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萨满身份考

2019-12-02 14:19陈景河
满族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秦可卿萨满宝玉

陈景河

秦可卿,《红楼梦》贾府重孙辈贾蓉之妻。从第五回出现,将宝玉规引入梦,到第十三回亡故,短短一生,留下许多谜。如临终前,她向凤姐托付后事,并声言“回去了”。回哪去了?秦可卿是营缮郎秦业当年向养生堂抱来的,“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就是说,秦可卿是位不知其父不知其母的孤女,亲生父母是谁?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施成丁礼,最后一幕是警幻“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与汝”。秦可卿何故跑到“太虚幻境”里?最令人不解的是秦可卿死了,“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凤姐为何“吓”着了又何故出神?接下去书中写道:“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疑心”。既是久病不治,合家还纳罕什么?疑心哪个?更奇的是宝玉闻听,急火攻心,竟喷出一口血来;公公“贾珍哭得泪人一般”,发愿要“尽我所有”料理丧事,还特在天香楼设祭……秦可卿的葬礼规格之高,更是令人费解。

种种迹象表明,秦氏的生与死,尤其是她的真实“身份”,似有“隐情”,也正因如此,二百多年来,引来无数解谜人。

第一位解谜者是与作者曹雪芹关系密切的畸勿叟,他在甲戌本《石头记》十三回末有这样的批语:“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史笔,史家笔法,直书史实。畸勿叟一语道破,秦可卿是“淫丧天香楼”。这位封建老朽显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有感于秦可卿临死向凤姐托付后事,命作者放可卿一马,删去“淫丧”情节。删去了多少呢?靖本另一眉批云:“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事,少却四五页也。”而且有“遗簪”、“更衣”等艳情细节。奇怪的是第五回“判词”和《好事终》文与图,纹丝不动,画面是一美人悬梁自缢,“判词”判定秦可卿是从“孽海情天”幻身而来,是位“必主淫”的角色。

从上世纪四十年代王昆仑发表《秦可卿之谜》,到近年有关秦氏的讨论形成热点,尽管强调的侧重点不一样,就秦氏的死因:“淫荡”“乱伦”,在天香楼与贾珍苟且被丫鬟撞见羞愧而自缢的结论,似无异议。

这能是曹雪芹的创作初衷吗?

近年,最酷的解谜者,要算刘心武先生了。他以追溯小说“原型”为旨归,穷十年索隐之功,发掘出许多鲜为人知的材料,创造了独一无二的“秦学”,推动了百姓读《红楼梦》的热潮。其结论:“秦可卿的原型就是废太子胤礽的女儿,废太子的长子弘皙的妹妹。如果废太子能摆脱厄运,当上皇帝,她就是一个公主;如果弘皙登上皇位,弘皙就会把已故的父亲尊为先皇,那样算来,秦可卿原型的身份可以说是一个公主。”然而,书里书外均找不到实证,基本靠猜测和推演,虽称新鲜,却不能服人,招至许多批评。

那么,秦可卿,究竟有怎样的来历呢?

第五回秦可卿初次登场,导引贾宝玉梦游太虚境,第八回则叙其出身:“他父亲秦业现任营缮郎,年近七十,夫人早亡。因当年无儿女,便向养生堂抱了一个儿子并一个女儿,谁知儿子又死了,只剩女儿,小名唤可儿,长大时,生的形容袅娜,性格风流。因素与贾家有些瓜葛,故结了亲,许与贾蓉为妻。”

秦业是“寒儒薄宦”,与贾家发生了什么“瓜葛”,将女儿“与贾蓉为妻”?书中没有讲,也不好猜度。总感到作者似用烟云模糊手法,掩饰她高远的出源和高贵的身份。其实,秦可卿的出源,第五回“太虚幻境”篇里已经暗示,警幻仙子向宝玉传讲性知识之后,告诉宝玉说:“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这位仙子的“吾妹”,就是可卿。满族一般称字不称姓名。既然秦可卿是警幻仙子的“吾妹”,必是神女之一。由此而可以锁定秦可卿高远的出身——天女下凡尘。

或者有人会问,你说秦可卿是“神女下凡”,是不是太突然了?二百多年来还没有人这么说,你这么说,读者是不是有些接受不了呢?

其实,这是《红楼梦》中一个真假互动的典型例子,除了第五回告知秦可卿在神界是警幻的“吾妹”——神女之一,书中还多有暗示:

暗示之一,秦可卿无父无母,系从养生堂抱来,神女往往无父无母,为天地所生的隐写。

暗示之二,宝玉欲睡,秦可卿将宝玉导引至自己卧室。室内器物风流,摆设秾艳。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可卿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暗示之三,宝玉刚合上眼,恍惚睡去,犹是秦氏在前,遂游游荡荡,随了秦氏至一人迹希逢,飞尘不到之处,见到了警幻仙子。于是随仙子入“太虚幻境”,翻簿册,饮灵酒,沁仙茗,观魔舞,听妙曲,接受性教育并试婚……正与可卿柔情缱绻,难解难分,突被夜叉海鬼拖下“迷津”,宝玉失声喊“可卿救我!”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由秦氏引梦,又由秦氏出梦,只有神女才能有此出神入化的本领。

暗示之四,秦可卿临死,生魂向凤姐托付后事,并预言不久会有一件“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盛事(指元妃省亲),只有神灵人物才有这等预卜本领。

暗示之五,秦可卿夭逝,棺材出自潢海铁网山万年不朽的樯木,“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纹若槟榔,味若檀麝,以手叩之,叮當如金玉”。贾政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

暗示之六,秦可卿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般,连北静王水溶也设棚路祭。当贾政等请王爷回舆时,北静王有一段耐人寻味的话:“逝者已登仙界,非碌碌你我尘寰中之人也”——这位王爷的话绝非出于客套。

“太虚幻境”的警幻“吾妹”,加之上述暗示,按说秦可卿的“神女”出身确切无疑了。且慢,许多评家多以为虚,不足为据,所以并不认可,也许秦可卿只是宝玉“梦”中的神女。这就涉及到对梦的理解了。

满族萨满教对梦的理解与今大不相同,不认为是“日有所想,夜有所梦”,而认为是自己游魂出窍,行为的延续。这种独特的理解源自萨满教的“三魂说”,即人有三魂:生魂、命魂、游魂。其中,游魂又称“梦魂”,“意念魂”,极为活泼、能动。它可以独立外出活动,做平时不方便做的事情。譬如,宝玉在“太虚幻境”中“成丁”,由柳神佛托妈妈亲自操盘,在成丁中与侄媳秦可卿试婚,这在现实生活中,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但意念魂却可以让你实现这一情感行为的大延伸。

秦可卿系神女下凡业已明确,那么,她到贾家干什么来的?

《红楼梦》是揭示大清王朝社会生活的,必然要涉写到满族的出源和历史以及满族文化和习俗,特别是萨满文化习俗。忽略或无视书中的满族风俗文化,特别是萨满文化,很难读懂《红楼梦》,也无法正确把握书中的人物。

萨满,通古斯语,晓彻、明白之意。萨满神巫系指人与神间的中介者,是部族文化、智慧的代表人物。家族有家萨满,部落有部落萨满,部落联盟有部落联盟大萨满。家萨满则是家族专属的萨满神巫,除了主持家族祭祀、占卜等神事活动外,也参与家族重大事宜的决策。更多的时候则辛勤奉事于族众间。其主要职责是沟通神界,伺候神灵。每临大事,即通过祭祀,请神、伺神、跳神,向神灵言明自己的诉求,寻求神灵的庇佑和帮助,慎终追远,承继先贤,趋利避邪,消灾祛病,和睦家族,繁衍后续。

明中叶,建州女真首领努尔哈赤攻占哈达、长白、乌拉、叶赫、斐攸诸部,兵至,先废该地“堂色”,摧毁各部族世代崇祭的守护神祇和祖先神祇,实际等于是摧毁该部族的信仰习俗,建立统一民族的共同信念。崇德初年,皇太极曾命满洲旗民停设堂子祭。清乾隆十二年,《钦定满洲祭神祭天典礼》颁行,清廷强行荡除各旗氏族诸姓祖先神名、神祇,将他们从祭坛中剔除。清宮堂子祭中增加供奉如来、菩萨、关公等客神,显示出萨满教的吸纳性、包容性、实用性。尽管清代发布这么多禁令,关内外宗族诸姓,仍供奉自家的神主和祖先英灵,贵族较大的宗族仍有自己的家庙,由家萨满主持祭祀活动。

乾隆年间,家祭往往隐去大的祭祀场面,变得较为隐蔽。领祭人,可以不称萨满,仍履行萨满职责。种种迹象表明,秦可卿即是贾家隐形萨满。从第五十三回贾家年关祭宗祠,正殿供奉神主,正堂拜谒祖宗遗影,立马可以断定这是满族大家巨族祭祖。因为,汉族祭祖无有祭“神主”之俗。从宁府祭宗祠,看得出贾家曾有宗族萨满,宗祠才可能摆布得井井有条。贾家如果存在过家萨满的话,非秦可卿莫属,因为只有她有沟通神界的本领。脂砚斋曾说她是“十二花容色最新”者,在贾家,秦可卿家萨满身份“深藏不露”,符合乾隆年间八旗贵族祭祖的规制。书中不称她是萨满,也没写她主持祭祀和跳神,加之又删除四五页,使得秦氏家萨满面目更加模糊。然而,她的死,给贾家带来的震撼,令人瞠目。上自王爷,下至仆从,几乎人人都是“惜花人”。特别是她的临终嘱托和预言,使她的萨满身份“自露”出来。让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十二花容色最新”的亮丽女性,以及书中字里行间隐约透露出她家萨满的蛛丝马迹。

其一,季节是早春,宁府花园内梅花盛开之日,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之妻秦氏二人,面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来赏花。注意,只带宝玉一人,黛玉、宝钗、迎春姐妹等未在邀请之列,“是宁荣二府家宴小聚”。

可见此次“小聚”的隐秘性、时限性、专一性。宝玉由年长的贾母、王夫人、邢夫人领来,交给谁呢?秦氏道:“我们这里有给宝玉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早已“收拾下的屋子”干啥用?不可能是为宝玉消乏解困。而“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秦氏在贾家身份和能力之不同凡辈,似可窥见。时间又是早春,符合春秋成丁的礼俗。

秦氏将宝玉导引入梦,由神界大姐警幻仙子操盘,先让他至薄命司看家族档册,之后到后宫听神谕,接下去由警幻对他进行性教育,最后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早有一位女子在内,这位女子居然是鲜艳妩媚、风流袅娜的秦可卿。至次日,两个人“柔情缱绻”,“难解难分”。

这里的“梦游太虚境”,是为宝玉行“成丁”礼。只有族中萨满,才有这种把人向神界引入引出的本领。脂砚斋曾在甲戌本上有一个神兮兮的侧批:“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得意之神情,溢于言表,言外之意,惟批书人知之。批书人如不是故意卖关子,理当清楚秦氏人神媒介的家萨满身份,只是不肯点破,点破了就失去趣味,或者还会招祸。

其二,满族女子讲究“金头天足”,有插金戴银,满头簪花的习俗,女性萨满尤喜打扮。就是说,女萨满不仅具有聪明灵慧的特质,且天生丽质,喜欢戴花抹粉,吸引异性注目。她有神权,选择性伙伴有更大的自由度。民间谣云:“狍皮鼓,柳木圈,大神的屁股二神端。”这首民谣,一方面讲萨满(神巫)的跳神得靠栽力(二神)端着,另一方面说萨满神巫具有性生活较为活泼自由的天性。书中秦氏房间陈设,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武则天当日的宝镜,赵飞燕舞过的金盘,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等,多与香艳故事有关,从前多认为渲染秦氏房中陈设华丽浓艳,以暗示其“生活的奢靡和淫逸”,认为这“是作者对秦氏品行的贬斥”。其实,作为女萨满,月貌花容,风情本色,甚至追求性生活适度自由,是其天性之一,室内多设与性生活有关器物,是人物本色的衬托。秦氏爱美的个性为凤姐所深知,故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凤姐转送两枝给“小蓉大奶奶戴去”。此回回前诗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何名氏,家住江南姓本秦。”如果将十二金钗比作十二枝花,其中女萨满秦可卿为“十二花容色最新”者,当之无愧。对萨满神巫来说,戴花还有另一层意思,就是请神时乱神不敢靠前。

萨满教历经数千年发展,仍保持许多原始土野性情,世代传袭着朴实的泛爱亲情意识。一般来说,萨满神巫性格旷达无忌,行为坦荡磊落,在“氏族中高扬着赤诚的情爱,没有卑贱的分野”,“氏族间充满野性自由,应爱者就要大胆地爱。”这在秦氏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显然,秦可卿是带着萨满性生活较自由活泼的天性踏上人生之旅的。

大家知道,贾蓉极不成器,实为纨绔子弟,抱住丫鬟就乱摸乱啃;受凤姐指使夜半去讹诈、捉弄贾瑞;在尤氏姐妹那里父子似有“聚麀之诮”;与凤姐关系,亦有点说不清楚。书中秦氏名为贾蓉之妻,未见彼此有一丝恩爱举止,实为贾珍贴身萨满。尤氏曾告诫贾蓉“你不许累掯她”。累掯,满语,强制、逼勒的意思。秦氏花容月貌,不成器的贾蓉,也曾有“累掯”她的想法和行为,尚未得逞。在秦氏眼里,贾蓉还是一个不成器的孩子,两人只是名分上的夫妻。反观宗族穆昆(族长)贾珍,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经验,有一定的管理能力,在族众中有相当的权势和声望。宗族穆昆有选定宗族萨满的权力。正如满族学者富育光先生所言:“在实际生活中,穆昆(族长)与萨满是族权与神权的实施者,互为左右臂,彼此依赖,关系非同寻常。贾珍精于钻营,选定贴己的本房丽人做萨满,或期间存何暗事,亦在情理之中。”种种迹象表明,秦可卿与公公贾珍存在不寻常的亲密关系,第五回“判词”和脂砚斋的批语,均有所透露。用传统封建伦理道德尺子度量,是“扒灰”“乱伦”。从北方民族萨满习俗的角度来看,这一结论,过于轻率。秦可卿是神女下凡尘,与贾蓉只是名义上的夫妻,与公公贾珍、叔叔宝玉暧昧关系,必是“既悦其貌,复恋其情”,符合萨满情文化习俗,不足为奇,不足为怪。

北方民族古旧习俗就是这样,不同辈份,只要避开血亲,可以自由发展恋情,以“男女相悦即为之”。清太宗皇太极先娶科尔沁贝勒莽古思之女为孝端文皇后,又娶其侄女(塞桑之女)为孝庄文皇后。皇太极宾天后,孝庄文皇后移情其弟多尔衮,都是“既悦其色,复恋其情”的必然。满族古俗,父死娶庶母,兄死嫁弟,天经地义。何况秦可卿是萨满角色,有选择性伙伴的自由。

其三,秦氏生病,既不是怀孕,又不像什么实症,请了一个叫张友士的御医,看过脉息认为秦氏“是个心性高强”“聪明忒过”的人。话已说得较为明朗:聪明过人,心性高强,是萨满神巫的特质和必备的条件。

秦氏得的什么病,中秋节还好好的,二十日,也就是老奴焦大骂出“没天日的话来”之后,日渐慵懒。她似乎自知,这里住不得,“该回去了”。当凤姐开导说,合该你这病要好,有人荐了个好大夫来——按御医张友士预测,转年春分就会痊愈。秦氏却笑道:“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明确告诉凤姐,自己命中注定该回去了,“未必熬得过年去”。于是凤姐与尤氏商议准备后事。

萨满神巫不仅有预卜吉凶、预测未来的敏知本领,而且对宗族的关怀始终如一,至死不渝。這两点在家萨满秦可卿身上得到充分地体现。

一夜里,凤姐方觉星眼微朦,恍惚只见秦氏从外走来,说我今日回去,还有一件心事未了,非告诉婶子,别人未必中用。凤姐听了,恍惚问道:“有何心愿,你自管托我就是了。”秦氏道:“婶婶,你是个粉脂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生悲,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莫若以我定见,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供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于此……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是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临终嘱言,托付后事——拳拳之心可感,殷殷之情可钦!读来犹如目睹亲闻,令人感佩惋叹。只有家萨满,才具有对宗族的这种终极关怀和眷恋。接下去这位家萨满竟神奇地预言道:“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这里,秦氏预言的显然是“元妃省亲”的盛举,给贾家带来无上的荣光和盛大繁华场面。秦氏告诉说:那“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果然,此后贾家渐渐走下坡路,直至被抄没。也只有通神的萨满才有这种未卜先知的预测本领。

其四,“东府蓉大奶奶没了!”失去萨满,阖府震撼。凤姐闻听,吓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以往的评家认为秦可卿与贾珍有染,去世突兀,故有此惊。其实,作为荣府内掌门人的凤姐,更多地是思虑一代国公的贾家,失去了家萨满,将失去神灵的眷顾,后果无法言说。

宝玉从梦中听见秦可卿死了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禁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显然,这口血是因两人有过绻缱之情而“喷出”。

再看贾府掌门人贾珍则哭的泪人一般,“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大呼:“可见这长房内绝灭无人了”——这句危言,似无来由。细细想来,在宁府,秦可卿不仅是贾珍的暗妾,更重要的是属于上下捭阖,左右制衡的人物。宗族家萨满辞世,等同于族众失去神灵的庇护,贾府离“绝灭无人”的一天不远了,怎能不引起贾珍的震惊和绝望。

秦可卿殡葬场面之奢华,规格之高,令人叹为观止。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九十九位全真道士,五十众高僧,五十众高道,在大厅、天香楼、灵前,拜忏,打醮,诵经,为逝者超度亡灵,选万年不坏之樯木为棺,丫鬟瑞珠以身殉主,“只四十九日,宁国府街上一条白漫漫,花簇簇,官去官来”,送祭礼的络绎不绝。送殡之日,公侯之孙、郡王之男,大小轿车辆,不下百乘。只见宁府大殡浩浩荡荡、压地银山一般,路两旁王子王孙,郡爷府官,祭棚高搭,设席张筵,和音奏乐,肃穆庄严。

秦可卿的丧葬规模,远胜此后亡故的贾敬、贾母,令评家迷惑,无不骂贾珍忒过奢华。也有人提出可卿系皇家公主,故有此隆葬,均无足据。但北方民族对已故萨瞒,历来有隆葬习俗。贾家正当盛极之时,国公之家的萨满宾天,在族人的观念中,意味着回归神界,怎能不隆祭!

黑龙江省瑷珲县已故大萨满富小昌,生前勤于神事活动,为族人排忧解难,并整理乌勒本说部等大量典籍。他死于1944年,时阖族震惊,悲痛欲绝。依古俗为富小昌大萨满举行“双葬”大礼,黑龙江沿岸满、汉、鄂伦春、达斡尔、赫哲等族众,都来吊唁,祭礼隆盛,场面宏大,至今瑷珲地方尚有能记忆者。可见,秦可卿大殡,是萨满厚葬习俗的延续。贾敬、贾母虽位高辈尊,毕竟是凡夫俗子,葬礼规格不能跟秦氏相提并论。

生死穷通何处真?

英明难遏是精神。

微密久藏偏自露,

幻中梦里语惊人。

《红楼梦》第十三回这首回前诗,说的是秦可卿迷离而短促的一生。她“微密久藏”的萨满身份,偏偏在幻梦的嘱言与预示中自己露出来了。因为只有萨满神巫才会有这样感人的终极关怀和预示未来的本领。这首诗评只差直言“天女下凡,萨满身份”八字。为什么作者对秦可卿多虚写、侧写、隐写?实出无奈,不得不“真事隐”,故甲戌本第八回夹批说,这样写秦可卿“亦甚难矣”,“亦甚苦矣”。对于秦氏的萨满身份,也只能点到为止。例如下:

例一,有评家认为,秦可卿是“赫赫扬扬,已近百载”的宁国府重孙媳,是国公府家政无可争议的继承人。在讲究门当户对的封建社会,以财势婚姻联盟的惯例,秦氏不具备与宁国府联姻的条件。因为秦氏出自“寒儒薄宦”的家庭,是一个“连自己亲生父母是谁、自己真实姓名都不知道的弃婴”。

郑铁生先生是京津著名红学家,治红多年,成果斐然,特别是在秦可卿这一人物形象的研究上,累积材料丰富,推论秦可卿的“妩媚风流”“异常魅力”,成为宁府择偶秦氏的原因,我觉得略嫌勉强。满族人择婚,历来不太讲究“门当户对”,从金代女真人开始,“两者相悦即为之”,甚至姑娘接受了“挚乳礼”即可成婚。不似后来的将婚姻当做政治行为,在《红楼梦》里亦有所体现。

作用之一,沟通三界,服务族人。作为贾家的家萨满,秦氏最主要作用在于沟通三界——“神界、灵界、人界”,形成对贾家后人的保护体系。

可卿将宝玉导引入神界的同时,引出萨满女神警幻仙子,由警幻而引出宁荣二公之灵。神界、灵界、人界三界的贯通,展示了满族古老的、异彩纷呈的萨满文化场,让我们初步了解满族古老而朴素的自由观念,让我们领略古老的萨满女神的美好情愫和动人风采。还让我们窥见先世不死的英灵,他们还活着,洞察古今,警示未来,请求神界救助,对后世子孙的拳拳之心,殷殷之情,令人感喟!这些,都是通过贾府的家萨满秦可卿的中介和沟通来实现的。

作用之二,成丁礼仪,多彩人生。由可卿将宝玉导引入神界,不仅使我们认识了萨满女神神殿,还结识了其中的女神中的大姐警幻仙子。这位具有柳神佛托妈妈原型特征的保婴女神,为宝玉举行的“成丁礼”,形式新颖,别开生面,让我们领略到北方民族多彩人生,感受到族人、先世英灵、家族保护神等对儿孙的责任和关爱。让我们从另一个侧面了解秦可卿的辛劳、古代育婴的不易。壮大族群,强盛部落,这种由萨满倡导的全社会的保婴行动,即使放到今天,也有其积极意义。

作用之三,爱新宗族,其源北陆。通过可卿将宝玉引入“太虚幻境”,让我们领略北陆星(虚宿)照耀区,黑龙江流域民族文化的内存,及其庞大的星阵运行中的神灵体系。从而将满族,特别是爱新觉罗氏所在的斡朵里部出源,追溯到“太虚神区”,即黑龙江沿岸的江东六十四屯。其瑰丽的神灵文化,多姿多彩的女神群体,具有永恒的魅力,让人迷醉不返。显然,由于宁荣二公的邀请,让我们遇见了千载难逢、活力四射的佛托妈妈的化身警幻仙子。在感受这位保婴女神的无穷魅力的同时,从书中隐约窥见一幅满族出源、崛起、强盛,并取得天下的流布图:黑龙江→长白山→潢海→京都→维扬······这是北方民族“南向以制中国”的又一次隆重的演出。

作用之四,秦氏离去,深化主题。“秦氏三贤”的历世和离世,象征作用十分明显。作为一户“营缮人家”,从小处说,是为破败中的贾家实施小修小补,从大处说,是为大清国实施营缮。显然,滿族贵族的没落不是小修小补所能拯救得了的,大清的衰败也不是秦家这样薄宦小吏能挽回的。尽管秦氏身处萨满的有力地位,亦无济于事,生存环境的恶化,连她这样能通神者,都自身难保,只能弃贾家而去。由贾家而及满族贵族,乃至大清帝国,命运多舛,盛极而衰的悖反规律,已不可逆转。

作用之五,蛛网结构,丝丝入扣。《红楼梦》采用的是蛛网式结构,千丝万缕,铺展开来。从第五回总缆线中引出去,展开大清广阔社会丝丝入扣的描写,千头万绪的情节由此发端,形形色色的人物从此走上人生舞台。

从小说结构看,秦可卿是一位辛勤的鸣锣开道者。她将宝玉引入神界,一方面使宝玉跨过成丁的门槛,从此情事大开大合,不仅演绎着他自己的五彩人生,而且通过他的人脉,将几乎全书的人物串联起来,形成《红楼梦》一书的人物网络,并塑造出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从宝玉成丁礼仪中,使读者初识萨满女神神殿美轮美奂,及其神女们的多姿多彩。从这一回开始,无论情节如何演进,人物性格如何发展,终不离第五回撒出去的网络,各色人物无不在这些神灵与人世网线上演绎人生,最终又回归到“警幻情榜”的总缆线,就像佛托妈妈口袋里的缠绵不尽的子孙绳。故脂砚斋说,宝玉、警幻“二人乃通部大纲”。

作为北国神女、宗族女萨满的秦可卿,在《红楼梦》里是为拯救贾家而来,因大环境的急剧恶化,“神”将她召唤而去。观其一生为人,不失为大勇者,大悲者也,却长久地被道学家们作为“不贞”“淫荡”“乱伦”绑上封建祭坛,至今仍受着诟谤。无论是对她误解也好,抹黑也罢,她都勇敢地面对,毅然地离开这个龌龊的贵族之家,先走一步,带领亲姊热妹般的“风流冤家”,回归故乡长白山自然王国。

注:版面所限,本文刊发时有所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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