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在这里(外一篇)

2019-12-02 10:00刘纪昌
山西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老梁

在张永民家,我被震撼了。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儿子。

在大吕村25个贫困户中,张永民是我比较关注的一家。

第一次见到张永民,我就有点纳闷,年纪轻轻、头脑清楚、四肢健全、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怎么会是一个贫苦户?

张永民瘦瘦的,中等个子,脸色微黑。2017年中秋节,机关组织全体党员干部到村里慰问贫困户,我们单位财务科长郭爱萍一对一帮扶户就是张永民。我陪着郭爱萍沿着街道拐了好几个弯,一直快到大吕村西南边角的地方,才打听到不远处就是张永民的家。虽然以前跟着村干部去过他家一次,但还是感觉不太好找。大吕村是典型的井字街道,每家每户没有特别明显的标志,要找到一户人家,除非和这个人是街坊邻居,否则很难找到。那次去的时候,正好张永民在家,他已经接到村干部的电话,在小巷口等着我们。

张永民是一个性格开朗的小伙子。清瘦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和我们见面走了不远,他指着一堵院墙说,这就是我家。我随着他的手望过去,当时就有点愣了。在大吕村,这样的院墙已经不多见了。大吕村给人的整体感觉是街道干净整洁,房屋基本上都是新盖的,许多人家都是花岗岩贴面的高大门楼。只有少数人家还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灰砖小门,里边大部分住着上了年纪的老人,还有部分是长期无人居住已经闲置的破旧老院。而张永民的家正好介于二者之间。虽然有人居住,但基本破烂,而且连最基本的大门都没有。只看见简单的木头门框里,一堆树枝堆在那里,出门时,就把树枝扒拉到门框内,告示大家,家里没人;人回来了,就把柴火拨到院子里。那天,他领着我们,一进院门口,就用一根棍子把那堆树枝拨拉到一边,把我们让进院内。院内也是一堆砖头瓦块,靠北是一溜低矮的平房,一共三间,一间有门,一间没门,一间用几根木头栏杆挡着。平房旁边还有一间矮房,年代比这几间平房看起来更早一些。

我们走进最靠边的那一间没有门的屋子,只见里边放着一张旧桌子,一张简易木床,床上堆满了衣服、被褥和塑料袋,其他一无所有。墙皮还是水泥,没有粉刷。

张永民看着我们,不好意思地笑着,低声说,就不像个家,你们不要笑话。

我们还要进另外两间房看看,张永民急忙阻拦道,不要看了,不要看了。没啥看的。死活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只好又退到大门口。

到了门口,只见几个人立在巷子里,都是他的邻居。给我们介绍说,张永民是个好小伙,又勤快,又能干,就是这几年运气不好,负担太重,把一个好好的家给毁了。你们能帮他,我们都替他高兴。

那次回来之后,我的心情很沉重。我就开始关注张永民,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小伙子贫穷到如此程度?

查看张永民的资料,知道张永民1966年出生,已经51岁了。

他家现有的房子是2000年建成的,建筑面积80平米,到现在17年了。17年过去了,房子基本上还是过去的毛坯房,没有进行过装修。虽然安全不成问题,但其简陋的程度,在大吕村也是挂号的。

全家三口人仅有土地1.7亩。2017年2月栽了一些花椒苗,种了一种名叫冬凌草的药材。剩下的地种了玉米。

本人没有什么特长,仅靠土地种植和零星打工维持生活。

他家属于因病致贫。

他的母亲和妻子长期患病,住院治疗,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前几年母亲和妻子又相继离世,给他丢下两个孩子。大一点的女孩17岁,目前已经停止上学,在运城一家面食店学徒,还没有出师;小一点的儿子今年才14岁,正在镇上上初中一年级。

他家的主要收入,冬凌草每年收割兩茬,收入2000多元,玉米收入500多元,本人每年打零工收入5000多元,花椒树三年之后才有收益。

另外,他一家三口享受国家有关优惠政策,除了新农合、供煤补贴等政策外,最大的经济来源是享受农村最低生活保障,每人每月174元,三人全年享受6264元。小儿子上学每年享受上学补助1250元。

按照资料本的数字,张永民全家人均收入4588元,超过了国家规定的最低生活保障线,基本上可以脱贫。

但他真的脱贫了吗?纸上的数字能说明他脱贫了吗?

随后我就开始把张永民列入重点关注名单,时不时去他家里看望他。

张永民很勤快,每天早出晚归,去他家几次都见不着面。有一天在村口碰见他,他说最近在空港一带打小工,每天能挣一百多元;过了几天,他又说到夏县打小工,每天能挣一百多元;过了一段时间又碰见他,他说最近活少了,挣不到钱了,他准备把房子修一修。

和张永民接触多次之后,对他有一个基本印象,就是乐观上进。什么时候见到他,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容,生活的艰难和困苦虽然影响到他的生活,但没有压垮他的脊梁,他活得很充实,很健康。他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我现在还年轻,只要好好干几年,债就还完了。儿子现在上学,学费基本都免了。将来上大学,政府还给补助,也花不了多少钱。

看他说得这样轻松,我们也都觉得轻松了不少。

修房子之前,我到他家去了,一间房一间房走了一遍,走到最靠里的一间房,他说这是儿子的屋子,儿子在这里住。

我进了屋子。

屋子光线暗淡,布置简陋,没有任何装饰。不像城里的同龄孩子墙上贴满明星照片,挂满各种各样的小物件。这里只有一个老式衣柜横放在正中间把屋子分为前后两半。前半个屋空荡荡的,灰色的水泥墙皮上有几颗钉子,挂着几件衣服和一面小镜子。转到柜子后头,光线更加黑暗,只能看见一张简易木床上整整齐齐叠放着一摞被子。但让人眼前一亮的是,整个墙面上却是灿烂一片,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贴满了金黄色的奖状,让这半个屋子显得温暖而又温馨。我粗略数了一下,至少不下20张奖状,都是考试优秀,考试第一,考试前三名等字样。我禁不住连声赞叹,对永民说,你儿子学习不错嘛。他笑一笑。我说,你儿子很优秀很争气。张永民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虽然嘴上说,就那么回事,就那么回事,但看得出心里很得意。

就在我仔细观看的时候,忽然发现在床头二尺多高奖状的空隙处,灰色的墙壁上有几行红颜色的字。因为光线太暗,字颜色太浅,看不清楚,我就让张永民把电灯打开。点灯亮了,床前的奖状也亮了,闪闪发光。那几行红字一下子清清楚楚赫然展示在我的眼前。内容是这样的:

我不优秀,但我在努力

等到墙上花开满

神州上空耀巨星

字是用红铅笔写的。每一根笔画都很饱满、有力,倔强。

我的心震动了一下。

我问张永民,这是你儿子写的吗?

张永民凑到跟前仔细看了看字,说,是的。是我儿子写的。

什么时候写的?

去年考试结束吧,考完试回到家就在墙上写了这几行字。

喔,我心震动了一下,似有所感。我问他,家里有你儿子的照片吗?

他说,没有。我儿子从来不照相。

为啥?

我儿子说他长得太丑。

不会吧?

我儿子说,因为你还没成功,所以人们只看你的脸——看你帅不帅;等你成功了,人们再看你的脸,就不是看你帅不帅,而是看你到底长得什么样,为什么就能成功。所以我要等将来成功了,再照相。

好厉害。我赞叹道:你儿子不仅很优秀,而且有志气。

这几行字一下子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不知道这个孩子是在什么境况下忽然想到了写这几行字,也不知道他写这几行字时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我能感受到孩子写字时那种自己给自己施压的心态,向世人展示自己存在感的雄心,甚至能感受到每一根笔画里的那种潜藏的力量。这是一个宣言,也是一个告示。他以这种方式,敬告世人也敬告自己,不要小瞧我,终有那么一天,我会成功,会成为一颗巨星,闪耀出耀眼的光芒。

潜台词就是,我一定要成功,一定能成功!

我对这个孩子刮目相看。

回来之后,我把这几句话讲给我的同事听,他们都惊叹道,这孩子,说不定将来有大出息呢。

之后的一段时间,张永民开始修整他的房子。主要是翻新。在原来的基础上,进行修缮粉刷。我们也经常到他家给他帮忙。修到他儿子住的那一间房时,我一再叮咛,这间房原样保留不要动,不仅奖状要保留,关键是把这几行字要留下来,给儿子留着。将来儿子不管是上大学,还是干其他工作,都要让他时常看到这几行字。不仅让他看,还要让他的孩子看。让孩子们看看他父亲这一辈是怎么奋斗出来的。让下一代人从小体会到农村孩子成长的艰难,珍惜来之不易的幸福。你要把它作为家训传承下去,激励你的后代。

修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整修后的张家小院焕然一新。外墙虽然不高,但都是红砖勾缝,线条明晰;大门不大不高,但简易实用;所有的窗户全部在原来的基础上拓宽加高,通透明亮。屋子墙壁粉刷一新,洁白如雪。房子修好后,我们扶贫队根据县扶贫办八有八净的统一要求,为他的门窗安装了玻璃。就在那一段时间,我见到张永民的儿子。也和他父亲一样,清清瘦瘦的,不多说话,看到我们就是浅浅地一笑。但眼神里有一种其他孩子所没有的成熟,坚强。

我想,对这个家庭来说,贫穷,只是暂时的。从这个孩子的身上,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未来。只要我们伸出手来,帮他一把,这个家庭也许很快就会走出困境。

我忽然想到了帮扶工作的意义。

一段时间以来,我们在帮扶工作中确实遇到很多困惑,也引起了不少人对脱贫攻坚的疑虑。原因是,我们在帮扶工作中的大包大揽,送温暖、獻爱心、送钱送物等活动,确实改善了一些贫困户的生活,更是给那些极端贫困户雪中送炭,让他们渡过难关,开始了新的生活。但同时,却也助长了个别贫困户的懒惰思想。他们不仅不领情,反而认为这些都是应该的;有个别贫困户戴上贫困户的帽子,得到不少好处,干脆懒惰成性,一懒到底,根本就不想脱贫,逢年过节就坐在家门口等着慰问,送的慰问品少了还不满意;有人以当贫困户为荣,不思进取,不劳而获,不想摘帽,希望一劳永逸,永久享受。

这些现象,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

一段时间,网上流行着一句话,大寨精神没了,扶贫就是毒药。

有位专家说,没有自力更生的精神,扶贫开发就没有灵魂。

这些说法,都确有道理,也点到了穴位上。

所以,扶贫不仅仅是给几个钱,送一点物资就能解决问题的。要想扶贫,需先扶志,否则永远扶不起来。一个人的物质贫困可能只是一时,精神贫困却可能伴随一生。身贫好扶,心贫难治,志不强者智不达。所以,我们讲精准扶贫、精准施策,就是要把重点放在这些有脱贫愿望、有脱贫能力的贫困户身上。在关键时刻帮他们一把,也许就能改变他们的生活,改变他们的命运。

从张永民这里,我感受到的一点就是,要帮就帮这样的人,这样的家庭。他们有摆脱贫困的愿望,也有摆脱贫困的能力;他们有志气,有动力,他们的心态是昂扬的、积极的、上进的;虽然对党和政府的帮扶政策心怀感激,对我们的帮扶工作心怀感恩,但他们更多的还是相信自己,依靠自己,不等不靠,他们的贫苦只是暂时的,他们想通过自身努力,改变自己生活的愿望是强烈的,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我们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信心,相信他一定能迈过贫穷穷这道坎。

2019年6月6日,正是麦收时节,大吕村村里村外的街道上马路上到处是晾晒的麦子,还有收割机在田间轰鸣,大片大片金黄色的麦子等待着收割。当我在村口询问村民今年麦子收成情况时,一辆蹦蹦车由远而来,突突突响得很欢,因为阳光太亮太刺眼,看不清司机。谁知到了我跟前,吱地一声停住了。草帽底下一张黑脸露出白牙冲我笑了起来,我一看,是张永民。他穿着一身不知从哪弄来的迷彩服,浑身是土又是汗,车上装满了麦子。我问他今年有没有种麦子,他说,没有,这是给亲戚和邻居帮忙。我问他开着车干啥去,他说把麦子拉回去脱粒。我问他这几天有没有打工挣钱,他说,这几天没有外出,就是给大家帮帮忙。

他咧着嘴不停地笑。我顺手拿手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很夸张,很喜庆。

张永民永远是一个乐天派。

老梁想娶个小媳妇

老梁是一个农民,但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农民。他身上有一股土味,因为他从小到大就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他身上又有一股洋味,和一般农民不同,喜欢读书,喜欢思考,喜欢幻想,经常干一些在农民眼里有些出格的事情。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异类,甚至嘲笑他、讽刺他、挖苦他。快八十岁的人了,单身多年的他,像大城市人一样,要自由,要爱情,要轰轰烈烈地谈恋爱,过一个幸福充实的晚年。结果,他四处碰壁,灰头土脸,在无可奈何之中灰溜溜地结束了自己的梦想和追求。至今,他不愿回到自己的乡村,不愿回到自己的家,而宁愿四处漂泊,到处流浪。

其实,只有我了解他。他流浪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一颗心。那颗漂泊的心,不是一个普通的乡村能够安放的。他就像一个星星,想扑闪扑闪两下,结果还未眨眼,就已经被世俗洞穿,体无完肤,伤痕累累。围绕着他发生的那些故事,让我感受到中国农民晚年生活的孤独、苦闷、无奈、无助和悲哀。所以,当我强忍了两年之后的今天,终于再次重新坐下来讲述他的故事的时候,还是禁不住情绪激荡,血液沸腾,要为他呼吁,为他呐喊。也许,不仅仅是为他一个人,而是为天下所有与之境遇相似的中国农民。

老梁今年已经76岁了,他是我下乡扶貧之后,在农村交往最早、见面最多的一个老朋友。回忆起和他见面、熟识并成为一个无话不谈的朋友,其间有一个过程。而这个过程,使我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中国农民人到老年之后生活的真正滋味。

第一次和老梁认识,就觉得他与众不同。他一个人独坐在广场的梧桐树下,面带微笑,目光平静,仙风道骨、超然物外,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基本上不和那些老汉们在一起闲谝。就坐在树下,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时不时吐出一串青色的烟雾,一副很陶醉的样子。我仔细地观察他抽烟的动作,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香烟,放进嘴里,然后很认真地抽,很认真地吐,动作很轻,但很连贯,一看就是老手。一圈圈蓝色烟雾在他头顶上缭绕。他的眼睛平视前方,好像很专注地看着一个地方,又好像什么也不看,显得很悠闲而又心事重重。总之吧,在那个村子里,他看起来很特别,很扎眼,很另类。

和他认识的那一天,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只见他头戴一顶凉帽,上身穿一件洁白的T恤,下身是浅灰色的裤子,脚底下一双黑色的皮鞋。身后,靠着一辆比较时尚的自行车,后架上夹着一个篮球。

等到太阳慢慢西行,广场上阴凉面积越来越大,地面温度渐渐不那么灼热的时候,他扔下烟头,从车后架上取下那颗篮球,一路拍着跑到篮球场上投篮和跨篮。他瘦瘦的,个子很高,步子迈得很大,脚步不灵活但能看出很规范,起码说明年轻时喜欢打篮球。他就这样自投自抢,自娱自乐。动作看起来有些夸张甚至幽默,但还是比较标准的。

我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就走过去和他聊天,先是互相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名字和身份,然后就说了一些闲话。我只记住了他姓梁,名字叫什么,没有记准。

过了几天的一个晚上,我正在住的地方写东西,听到砰砰的敲门声,推开一看,是老梁。坐下来之后,我说他不像个农民,像个教书先生。他说他没教过书,一辈子就是农民,但一辈子喜欢读书;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一辈子却和书最亲。村里的人都说他四不像,农民不是农民,干部不是干部,老师不是老师,工人不是工人。背后指指点点。但在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做一个单纯的农民,而是一个爱读书的农民,一个乡村读书人,一个农村洋人。说完,他苦笑了一下,又叹了口气说,真是生错了地方投错了胎,就这么窝窝囊囊荒废了一辈子。就像村里人说的那样,做糖不甜,做糨糊不粘,做醋不酸,做棉花不燃。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是个干啥的,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语气很平静。因为一辈子就是这样过来的,他已经接受了这样的现实。虽然无奈,但已无法改变。

他有些失落。

我突然感到他内心深深的悲哀。在这个村子里,他大概是一个很孤独的人吧。

他告诉我,三年前老伴去世了。脑梗,半身不遂。他伺候了三年。去世前的那一年,他想,老伴一辈子遗憾的是,没有出过远门,他要带上老伴出去游一游。于是,不管儿女同意不同意,他推着轮椅带上老伴就上路了。坐了一次飞机,坐了一次轮船。先后游了北京、天津、西安、南京、苏州,最后看老伴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回来了。回来三天,老伴就去世了。临走之前还对他说了几句农村人不大会说的话:谢谢你。我知足了。老伴临走前最担心的,就是她死了之后,他怎么办。我说还有儿女呢。她叹了一口气,说,都靠不住。

给老伴看病旅游,他没花儿女一分钱,都是自己平时积攒下来的。办完后事之后,欠了一些债,他也没给儿女说,自己到运城当了一名清洁工,省吃俭用,把债务全部还完。

账还完之后,他的心一下子就凉了。非常的孤独,非常的寂寞。经常半夜三更,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那时他想得很多,甚至像哲学家一样思考人生的意义,思考着这一辈子忙忙碌碌,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一段时间,他突然觉得活着没有了心劲,没了动力,没了意思。太阳快落山了,只不过迟一点早一点而已,结果是一样的,于是他想到了死。有几次,他想到一摸电门,一个瞬间,就可以彻底摆脱人生的烦恼,远离尘世的纷扰。但一想到会给儿女们名誉上带来损害,他就下不了决心。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平时在两个儿子家轮流居住,但不在一起吃饭,自己独立开火。儿女们经常在他眼前悠来晃去,但他觉得没有人关心他,没有人理解他,更没有一个人能读懂他一颗孤独的心。

他说,人老了,就害怕黑夜。本身活着就没多大意思,身边又没人陪伴,就更没意思了。那个时候,他就想着如果能再找一个人,做个伴,晚上说说话就好。于是就想到找一个老伴。

村子里有几个好心人给他找了几个,但却遭到儿女众口一词的坚决反对。并没有更多的理由,只是说,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找老婆干啥?是不是口袋里还有钱,烧的?!

有多少委屈,多少煎熬,没人知道。他也不争辩,也不多说。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我给他说,村里好多老年人都面临着和你一样的境况。人到老了,手无缚鸡之力,吃喝拉撒都要靠人,自己不能做主,又不愿给人添麻烦,所有只好硬受。有时那么可怜,那么无助。尤其是婚姻,年轻人横加阻拦,根本不考虑老人的需求。为什么,就是因为财产,不想付出,不愿意承担责任。

他说你说得对。

那天聊的时间很长,快半夜了才结束。我一直把他送到舞台下面的广场出口。

以后几天,没有见过老梁。广场上没有出现他的身影。

天渐凉冷了。农村的冬天似乎来得更早。

农历11月的一个晚上,天气很冷。我冻得睡不着,就一个人在村子里闲走。

那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了,村民们都进入了梦乡,村子里很静很暗,偶尔有树上的鸟扑棱一下翅膀的声音。我忽然发现前边不远处有一点小小的亮光一闪一闪。奇怪得很。就蹑手蹑脚地走到跟前,这才发现,是一个人在抽烟。借着烟头的一点光亮,我辨认出,是老梁。

老梁沉浸在香烟的世界里,竟然没有听到我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我已经站在面前。

他就圪蹴在大门口的石头上,抬头望着星空。烟头朝着天空,一闪一闪的,好像在给外星人发信号。

老梁。

我轻轻地向他打了个招呼。他如梦初醒,看了一下我,笑了,怎么是你?

我说,你怎么还不睡觉,还在研究哲学问题?

呵呵。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研究那个顶啥用。天气太冷,睡不着。

我问,这是你家吗?

这是老二的家。我这个月在这住。

喔。走,进去看看。好长时间不见你,正好看看你。

黑夜里,看不清大门,只觉得很高大。我俩摸着黑进了院子,院子一片漆黑,进门一拐弯,就是他的住处。

他拉开电灯。电灯很暗,屋子里雾蒙蒙的。

房间很小,一面大炕占据了三分之二的空间。只有三分之一的地方铺着床单,宽度仅容一人,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炕上靠着墙的那一面全被一些杂物占满,杂乱无章,也看不清是什么东西。靠窗户有一张桌子,也是堆满了东西,书本杂志,笔记本,墨水,钢笔,报纸,日历,还有各种各样的小石头,另外就是几张老婆的照片。

屋子里涼飕飕的,奇冷。但炕上只有一床薄薄的被子。没有空调,没有暖气。我问他,怎么连一个电暖气都没有,他轻描淡写地说,用不着,还不到冷的时候。我一听就知道,他家根本就没有电暖气。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就是二十多岁火力十足的年轻人都会跳脚,何况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我无语了。我看着面前穿着整齐的老梁,再看看屋子的摆设,简直不相信这就是老梁的住处。

我说,老梁,你怎么不把家收拾收拾,怎么不买一个电热毯?

老梁笑了笑说,没心情。

从老梁家出来,我心情很不好。怪不得他半夜三更不睡觉,寒冬腊月往外跑。他缺的不仅仅是一个电暖气,一个土炉子,而是一个人的陪伴,一个人的关心,一个能说会笑的大活人。

可是,我们又能帮上他什么呢?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老梁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没有故事见不着他。

这不,又是几个月过去了没见过老梁。这天老梁又突然出现了。衣服穿得周周正正,脸上带着一点喜气,见了我笑容有些灿烂。是那种忍不住的笑。

我问他这一段时间去哪里了,怎么连个照面都没有?他说最近几个月在运城给一家企业看大门。每月两千五百块钱的收入。到年底了,企业放假了,他也回来了。

我说,我看你面带桃花,是不是最近交桃花运了?

在我的再三逼问下,老梁开始给我讲他的婚恋故事。他果然交上了桃花运。

原来这一段时间在运城给人看大门的时候,厂里有个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老梁说到对象两个字还有点害羞,好像这个年龄了不应该谈这个话题似的。

老梁说,那个女人比他小十岁,两个人一见钟情,电光闪闪。那女人三天两头过来看他,给他带好吃的,还给她做饭洗衣服。他突然感觉生活充实了,有了盼头了,活着有意思了,也不想死了。每天就希望见到这个女人。我问女人是哪里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他说女人是个寡妇,从四十多岁就开始守寡。现在几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前一段时间到运城来给一个亲戚看门。最近那个亲戚从外地回来了,所以女人也要回家了。回家前,女人和她约好,要他到她家里看看。她家在平陆张店。他明天就要到女人家里去,电话里已经约好了。

老梁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快乐。

我笑了,开玩笑说,一个人要是桃花运开了,挡都挡不住。你是个浪漫派,美美的再当一次新郎。

老梁笑得很开心,还当啥新郎,你当是你们年轻人啊,不过是做个伴,有个人说说话就是了。

第二天早上九点多,老梁骑着一辆自行车到我这来了。今天的穿着比往日看起来更鲜亮,分明经过精心策划。上身的白衣服好像用熨斗熨过,平平展展;下身黑裤子裤缝笔挺,看着很挺括,尤其是那一双皮鞋,油光锃亮,苍蝇飞上去都会闪了腰。这真是帽儿光光,做个新郎;袖儿窄窄,做个娇客。

他见我就笑得合不拢嘴,像年轻人一样烧包地问我,怎么样?

我说,帅呆了。你就不像个农民。

老梁哈哈大笑。

我拍着他自行车后边那个大大的盒子问,这是不是礼品?

他说就是。里边有四样东西。

我说那就好。第一次去人家家里不能空手。礼多人不怪嘛,何况这还是带着情意的。

我问他怎么去,是坐公交车还是骑电瓶车,他一拍自行车说,就这个,00号摩托。

我笑了,说,从咱这到平陆张店,五十里路,而且都是盘山路,你就骑这个去?不怕闪了你的老腰,要了你的老命?

他自信心十足,连说,不要紧,不要紧,这点路算啥。不就是山路吗,咱慢慢骑。

我连声赞叹道,爱情的力量真是太强大了。你看把这么一个老汉硬生生变成一个十八岁的少年郎了。佩服佩服。

我怎么劝也不顶事,他就这样欢欢喜喜上了路,去会他那个梦中情人去了。

那天我一直等着他的好消息。同时也替他担心。夏县到平陆山上,几十里上坡路,年轻人都吃不消,何况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

我能想象到他一路满怀激情、气喘吁吁、跋山涉水、汗流浃背的样子;能想象到他一边痛苦着,一年后悔着,一边偷偷乐着的样子。老梁是个爱显摆的人,说不定回来还会带给我意外的惊喜呢。

第一天他没回来向我报到。我替他欢喜。看来,如漆似胶的新婚生活开始了。

第二天,他还没回来,我更加高兴。能想出他们你恩我爱的样子。

第三天,他还没回来。我心说好嘛,比年轻人还能黏。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一直没有见到老梁。我突然有点担心。

老梁去哪了,掉到温柔乡里出不来了,是不是需要去救驾?

第八天,老梁出现了。是我不愿看到的样子。

他推着那辆自行车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点怀疑这是不是老梁。只见他面目憔悴,两眼失神,四顾茫然,走路一瘸一拐 ,跌跌撞撞。

我赶紧把他叫到我的住处,给他倒了一杯水,让他慢慢说。他好像有满腹的委屈却无从说起,情绪激动,一说话就带上了气,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几次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凑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就让他先喝口水,平息一下激动的心情,然后才和他一对一答,问明情况。

你不知道,把人气炸了。那天刚到人家里,人家那几个孩子突然都回来了,当着我的面说他妈,怎么随随便便就往家里引男人来了。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这么不检点,让我们这些儿女以后怎么做人?你要想跟他走你就走,以后永远不要进这个家门,死了也不要进这个村子,进这个家的坟。几个儿女就那么吵吵闹闹,没完没了。女人一句不吭,就在那里活受。我实在看不过去了,就说那几个孩子,我说虽然我们年龄大了,但我们也有爱的权利。我们不像你们年轻人那样黏黏糊糊,我们就是做个伴。你妈犯了什么错,你们这样对待她?恋爱自由,婚姻自由,老年人和年轻人一样,都是合法的,不能干涉,你们懂不懂?你们现在就是在干涉老年人的婚姻,是犯法的知道不知道?

谁知他家那个女儿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是哪里的野男人竟敢到我家指手画脚,你信不信我拿笤帚把把你打出去?!

女人看到我受氣,就忍不住了。一把把女儿推开,然后走到我跟前拉着我的手,哭着说,你走吧,我家里就这个样子,你也看到了。以后不要再来了。

就这样,我离开了那个家。女人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我们俩都流泪了。女人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说了几句话,这辈子,咱俩没有这个缘。今天可能就是咱俩最后一次见面了。我知道你这辈子不会找人了,我这辈子也不会找人了。你只要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就行了。

就这样,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分手了。

回来的路是下坡。山坡很陡。去的时候全是上坡路都不觉得累,回来下坡路却一步也走不动了。真想不捏闸,一头撞到山上死了算了。

老梁说到这里的时候,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滴泪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一直流到嘴角。他的嘴角开始抽搐,那滴泪珠就在嘴角上抖动,亮晃晃的。他用手擦了一把。

老梁说,我吧,挨两句骂无所谓,因为我是个外姓人,你不爱见我就不去了。问题是,你怎么敢这样骂你的妈,她是你的老人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这样的儿女?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她,不知道这几天她怎么过的,那几个儿女怎么折磨她的?一想到这里,我就心如刀绞,碎成一片一片。又没法给别人说。只能到你这里给你说说。你说咋办?

我看着他,竟一时无语。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老梁。若是个年轻人,我会劝他打起精神,不就是个女孩子嘛,今科不中,下次再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前头的路还很长。还有好姑娘在等着你呢。而对七十六岁的老梁来说,他还有机会还有时间等待吗?他不是齐白石,也不是杨振宁。不可能再有一个女人对他心仪,他也不可能像年轻人一样有那么多的选择。他一生的爱,也许就此画上了一个句号。这个社会,不会给这样的老人提供更多的机会。风花雪月、耳鬓厮磨、卿卿我我、叽叽咕咕,那都是年轻人的事,与老年人无关。

那天把老梁送出门的时候,我都不忍心看他的背影。老年人的那份孤独,那份无奈,那份无助,无言独上西楼的寂寞,还有走向天涯路无法挽回的衰老,让人黯然神伤。

送走了老梁,我想了很多很多。农村这样的老年人有多少,谁来关注他们,谁来关心他们?爱的阳光怎么能洒到他们的身上,怎么能给他们一个温暖的、祥和的、安全的、幸福的晚年?真的,我想了很多很多。

这一次送走老梁,又是三四个月没有见面,不知道他又去了哪里。

2019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在大街上散步,忽然间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恍惚间我感觉到那就是老梁。到了跟前,果然是老梁,又推着自行车到我的住处来了。

他明显的老了许多,原来挺直的腰板弯了,眼睛也不那么亮了。我问他这几个月去了哪里,他说到北京去了,在一家园林公司打工,主要是管理花草,这几天放假,他回来看看,过几天还要去。这么大年纪了,在家里急的。出来一个人,回去还是一个人,不如到外边走走,看看花花世界,但又担心年纪大了,有今天没明天,将来死在外头回不来咋办。所以心里很矛盾。

我很随便地说了一句,宁在外头精彩地死,都不要在家里苟且的活。还是到外头去吧。

他说,我也是这样想的。我也不打算回来了。就一个死嘛,在哪里还不一样啊。

唉,可怜的老梁。

这几个月,又没见到老梁。我知道,老梁又走了。他走的时候从来不给我打招呼,但只要他回来,就一定会见我。

老梁可能在北京。

秋天了,中秋节马上就要到了,天气就要凉了,不知他过得怎么样。会不会又有惊喜带给我?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老梁,衷心祝福你有一个快乐幸福的晚年。

【作者简介】刘纪昌,1963 年 6 月生,山西芮城人。1984 年毕业于山西大学中文系。出版有《酱豆的滋味》 《河山风骨》《文明的曙光》《永远的侯为》《扶贫纪事》《青惑》等作品。

猜你喜欢
老梁
擦眼镜
完美无缺
脱贫计划
完美无缺
脱贫计划
完美无缺
完美无缺
老梁中套
完美无缺
宠物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