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的摩登时代

2019-12-09 02:02张伟东
椰城 2019年11期
关键词:老高

张伟东

1

那些年,高加索在我们乡下小镇的中学里出尽了风头。他学港台电影里男明星的样子,给自己烫了个狮子头,鼻梁上卡一副遮光养目的麦克镜,上身穿一件紧身的花格子衬衫,领口往下的两枚扣子弹开,故意露出一块清白的小胸脯。高加索下身穿的那条水磨蓝牛仔裤款式也相当别致,膝盖往下的裤腿变得越来越肥,肥到裤脚就形成一个喇叭筒了,直直地垂到脚面子上。这种新潮打扮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大都会里曾经风靡一时,年轻人热衷于追求时尚,觉得这样穿很拉风。可是在我们乡下小镇的中学里,老师极度反感同学们跟风赶时髦。而高加索偏偏特立独行,喇叭裤把他的屁股蛋子兜得滴溜圆,尤其是他那颗打了发蜡的狮子头,在日头底下熠熠生辉。上间操课的时候,教导主任双手放在背后交叉握着,阴着脸站在水泥台子上,当着全校师生的面,郑重其事地训话:“高加索同学败坏了我们校园的风气,他就是一条臭鱼!我们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

教导主任的训话铿锵有力,吐出的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像一颗颗马掌钉似的,深深地扎进同学们脚下踩着的那片土地里。众目睽睽之下,高加索就大摇大摆地从队列里晃悠出来,嘴里吹响欢快悦耳的口哨,回到教室里,把书本往帆布书包里随便一塞,往肩膀上一搭,桀骜不驯地走出了教室。在校舍的转角处,他摸过一辆单车,潇洒地一骗腿,蹬起车子朝校园外疾驰而去。突然,赵小娥从教室里颠颠地跑出来,她手里举着一支自来水笔,一边跑一边喊高加索的名字。高加索走得匆忙,又将自己的钢笔落在课桌上了。听见同桌赵小娥在喊他,高加索搂了一下刹车,回头摆了摆手,示意赵小娥替他保管好那支钢笔。高加索的平衡能力有点超乎寻常,操控单车就像杂技团里的杂技演员一样驾轻就熟,在那条颠簸不平的砂土路面上,他也可以轻轻松松地大撒把,想直行车子就能直行,想拐弯车子就会拐弯,简直神了!高加索耍酷的样子,吸引了好几个花痴女生朝他那边张望,一张张灿若桃花的脸蛋凑在一起,嘴里情不自禁地发出夸张的尖叫声:“哇哦,哇哦……”

“起什么哄?都给我滚回教室里上课去!”教导主任怒斥完那几个女学生,抻脖朝校门口大声地吼道:“高加索,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为了整顿校风校纪,教导主任下了狠茬子。次日早上,高加索还没露面,他的口哨声就已经响彻云霄了。听到口哨声越来越近了,教导主任像老鹰捉小鸡似的,从校园大门垛子的暗影里猛扑出来,手里挥舞着一把大剪刀。高加索突然一个近身,使了个擒拿手,一扭一别一压,就夺下了教导主任手里的大剪刀。高加索眯起小眼睛坏笑了一下,然后把大剪刀伸到教导主任的头顶上好一顿咔嚓。教导主任年轻时就脱发,还不到五十,就已经脱得一塌糊涂了,只剩下稀了吧蹬的那么几绺儿,每天早上要先沾了水,然后照着镜子一丝不苟地抿开,将将巴巴能笼罩住他地中海式的脑瓜顶。眼下,那几绺金贵的发丝怕是保不住了,教导主任有些绝望地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秃瓢一样的脑袋。这戏剧性的一幕,让几个围观的女生看到了,她们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嘘声。嘘声让教导主任颜面扫地。赵小娥躲在那几个女生的身后,窥视着高加索出格的举动,心中暗暗替他捏了一把汗。

赵小娥对高加索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高加索这次玩得有些过火了,他大逆不道的行为很快就产生了一个不可逆转的后果。为严肃校规校纪,学校很快张贴出了一张通告,给予高加索同学开除学籍的处分。辍学以后,高加索每天就在社会上游荡着,也不敢回家,因为他害怕他爹知情后会暴揍他。那一天,在小镇公共汽车站的站前小广场上,赵小娥无意中瞥见了高加索。她想上前跟高加索打个招呼,主要是想劝他早点回家,因为这些天,他爹老高头撒开了人马,找儿子都快找疯了。还没等赵小娥靠前,高加索已经迎面走过来了。高加索走上去不由分说,一把就捏住了赵小娥的一只手,并用威吓的眼神看着她,语气冷酷地说:“你给我听好了,见着我爹我娘,千万不要说在这里见到过我!记住没?”

赵小娥弱弱地“嗯”了一声。她发现高加索的嘴唇周围拱出了一圈毛茸茸的髭须,喉结上的那块软骨也鼓凸着。她害怕高加索,一害怕就忘记自己想要表达什么了。发现赵小娥的眼睛湿了,高加索才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孩是如此地柔弱,他才慢慢地撒开了手。松手的瞬间,他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赵小娥,发现赵小娥的脸蛋虽说不怎么漂亮,但是却长了一双十分标致的手,纤纤十指,恰似植物初生的叶芽一般,细巧而柔美。赵小娥怯怯地将那只手缩到后面去,打背包里摸出来一支钢笔。高加索打眼一瞅,那显然是他的东西。他朝赵小娥歉意地笑了笑,说:“我不读书了,要它也没啥用,你学习比我好,留着用吧,权当留个纪念。”

赵小娥把那支钢笔捏在手里,嘴角蠕动了两下,她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有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高加索哪里知道,赵小娥的书也念不下去了,因为她的母亲病倒了,前两天上大医院做了一次检查,医生说她母亲得了再生性障碍贫血症,家里就只有她这么一个闺女,她得辍学回家去照顾母亲……

忽然,一个年纪和高加索相仿的小伙子从后面走过来,伸手拍了拍高加索的肩膀,催促说:“车要開了,抓紧走吧,磨叽啥呢?”高加索转回身,冲那个小伙子说:“三郎,你先去车上等,我去买点吃的,随后就来。”

站前的路边上,有小商贩摆的水果摊儿。高加索跑过去买了一兜水果拎回来,塞到赵小娥手里,他什么也没有说,掉头就跑了。赵小娥怔了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等她想把水果还回去的时候,汽车已经开走了……

2

三年后的春天,小镇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青年。他留着长鬓角和浓黑的两撇小胡子,鼻梁骨上卡着一副风镜,身上裹一件黑色机车皮夹克,领子边上镶的全是银亮的铆钉,皮夹克里面贴身穿着一件印花T恤,下身蹬一条仿旧的牛仔裤,裤子的膝盖上破了好几个洞。他脚上穿的是一双三接头的皮鞋,鞋跟很高很大,鞋钉又多又夸张。他胯下骑着一辆朱漆闪闪的幸福250B型大摩托。他将摩托车原地兜了个圈,打了个漂亮的漂移,猛地一搂刹车,伴随着响亮刺耳的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摩托车的两个轮子戛然而止。

赶集的赵小娥打旁边路过,刚好赶上骑摩托车的时尚青年把风镜摘了。赵小娥一眼就认出了那个时尚青年不是别人,正是高加索。赵小娥没有贸然上前打招呼,而是急忙跑回去给老高头通风报信去了。赵小娥前脚刚离开,高加索就让镇里的几个小流氓给围上了。一个头发染得焦黄的小子歪着脖子瞅着高加索,挑衅道:“喂,你小子挺牛逼呀,报个号呗?”

高加索甩了甩他一头狂野不羁的泡面长发,把摘下来的风镜腿折回去,慢条斯理地顺进皮夹克的上衣兜里,然后看着小黄毛说:“爷叫高加索,打小就是在这疙瘩混大的,才走了三年,你们就不认得爷了?”

高加索的话音未落,一个人高马大的刺青男挺身站出来,把小黄毛扒拉到他身后去。刺青男显然是他们的老大。刺青男十分不屑地打量高加索两眼,然后就憋不住地笑出声来,说:“我操,高加索,叫啥不好,非叫条狗的名字!”刺青男伸直一只胳膊,手掌向下,朝高加索勾了勾,说:“嗨嗨嗨,别跟老子耍酷,有种你下车呀?”高加索淡然一笑,说:“爷骑在车上就能陪你玩儿,信不?”

刺青男抡起沙包般大的拳头,朝高加索的鼻梁骨砸过去。高加索的头稍稍一偏,刺青男的拳头就打空了。高加索缠住他的手腕子,顺势轻轻一带,刺青男便失去了重心,身子扑过摩托车去,“扑通”一声,窝地上就爬不起来了。跟班的几个小流氓一窝蜂似的扑上去,高加索骑在摩托车上还是没下来,只见他两只手撑住车把,做了个漂亮的托马斯全旋,噼啪噼啪地就把那几个小流氓全撂倒了。刺青男没见过这么邪乎的身手,朝高加索拱手作揖后,带上他的几个小兄弟,灰溜溜地走掉了。几个小流氓前脚刚刚离开,后脚赵小娥就把高加索的爹引过来了。老高头拨开人群,不由分说,上去就抽了高加索两个大耳刮子。老高头还要接着打,赵小娥就挡在中间把他们爷俩给分开了。看热闹的人不愿意散开,赵小娥扫了一眼众人,说:“大伙就别看热闹了,这位老人家是高加索的爹,哪有儿子不怕爹的?”

3

高加索的那辆幸福250B型大摩托往家门口一停,不亚于一台高级小跑车。左邻右舍的姑娘们都喜欢搭高加索的大摩托出去兜风。其实很多时候,外面根本就没有风,柳树梢儿一律静静地垂着,纹丝不动。兜风,兜风,原来那些风全是兜出来的。只要一坐上高加索的大摩托,姑娘们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如风一样自由了。高加索架脚一踹,摩托车马达突突地响,姑娘的心也就跟着突突上了。摩托车尾部的排气管子里喷出来汽油燃烧的味道很好闻,那是都市里柏油马路上才有的味道。摩托车憋足了马力,“噌”的一下,如离弦的箭一般弹射出去,后座上的姑娘就把高加索的公狗腰搂得更紧了。

在家里还没待上半年,高加索突然又要走了。身边那么多漂亮的姑娘围着他,都拴不住他那颗躁动的心。可是,赵小娥怎么也没想到,高加索临走前一天,居然主动去找了她,还骑摩托车带她出去兜风了。高加索把赵小娥带进县城里的一家金店,选了一只好看的玉镯子给她戴上。那是一只价格不菲的玉镯子,看上去质地细腻,水润光泽,晶莹剔透中带着娇艳欲滴的翠。从县城里回来的一路上,高加索的摩托车骑得缓慢。赵小娥特别想知道这些年,高加索在外面干了些什么,他兜里哪来那么多的钞票,他穿名牌,骑摩托车,还送她那么贵重的玉手镯。高加索倒也没有隐瞒,跟赵小娥讲了他颇具传奇色彩的一段经历。

那些年,高加索跟三郎主要跑了两个地方,一个是河南,一个是吉林。他和三郎先去了河南,在嵩山少林寺里认了一个师傅,学了一年多的功夫。之后,他俩就下了山,去了吉林,在长春电影制片厂里当起了群众演员,在片场跑起了龙套。有一次,拍的是部警匪片,有一场激烈的追逐戏,需要男主角从五楼的一个窗口一跃而下,光直不楞登地跳下去还不成,按照导演的要求,还要有漂亮的翻跟头动作才行。当时没有人敢做主角的替身,高加索毛遂自荐,说他可以试试,导演听说他在少林寺里练过功夫,就让他试了。

赵小娥问:“你真的跳啦?没摔伤吧?”高加索说:“没摔伤,之后我就进了特技队,成了一名武替。”赵小娥问:“啥是武替?”高加索说:“武替就是拍一些主角不能完成的武打镜头和高难度动作。”赵小娥问:“那岂不是很危险?”高加索说:“危险是在所难免的,我们特技队里的人,有摔断胳膊的,有摔折腿的,还有比我更厉害的呢,从八楼上往下翻跟头,落地就摔成植物人了!”赵小娥说:“那你还争着抢着做武替,图个啥?”高加索说:“图日后能成为大明星呗!”赵小娥问:“那你这次回长春,还是继续做武替吗?”高加索“嗯”了一声。赵小娥又问:“如果哪一天,你爹你娘捎信让你回来相亲,你愿意回来么?”高加索说:“当然愿意,外边的姑娘都靠不住……”

高加索离开没多久,小镇上就传出来一些风言风语,说高加索压根就不是什么武替,他是在长春混了黑社会。风言风语很快就吹进了赵小娥的耳朵里,也吹进了老高头的耳朵里。老高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在外头混了黑社会,赵小娥更加不信。为了弄明白事情的真相,赵小娥陪老高头坐上火车,心急火燎地奔长春的方向去了。

到了长春,下了火车,几经周折,赵小娥和老高头找到了电影厂的特技队,但是并没有见到高加索。仔细打听才知道,高加索和三郎的确曾经在这里做过武替。那个三郎还真是货真价实的拼命三郎,他在一次爆破戏里出了意外,毁了容,说是要出国整容,手术费很昂贵,三郎掏不起钱。高加索私下里向长春黑帮社团开设的一家信贷公司借了一大笔印子钱,拿着印子钱陪三郎去了趟韩国。没想到三郎在首尔整容失败了,钱也都打了水漂。高加索本打算在當地找个好一点的律师替三郎打一场官司。可是他心里也清楚,这种官司打起来会很耗时间,何况又是在人家的地界上,人地两生的,官司打得赢打不赢还另说。三郎最后咬咬牙说:“抓紧回国,咱不能把饭碗丢了,官司不打了,自认倒霉吧!”

高加索和三郎风尘仆仆地回国了,可惜还是没能保住自己的饭碗。鉴于三郎的伤势,无法再继续做武替这一行了,无奈之下,三郎只好硬着头皮离开了特技队。三郎的心情不好,高加索就陪他到片厂附近的一家小酒吧里借酒消愁。三郎喝多了,胳膊肘拐掉了立在台面上的一个酒瓶子。酒瓶子骨碌到地上,砸到了一位客人的脚,结果引来一帮人找他们的麻烦。三郎心里正有火没地儿撒,一言不合,就和人家动起了手。高加索二话不说,冲上去就帮着三郎打起架来了。那个放高利贷的社团早有眼线暗中盯上了高加索和三郎。对方的七八个人,很快就被赤手空拳的高加索和三郎撂倒在酒吧间里爬不起来了。发现高加索和三郎的身手不错,黑帮社团的线人就将他俩招进了社团,让他们去给黑帮的大佬卖命……

从特技队里出来,赵小娥跟着老高头在长春城里四处奔走,继续打听高加索的下落,结果都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们不得不找到了当地的派出所寻求帮助。赵小娥跟办案的民警说:“高加索被坏人骗进了你们当地的黑帮,请你们警察出面,去黑帮里把高加索解救出来吧。”办案的民警一听,当时就不高兴了,很严肃地对赵小娥说:“现在是法治社会,哪来的黑帮?你是不是警匪片看多了?”老高头摸了摸钱口袋,身上带的盘缠花得也差不多了,最后把心一横,叹了口气说:“听天由命吧。小娥,咱不找了,咱回家!”

4

高加索和三郎参与的涉黑集团干的全是黑市勾当,主要是通过对俄开放的沿边口岸,跨境走私毒品和枪支弹药。在一次交易中不慎走漏了风声,被警方的一个线人给举报了。警察逮住了两个毒贩子,之后顺藤摸瓜,把社团的老窝给端了。三郎落到了警方的手里,那天,高加索出去给大伙儿打盒饭,侥幸成为了一条漏网之鱼。警察以争取给三郎减刑为诱饵,让三郎把高加索供出来,三郎讲义气,只字未提,咬牙扛到了最后。等严打的风头过去了,在外边东躲西藏的高加索就有点想家了。

一天下午,老高头正躺在自家土炕的凉席上睡午觉的时候,高加索突然推门进来了。他喊了一声“爹”,然后“咕咚”一下就跪地上了。老高头霍地翻身坐起来,第一个反应就是把一根木头拐杖摸手里,朝儿子的脑袋上抡去。老高头越打越气,越气越打,狠狠地几拐杖下去,高加索的脑门子上就见了血溜子。老高头心里瞬间软了一下,把举起来的拐杖停顿在半空中,可还是气不过呀,咬咬牙,又一棍子砸下来。这节骨眼上,赵小娥闪身进来,一头就扑过去了,拿自己的身体护住了高加索的脑袋。结果这一闷棍重重地落在了赵小娥的头上。赵小娥感觉眼前突然一片黑,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她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老高家的那铺土炕上,头上裹着一圈纱布。老高头看着赵小娥,说:“对不起啊小娥,叔是要教训那个小兔崽子的,没承想一棍子把你给打晕了!”老太太也看着赵小娥,说:“傻闺女,你咋就知道拼命护着高加索那个混小子呢?”赵小娥盯着自己右手腕上戴的那只玉镯子,说:“俺喜欢他,俺要嫁给他……”

老太太搁心里一琢磨,这样一来倒也蛮好的,有赵小娥管着,高加索就不会再跑出去惹是生非了。赵小娥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她的眼睛也小,颧骨也高,皮肤也黑。高加索没有嫌弃她,心甘情愿地就把她给娶过门了。俩人之间的感情,既说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反正就是平平淡淡地过日子吧。过了不到一年的光景,赵小娥就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生了娃,赵小娥心里就踏实多了,她以为有了孩子就多了一条拴紧男人的绳。可是,她想错了。就在孩子满月的当天晚上,高加索说:“别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拴住我,我想走,没人拦得住。”赵小娥扑过去,跪地上,死死地抱住高加索的大腿。

“小娥,我不会种地,也过不惯农村这种日子,我想进城去,我想找活干,给人家打工也行,”高加索说,“等我在城里立住脚了,就回来接你跟孩子进城……”赵小娥嘤嘤地说:“你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当然是真心话,如果骗你,我遭天打五雷轰!”高加索指了指棚杆上的吊灯,发了一个毒誓。第二天早上,赵小娥就放他走了。

高加索这一走,又是三年没有音讯。苦了赵小娥,既要照顾孩子,又要下田间干农活。外面的女人一看到赵小娥,就会在背后议论。有的说:“三年了,高加索怕是不会回来了。”有的说:“没准高加索在城里又找了女人,早就过上了。”有的说:“没准高加索让公安抓了,进了笆篱子呢。”还有的叹气说:“唉,也就是赵小娥死心眼,天天这样守活寡。”

可是,不管外边的人说什么,赵小娥还是一心一意地等高加索回来。皇天不负有心人。当赵小娥快要把一双眼睛望穿的时候,高加索真的开着一辆红色小轿车回来了。那是俄罗斯产的“拉达”小轿车,在对俄开放的边境城市里,那就是极普通的一种小轿车,当地人都买它开出租。可是,小镇上的老百姓没见过这种小轿车,以为高加索在城里发达了呢。

5

赵小娥终究是个笨女人,进城好久才发现端倪。原来高加索在城里早就和一个女人好上了,那个女人看上去比她年轻好多,也比她漂亮好多。赵小娥隐忍于心,不闻不问,就假装不知道。赵小娥的日子,每天就这样平淡地过着。平淡的日子里,总还有那么快乐的一个晚上让她期待着。每个礼拜天的傍晚,不管外面刮风还是下雨,高加索都会准时准点回来,守着她跟孩子吃上一顿团圆饭。对于赵小娥来说,似乎只有礼拜天这个日子还算有点盼头。边城里有一所俄罗斯人建的小教堂,叫圣·尼古拉教堂。赵小娥发现,城里有好多的家庭妇女都是洋教徒。一到周六和周日,她们就会成群结队地跑到圣·尼古拉教堂里做礼拜。赵小娥也跟着她们去教堂里做祷告,还跟着唱诗班一起诵唱《圣经》。

一个礼拜六的早上,赵小娥去教堂里做完礼拜,就去了教堂附近的菜市场,买了高加索平时最喜欢吃的鲫鱼和牛肉,提拎回来,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了小半天。傍晚时分,赵小娥把饭菜都做好了,七碟八碗地摆上桌,左等右盼,就是不见高加索回来。孩子等餓了,就让孩子先吃,孩子吃完饭就睡着了。她等到了半夜,饭菜都凉透了,也听不到开门声。

赵小娥守着家里的座机,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高加索的手机,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她把凉透的饭菜又放进锅里热,躺下了,又睡不着,就索性起来去洗白天泡在大盆里的那些脏衣服。搓衣服的时候,她忘了把右手腕上戴的那只玉镯子摘下来了,突然听到一声脆响,玉镯子磕在了盆沿上,瞬间就断成了三截骨。赵小娥隐隐地感觉这不是个好兆头。遵照常例,高加索即使不回来过夜,也是会提前往家里挂个电话的。事实上,她偷偷地跟踪过高加索好多次了,她知道那个女人在哪里住着。犹豫了好久,赵小娥决定去那个女人家里走一趟,为的不是捉奸在床,她就是想去那个女人家里,瞅瞅高加索到底在不在她那儿。哪怕是真的见到自己男人和那个女人躺在一个被窝里睡着,她也不会太难过。就算敲不开那个女人的房门,她站在门外边,能听到高加索跟她吭一声也好,至少让她知道他是安全的。

赵小娥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家,门铃也摁了,没有人应答,她又拿手在门上敲了好半天,也不见有人来开门。赵小娥就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可能两个人去酒店里开房了也说不定呢。赵小娥回家又等了三天,这期间她不停地拨打高加索的手机,手机还是一直处于关机状态。直觉告诉赵小娥,高加索肯定是出事了,否则不可能这么多天不回家,手机也不开。赵小娥果断地去派出所报了案。第二天,大清早的,就有几个警察找上门来了,表情凝重地告诉赵小娥说:“我们已经找到高加索了,不过……”赵小娥睜大眼睛问:“他是不是在外面犯事了?”警察说:“不是犯事了,是出事了!”赵小娥紧张地问:“我丈夫他到底出了啥事了?”警察说:“在一个小区附近的马葫芦井里,我们找到了高加索的尸体……”

原来,那个马葫芦井并不是高加索被害的第一现场,第一现场应该是在那个女人家里的床上。警察调查发现,那个女人是个有夫之妇,她老公是开发包公司的,常年在境外活动,跟俄罗斯的黑社会有些瓜葛。老公不怎么在家,那个女人耐不住寂寞,偶然一次,在酒吧里勾搭上了高加索,从此,俩人就黏糊到一起去了。高加索总是趁那个男人出国的时候去睡他的女人。为了以防不测,高加索把一支手枪压在那个女人的枕头底下,一听到房门外有脚步声或是有陌生人来敲门,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把手伸到那个女人的枕头底下去摸那把手枪。

那个晚上,高加索和小情人抱在一起滚床单的时候,小情人的老公像个午夜幽灵似的,悄默声地就进来了。屋里的灯突然就亮了,高加索迅速地将手伸到女人的枕头底下一摸,结果什么也没有摸到。这时候,站在门口的那个男人朝高加索狰狞地笑了笑,说:“高加索,不用摸了,你的枪在我手里。”高加索愣了一下,扫了一眼身边的女人,女人把身体裹在被单里,在不停地打着哆嗦。高加索用眼神询问女人,女人勾下头,不敢再看高加索的眼睛。高加索知道自己是被这两口子给算计了。当然,高加索也猜到了,这女人是在她老公的逼迫下才这样做的。这个当口,说啥都晚了,那个男人已经把枪口对准了来不及穿衣服的高加索。可是高加索并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畏惧的意思。

那个男人端着枪,迟迟没有扣动扳机,他心里非常清楚,是自己的女人红杏出墙了,为了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开枪他觉得不值。他不为别的,就是希望高加索能当面跪下,给他认个错就算了。没想到高加索一点不服软,还跟他叫板,那个男人一冲动就扣动了扳机。中枪后的高加索并没有死,而是躺在床上抽搐。开枪的男人害怕高加索再活过来,便下了狠心,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掏刀子挑了高加索的手筋和脚筋,然后把高加索拿被子卷了扛出门去,趁着夜色,扔进小区附近的一个马葫芦井里。盖好了井盖子,准备离开时,隐隐约约听到井底下传来一些动静。男人担心高加索会爬上来,他又打开了井盖子,瞅瞅不远处有一堆石头,就用那堆石头填死了井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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