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对话】

2019-11-28 05:06
山西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马泥沙诗句

唐晋:为什么会有这一组诗?

红线女:因为他们、她们、它们,就是我的生活。酸、甜、苦、辣,痛、生、老、病、死、爱,永远都是我最关注,我最放不下的主题。

无论是认识的人,或者是陌生的,只要被我看见,被我感知,就一定会被我记得,写下。甚至,让读到的人,也记得,也念想。

我不知道这样的记得和念想有没有意义,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表达入不入诗,是不是诗,但我就是想说。仿佛不说,我就有罪。仿佛不说,我就不是我自己。

唐晋:《喊号子的人》里面有着很复杂的情绪,因此,从起笔开始,你的叙述就尽可能地走向直接和硬朗,并给予语词比较充分、鲜明的定义。你试图努力将自我情绪推到诗句呈现的“现象”“现场”背后,如果不那样做,正像我们平日里遇到的很多“诗的来源”,即有时候很可能变成诗或诗句的那些,往往导致你走向写作时突然升起的一种茫然。由于情緒产生的结果,我们总会把更多的思路停留在“准确性”上,而这一点无疑形成重重阻碍,甚至是割裂。最终的一个后果,就是诗作变得复杂,游离,不再是你想要的那一个。

红线女:在某些生活的现场,在文学场中,经常会有来表演节目的人。比如舞狮、舞龙、踩高跷等民俗表演。在那样的场里,作为被邀请者,我们经常心安理得地吃着、喝着、看着、谈笑着、评价着,而忘记我们就在生活之中,就在这些表演者之中。

喊号子的人在涪江上出现的时候,我们一大群所谓的作家诗人们站在游艇上,看他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划着小船,在江面上来来去去,时而喊着号子,时而摆着造型,古老而苍凉的声音划破苍穹,让我感受到生活的重量,以及活着的尊严。

唐晋:然而很多诗句乃至意象的形成和跃出,又必然是情绪的结果。《有雨落在她身上》说明了这一点。面对事实、场景,其中很多情绪是排斥思维的,它会留下不同程度的感受记忆。诗作的进行与完成,必然是感受记忆与语词经验彼此挖掘互相补充的过程。所谓思路,其最为重要的指向就是“回溯”。某种意义上,“回溯”留下了“人证”,一个诗作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经此表露无遗。

红线女:大雨时下时停,在农村商业银行前面的空地,集聚了很多卖菜的人。有些是专业的小摊贩,有些是没有经验从农村来赶集的人,把自己种的蔬菜水果什么的,拿到集市上来换点零花钱。这种竭力避开城管或工商的围追而自然而然形成的小贸易市场,游走在城市大街小巷。

诗歌里的老人,佝偻地,疲倦地,无奈地站在树下,很不专业地守着自己的菜篮。这个82岁的老人,她就是靠着这样不专业的卖菜生涯,养活着自己60岁的残疾儿子。我不想去抨击什么,我也没资格说同情什么,我只是想敬畏这样的生命力,以一个母亲的名义,致敬另一个伟大的母亲的灵魂。

唐晋:这一组诗显然带有极强的关注性。如果简单地去表述,它们关注百姓民生,关注底层,关注广大基层的奋斗者,等等,这个归纳似乎很容易将你和你的作品类型化。事实上,这便是你生活的空间,它没有虚幻的远方和田野,也不用高贵的星光来转移且遮盖,它就是鲜活的存在,不容回避。空间里的每个人角色不同而身份一致,都在各自的命运中浮沉,但命运有着同一的走向,你用诗句描述的所有对象,其实都指向自身的种种可能。所以,你的关注不是恩赐,不是居高临下的安抚,它更符合一种透彻、切实的自观。

红线女:是的,我非常认同先生您对我的诗歌的阅读和理解。他们的确就是我的生活的空间,它没有虚幻的远方和田野,也不用高贵的星光来转移且遮盖,它就是鲜活的存在,不容回避。空间里的每个人角色不同而身份一致,都在各自的命运中浮沉,但又有着同一的走向。我用诗句描述的所有对象,其实都指向自身的种种可能。所以,我的关注不是恩赐,不是居高临下的安抚,它更符合一种透彻、切实的自观,甚至是对自我心灵深处的某种救赎。

唐晋:《与西瓜有关的叙述》我想应该是由一个事件而来。无论事件如何,它都是一个悲剧;不仅仅是个人的悲剧。西瓜和人之间最基本、最恒定的关系就是生存,在这里,却成了死亡的一次布局。你在写作时,恐怕萦绕着的也是这样的无常悲情吧。

红线女:具体是哪一年哪个地区我忘记了。但关于事件的报道和那些记忆却铺天盖地:一个卖西瓜的农民和城管发生矛盾,争吵起来,扭打起来,姓邓的瓜农被城管的秤砣砸伤致死,最后,瓜农获得89.7万的赔偿。

诗歌不是天平,测不出谁轻谁重,但诞生出诗歌的心灵却是情感的天平,而且一定是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天平。一个本来生活在生活的底层的写作者,她的书写和呐喊似乎都那么没力气。但因为是诗,因为有诗的使命,真善美,就必须被突围被彰显。越过暴力,越过戾气,越过特权,甚至,越过死亡。

唐晋:抱歉不是很熟悉你的创作历史,虽然你的诗作陆陆续续也读过不少。在你的写作中,我们所说的这种社会现实的贴近作品占有多大的比重?你认为自己的写作风格是什么样的?

红线女:我从未想过当作家诗人。

从饥饿的童年记忆开始,我只想走出大山跳出农门;考上师范学校之后,只是为不做农村妇女而稍微松了一口气,还是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当上村小教师之后,也不知道怎么就结了婚,再后来,生下了我的残疾儿子;我心疼我的孩子,我怨恨我自己为什么把他生成了这样,我有了无休止的忧伤和痛苦。我哭,我总哭,久了,我闷,我想说话,但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于是,我开始和自己说话,这就是我诗歌生涯的前身。

如果说我的第一本诗集《频来入梦》是我的自说自话;第二本诗集《风中的眼睛》一定开始打量世界;第三本诗集《手指上的月亮》一定关注到了生活的正面和背面;长诗《大千大足》更是一本融石刻艺术于生活炼狱之中的呕心之作;《说吧,荷花》《我的岁月之书》《纸码头》等诗集中的诗,都在不同时期,不同程度,不同范畴地关照了社会现实和生活现实。

我终究是不愿意给自己的创作风格下定义,因为我还在路上。

我只想说,如果我写风,那风一定是从你家的门前吹到我家的阳台上的。如果有树被吹动了,那树枝一定会摇晃,叶子可能被落下,也可能掉在半空,一颤一颤的;再如果,它们喊疼,你一定能听见;如果流血了,那颜色,一定是红的。

唐晋:《病孩子》《乐乐》也许与你的经历有关,包括《小弟》。可以具体谈谈吗?

红线女:我有很多病孩子,在我二十年的小學教师生涯里。那些只有父亲或者只有母亲的孩子,那些没有父亲母亲的孩子,那些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爷爷奶奶的孩子,那些有父母但父母不在家的孩子,那些身体有残疾的孩子,久而久之,他们都会成为病孩子。

乐乐是我弟弟的孩子,他重度唇腭裂,脑子里有肿瘤,压迫他的脑神经,所以他智力低下,但他会哭,会疼,会害怕,会拥抱爱他的人。

小弟,就说我亲亲的小弟,乐乐的父亲。

这样的病孩子,这样的乐乐,这样的小弟,都在生活的最低处,都活得那么不为人知,不为人知到理所当然。我心疼他们。我爱他们。虽然,我的爱,看起来那么无能为力。

唐晋:作为当之无愧的大城市,重庆的当代性已然成为标志。在一种对城市的俯瞰中,人无疑是更为特殊的符号,“寄寓”的意味渐渐明显。正因为如此,每个个体价值的重要性才更为迫切地需要记录、体现,所以,你的这一组诗作在这一方面体现出了意义。希望坚持下去。

红线女:有人说诗歌是药,可以治病。也有人说诗歌有毒,染上了的人可能不得好死。而我好像没想过那么多。我觉得诗歌就是我深深爱着的一个人。她平凡而神秘。她朴实又高雅。她善良,充满了正义。她疼痛,饱含忧伤。但却让我迷恋,让我深沉,让我深深地敬畏。如果生活给予我的一切,迫使我心无旁骛地往前奔跑的话,那诗歌赐予我的绝不仅仅只是快感。她还让我学会甄别,学会挑选,学会认知,学会思考。

我想起了一匹掉进深井里的老马。主人嫌它太老了,又掉进深井里了,懒得花时间和精力去救它出来,就叫人直接往井里填泥沙把它埋了。泥沙飞进来落在老马身上,起初老马异常慌张,引颈嘶鸣,愤怒,哀伤,抱怨,甚至控诉,可毫无用处。泥沙越来越多,老马开始挣扎,开始扬蹄,开始乱撞,很快就抖落了身上的沙子。后来,它不叫了,它发现每抖落一身泥沙,脚底下的沙子就升高了一些,外面的泥沙不断进来,它一刻也不停地抖落。泥沙越升越高,快到井口的时候,老马用尽力气一蹦,就跳出来了。

如今,我的生活就是这样一眼深井。我的诗歌,就像这匹老马。我想,无论人间还有多少不公多少痛症,只要坚守自己,学会更辽阔地去爱,就一定能跳出井口,走出一条真正属于自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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