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贾小二

2019-12-03 09:49文/吴
青年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大林咸菜豆腐

文/吴 丹

城里的早市就像农村赶大集,不同的是农村赶集逢数字,十天一次,一个月能赶三次,而城里人只要愿意就可以天天出来逛。大林在这个市场卖了半年猪肉,像一粒从深山老林移植过来的种子,想尽办法把根须往土里扎,争取四通八达。大林想,既然生根了就要茁壮成长,若再连根拔起移植回去岂不大伤元气。但是他现在不怎么喜欢这条街了,或者说麻木了,每天除了剔肉就是骑福田三轮给饭店送货。本能告诉他,还活着,在喘气,为了留守在农村老家的老婆孩子,他必须一直坚持。就像今早他四点半准时醒,一寸一寸挪步,一闻到扔在门口那套油乎乎的衣服就恶心。刚开始干这活儿,闻自己身上的猪肉味就想吐,就算现在习惯了还得捏着鼻子套上这身皮。

大林猛踹一脚破旧不堪的福田三轮,它终于不再突突直响。这辆旧三轮是从二手市场淘换来的,像人年纪大剩下一把老骨头,花容月貌意气风发都没有了,身上的零部件也不好使唤。大林不待见它,不顺心就狠劲踹它,有时候咣咣踹两脚还真好使。大林支上货架,绕到旧三轮后面一手拽着猪肉爿子(东北方言,指猪的半个身子)的后腿一用力,一百几十斤的猪肉爿子顺着车钢板从中间的位置滑过来,肉皮和钢板之间的小沙粒摩擦发出吱吱的声音。大林一手握着猪后腿一手撑着猪腰身,腮帮子绷得像张用牛皮制的鼓,一眨眼工夫,被剔掉头尾蹄子和红白下货的猪肉爿子就妥帖地伏在他肩上,粉白的猪皮上盖着动检局的紫钢戳,结实地压住他半个脑袋,以至于旁边卖咸菜的女人嘟囔什么都没有听清楚。大林把猪肉爿子一个冲劲扔在案板上,红白相间的鲜肉连着皮颤抖着。

咸菜,你说啥?大林晃了晃被猪肉压得潮乎乎油腻腻的后脖梗,手里的刀娴熟地在肉膘里上下游走。料峭的春风一扫,凉意顺着肌肤侵入后脑勺被肉叠起的三道褶子里。大林现在叫她“咸菜”特顺口,这是小市场不成文的共识,做着怎样的买卖就被扣上怎样的标签,彼此插科打诨倒简单明了。卖咸菜的女人叫“咸菜”,卖包子的老爷子叫“包子”,卖火腿肠的小伙叫“香肠”;大林被称“卖肉的”,起初听着别扭,现在倒自然坦荡。“咸菜”是来辽宁整二十年的黑龙江女人,跟着大胡子丈夫来的时候儿子还不满一周岁,如今已经旗杆高,经常骑着倒骑驴三轮车,给她或者在另一个市场卖咸菜的大胡子老爸送点塑料袋啊晌午饭啊雨伞啊什么的。“咸菜”扯下一张抽烟纸,左手指兜着烟纸,右手捏一小撮旱烟叶,灵巧匀称地在烟纸上一路撒过来,拇指食指一捻,舌头舔下剩余纸角又顺势把纸角顶在烟卷上才收兵回城,嘴里塞着烟说道,豆腐大哥的爹死了,今儿个都没出摊。大林正在剔排骨,西三路一家饭店昨晚报货时候要一扇净排,公鸭嗓的厨师最后一句“九点之前必须送过来”说得气哼哼的。大林拿着电话骂道,我他娘的抱你家孩子下井还是咋的!不过生气归生气,今早还得赶紧剔排骨。

“豆腐大哥”是大林来市场摆摊认识的第一个人,摊位紧挨着。豆腐大哥两口子原来是开饭店的,效益不好就在市场上做豆腐卖,给饭店送货也卖早点,带卤的豆腐脑和干豆腐、豆腐泡、豆干这些。豆腐大哥像个黑社会,这是大林对他的第一印象。初逢在去年盛夏,一米八高的豆腐大哥光着膀子,脖子上戴小手指粗的金项链,干活儿的时候金项链就在被阳光反复灼晒得通红的脖子上来回晃荡,嘴里叼根烟,开着一辆现代轿车,活脱脱的某电视剧中孙红雷饰演的黑社会大哥。刚开始的时候大林挺怕豆腐大哥的,摊儿挨着摊儿总会有个三言两语,熟识了以后发现两口子人非常好,只是看着他戴大金链子却每天摆弄钱盒里的块儿八角的,觉得好笑,心想豆腐大哥这形象怎么也得是干大买卖的材料。直到听说豆腐大哥在万达买套房子光装修就二十多万的时候彻底惊住了,挣不挣钱真不能看买卖大小。

大林送完货,给正在办丧事的豆腐大哥家送对花圈又随二百块礼钱。他匆匆赶回街道市场的时候已经中午,撑开遮阳伞,把肉摊支上,肚子已经饿得咕噜噜地叫唤了。从馒头铺买一块钱的戗面馒头。这种馒头便宜又顶饿,买什么午餐都没有吃这个划算,这是早早就琢磨出来的。大林接半瓶自来水就着馒头坐在肉摊前一口馒头一口水地往肚里咽。他一点都不爱吃,尤其面对着还渗着血、散发浓浓荤腥味的一大块一大块猪肉。风把街道的灰尘和猪肉味以及嘈杂的脚步声、细碎的耳语声、食之无味的馒头、没有烧开的水,一起送进胃里,就像正在经历妊娠反应的孕妇突然干呕起来,他强压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憋得整张脸跟猴屁股似的红。

“咸菜”从她的“小房子”的窗口探出脑袋说,干噎馒头也噎得进去?从我这夹点咸菜就着吃。“咸菜”的“小房子”在市场上算奢华的,焊一米见方的铁架,上面和四周用防雨绸围起来。起初大林不理解卖个咸菜还这么精细,聊天的时候“咸菜”说,二十多样咸菜在外面风吹日晒,表面上油汪汪的光泽一会儿工夫就给吹干巴了。你过来卖肉时间短,还不懂这屁股大一旮旯地儿对咱的重要性,我儿子以后的房子、车子和娶婆娘的钱,都指着这小咸菜摊出呢。大林看着“咸菜”探出来又黑又皱糙的、跟块橘子皮似的脸说,我不爱吃。“咸菜”挑起粗黑的眉毛说,啥?这玩意儿还能不爱吃?我天天吃都吃不够呢!说着扯下塑料袋平铺着,夹了干豆腐丝、土豆丝、海带丝和甜蒜兜起来递给大林,你别跟我客气。

大林接过咸菜,讪讪地笑两下大口吃起来,头埋得更低了。他确实是不好意思,三十啷当岁的大男人总平白无故地吃别人的东西怎么过意得去。“咸菜”见大林吃完,递过去一支卷好的旱烟,大林摆摆手说,不会抽。“咸菜”说,你就抽吧,我原来也不会,一整天一整天地卖咸菜太寂寞了,抽根烟解解闷。大林接过烟说,你的小摊这么火,人来人往的怎么还无聊呢?“咸菜”狠劲抽一口,好像要一口气直接吸完,腮帮子不经意地鼓动两下,嘴唇开启,就像变戏法似的吐出一串烟圈。“咸菜”微微眯起眼,眼睛下面的肌肤微妙地纠集在一起,细细密密的皱纹顺着内眼角像植物的根须,条理清晰地向外延伸扩散。她说,是心里寂寞。

大林不知道说什么好,也跟着吸烟。“咸菜”是很健谈的女人,不知道天性如此还是太无聊了,总想把好的、坏的、有用的、没用的家长里短跟人倾诉,倾诉终归是一种发泄。她说,小伙子你还年轻,正是出力气的时候,得吃点好的,不能总凑合;早年前我就爱吃烤鸡架,五元钱一个都舍不得吃,现在想开了,牙口愣是不行了。大林自己也纳闷,在农村老家的时候也不这么抠门,现在反倒一分钱都舍不得花。他总结了一下,一方面自己进货出货也跟其他商贩闲聊,知道每样东西的进价和成本,所以不管买什么都觉得吃亏;另一方面撇家舍业忍受着跟媳妇分居的煎熬,不就为混几个钱过日子,挣的不够花的,那进城还有啥意义?大林说,像咱摆市场的哪有几个大方的,豆腐大哥就是毛八角的攒出来的房子和车。

已渐稀落的人流里,走来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一个齐耳短发拎着水洗蓝布袋子,另一个脸色暗黄的卷发女人提着一袋子角瓜、右侧肩膀被坠得微微倾着,走到咸菜摊前,吃力地把角瓜袋子轻轻撂下。“咸菜”对大林的话不置可否地笑笑,扭头招呼两个女人。大林认识卷发女人,就住在早市后面一栋旧楼里,男人得了帕金森病,一天到晚抖着手,俩人靠两千元退休金生活,日子也是紧巴巴的,一看身上穿的灰色翻领西服就知道,至少是十年前买的衣服。大林心想,农村的老太太穿得都比她时尚。“咸菜”早就跟住附近的女人们混熟了,指着地上的角瓜问,这些得好几斤吧?短发女人笑嘻嘻地说,你猜。“咸菜”拎起袋子掂掂,胸有成竹地说,至少有六斤吧。卷发女人竖起大拇指,好手力呀,正好六斤三块钱。大林眼角的余光扫一下袋子里三个“短粗胖”角瓜,说成是三个老角瓜更准确,角瓜皮上早就没有了青翠欲滴的嫩绿,因时间长而长满疙疙瘩瘩的黄色的痂,里面的籽可以晒干炒熟够几个无事的女人坐在热炕头边嗑边扯上一天闲话了。“咸菜”羡慕地说,真便宜呀,就是有点老了,不过不碍事,削皮去瓤剁馅蒸包子,两天你都吃不完。“咸菜”嘴里啧啧地咂出声,唾沫星子随着舌头的起落在口腔里上下飞溅。卷发女人也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一颗新镶的大钢牙。她转身对大林说,卖肉的师傅给我绞五块钱的肉馅,要瘦的。大林应一声,掐准斤两,熟练地割肉、绞馅。城里人买肉不像农村一刀下去有多少就算多少,乡里乡亲的不计较,城里人一次买得少,多割五毛钱都不干。“咸菜”撇下嘴说,你就不会多买点,这点玩意儿还没有我家老爷们儿的拳头大呢。卷发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块钱递给大林,一拍大腿,冲着“咸菜”说,哎呀,吃得吃个新鲜,够炒一盘就得了。大林有点心酸了,想起跟卷发女人年纪差不多的母亲,常年跟父亲在老家守着几亩薄地和两间老屋,田间地头有永远干不完的活儿,天天被风吹日晒的,面孔看起来更加苍老。母亲比面前的女人们还要节俭,顿顿饭吃咸菜大酱,还不如城里的猫食高档。她说就好这口,给她山珍海味还吃不下去呢。大林心里清楚她是舍不得吃好的,要攒钱给儿子盖三间大瓦房、娶个年轻姑娘。她的身上背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来气,不敢有丝毫懈怠。大林第一次领女朋友回家的时候,正碰上为他们提前准备午饭的母亲在厨房磕鸡蛋,粗糙的裂着细细口子的手指正在往碗里刮黏附在蛋壳内壁上的剩余蛋液,抬头看见儿子和女朋友站在面前,急忙把手缩回来,指尖跟蛋壳扯出一条长长的透明的线。她最没有勇气面对大林女朋友鄙夷的眼神。小女孩扔下一句“真恶心”走了出去。她急着推大林快去追,快出去解释,快呀,你去呀。大林一把搂住了母亲。那天盘子里黄澄澄的炒鸡蛋谁也没有吃一口,母亲拼命地往下咽早已被阳光晒得发青的土豆。

大林在卷发女人要走的时候,把摊上几块零碎的肉皮和两块剔得没有肉的骨头装起来都给了她。卷发女人乐得不行,紧着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出门遇贵人。

大林着实想家想妈了,也想老婆孩子了。他出来的时候孩子没长牙也不会走路,现在老婆在电话里说孩子会咿呀学语了。大林让她把电话放孩子耳边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他让孩子喊爸爸,好言相劝、威逼利诱,能使的招都用上,孩子就是不吭气。大林在这头急得不行,冲着话筒喊,你倒是叫呀。里面却传来老婆温柔的抱怨,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做女人的好光景能有几年,就这么守着活寡。大林语气软下来说,再坚持坚持,条件一好就把你们娘俩接来。好说歹说,才把老婆哄得不生气,挂了电话。

闲着的时候,大林坐在太阳伞下梳理各种事情,七缠八绕揉搓成一团的生活,有时会碰到豆腐大哥被他那小个子老婆拎着菜刀追得满街道跑。豆腐大哥常跟大林倒苦水,说我老婆是特别强悍的一女汉子,总是自己骑着电动车给饭店送豆腐,我一说错话她就把磨得锃亮的菜刀往摊子上一撂,我是真怕呀。又说,怕媳妇丢人吗?你倒是说话呀,笑个什么笑!豆腐大哥递给大林一支烟,自己也跟着大林嘿嘿地笑了。

太阳像调皮的孩子,任性地收起吐露出来的光芒和温暖,就跟着急回家吃饭似的、红着脸蛋往几栋高楼的后面坠下去,不像在农村,傍晚西边的天空一片绯红,家家户户的烟囱朝着风的方向升起一缕缕袅袅炊烟。城里永远是车水马龙、欣欣向荣的繁华世界,而这市场却又是喧嚣都市的另一面,下午两三点钟已经没有买东西的人,商贩们都在归拢货物,一辆卖苹果大白梨的皮卡开走了,“咸菜”也收拾妥当回家了,接着卖鞋垫的、卖旱烟的、烧烤炸串的,也都骑着倒骑驴三轮车四散开去。市场一下变得凌乱而凋敝,只有瓜果皮和破旧的塑料袋,以及各种人造垃圾遍布整条街道。像是这里的人们刚刚打了一场仗,突然又安静下来,只有呼呼的风把塑料袋、树叶、细沙和鸡毛,以及脏纸巾旋转着送到天上,挂在树枝上,或者再以同样的姿态舞动回来,剐蹭到路人甲乙丙的肩膀,或是迷了人眼。大林坐在椅子上梗着肥塌塌的脖子,看着一会儿工夫已经空荡荡的街道,有恍如做梦的感觉。他用眼角的余光扫过一条街,最后定格在对面正在倚门绞馅的女人身上,她家卖刀切面和饺子皮、馄饨皮。女人清瘦个头矮小,皮肤白净,操一口东北话,笑起来嘴角边漾出两个浅浅的酒窝,说不上惊艳但就是让人看着挺舒服的一女人。她老公叫阿杜,她叫小美,三岁的女儿上了幼儿园,肚子就像打气似的又鼓起来。小美常拍着孕肚跟卖蛋糕的女人开玩笑说,自己是以实际行动响应国家二孩政策,但熟识他们的人说阿杜早就放出狠话,就算被罚死也得给他生个“带把儿”的出来,小美是做不了主的。此刻,金色的余晖打在小美的脸上,她穿着灰色松紧运动裤,两条腿圆规似的支起圆溜溜的孕肚,左手托着塑料制手工绞馅机,右手攥着把手循着机器一圈一圈地旋转,塑料机器里三把锋利的弧形刀片搅起碎碎的青菜。大林与她隔着一条街的距离,却好像看见机器里上下翻飞的绿色。看着她扣着小锅似的肚子想起自己老婆怀孕的时候,肚子也这样小小尖尖的,所以她这胎应该是个男孩。大林为自己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好笑。他看见自己的正对面,就是小美家的右边空出一间门市,上面红纸黑字地贴着“出租”。

摊前一下子围来三四个人,大林有点应接不暇。今儿后鞧多钱一斤了?十二块八,来点不?涨价了呢,那前槽多少钱啦?嘿,比后鞧还贵一块钱呢,要不割点前槽,前槽是活肉,又嫩又香。在一堆只顾问价的声音里,一个长酒糟鼻的中年男人递过一百块钱,买走两斤后鞧。找完零钱,其余人也像约好似的都散了。大林翻出一百块钱,粉颜色,纸张软塌塌的。真是损出肥皂泡泡啦,现在的人就不要说啦,上次有个爷们儿说没带钱回家取,结果一天也没看见人影。过俩月,这爷们儿换套衣服又来这套,大林一个箭步冲上去,薅住后脖领照着他脸烀一嘴巴……

大林把刀扔摊上,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对面被广告牌圈起来已经停工的场地上,铲车像风浪中的小船,就着高低不平的土地不时隐现黄色机身。城市每天都在发生新的变化,他只是站在楼群间、没有触角的蚂蚁那般团团打转罢了。

哎,给我来十块钱的五花肉。一个尖细的年轻女人的声音响起来,大林忙站起身,拿刀的时候瞄到那女人前面肚子上兜着宝宝,便一边切肉一边问,孩子多大了?女人生气地说,吃猪油瞎了眼吧,你家孩子长这样!大林揉揉眼睛才看清她兜的不是孩子,是只棕色泰迪狗,头上戴着粉色蕾丝帽,四个爪子套着四只红色小鞋,身上穿着同款红色马甲,乍一看还真像个孩子。女人蹬着高跟鞋气呼呼地走了,走挺远还回头朝大林吐口唾沫,哼,卖个屁!

侍候个狗崽子比侍候个孩子还上心,不说成是你儿子难道还说是你爹不成?老李穿着环卫黄马甲,一手拿着竹笤帚一手提着自制的锉子,从街道的东边打扫过来,下午三点市场散了就是他上班的时候。老李冲着女人的背影说,我就看不上这样的人。老李是个实诚的老头,跟大林说话不叫他“卖肉的”,总是“爷们儿”长“爷们儿”短。大林刚开始摆摊那阵子,怕肉上有血水骨渣之类的脏东西影响了卖相,就用凉水冲一下,这一冲,不但再没有顾客,街道上还流传一种说法,说这小子一看就是老油条,刚来卖肉就往里打水。后来还是老李给大林指点迷津,用水冲完,肉就水汲汲的没个正经色了。第二天老李给大林带去一块厚海绵,在肉膘上轻轻一吸就干干净净了。大林一直对老李充满感激之情,不愿意麻烦老李费时间等他,急忙收拾完摊子跟他道别。老李憨憨地笑着说,爷们儿赶紧回去歇着吧。大林摆摆手,走出街道。

为了省钱,大林在市场租了一个窄小的车库,在里面摆上三台冰柜后,就只够一个人转身的地方,四周密闭,一拉开卷帘门,一股肉腥味和血水腐臭味,以及车库内里的阴暗潮湿的霉味,让人忍不住想呕。大林只得暂住表姑家,起初还好,后来表弟结婚了,小夫妻俩整天就像缠在一起的豆芽菜,好得扯都扯不开,这样让大林多少有点不自在,想着条件好了一定要租个房子。有时收摊晚了,或是赶着早春的雨,他就在冰柜上铺一层油花花的褥子,拉开卷帘门,吸着被风吹进来的新鲜空气看外面噼里啪啦的雨。

大林和表弟的房间只隔一道白灰脱落得不成样子的旧墙,一到晚上,隔壁房间的声音就变成了老家的窗台上晒太阳的母猫叫,有力地撞击他的耳膜,害得他大腿间的小坦克也荷枪实弹起来。大林使劲掐一把大腿,两边脸蛋子臊得通红,好像犯了错误,他把整床的被子呼啦一下捂到身上脑袋上,只一会儿被窝里就汗涔涔的了。

大林把老婆孩子接到城里那天,正好是把对面门市租下来的第二天。他简单地收拾了房间,把旧被单扯下来洗干净当窗帘,因为这个门市紧挨着街道,晚上房间里亮灯路人看里面清清亮亮的,他大老爷们倒是不怕被看,但不想老婆被人看了占便宜。大林外表粗咧咧的,心思却细腻,连厨房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置备齐全了才把娘俩接来。大林老婆叫宝荣,是一个都没出过县城的老实巴交的农村女子,孩子也已经可劲地撒欢了,小嘴总喜欢叽里咕噜地说个没完,可大林一句也听不懂,偶尔宝荣给翻译几句。清晨附近的铺子,最先亮灯的是豆腐大哥家,然后是馒头铺,接着就听见新邻居“面条”家的机器压面的嗡嗡声,大林亲亲还在熟睡中的老婆孩子,从被窝里爬起来。既然已经租了门市,摊子自然要挪到自己家门市前面,跟“豆腐”“咸菜”“馒头”就成了对门。送完货,大林还是愿意过马路跟他们闲侃几句。豆腐大哥说,你小子行啊,老婆一来脸色都红润了。“咸菜”叼着旱烟探出头说,爱情滋润的呗。大林扭头瞅一眼正和小美闲聊的宝荣,宝荣眼神里还透着一股怯懦,怀里抱着孩子,扭着胯站着。大林心想虽然这样的女人感觉不那么能拿得出手,但跟自己过日子实诚就挺好。

入秋时,市场西边一家大型工厂因为环境污染被关停。厂子一黄,来市场遛弯和买东西的人就少了一大半。生意越发难做,大家都在寻找着别的出路。大林坐在肉摊前数着过往的几个人,一抬头看见宝荣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牵着孩子,一脸灿烂地逛街回来,就气不打一处来地吼道,你就不能省着花钱吗?看啥都想买,买得过来吗?咱压根就不是那个档次的人。宝荣被突如其来的一顿责骂弄得脸上挂不住,立马提高了声调嚷嚷,只有窝囊废才舍不得给老婆孩子花钱。大林见宝荣领孩子进隔壁小美家,扯嗓子问,干吗去?宝荣没好气地回,蹭网去。大林看着隐进门里的背影叹气,出来见世面知道上网了,以前在老家懂个球。自从熟悉了城里花花绿绿的新奇事物,这婆娘花钱没有节制,整天捧着手机刷朋友圈,他卖一天肉竟也吃不着热乎饭菜。

夜晚,大林身子乏累想早点歇着,无奈孩子一会儿哭闹一会儿又疯起来自个乐开花,宝荣扯破嗓子骂孩子,什么难听说什么。大林知道这是指桑骂槐,寻思睡吧,睡着就好了,可吵闹的声音震得他脑瓜快要裂开似的疼。待到深夜,孩子好不容易闹腾累了睡着了,大林瞅瞅宝荣,灯光下,她的鼻翼两侧的小雀斑仿佛在跳跃,厚嘴唇噘着,仿佛能拴一头大叫驴。他心有不忍,原谅了她,拿膝盖轻轻顶她滚圆的屁股。宝荣起初执拗地不理,架不住大林左一下右一下地掐掐捏捏,脸蛋就像雨天放晴、初露阳光时的太阳,咧出金贵的笑容。大林这厢已蓄势待发,宝荣比画个暂停的手势说,咱俩买辆车吧,你看“豆腐”和“面条”家都有车。大林扒拉掉宝荣搭在肩膀上的手,浑身软塌塌地转过去说,今儿累了。宝荣一甩手也扭过身,跟大林背靠背,憋出一句,像他奶奶我多稀罕你似的!

关了灯的房间里,只有宝荣的手机忽明忽暗的微弱光亮和接收信息的震动声,大林闭着眼睛睡意全无,脑海里是白天“咸菜”跟他说话的情景。“咸菜”很少过马路去跟他说话。哎,你发现咱这市场人越来越少了吗?我昨天都没卖出来钱。大林一拍脑袋,哎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这么个事。“咸菜”无可奈何地吸口烟说,我要换市场了,往前走六道街的市场你去看看,乌泱泱全是黑脑瓜,走道都是脚后跟踩脚后跟。大林不说话,腮帮子叠起一道肉棱。现在他躺在床上回味白天的心情。“咣当”一声,深夜里突然传来不大却格外刺耳的金属撞击的声音。大林猛地坐起来,这声音怎么那么熟悉呢?不好。大林冲出去时顺手在走廊的案板上抽出一把刀。外面,夜静悄悄的,附近的楼上星星点点地亮着几盏灯,天上像被一块无边际的黑布严丝合缝地遮住了,看不见月光和星星,只有马路边的路灯还亮着。大林在路灯的光芒下看清被切断的钢丝绳,断截面闪着寒光对称地坠在地上,而它夜夜锁着的福田三轮车却不翼而飞,地面空荡荡的,瘆人。我操你奶奶,我操你祖奶奶,大林拎着刀一边骂,一边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追,每两栋楼之间都有一条胡同,往里瞅,像墨泼一样黑。他跑过许多条胡同,好像每条胡同里都有他的大三轮,但是他又没有办法钻进去,不是恐惧,而是因为他不确定到底是哪条胡同,又觉得小偷还是顺着街道跑了,他只有往前撵,不停地往前撵。风一口口灌进他的嘴里,刮过他肌肤,他停了下来,弯腰,两手拄着膝盖,大口地喘着粗气。发热的身体,被冷风一吹,汗毛一根根竖起来。他想到宝荣和孩子有危险怎么办?小偷往相反的方向跑怎么办?也许现在他的老伙伴——他的福田——已经被出手了,或者被拆得七零八落了。他抬头往楼上环顾一圈,也许小偷的同党就隐在上面某个漆黑的窗口看着他掩嘴偷笑呢,甚至朝他吐口唾沫也不一定。大林哀伤地往回跑。真舍不得那辆朝夕相伴的大三轮,虽然旧,但零件都是新换的。早就听说有偷车党,他买拇指粗的钢丝绳一头拴车上,一头穿过防盗窗的栏杆系在房间里的主体墙柱上,扬扬自得地想,你不是能耐吗,我绑房子上看你怎么偷,而在偷车党看来这举动无异于小孩儿掩耳盗铃般可笑。

宝荣也惊醒了,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正坐在床上玩手机,大林看见她和孩子都安然无恙,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他有气无力地一头扎在床上说,媳妇,咱家车丢了,我出去追没追上,再买新的这个月就白干了,不买又没办法送货。宝荣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她拍下大林乱糟糟的头发,拿起手机说,别上火,看我不在朋友圈骂死这个挨千刀的,诅咒他生孩子没屁眼。大林一头垂下去,拿起枕头堵住耳朵。

才几天的工夫,市场就冷清了许多。“面条”媳妇要生产,就去市场办公室,重租了一间稍大的房子,各方面条件都好,房租也不算贵。对面“咸菜”搬去别的市场了,大林原以为走之前会打声招呼,谁知道早晨摆摊的时候,只看见空荡荡的小铁架“房子”孤零零地立着,过两天连它也被移走了。“馒头”家的大爷大娘,卖完馒头,就深居简出的,根本见不着面。就连豆腐大哥也嫌市场萧条,只在这边做完豆腐就推去别的地方卖,晚上搬新楼去住,就等着这边房子到期彻底走人。还有许多不认识但是面熟的商贩,都搬走了,来逛市场的人更少了。从前密密匝匝、位置难求、摩肩接踵的市场,就像农村遭遇霜降的秋天,从生机盎然一下子变得满目凋零。

大林被饭店叫去换货,说是肉太瘦炖酸菜没有味儿。大林坐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去,又听老板骂儿子似的训斥他。他手里拎着被刀划得面目全非的肉,一个劲地点头说是是是。他知道老板的意思,却没法先给人家断货,那样老板势必在账目上抹钱,而他每天一颗汗珠摔八瓣挣的就是被抹的那点零头钱。回去的路上,大林看着用手指都能数过来的、仅剩的摊位和寥寥的路人,老板羞辱他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就连服务员都躲在门后交头接耳地偷笑。他攥紧手里的肉,胳膊用力地在空气中画了两个圈,“啪”的一声,把手里的肉摔在垃圾桶的铁壁上,弹起来落在桶外的垃圾上。

宝荣扯过毯子裹在孩子光屁股上,头也没回地走了。

手机响了。房东说,这个季度到期了还续租不?

大林的身子失去了平衡,墙壁、房顶、拉门,还有铝合金窗户,都在不停地旋转。他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话,只听见电话里气急败坏地喊,你说话呀,喂,喂喂,你哑巴啦,说话呀,到底还租不租?大林捏着发紧的喉咙,使出全身力气终于对着电话吼了一嗓子,我他妈的不知道。他觉得好烦,把电话用力地摔出去,砸坏了门玻璃,然后是电池滚落在地的声音。有风从玻璃的碎裂处吹进来,大林躺在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大林出了门。回来时,秋风在楼与楼之间横冲直撞,把晾衣绳上的胸罩、裤头高高掀起,像一面面迎风招展、猎猎作响的旗帜,堆满杂物的小阳台缝隙里,挤着老气横秋的月季和蝴蝶兰,枯枝败叶萧条得让人喘不上气。街角并排摆着五六个大垃圾桶,垃圾堆在地上、挂在桶壁上,散发一阵阵恶臭。一个七十多岁身体单薄的老头,伏在桶沿上,手里攥根小木棍在里面翻来搅去。大林躲开路中间的狗屎,瞥一眼全神贯注翻垃圾的老头,他好像是附近的孤寡老人,每月靠几百元低保勉强度日,有人看见他深更半夜捉流浪猫炖了吃。这么想过,像有团脏兮兮的东西堵在大林心口窝,他现在走路也挺不起腰杆了,胖墩墩的屁股变得特别沉重,身后有出租车摁响喇叭,像怒气冲冲的汉子发着脾气。大林的耳朵被噪声刺得发木,但他仍然不急不躁地匀步前行。有能耐你就撞,死了反倒享福了,还能给老婆孩子留点硬通货,值。

喇叭声只好偃旗息鼓。大林来到自己的摊位,把几根铁棍拼装完,上面搭上案板,一个冲劲把猪肉爿子摔在上面,开始重复每天的劳动,剔肉。老李的活儿调到了早晨,他冲大林竖大拇指说,爷们儿真能干,好样的!大林边熟练地切肉,边说,熬着呗,熬到头就好了。老李问,啥叫熬到头?大林挠挠脑袋也说不清,回头隔着玻璃,瞄了一眼前几天刚被哄回来的老婆正搂着孩子香甜地睡着。他眯缝着三角眼,冲老李嘿嘿地笑着,俺愿意这么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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