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送别地理:古人喜欢在哪说再见

2019-12-04 06:05刘小草郑泽浩
华声 2019年10期
关键词:南浦歧路阳关

刘小草 郑泽浩

离别是心理距离的变化,更是地理方位的变动。幅员辽阔的中国,在现代交通体系建立之前的古代,大大小小的山川河流间,究竟铭记过哪些令人无法忘记的别离?

“西出阳关无故人”

“渭城朝雨泪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如果说送别诗能评出个“第一”,非王维的《送元二使安西》莫属。元二奉朝廷之命去往安西都护府(今新疆库车),王维到渭城为之饯行。

这首诗经谱曲,改名《阳关三叠》,后又编入乐府,成为饯别名曲,历代广为流传。

阳关是汉武帝开河西四郡时建立的两座关口之一,位于甘肃省敦煌市西南,是交通枢纽,更是军事要塞。据统计,《全唐诗》中,与“阳关”有关的诗篇共46首。唐人对“阳关”反复吟咏,“阳关”一词除了是地理意义上的关隘,又成为心理上的一重关卡。阳关之内,尚为故王,阳关之外,便是异域。

駐扎边塞的诗人,最爱描摹“阳关”,尤其是岑参,其诗中凡提及阳关者,几乎都寄托着思乡之情:“终日风与雪,连天沙复山。二年领公事,两度过阳关。”(《寄宇文判官》)“愁里难消日,归期尚隔年。阳关万里梦,知处杜陵田。”(《过酒泉忆杜陵别业》)

送别诗中的阳关,常常与“绝域”“尽天”等意向并行,如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绝城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刘长卿《送婓四判官赴河西军试》:“阳关望尽天,洮水令人愁。”

这些诗句构成了中国人对于“阳关”的集体想象——人烟稀少的天之尽头。在那里,友人远去的背影是孤独而萧瑟的,边地的厉风裹挟着黄土、风尘、沙砾,从字里行间扑面袭来。

王维的“三叠”,到了李清照这里,变成回环往复,心有千千结的“四叠”。

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秋天,丈夫赵明诚出守莱州,李清照次年才与之团聚,途中行至昌乐,突遇大雨,夜宿旅店中,念及丈夫与家中姊妹,寂寞凄苦中写下这首《蝶恋花·泪湿罗衣脂粉满》。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对于离别之人来说,阳关在此已退却地理含义,而是充满哀伤与孤独的背景音。

在水一方:“送美人兮南浦”

在南方,送别总与水有关。

在江苏,王昌龄被贬为江宁(今江苏南京)县丞,登芙蓉楼远眺长江,一再向故人剖白心迹:“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芙蓉楼送辛渐》)

同样可以眺望长江,湖北的黄鹤楼因为“诗仙”而名垂千古。李白送孟浩然至长江边,看轻舟已逝,想象扬州的繁华:“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在浙江,为林子方送行的杨万里,留下关于西湖六月胜景的美好记忆:“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

在江西,被贬为江州司马的白居易“浔阳江头夜送客”,遇琵琶女引为知己,在人生的转折点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琵琶行》)

在安徽,李白登临宣州谢眺楼送别李云,尽管人生的愤懑不如意如“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却选择以不羁而自信的态度应对“弃我去者”与“乱我心者”(《宣州谢胱楼饯别校书叔云》)。在泾县桃花潭边,他也曾致谢友人踏歌送行:“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赠汪伦》)再向前追溯,屈原在短暂的一生中,屡遭放逐,游历过长江、洞庭湖、沅水、湘水,多在江河湖海之畔行吟。在他歌咏河神的《九歌·河伯》中,诞生了“南浦”这一送别的经典意象: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登昆仑兮四望,心飞扬兮浩荡;日将暮兮怅忘归,惟极浦兮寤怀;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珠宫;灵伺惟兮水中;乘白鼋兮逐文鱼。与女游兮河之渚,流澌纷兮将来下;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鳞鳞兮媵予。

《河伯》一般认为是祭歌,写的却是河伯与美人相恋。二人在“南浦”分别,波涛滚滚、鱼群结队来迎。南浦,即南面的水边。南方地区江河湖海众多,舟船是唯一便捷的交通工具。南方临水送别处,几乎处处是“南浦”。

屈原之后,也有不少诗词写南浦送别,白居易的《南浦别》,惆怅而洒脱:“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及至宋朝,“南浦”的伤别显得更为细腻。柳永在“南浦”与妻子话别,“兰舟凝滞,看看送行南浦”,二人悲从中来,涕泪横流,“梨花一枝春带雨”,悲叹世间“算人生,悲莫悲于轻别”(《倾杯·离宴殷勤》)。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相较于南方的诗意和细腻,北方地区的送别显得更为萧瑟苍凉。

在河北,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易水歌》)。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在易水旁与太子丹诀别,是历史上对忠义与反抗的经典咏叹。

在河南,高适安慰友人“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别董大》)。曹植则因曹彰暴死、曹丕手足相残而百感交集,“愤而成篇”写下“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赠白马王彪》)

在山东,最经典的送别属于唐诗的两座“高峰”。唐玄宗天宝四年(公元745年)山东曲阜东石门一处小酒馆里,两位诗人临别对酌。

一位是已过不惑之年的李白,被玄宗赐金放还。另一位是刚过而立的杜甫,屡试未中。两位诗人在人生失意的路口相遇了。他们泛舟泗水,也在徂徕山见证过海天一色的盛景,二人“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

席间,李白为杜甫写下了“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之句(《鲁郡东石门送杜二甫》),却未料想一语成谶。一人失意漫游,一人穷困潦倒,终其一生,再不复见。

十几年后,经历过安史之乱的杜甫拜访老友,惊呼“访旧半为鬼”,感叹“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赠卫八处士》)。同年(公元759年),他在华州作“三吏三别”,字里行间全是世态炎凉:“人生有离合”“此去必不归”(《垂老别》)。

北方广阔的平原地区,陆路交通远比水路发达,车马替代舟船,送别的诗歌中,反复出现的多是与路有关的意象:比如“歧路”与“离亭”。

站在人生的分别路口,有人泪满衣襟:“歧路相逢无可赠,老年空有泪沾衣。”(刘长卿《青溪口送人归岳州》)“忽此嗟岐路,还令泣素丝。”(韦应物《送李二归楚州》)

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却选择潇洒挥手,送上祝福: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在分别的岔路口,大可不必悲哀,故人归去,友谊长存。歧路上一处处驿站、长亭,寄托着送别者的思念。

秦汉时期,自两京始,在车马所行的官道两旁,已经开始设置邮、亭、驿。驿站路上十里一亭,负责为信使提供馆舍、给养等服务。

长亭视野开阔,正是送别的好去处,送行者可以目送行人,直到对方消失在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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