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有人捣门

2019-11-28 05:06程绍国
山西文学 2019年10期

1

读初中时候,李立龙是我的同桌。我们很要好。之所以要好,首先是因为俩人的父亲很要好。他的父亲打游击出身,公社书记,我的父亲是公社所在地的大队书记。他的父亲太喜欢喝酒了,到我家和我父亲喝酒的时候,胡乱说话,常常无故大骂。

李立龙父亲有一个情人,白皮肤,大眼睛,有酒窝。她的女儿也是我们班的。公社书记有一天酒喝多了,对我父亲讲他情人的事,我亲耳听到的。他让他的情人夫妇一天摆一桌酒,钱有得赚。那时割资本主义尾巴,私人酒店是不准开的,他倒是叫情人长出一条来。会议一结束,他便把自己看着顺眼的干部带过去喝酒。被叫到的都觉有亲信之感,非常荣光。他们都争着买单。有一天我的外婆病了,母亲不在家,我父亲就带着我去吃。我的女同学一闪,不知哪里去了。我看见李立龙父亲喜欢猪拱、猪脸、猪耳朵,喝很多酒,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但是不醉。他开口说话,别人就不响,他不说话,别人才说话。他的话硬邦邦的,一句是一句,上下也不连贯。

他从来不笑,即使对自己的子女和老婆。

那天的菜还有生炒雄鸡,猪肠炖血,咸鲜鲈鱼,火腿笋干,肥肉球菜,主食是炒面。李立龙父亲一抹嘴,大家就知道结束了。一个大队的书记买单慢了一步,说,明天我来。当然喽,随便谁买单,都不会割自己的肉,都拿白条子到自己大队里报销。

李立龙的母亲是台州人,据说是地主的女儿。快要解放时,李立龙父亲睡在她家,顺便把她睡了,她倒是愿意。她的话我很少懂。她现在公社供销社工作,具体是卖什么生产资料。比起卖油烟酱糖之类,她不忙,像是整天无所事事,来钱却不少,因为她是大宗买卖,对象是生产大队。她是娇小型的女人,有一天,站在磅秤上稱一下,又端起一碗饭,说,我吃了这碗饭,就多少多少斤了,嘻嘻。那时社会处于半饥饿状态,大家来来往往,都为的果腹。因此她的话让我记忆深刻。

她的话是对着搭档说的。搭档是个男的,体力活都是男的干的,她坐着只是收钱做账。他俩占一间房。关系特好,上下班经常一起走路。大家疑心他俩有一腿。鬼知道呢。

有一天,李立龙叫我到他家玩。忽然,不知为什么,他父亲咬着响牙,吼着骂李立龙,可是我听到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你妈给金波X的!这一句无头无脑,云里雾里,心想骂儿子怎么能这样骂呢,冲着儿子到底是骂什么呢。这一句也叫我记忆深刻。

金波,就是李立龙母亲的搭档。

那时我和李立龙差不多形影不离。本来我可以回家吃中饭,因为学校离我家也就一二十分钟路程,李立龙要在学校里吃,我也就拿个饭盒,带上白米,放在食堂里蒸。我的饭菜是我妈煎好的带鱼,李立龙是肉松。我的带鱼差不多半条,指头一般切成十来根。李立龙每天的肉松带来半袋。这些菜都是其他同学吃不到的,他们围过来,我俩就分给他们。他们没有白米饭,饭盒里装的是番薯干,黑黑的泥鳅一般。菜就根本没有。这个事,近五十来年,同学们都不说,不知他们还记不记得。

我到李立龙家,或者他到我家,一周总有好几次。我不喜欢李立龙父母,只有李立龙跟我说今天他们不在家,这样我才会去。

暑假里一天,李立龙和他妹妹做了一大锅饭。做好后,李立龙让妹妹把米饭倒了,倒在马桶里,剩下锅巴。我说我饿了,你这是干什么?他说你等等。他妹妹真的把一锅米饭倒在马桶里。香饭倒进去,臭气冲上来,暴殄天物啊,我甚是惊悚。只见李立龙从橱子里取出一听猪油,把猪油用勺子抹在锅巴上,再烧一下,锅巴炸响,他又把白糖匀在上面,焖一下,白糖化了,然后把锅巴从锅壁上铲下来。锅巴分成三盆,李立龙和妹妹和我各一份。那个脆,那个香甜,是我平生第一次吃到的美食!

李立龙又拿出一瓶啤酒,外面有麦穗的,是上海啤酒。他说我们就喝一瓶,多了老头会发现,会骂人。我说那就别喝。李立龙说,你喝过啤酒,上海啤酒?我说没有。那还不喝!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喝啤酒。他用条凳边角搓下啤酒盖子,不想白沫喷涌,小半瓶泼在地上,煞是可惜。啤酒经过喉咙,辣辣的刺激,一路欢快到丹田。

他妹妹没有喝。他妹妹比我和李立龙小三四岁,在我看来就是小孩。身子圆滚滚的,脸上油光光的,整个人像个糯米做的、从油锅里刚刚篱出的“油卵”。她推着我的肩膀,要我讲故事。她经常要我讲故事,我讲了许多“抓特务”。这回特务抓完了,我打着啤酒嗝,讲了《肖飞买药》。

2

我和李立龙上高中是1973年。那时高中已经停止招生三年了,忽然恢复,又忽然考试。事情有些特别。天州中学高中部只招十个班,一个班56人,每个公社分到名额20多人。我的成绩马马虎虎,李立龙是一塌糊涂,但我们都“考”上了,连同白蓓蓓同学。白蓓蓓就是李立龙他爸情人的女儿,成绩比我差远了。当然,她是李立龙父亲为她“考”上的。

我们到天州中学,坐车进城当然快,半个来小时,但要花几毛钱。我们三个公社的同学都翻一座山,崎云山,上下要一小时。有时我跑,上下只用二十来分钟。如果和白蓓蓓一起走,那当然是慢的。

白蓓蓓当然白,脸上有酒窝,胸部青苹果一般拱出来了,整体比她妈好看。她分在1班,也就是我班。李立龙是3班。白蓓蓓当然知道母亲和李立龙父亲的事,开始时候,见到李立龙,有些羞赧。原来我们初中班级过来的,就没几个人,课后或者晚上,大都在一起玩,白蓓蓓自然也过来了。白蓓蓓见我,自是自然,她的眼睛碰到李立龙的眼睛,呼啦就躲开。我觉得好笑且高兴。

白蓓蓓挺适合我的。

白蓓蓓不是我的同桌,但我们两张桌挨着,我的手肘都能抵得到。有时是我有意抵她的,有时好像是她有意抵我的。抵一会儿,她才缩回。我觉得很好,这样很好。我数学天生好,我只想上数学课,数学课老师讲得很好,课后就有作业,作业白蓓蓓就要抄我的。她的眼睛朝我忽闪一下,她是有求于我,我的身子一阵幸福地哆嗦。我就把作业本悄悄推给她。她抄好了,也是悄悄放在我的空屉里。数学考试,我都是扁担挑蛋,100分。我做得飞快,然后推给她,她很聪明,总是不全抄,故意自己做错几题,每回80多分。不像我的同桌,全抄,一回把我的名字都抄去,俩人都100分,闹成全校笑话。

有一天下课铃声响,李立龙踱过来,见我和白蓓蓓还坐着,大声叫我的名字:陈从晨!下课了还坐着!

我扭头看李立龙,心想你喊什么,哪根神经短路了。

那天晚上,李立龙拉我到闹市区喝酒。我们喝的是啤酒,生啤。生啤一大青碗两角钱。酒菜是鸡翅和炒面。酒到八分,李立龙跟我说,白蓓蓓归他。我说我喜欢她,应该是爱她了,因为她坐在我身边我很好过。他问怎么个好过法。我说这怎么表达呢,好过就是好过,不想和她离开,白蓓蓓应该归我。李立龙说,白蓓蓓喜欢你吗?我说应当也是吧,你不是看到了吗,下课了她也不愿意离开我。我们经常手肘碰在一起。李立龙说,是你碰她,她没有骂你对不对?你是一厢情愿。我说你怎么知道是一厢情愿,说不定是两厢呢。李立龙说,两厢白蓓蓓也要归我。我说你这就没有道理了。李立龙说,你知道吧,他妈是归我爸的。我说我知道啊,他妈归你爸,她归我,这有什么矛盾吗?李立龙说,他妈归我爸,她归我,顺了,顺理成章了。我说你们家黄世仁啊,黄世仁也就霸占一个喜儿嘞。李立龙说,陈从晨,今生今世我第一次求你吧,是不是?我说什么今生今世,你这是无理要求,我不会答应你的。李立龙说,那好,我们走着瞧,我爸是公社书记,你爸是生产大队“队头儿”!他的话的重音,落在“队”字上。天州话,“队”和男性生殖器的发音是一样的。

他是真生气了。

我同他说,你爸和她妈好,你娶她是不好的。

怎么不好呢?

你自己想去吧。

你不要啰唆,你远离白蓓蓓就好了。

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事情当然要和你讲。

闭嘴。你再不要用手肘去碰她了。

你想想,她和她妈白白的,长得太像了。东西也是一样的。你们结婚,你爸老是看到白蓓蓓,也会老是想着白蓓蓓的东西……

我当时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真是奇怪。李立龙一拳打了过来。还好我躲得快,没打着。他急了,你你你的想说一句什么话,但一时找不到恰当的句子,半天,找到了,说,想不到,你还是一条淫棍呢!

嗨,他那时说我是条淫棍。

3

第二个星期回学校时,我经过白蓓蓓家。她母亲说蓓蓓走了。我问蓓蓓一个人走了,她说跟立龙走了。我觉得不对了。我觉得难受。心想白蓓蓓不至于不跟我好吧。

过了一个星期,我又到白蓓蓓家。白蓓蓓又是和李立龙走了。她的母亲话音里,对我这个大队书记的儿子似乎不感兴趣。我离开她家,赶紧去追,可是没有追上,这真是奇怪又奇怪的事情。后来有同学对我说,陈从晨,不要追了,李立龙骑着自行车,驮着白蓓蓓走了。自行车放在崎云山下金岙村,李立龙和白蓓蓓再爬山。

事情变化很快。一半是试探,我的手肘有意轻轻抵住白蓓蓓的手肘,白蓓蓓赶紧把胳膊缩回去,像是我的手肘长刺。哎哟,我有些心痛。

数学课来了,我自是兴奋。我看白蓓蓓还抄我的作业不。她不抄了。我说蓓蓓,你作业还没做呢。她说我会做的。她真的在那里做了。后来我拿来一看,简直是胡做一气,全是错的。我就把我的作业本递给她,说,你做的都是错的,抄吧。

她说抄来的成绩也不是我的,算了,谢谢你。

这谢谢多叫人难受啊。好不容易到了期中、期终两次考试,我想你白蓓蓓不抄我你就难看了,成绩单上一个鸭蛋,你怎么向家人交代?我只管自己做卷子,略无旁顾的样子。暗地里偷偷瞄她一眼,她好像也在做。心里好生奇怪,没有办法。她会向我要卷子的,她会向我要卷子的,这样想着,可是几个同学交上卷子的时候,她也交了。我的天哪。

我和李立龙朋友还是朋友。他还是拉我去喝酒,手拍着我的肩膀,说,数学成绩好有用吗,你讲我听,你爸成绩好呢,还是我爸成绩好,省市干部哪个成绩好?他拉我喝酒,拍我肩膀,有安慰,也有胜利者的得意。我只说,白蓓蓓不抄我也行,但要认真学习,否则毕业考试不过关,拿不到毕业证。只见李立龙大声说,陈从晨啊陈从晨,你杞人忧天。你、我、白蓓蓓高中都是考上的吗?如果按成绩,你也考不上,还不是我爸勾几勾,中间有你吗?

这个我心服,嘴上还是说,你和白蓓蓓数学考零分,保证能拿到毕业证书吗?

我们的校长金炬和我爸是旧交,金炬校长别的没有,分数有的是,陈从晨,你说对不对?他又在我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一下。

白蓓蓓是爱上他了。李立龙有什么魅力?白蓓蓓妈妈肯定是一个因素,爱屋及乌,她想让自己的女儿嫁给公社书记的儿子,我想。

有一天,有一个大发现。李立龙把一叠饭票递给白蓓蓓。白蓓蓓坦然自然地接去。是的,那时社会半饥饿,读高中的同学还和从前一样,带番薯干的很多,饭盒一开,里面全是黑泥鳅。也有带白米的,多是优裕农民的子女,我就属于这一种。居民户口,干部子弟,带的是粮票钞票,到学校换成饭票,轻轻松松。爬崎云山的同学,不背粮,多好啊。我这个人就是迟钝,应当发现白蓓蓓早就不带番薯干了,怎么就不知道呢。

4

还没毕业的时候,李立龙和白蓓蓓就走到一起来了。

星期六下午回家时候,李立龙还是和我走。李立龙原要和白蓓蓓一起走,白蓓蓓害羞不愿意,她说和女同学一起翻山,翻到金岙村的时候,让自行车驮。我和李立龙走着走着,远远有两个女人东张西望的,是不是我们高中同学不清楚。忽然,俩女人一闪,在一爿田墙下不见了。李立龙一捏我的手,好奇了,俩女人很快出来了,而且小跑了一阵。看得出来,是我们同学这个年龄。

李立龙跑起来,我也跑起来。呼呼到了田墙那里,在那里转了转,什么也没看到。李立龙仔仔细细起来,觉得女人不可能不留下点什么东西。果然,他的手在黃黄的油菜籽地里捡出了一条血红的东西来。是叠折的厚厚一条卫生纸,中间满是血。这东西叫月经,我认识不久。那天在李立龙家,我要小便,卫生间门闩着,里面油卵说,从晨哥,你等等。后来我看到这东西。我悄悄拉来李立龙,说,不好了,你妹妹出血了。李立龙看了,说,大惊小怪,她是来月经了!还说,有了月经,就是大人了,可以谈恋爱了、睡觉了,以后你就娶她吧。我不声响,心里觉得油卵就是个小孩,长得也不好看。

你别啰嗦了,喝酒喝酒!他说。

喝了一通,他比我多,我送他回家。

夜九点多,那时的人早睡,他的村庄一片宁静,似乎竹叶掉下来都能听到。

白蓓蓓在门口,穿着白色短袖,长裤子,肚腩微微隆起。我感觉非常性感,比读书时好看多了。她和我打招呼,挽着立龙的胳膊,像是她的老公受伤了一样。李立龙也似乎真的有一肚子的委屈,嘴角下挂。我不便再进去了,便要转身回家。

从晨哥!油卵从三楼探出头来叫我。你等等!

她穿一雙拖鞋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下来了。她拉起我的手,往楼上走去。到了楼上,她说你坐,我泡一杯蜂蜜给你。她又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地下楼了。她的房间窗明几净,白纱帐,白篾席,木地板干干净净。我想,公社书记家,就是不一样。她上来,把蜂蜜递给我。我看看她,真是个姑娘家了,变化真是快。她没有戴乳罩,乳房饱满挺立,乳晕若隐若现。这样一来,整个人就很有韵致了。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到我家的。我说为什么。她说我哥心情不好,现在没地方走了,人家老公回来了。我惊奇,问,什么意思,你?她的嘴巴贴着我的耳朵,说,我哥雄鸡一样,逮着一个是一个。我真想说,你真是胡说八道,改为说,不会吧?她说,真的,他和村里那个金银花睡觉,比和我嫂子睡觉还早。人家有老公,在外面做工,现在回来了。

金银花比你嫂子还漂亮?

差不多吧,人家年龄大,骚。

这真是奇怪又奇怪的事。按理说,这种事,以李立龙的性格,他会同我说的,怎么瞒着我呢。忽然想起,李立龙已经把手伸到我堂妹那里了。好几次我回家,我堂妹和李立龙都在我的房间,我刚到房门,我堂妹就出来了。又一次,见我席子上有水,我以为是我家的猫太随便了。

我堂妹不是个漂亮的女孩。

我想油卵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判定,油卵有点二,是公社书记醉酒后生的。

咦,从晨哥,你怎么有白头发了,好多根耶?她整个人贴着我的背和肩。我说遗传,我爸少年也是这样,现在五十多一点,满头银丝。她说我帮你扯掉,手指就在我头上拣挑起来。我感觉背部有两个奶,——对,我们说话不说乳房,都说奶,多少年想望的奶,就在我的背部摩挲,弹跳。她的两条腿抵着我的屁股。我的全身烫热异常,啊,下部也紧急出动,像是要不听命令了。

我想说不要扯了,我想就去躺在她的床上。但又有莫名其妙的力量压制着我。让我就这样端坐着,让她的奶和腿抵着我。我的口水咕噜咕噜冒上来,又咕噜咕噜吞下去。我一动不动。当初我怎么这样冷静呢?

油卵比我小三四岁吧,却知道“人家年龄大,骚”。或许是她过分大方了,这种不请自到让我惶恐。现在认真想来,还是我觉得她不够聪明,二,我真是少年老成。

谢天谢地,当初没有睡了她。

7

白蓓蓓要生孩子了。李立龙父亲说到城里医院生,母亲觉得公社卫生院就行,李立龙说,当年大家都到城里生吗,生孩子就是生蛋。白蓓蓓说,好吧,就公社卫生院吧。羊水来了,到了公社卫生院,很快生下来了,是个儿子,八斤七两。大家都夸白蓓蓓有能耐,有力量,那么大的孩子一下子就生下来了。李立龙说,这和鸡生蛋不是一样的吗!

李立龙父亲换了一个人似的,喜欢抱孙子。有时吸着烟,把烟吹到孙子脸上玩;有时酒后,满脸通红,他亲亲小脸蛋。大家都说隔代亲。李立龙抱孩子了没有,我没有看到过。

“四人帮”早已粉碎,推荐读大学的事已经搁浅。李立龙说,一担粪挑着挑着,倒在地上了,我们读大学的事怎么办?我说不是考试吗,大家都在复习,我们也抓紧复习。李立龙说,把我的头剁到屁股这里,我也不复习。我心想依你的成绩,的确是没药救。白蓓蓓也一样,而且有了孩子。我说那你怎么办呢,民办教师是永远没有出路的。他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我说好吧。

隔年之后,我考上了之江大学。我原先填的志愿是数学系,录取却是中文系。原因不明,当时大概是党的需要吧。油卵到了我家,给了我一个五百元的红包。五百元!我懂得她的意思,或者说,我懂得她一家人的意思。但我不会收。我只说谢谢,最后看她要流泪了,收了一百元。油卵走后,我父亲有些不高兴,说,收起来有什么不好?她体格多好,她爸是公社书记,他们是居民户口,不读书也可以顶替,有工作。招生政策也是哪里来到哪里去,你也要回到天州,我和你妈也只有一个你。

我一声不吭。

我到之江后,我用一百元买了两次东坡肉,寄给油卵。油卵很喜欢吃肉。

不想油卵来劲了,以为我以物传情。三天两头给我写信。有些信明显是“情书选”之类上抄来的。我也给她回信,只说你很好,你应该有比我更好的人。她以为我在赞美,来信说,再好的人我也不要,我就爱你。封口那儿还有唇红。写信最能激发爱情了,我决定少回信,不回信。我说当年和你哥你嫂同学,没有很好读书,现在大学里吃力得很。我原来强的是数学,现在倒是读中文,紧张得不得了。我们放假慢慢聊。她回信:这个我懂,哥。

放假回到家中,我对我妈说了油卵的事,总而言之是油卵不能当老婆。我妈极赞成,她对油卵父母很了解,且认为当官人的女儿是不适宜当老婆的,是动不得的。我说倘若油卵来找我,你就说我不在家。我妈点头。

油卵两次来找我,都被我妈回回家了。第三次还是来,拿来了一大袋白糖。我妈还是说我不在家。油卵鼻子抽了几抽,跑出了我家,站在屋前,对着我二楼的房间,大喊:

从晨哥!

从晨哥!

从晨哥!

我的心被喊得猛跳。因为我听到了凄哀之意。她是什么时候爱上我的?为什么爱上我呢?小伙子很多啊,为什么偏偏爱上我呢,而且那么热烈?

哦,被人爱也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

8

1983年吧,我大学毕业。天州在之江大学的同学分配都不错,比如公检法、市委办公室等,我被分配到天州日报社。一日,李立龙来到我的办公室,他说自己体育不教了。我说你当领导了?他说当个鸟啊,我能当领导吗,辞职不干了。我说你妈你爸你妹你老婆都好吗?他说我妈还行,那老不死的脸色红红的,身体牛一样,现在退休了。我说,你可以顶替他。李立龙说,我不提这事,你猜猜,他提出给谁顶?我说给你妹呗。他说,老不死的要给蓓蓓顶。我说好啊,白蓓蓓不是你老婆吗,很好啊。也是先人后己。李立龙说,他和我妈是不一样的。我妈的编制是集体的,他的编制是干部的。今年的政策,顶替他可以进派出所、税务局,都是吃香的单位,顶替我妈就只能是供销社。我说,让白蓓蓓顶不是很好吗?李立龙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又是两粒黑药丸似的,似乎有钉子射出来。

后来他说,他反对,他妈反对,他妹反对,白蓓蓓才顶替了他母亲,到了公社供销社,他妹进了税务局。我说按传统,应该你进税务局啊。对了,你当警察挺适合啊。他哼了一声:我才不要顶他的替!“他”当然指他父亲。我心想父子哪里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呢。

李立龙把一双牛皮鞋给了我,说是他妹妹送我的。我说,她自己买的?李立龙说,现在她还用自己出钱买鞋吗,就是拿十双二十双人家都高兴。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他说人家拍我妹马屁啊。我說为什么。他说人家可以少纳税啊。我说这怎么可以。他说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我说,大家都要依法纳税,少纳税、不纳税都是违法的。他说,什么叫少纳税,什么叫不纳税,都是我妹说了算。我说,立龙,你父亲一辈子做过好事没有,没有吧,我希望你妹吃公饭,应该做好事。李立龙说,你真是迂,越说越多。我无语。

李立龙说,我妹知道你的脚大,是45码,对不?我点点头,心想她怎么知道我的脚是45码的?我说,你妹有男朋友了吗?没有!李立龙看着我,说,你和她挺般配,一个日报的,一个税务局的,不是很好吗?你们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了,多好。我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是我大学的学妹,明年毕业。李立龙好像没有听见,站了起来,说,借我200元。又是出人意料,我赶紧拉开办公桌,和身上的钱凑起来,给了他。

他走了。我想起牛皮鞋,可是他已经走远了。

过了一个多月,传达室来电,说一个老人找你。我说请他进来。不想是李立龙父亲。见他苍老许多了,头发也多数白了。让座,沏茶。心想他找我有什么事呢。我们报纸专门报道好人好事,你有好人好事吗?

待我把茶杯递给他,自己坐下来,见他的脸色时,他的微笑里凝固着不尴不尬的气息。从前的果断、蛮横和威风荡然无存。看得出,他明显是有求于我。我还是想,要登报,你有什么好人好事呢。下水救人、拾金不昧之类也要有新闻点才是。

半天,我说李伯伯有事吗?他才说了事。原来他是为女儿的婚事来的。这回轮到我尴尬了。这事我爸来说还好一点,怎么是你来说呢。——我爸也是个势利之徒,人家不是公社书记了,想必已经服从了我妈的意志。我想,李伯伯,你来谈这事多么掉身价啊,你曾经是堂堂公社书记啊。

原来,听到我已有人,油卵哭了。她让她父亲来最后做做工作。她的父亲拗不过,反正没事,老脸拿出来最后试一试吧,也就来了。万一说动我改变主意呢。这是后来油卵自己找过我,她说的。他说,你们俩很般配,为什么不可以走在一起?他和李立龙的论调是一样的,真是的。我说,李伯伯,我已经谈了恋爱,你家女儿那么好,以后嫁的人一定比我好。你放心吧。他说,你们已经在一起过,怎么还可以分开呢。我心一颤,马上辩白,没有啊,没有在一起过,绝对没有。他说,就是蓓蓓提出结婚那阵子,那天在三楼,那么久,你半夜才回去。

这不是讹人吗。我耐着性子,说,李伯伯,那天我是送立龙回家,他酒喝多了。我回家是迟了点,但一直坐着,没有躺下过。真是这样。心想这件事是否是油卵告诉她爸的,油卵是否有癔症?

他慢慢站了起来,不再说一声,又慢慢踱出了办公室。

后来油卵来过,拿来了两双牛皮鞋。哎呀呀,我见到牛皮鞋就看看油卵的脑袋。我在报社当编辑,喜欢平底布鞋,李立龙转来的一双都没穿呢,油卵又送来了两双。放到油锅里炸了吃吗。心想,二,二。我让油卵坐下,沏茶给她。她说他哥哥这个人不行,什么事都不干,经常带女人到外面过夜,老是问她借钱,没有断过。现在倒要离婚了。我问离了吗。她说离和不离差不多,结果总是离。我说白蓓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油卵说没有吧,不知道。

我想油卵今天可能会坐很久,因为她还没有说到自己。我传呼同事,让同事给我的办公室打电话。一会儿,办公室电话响,我胡乱接了电话,对油卵说是总编打来的电话,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一趟。站了起来。油卵也站了起来,说,从晨哥,你让我抱一下好吗。哎呀,编辑部门开着,玻璃窗又那么明亮……我还没有回答,她就把我抱住了。很紧很紧。我明显感觉到她的眼泪哗哗地流,我的肩膀都烫湿了。她大哭,声音很响。天哪,这怎么行呢,这怎么办呢,急中生智或是急中生愚不管了,我就用嘴去堵。这效果很好,她和我吻起来,轰轰烈烈,昏天黑地,她的口水都流进我的肚子里。

我的眼睛盯着窗外,提心吊胆,生怕有人走过。若干年后,儿子上小学,拿着一个作文题“一件难忘的事”问爸爸,我就想起这个事。

后来我到了“总编”办公室,半个小时回来,她还是坐着……

9

从此,我和李立龙一家很少来往。几十年来,只有李立龙找过我七八次,几次到我单位,几次到我新居,都是借钱。我想起油糖锅巴和啤酒,不借也不行。最后一次明确告诉他,以后除了做生意、办事业,我可以借,其他都不行。他还真行,有一次说自己在做外墙油漆生意,利润可观,他要做大,叫我借他八千元。我给了他五千元,随便说了一句,不用还。后来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借钱这种事总是叫人渐走渐远。但碰到老同学,还是打听他和他的家人。其实,他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事,借钱把世界借遍了。油卵嫁给她的同事,同事脾气特好,但也差一点因为李立龙离婚了。他几乎全是吃油卵的,还吃油卵夫妇管辖的所有企业单位。白蓓蓓有一段时间曾经脑子不好使,后来远房亲戚帮忙,到法国去了。据说一直独身。我问她和李立龙离婚了吗,答曰他们离不离反正早就一样。

我和妻子一回旅游甘南,回来我母亲说,李立龙曾经带来一个重庆女孩子在家过了两三天。都是我母亲买菜烧给他们吃,夜里就在我的床上睡觉。离开的时候借了我母亲五百元。我妻子这个人洁癖,嘴上不说,脸上明显不快,竟然把枕头和席褥都扔了。

近年来,时有初中、高中同学会。我基本没参加。后来有传言,说我当了报社副总编,眼里没有同学了。这话并没有完全错,他们对世界的认知的确是浅显的,和他们尿不到一个壶里去。勉强凑在一起有意思吗。但今年正月初六,我还是参加了高中同学会。李立龙也在。我说你现在干什么。他说我现在吃低保嘛。我就不说话了。我想政府对你李立龙真是不错啊。

同学会结束,AA制支付,我拿出手机,自觉把李立龙的一份也付了。李立龙平静自若,要求和我加微信。我把二维码给了他,我加了他,他倒是有网名:一条浮在空中的鱼。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把我拉进高中同学群,原来他们早已建群。

当天晚上,他发给我一个视频,是男女的画面。我给他一个微笑的表情。过几天,又来一个这样的视频,出于礼貌,我还是给了他一个微笑。我见他在朋友圈里也发,但是文字,我的朋友圈太多,实在是看不过来,但我常常总是手指一划,给予点赞。

有一天,一个记者得到一条新闻,雪山墓园一个骨灰盒被人偷了。我当即下令,这条负面新闻,我们就别发了。那个记者年轻,脸上明显的不悦。我才不管你悦不悦呢。

高中同学群里炸开了,说金炬校长骨灰盒被人偷走了。他当了天州中学三十来年的校长,桃李成蹊。他的学生很多,各方面人才都有。

我给公安局的同学打电话,问金炬先生骨灰的事,他说的确有这么回事。我说应该是敲诈吧,狐狸露出尾巴了吗?他说敲诈还好,一打电话,准能抓住。如果泄私愤,骨灰倒入瓯江,那真是完蛋了。他说作案者明显有备,大前天夜里下雨,雪山墓园摄像模糊,一男子一米七三四的样子,穿雨衣,戴鸭舌帽,似有眼镜,取走骨灰时骑着自行车。监控到三维桥下一个死角为止,自行车无主,没有指纹。这人肯定在桥下乘车走了。线索基本没有价值。

他说金校长有一男一女,都很有钱。金校长德高望重,天州不要报道,说起来难听。公安局几天破不了案,说起来也难听。我说放心吧,我会给天州其他媒体的兄弟们打电话。

几个月过去,案子破不了。我给公安局同学打电话,问怎么回事。他说警察事情太多了,重要的事多着呢。

我想,人已经死了,骨灰在哪里,还真无所谓。金校长,没事没事,哪里都可以安息。

10

凌晨时分,我醒来。我醒来是由于门警响个不停,楼下有人按数字。我冷得要命,年关时候的夜里,南方总是冷。我穿上厚棉睡衣,开了卧室门,已经有人捣外门了。我刚想你是怎么上楼的,只听门外有人说,是智能锁。我想听一听,来人是哪一部分的。这场景好似林冲在山神庙里,听陆虞候、富安他们说话。我刚想问:谁?门已被打开,一阵刺骨冷风把四条汉子裹了进来。两个便衣,两个穿警服。一人说,你叫陈从晨吗?我说是。心想他们的下一句是否是你被捕了。只见一人掏出一个证,在我眼前晃一晃,说,我们是某某公安局的。我说请进,请进。

两个便衣进来了。两个穿警服的站在玄关里,执法记录仪红点一明一灭,一明一灭。

两个便衣坐下,一人记录,一人问,你认识李立龙吗?

认识。他是我中学同学。

你平时都关注他的微信?

谈不上关注,有时?一眼吧。

他负能量的话你都赞成?

李立龙,负能量,有吗?

你把你的手机拿过来。

我到卧室,拿来手机,递给便衣。便衣说你打开密码。我打开密码,又递给便衣。便衣迅速找到一条浮在空中的鱼,找到他的朋友圈。便衣指着一些内容,说,这些负面议论,下面有些地方有你的点赞。

这些是负面言论吗?

难道副总编看不出来?

信息太多了,我哪能看得过来。

难道你没有看?

没有看。

没有看为什么在下面点赞?

我都点赞了吗?

一部分。

是同学,中学同学,礼节性点一下吧。

哦,是这样。你是天州日报的副主编,你点赞了,别人就会看,影响很不好,知道吗?

哦,知道了。

今后不要隨便点赞,知道吗?

知道了。

另一便衣把谈话记录给我,说请过目。我说不看了。他坚持说这个要看,这是法律规定,看了签字。他把笔给了我。我立即签字。他又把印泥递过来,说要按指印。我按了指印。两个便衣站起来,说陈主编,打扰你了。我一看时间,是02:15,说,我是副主编,你们辛苦。他们出了门,最后一人一只脚还在我家,说,我们也没有办法。走到外面的一人似乎惊奇,说,一片白,下雪了!

你们走好。

我关了门。

心里有火。我给公安局的同学打了电话。他竟然还没睡。说,是李立龙偷了骨灰盒你知道吗!我们是查微信上的负面东西,查到了李立龙,又查到了他偷骨灰盒的事。他和他的妹夫讨论骨灰盒的事。

我又火了。李立龙啊李立龙,你这大半生做了什么好事!

【作者简介】 程绍国,1960年1月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温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钟山》《山西文学》《天津文学》《江南》发表过小说和散文。出版有长篇小说《九间的歌》,散文集《双溪》《暮春集》《跋涉集》,散文体长篇传记《林斤澜说》。1993年获《中国作家》“1991—1993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2004年获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