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音韵学初学笔记(中)

2019-12-10 09:22王小盾阎莎莎
古典文学知识 2019年6期
关键词:中古上古元音

王小盾 阎莎莎

1988年7月24日下午4:30,我到达上海公平路码头,正式结束了紧张而充实的音韵学之旅。五十来天的记忆,从此和这本笔记本一起,被我存进了一个小抽屉。我不常打开它,那些宝贵的知识便逐渐蒙上灰尘,随时光销蚀。今天,当我重读这份笔记的时候,不免感到陌生,因而也感到痛惜。不过,根据这份笔记,我毕竟可以总结出以下几条音韵学教学经验。

第一条经验是从中古音入手。最初半个多月,我们实践的就是这条经验。这一做法和清儒依据《诗》韵、谐声资料而进行的上古音研究不同,乃反映了高本汉以来的新认识。选择中古音的理由主要有四条:其一,在隋唐之际,出现了《切韵》、《经典释文》等语言学典籍。它们对中古汉语的声、韵、调作了清楚的分类。依靠这些资料考察古音,才能得到比较准确的知识。其二,中古发生过几次大规模的移民运动,造成了复杂的方言现象。这些方言的文读音与中古音紧密对应,为构拟中古音提供了切实的依据。其三,中古时期,中原文化呈现强劲的传播态势。汉字读音流传至日本、越南、朝鲜,同样保持了与中古音的紧密对应。其四,佛经翻译始于东汉,盛于南北朝至唐代,为考察中古音提供了丰富的梵汉对音资料。总之,汉语音韵学教学应该以中古音为纲领。这不仅因为中古音有丰富的资源遗存,而且因为中古音有特殊的历史地位,即上承上古语音、下启近代语音的地位。

同以上情况相联系,《切韵》的性质问题是汉语音韵学的关键问题。现在,学术界基本上接受周祖谟先生《切韵性质和它的音系基础》(1963)一文所表达的意见,认为《切韵》的音系基础是一个文学语言语音系统,这一系统是从公元6世纪以前金陵、洛下读书音中折中出来的。也就是说,要理解《切韵》的功能,就要理解古代“雅言”“通语”同方言的关系,理解古代教育的意义,也理解洛阳在语音学中的地位。我们知道,早在夏商时期,洛阳一带就是中华民族的活动中心。到周代,洛阳被周公建为东都。后来平王东迁,洛阳进一步成为各诸侯国朝聘会盟之所。洛阳王室语言遂成为周代的“雅言”。东汉定都洛阳,当时儒生郑玄、许慎等所作的经典音注,也依据洛阳太学的标准音,于是有“洛生咏”一说。晋室南迁以后,洛阳话成为金陵政权的行政用语和教育用语。所以唐李涪《刊误》说:“凡中原音切,莫过东都。”宋陆游《老学庵笔记》说:“中原惟洛阳得天地之中,语音最正。”

以上情况说明什么呢?首先说明,汉语音韵学研究主体上是关于汉语通用语的研究。这门学问不仅属于语言学,而且属于历史学。其次说明,汉语音韵学的现代方法是历史比较法与历史层次分析法。历史比较法来自语言谱系分化理论,主张通过多种方言或亲属语言之间的差别来探索语言的发展规律。历史层次分析法来自语言接触理论,主张把在同一个共时平面上杂糅的不同历史层次剥离开来。从中古音入手,意味着,我们的音韵学教学是在新的方法论的照耀下进行的。

第二条经验是勤做练习,掌握音韵学基本技术。这条经验贯穿了学习过程之始终。除背诵守温36字母、《广韵》206韵和等韵图而外,我们做了以下练习:(一) 掌握《广韵》的结构和基本字在中古的音韵地位。首先用《汉语方言调查字表》对自己进行方言(比如赣方言)调查,通过记录、对比来熟悉国际音标,也熟悉这份《字表》。然后拿《汉语方言调查字表》和《广韵》对读,了解《广韵》的结构,同时也掌握了三千个基本字的音韵地位。(二) 通读《广韵》,具体了解反切。其方式是根据现代学者的研究成果,为《广韵》各个小韵的代表字注国际音标,先注反切上字,再注反切下字。(三) 对读《广韵声系》和《广韵》,一方面掌握《广韵》的谐声系统,了解作为形声字声符之“语根”的古今变化;另一方面通过逐字核对《汉语大字典》,辨析出《广韵》所收上古字。(四) 模仿董同龢《上古音韵表稿》,把《说文解字》9000字逐一填进分类框架,建立对于上古六元音系统的认识。(五) 参考郑张尚芳——潘悟云的上古音理论,利用《古今字音对照手册》来进行上古音构拟。

进行以上练习,意义很多。首先是通过反复查检,学会使用工具书,特别是《广韵》、《汉语方言调查字表》和《古今字音對照手册》。其次是准确掌握汉语音韵学的种种术语,既包括国际音标,也包括摄、等、反切等等。再次是用推字的方式,生动具体地认识基本字的彼此关系,由此了解从中古汉语到上古汉语的声调、声部和韵部,确定各词语的古代同源词。关于工具书,近年出版了一部很重要的著作,即郑张尚芳《上古音系》。此书对上古音构拟成果作了系统总结,2003年由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至于如何掌握音韵学术语,则可以用“反切”作为例子。

我们在开学第一天,就接触到“反切”这个术语,知道《切韵》和《经典释文》都保留了大量反切资料,中古音的构拟立足于《切韵》反切,也知道陆法言是根据心中所认可的读音来定每个字的反切的。但后来的练习大大深化了我们的认识。首先,知道《广韵》的核心就是反切。据书中反切上字可归纳出36字母,据书中反切下字可归纳出206韵。也就是说,反切提供了较韵类、小韵韵类更基本的信息;可以通过反切系联,超越韵母层面,精确地掌握《广韵》的声母系统。其次,知道可利用的反切资料很多,情况颇复杂,进行反切要利用李荣《切韵音系》、邵荣芬《切韵研究》等成果。再次知道,在一般情况下,反切上字反映声母信息,反切下字反映韵的信息(而不是韵母信息),若有例外,便可能是错字,或者是抄自古代某个音注的僻字。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反切中必有介音信息,或表现于反切上字,或表现于反切下字,虽不固定,但不会缺失;反切中也有等的信息,若反切上下字都不是三等字,则被切字也不会是三等字;若反切上下字都是三等字,则被切字必是三等字。总之,进行反切,前提是弄懂中古音。要切出一个字的中古音,便要把反切上下字的字音从现代转换为中古。

第三条经验是立足于学术前沿。在我们进行音韵学学习之前不久,潘先生撰写了一篇《高本汉以后汉语音韵学的进展》(《温州师院学报》1988年第2期)。此文所讨论的9个问题,正是我们学习的重点。这9个问题是:(一) 关于《切韵》性质的讨论,认为高本汉所构拟的《切韵》音系代表6世纪前后最有权威的文学标准语。(二) 《切韵》的韵类音值,认为《切韵》共有6个元音音位,14个音位变体。(三) 中古的等和介音,认为要联系中古的介音系统来解释等,比如宋人韵图中二等诸韵,带r介音;宋人韵图中的重纽三等诸韵,带ri介音;宋人韵图中的重纽四等诸韵,带j介音;宋人韵图中的一等和纯四等诸韵,不带圆唇介音以外的任何介音。(四) 《切韵》的声母音值,认为《切韵》包含以下声母系统:

(五) 上古韵部的划分,(六) 上古韵母的音值,(七) 上古的韵尾,认为上古有6个主元音、10个韵尾,构成60个韵部、4个韵部类,如下:

(八) 等的上古来源,认为中古的等是上古介音发展的结果,中古的三等在上古来自于无标记类,松而短;一、二、四等来自于上古的标记类,紧而长。(九) 上古声母,认为来母最早为r,喻四在上古是一个次浊音(l),照组来源于K′lj或P′lj,若干鼻音来自鼻音加塞音或鼻音加塞音加流音的复辅音声母,等等。文章最后说:“每一门学科的发展,关键是研究方法和研究工具的突破性改变。从这个意义看,汉语音韵学已经经历了两个阶段。顾炎武开始的乾嘉学派是汉语音韵学的第一个阶段,或者说是汉语音韵学的前科学期。高本汉把西方的语言理论带给汉语音韵学,从此汉语音韵学摆脱了经学的随从身份,而以独立的学科得到科学的、系统的研究。但是,这一阶段的研究方法还只能是史学的、描写的。近年来,汉语音韵学逐渐接受现代科学思潮和方法的影响。我们相信第三代的汉语音韵学一方面将以通过广泛的历史比较建立汉语历史形态学为其特征,另一方面语音规则的研究将具有更多的定量思想、演绎思想,更大的解释能力,一句话,将逐渐地向精密科学靠拢,变得更加规范、更加成熟。”这些话,正好概括了本次音韵学教学的基本精神。

2019年3月17日,我拜访潘悟云先生,说起1988年的故事。我说:“当时一起学习音韵学的四个人,除我以外,都有一定的基础。这对您的课程设置是有挑战的,您要面对不同层次的学生。请问您是如何进行教学设计的呢?”潘先生回答了以下一段话:

那年的讲课内容,首先采用了当时的最新成果,即上古音构拟体系的新框架——“郑张—潘氏”框架。1969年郑张提出七元音系统,嘱我模仿董同龢,把《说文解字》9000字逐一填进此框架。填法类似于拼图游戏,但发现有空档,有重复。于是改成六元音系统,便填进去了。也就是说,六元音系统是在1969年,经过验证后改进的系统。这个六元音系统后来成为学术界的共识,例如美国的包拟古(N.C.Bodman)、白一平(W.H.Baxter,1971年)、俄国的斯塔罗斯金(S.A.Starostin,1989年),都提出了同样的系统。这说明音韵学成熟了。不同的人在互不接触的情况下提出同样的系统,原因在于他们使用了相同的方法和材料。这一系统现在成为国际学术的主流。比如沙加尔(Laurent Sagart)、白一平2015年所著Old Chinese,在美国获得大奖,反响很大。我们在1988年讲课,就用这一系统。另外,当时上古声母也定下来了。

2005年,开上古音构拟国际会议,来了很多大学者。会是法国学者沙加尔在2003年提出来的。开会的意义是支持我们的上古音学说。这也意味着,音韵学的主要骨干,在同一主题下,取得了共识。所谓“骨干”,包括以下四个人:俄国的雅洪托夫(S.E.Yakhontov),其代表作是关于二等字复辅音和上古元部的两篇文章(1960);法国的奥德里古尔(A.G.Haudricourt),他提出中古汉语去声为S、上声为喉塞音;加拿大的蒲立本(E.G.Pulleyblank),他原是中古史学家,因同西域语言发生关系,注意梵文译音,因而采用了文献研究加译音研究的新方法;美国的包拟古,白一平的老师,1968年提出六元音系统。

总之,1988年的讲课内容反映了当时国际音韵学的主流。这主流由六个共识组成,在巴黎会议上得到公认。1988年已经有了主体框架,后来作了少量的深入和改进。这六个共识是:(一) 上古汉语为六元音系统;(二) 来母上古音是*r;(三) 以母上古音是*l;(四) 二等的来源为*Cr;(五) 上声在上古带*尾;(六) 去声在上古带*s尾。

由于方法、材料一样,所以得到的认识框架就一样。这方法有三:一是历史比较之法;二是从董同龢开始的内部拟测之法;三是蒲立本实行的对应比勘之法。材料则包括七方面:一是上古押韵资料;二是汉语方言;三是域外译音;四是越南汉越语;五是朝日汉字音;六是梵文对音;七是周边民族的语言。其趋势则是音韵学同文字学相结合。

听完潘先生这些话,我觉得庆幸,觉得1988年是我的幸运年。没想到,在那时,我一不小心就看到了汉语音韵学的巅峰。

(作者單位:温州大学人文学院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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