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级版

时下，乡村的经济发展规划里有个目标，叫一村一品。具体说，就是一个村庄要有一个品牌。于家台村位于九河下梢，无名山，也无名川，全村都是水田，难成品牌。村主任带领村民开了几次会，总算达成共识，搞农家乐。于家台离国道不远，国道连接着人口百万的南北城市，可谓天时地利。村主任跑乡奔县，总算争取来低息贷款，农户们装饰过家舍院落，一家家便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开业虽热闹，营业却冷清。偶有几个城里人进村，用过餐，抹抹嘴，黄鹤一去，再无踪影。

村主任再开会，说别村有的，咱也有不行。时髦话，咱们要想取胜，就得搞升级版。听城里专家讲，叫做你有我优，你优我奇，你奇我……怎么样呢？大家冷了一会场，便有人喊怪，又有人喊鬼喊神的，人们的一阵阵笑声惊得夜空中不时有流星划过。

最先升级的是于华家。客人带着两个小朋友，小朋友抱怨乡下没意思，于华便说，我带你们去摸螃蟹好不好？那一家人去了村外，于华亲自下稻田摸上来一只螃蟹，不比纽扣大多少。于华说，螃蟹正在生长，到秋后才大些，所以现在只能叫扣蟹，只比大纽扣大点不多。小朋友不甘心，也要下田。于华不允，说人一踩踏，收成必受影响。孩子哭了，家长求告，说俩孩子一人只摸一只，我们包赔损失。于华犹豫有顷，说那就五元钱一只吧。那天，那家人在稻田里花了一百多元，不光孩子下了田，俩大人也下水助了一阵兴。

于华家的升级版项目很快见了效益，城里的汽车来，几乎都带着孩子，进村时又几乎都打听哪家农家乐可摸蟹。但这也只是几天的光景，再有汽车进村，便有村民神神秘秘地附耳低言，说摸蟹就摸大的，不低于一两一只，摸上来或蒸或烤，保证鲜美。游人问，也是五元钱一只？村人摇头，说上市场的蟹子起码要长到两年，那种扣蟹是当年的，我家的多养了一年呢。我也不多要，十元。城里的小孩子才不在乎贵贱，闻此言，自然都喊摸大的。

聪明的于华知道是自己开启了乡亲们的心智。许多村民家并没养蟹，而是见他家没少挣钱便连夜将自家稻田也用塑膜围上，又去养蟹村买来大个头的蟹子，悄悄放养在田里。于华家的新升版也很快闪亮登场，村口立起广告牌，摸泥鳅黄鳝，二十元一只，提供免费烹饪，可立时品尝。此项目一出，于家台更热闹了，城里人不光来吃来玩，不少人还住了下来，因为摸泥鳅黄鳝难免扑腾起满身的泥浆，到农家洗一洗，再躺热炕头上烙烙腰，舒坦，值！

乡里开会，表扬于家台。村主任做苦笑状，说全村的水田都踏毁了，还不知明年吃啥呢。众村官便笑呸他，说不带这样的，得了便宜卖乖，手里有了钱，还愁几袋米？

于家台农家乐的升级版不断翻新。一天，在于大龙稻畦里摸泥鳅的人突然在泥水中摸出一个小物件，清水濯，衣襟擦，原来是一枚带方孔的古币，顺治通宝。很快，又有人摸出乾隆通宝。消息在无言中风传，那块稻畦很快涌满了人，有人还带来军用铁锹，悄悄将畦埂扒开口子，稻畦里的水很快流泄得干净。于大龙不急不躁，端立畦边，放声开价，一个人五十元，不论摸多久，也不论是否摸得到。 村人对数票子的于大龙说，你这招儿挺绝，却小心有人告你偽造假币。于大龙冷笑，说我说卖了吗？这叫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来，嘴巴别闲，抽着。说着，一颗软中华便递了过去。

于家台越发热闹起来，夜幕下，稻田里到处都有熠动的光亮，比萤火虫不知亮上多少倍。又一日，入夜时分，突然有人竟从于小荷家稻畦里揪出一只青花瓷瓶，尺半高，颇似电视寻宝节目里的文物。摸出的人要带走，于小荷不允，双方争吵，引得全村人都忘了瞌睡。村主任凑前一看，不由大惊，这瓷瓶不是自家的吗，算不算文物不好说，但是祖太爷留下的物件却绝不虚诳。开春时，儿媳猫月子，老两口进城侍候，回来时便发现平时放在柜上的大瓷瓶没了踪影，报过警，警察也曾来村里转悠，却没想是被人藏在了田里，看来，窃贼是想躲过农忙，等庄稼地里没人时再来取货呀。

警灯闪亮，警笛噪鸣。县刑警队长下了命令，封堵于家台村所有路口，无论是村民还是外来客人，一律只进不出。马上跟乡政府协调，近两年邻近村屯报失的案件不少，请求暂停所有农家乐的营业，支持公安机关的工作。

于家台的村民心有点热，又陡地凉下来。戏法讲求的是出奇制胜，来年的升级版还会有吗，有了又会是什么样呢？

【作者简介】孙春平，曾任辽宁省作协驻会副主席，文学创作一级。著有 《江心无岛》  《蟹之谣》《怕羞的木头》《讲究》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骏马奖、东北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小说金麻雀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