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醒着的人(组诗)

2019-11-28 05:06红线女
山西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歌唱西瓜

喊号子的人

必须重重地写上一笔

他们绝不是空的,绝不是矮的

他们披着的蓑衣,戴着的斗笠,身上的

碎花蓝布衣衫

都是迈着大步

被汗水浇透了的

弓步、弯腰、前倾、后仰

每动一次,一些声音就被挤出来

像大提琴被撕裂后

不容置疑地跌落下来

像被扔出去的石头

沿着生活的轨迹

免费或者廉价地在岁月里穿行

他们俨然不是在歌唱

这些年老体衰的川江号子

在深谷里

在激流之上

从树梢飞向树梢

从乌云飞向蓝天。像云雀

沿着自我存在的边界,抵达生活的极限

直到沉下去。或在稀薄的氧气中。变哑

老伙计

他们都有一张满是皱纹的脸

仿佛白天都在和暴风雨搏斗

夜晚和漫天星辰赛跑

如果皱纹能跟树的年轮一样来计算年龄

的话

粗略估计他们都六七十岁了吧

他们的外表看不出什么

除了橘红色的小马褂

没有表情地裹在身上以外

他们的脸

似乎没有苦难,没有痛苦

也没有特别的欢乐

我不知道这样描述他们是不是错的

我曾亲眼看见他们

拦下受惊的耕牛、贪玩的山羊、迷路的

驴子

亲自救下纵身跳下天桥不想活了的人

亲自护送铁轨对面上学放学的孩子,以及

来来往往,必须经过此地的行人

我亲眼看见这些老伙计

他们把自己的灵魂拎出来,放进衣兜里

他们穿过铁轨,走向生命线的路似乎漫

长得没有尽头

他们站在白天或者黑夜里环视四周

他们看见很多生灵

从死亡的房间里出来

站到明媚的阳光中去

并朝着各自向往的方向迈开了脚

有雨落在她身上

这是农村商业银行门前的空地

不知名的行道树挨挨挤挤

来来往往的车声和喇叭声彼此嘶喊

暴雨掉下来,落在她的身上

周围有豇豆、黄瓜、西红柿

李子和玉米不是蔬菜,但夹杂其中

拐杖很旧,像九分之一月亮的影子

她颤巍巍地站着,被湿透的身子似乎更小

俨然那些雨,成了黑暗和寒冷的丝线

风偶尔来过问一下

仿佛黑暗的否认者,让我从

一场暴雨的背后去认证

一位八十二岁的老妇那低矮的菜篮

一位八十二岁老妇强悍的生命

豇豆们、黄瓜们、玉米们、李子们

旋转于四面来风,击碎了整个夏天的午后

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歇了一阵的暴雨

又举起喧闹的大海,前仆后继

而她依然颤巍巍地站着,又颤巍巍地坐着

面前的菜篮里,三把青菜一动不动

仿佛单薄的命运,在现实的面前总是那

么无能为力

与西瓜有关的叙述

他不用再卖西瓜了

他可以不再姓邓了

他现在要去另一个国度

他有些倦怠,被秤砣砸伤的头疼得厉害

他有些冷,刚刮起来的风掀开蓬乱的头发

七月的热浪翻腾,送来妻子和亲友们哭

诉的声音

他一边前行,一边踏出人间的大门

他看见很多人在谄笑在憎恨在愤怒在哭泣

他看见很多手在拉他在抓他在抬他在抱他

仿佛在几千个冰冻的世纪下面

一群群幽灵包围过来

哦,原来他们在欢迎他

在地狱的大门口

他们歌唱89.7万元的西瓜

他们歌唱满山的西瓜全国的西瓜

他们歌唱碧绿的西瓜红色的西瓜抑或黑

色的西瓜

他们眼泪哗哗地流

淹没了辽阔的大地,清澈的天空,碧蓝

的河水

他们的歌声长了翅膀

带着他回到邓家坡的西瓜地里

所有的西瓜们,叶子干枯,茎秆裸露

枯萎了的瓜身,紧紧贴在七月的泥土上

仿佛死了很久,又仿佛刚刚睡去

她一直坐在轮椅上

坐在四川达州

庙坝下街26号

在很黑很黑的夜晚

看星星和月光坠落

看黑暗掩埋人世流长

她总想躲在世人的目光外

用死亡把自己救赎

用影子走路

用梦说话

用诗歌中的姓名与自己作伴

然而,她总是打开半扇窗

把一只手伸出窗外

像一只被放生的鸽子

悄悄回到人间

病孩子

他坐第一桌,还看不清黑板

他用牙齿咬铅笔,用脏手抓眼睛

他是留守孩子,只和爷爷在家

他又没做作业,课文一课也背不了

她想帮他写字,也想帮他背书

她想帮他看黑板,甚至就想做他的眼睛

她想干脆背著他跑

現在她带他到办公室

让他坐在她的身边写字

那时太阳已在山那边

他总在写错字,还用脏手抓

她一直咬着嘴唇,一直给他擦

乐乐

乐乐一直

像蝴蝶一样睡觉

安静地笑无声地哭

他不会叫爸爸和妈妈

更不会读书写字

乐乐先天性唇腭裂

做过两次手术

他的脑髓里

有一枚早熟的樱桃

是上帝放进去的肿瘤

乐乐很痛的时候

就在地上打滚

或者乱摔东西

乐乐今年四岁

他的眼神冰凉冰凉的

像白棉花一样

游走在人世

小弟

小弟用尽力气搬动生活

搬动脑瘫儿子

搬动日渐沉重的躯壳

小弟是下岗工人

他曾守卫过祖国边疆

最爱最爱的姑娘

远嫁他乡

黄昏越来越早

灯火越来越暗

他躲进贫瘠的身体繁殖疾病

我亲亲的小弟

不敢对日子说心里话

更害怕,偶尔的

繁星闪烁

他吃空面包

咬掉舌头

吃忍不住的哭声

计算时间的女人

她们躲在黑夜的背后

计算林立的钻机

计算绑扎的钢筋笼

计算打好的桩

计算安好的定标仪

计算焊接好的钢管架

计算铺好枕木和铁轨

计算修好的铁路

计算过往的火车

她们没有阴影地计算

比天文钟更准

比时间更快

她们长夜不寐地计算

丈夫们急切叩响家门的日子

并在等待的刀口上

试图把未来拆解

再合上

盲妇

她佝偻着

分不出色彩的衣服上

许多蚊虫飞来飞去

假装睁着的眼睛

努力向前张望着

落光了牙齿的嘴唇

微微颤动着

稀稀落落的几张小钱

像薄纸,散落风中

微微向前伸出的手

像皮,像树枝

像薄薄的骨

向前倾斜的身子

在九月初九的风中

一遍又一遍地打着旋儿

像泛黄的槐树叶

向着暮色聚集的地方

跌落,飞起,再跌落

数不清的伤口

一个比一个黑

【作者简介】 红线女,上世纪七十年代出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四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重庆作协全委会委员。先后在《诗刊》《星星》《中国作家》《大家》《红岩》等刊物发表诗歌1000余首,入选各种选本。出版诗集《频来入梦》《风中的眼睛》《手指上的月亮》《大千大足》《说吧,荷花》《我的岁月之书》《纸码头》《十二女子诗坊》(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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