶梅》《红楼梦》《水浒传》等都有细节的真实，由此，考据才有切实的可能性、可行性。东坡题跋之《斗牛图》中牧童指出戴嵩画的斗牛图的错误，汪曾祺《鉴赏家》中叶三根据“红花莲子白花藕”的生活常识指出了名画家墨荷图的不合实情等等。真实是艺术的生命。在自己的阅读过程中，我越来越在意通过小说的艺术描绘去领略特定国度特定时期的历史风貌、风土人情，还经常把这个写作态度传递给学生，你可以移动场景，但是场景里必须是真实。当你写端午节的时候，路过某条老街，如果还要点缀一盆植物，只能放一盆榴花而非菊花。法国作家福楼拜说：“越往前走，艺术越要科学化，科学也要艺术化;两者从山麓分手，又在山顶汇合。”

夏春锦先生在研读与考证的汇合中，发现了木心作品中那些非虚构的内容大体是不错的，这就为我们通过作品参会木心的真实境况提供了有价值的参考。比如将诗作《小镇上的艺术家》还原成真实的历史背景：木心在上海高桥育民中学教书时期，生活相对安定，但是心有不甘。“巴黎的盘子洗不成了”，是指一九四九年前后，上海美专教授陈士文曾打算赞助木心到法国留学，终因时局剧变未走成。当你了解这个历史背景之后，阅读时才会有一种会心之感。当作者探寻上海美专旧址的时候，眼前呈现的景象与木心在《上海赋》中描摹的弄堂风光惊人相似。其实，这不仅仅是相似，实为细节的真实。只要这个地方没有被拆除重建，就会与文字里记录的真实相比对。文字可以留存下去，千秋万代，当物是人非的剧情一定要反复上演，真实的文字记录，可以帮我们拼凑复原遥远的过去。

除了以上步虚中写实的举例，还有写实中步虚的例子。比如作者提到他很信服《战后嘉年华》的写实性，但在亲历的踏访中，发现了木心虚晃一枪的地方。原来“有门无窗的冷藏仓库”并非实指，而是隐喻，是为抒发自己此刻的情绪找到一个合理的承载物。木心就这样用虚虚实实的手法，创作艺术作品，呈现他光明磊落的隐私。专事散文研究的郑明娳说，木心散文是“以知性、智慧以及生命来建构的心血结晶”，“大部分读者没有耐心及精力来细读理解这类厚重、凝练的知性作品”。而這本《木心考索》印证了木心这些虚虚实实的艺术手法，因此他个人在辛劳疲倦的探寻之后，回到书斋，重新捧起木心的文字，时时有会心会意的同声同气之感。

夏春锦在自己的跋里引用清代学者章学诚《文史通义》中的话：“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其实，只有在沉潜考索的基础上，才有可能走向高明独断。木心先生应该是推崇豹隐而豹变的。这两者，都是一个渐悟与渐变的过程。清代蒲松龄《聊斋志异》中有一个重口味的故事叫作《陆判》，是讲阴司判官为人洗心肠换头颅的故事。朱尔旦换了一颗聪明心后一反之前屡考八股不中之颓势，科考上有了精进，但终究还是改不了格局狭隘，这也许就是“小人革面”吧。“君子豹变”，毕竟需要一个漫长的蛰伏。当我们回看“木心年表”，有理由认定木心先生是一个自我完成的生命;当我们捧起《木心考索》，有理由确认在治学上，沉潜终将入高明。

关于《木心考索》，读者细心阅读，相信对于治学之道当会有更深入切实的体悟。最后，借纪德《地粮》中的话：“如果你的消化力还不疲弱，拿走吧！这儿是粮食，地上的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