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身

2019-12-10 10:00闵芝萍
上海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舅舅姥姥

我爸最终决定带我去接他。

初冬天犹是懒,为了赶上八点半头一个办手续,我们是在夜里出发的。车子走过的公路架在半空,是河上的另一条河,路灯的黑影落在沥青路上。我在车上睡着了一会儿,再醒来时已经六点。我爸一路朝大田监狱开着,一路从后视镜看我,眼光复杂,由镜子反射交代过来,硬邦邦的。我爸说,乐乐一会儿见面别乱说话啊。我没应声,我爸就反复敲着这句,直到我放下手机重重点头。我知道为什么带我来,我爸需要的不是我闭嘴,而是让他别开口。毕竟当着孩子的面儿——虽然我已经不算适合这种人情谋划的孩子范围了。

我们把车停在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起夏天看的电影里有那么一幕:当警察的小舅子在看守所外面倚着车,等着主角走出来。主角是一个英雄,电影给他大大的特写,充满光芒能改变人生的选择,还有可爱的孩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艺考班的老师说,这电影一定是面试时候会问到的,要记牢。

他跟在我爸身后走出来了。和照片上没差很多,头发白了些,高瘦的身板,神情茫然地从铁门里迈出脚来,他几乎是靠着那个过高门槛惹起的趔趄把自己跌出来的。后来我想到这也是他第二次踩过这里,难怪不熟悉。他当时就摔在大门口了,我吓了一跳,下车跑过去要扶,我爸喊我一声的工夫,他已经把自己站起来,整理好了。

车子重新跑在灰色的公路上。他的脸色看起来好了不少。但我们才发现他流鼻血了,我爸一拧方向盘往旁边硬拐,喊着乐乐快给舅舅拿纸,仰着点头别流下来了!他把车停在公路的挖兜儿里,盯过座套上几滴血迹皱眉。我找不到纸,情急之中在副驾的靠座后伸过手找他的脸,让他昂起头。我的动作大概很粗暴,他有一种意外的顺从,我从后视镜里看见他整个脸给扭曲了,像挨了两巴掌。我一下有点儿愧疚,轻轻揉了揉我刚掰过的地方,他又小心地笑了半下,大概意思就是,没事的。这脾气真不像他的亲姐姐。

可我爸把我晕血的事儿忘了。所以我记忆里那一天的大部分,就是墨汁一样在我眼球里漫开又凝固的红色,干涩焦急的呼喊,以及我的舅舅,一个憔悴男人,他犯了错样的手指和苍白的脸。

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把手举起来。他下意识把手抱在头顶,叠在我的手腕外面,随后他才明白了我的意思,右手撑到车顶上,直到我摸见他脸上的血迹都被风吹成纹路。

他在车开进城里之后说:“姐夫,我是先回家里吗?”

他说的家是姥姥的房子。我爸点点头,这也是他和我妈昨晚就商量好的安排。舅舅的行李只有很小的一包,他抱在膝上,看着车窗外的人流,慌得很分明。他又问:“妈在西山?”

我爸仍点头。于是舅舅也点头,说那明天去看。我爸字字夹着犹豫道:“不,不急吧。”

圩岩地方小,很快就拐进了姥姥家的宽巷。这一片是老城区里改造最成功的,楼盖得陌生漂亮,舅舅有点儿不安,我猜他还是要开口了。果然他问:“姐夫,明天我再去你们家——”

“啊,这边一直闲着,东西也没动,你就先住——没事儿。”

“什么没事儿?”

我猜我爸已经预备着带我回车里。果然他按了下车钥匙,整部车子像软软地闪了个快门似的,盯着我们仨。

“当着孩子面先不说这些,过两天你来家里,你姐我们——”

“我不是小孩儿。”我爸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我,已经够到车门的手恨不得拽出后视镜来,让我盯着自己现在这副被他叫作胡闹的表情问我:不是叫你别乱说话?

赶去上班的人越来越多了。似乎已经有旧邻居认出了舅舅,半张了口打算掏两句寒暄的话,打量了下堵在巷里的车,就闭嘴走开了。

“哥,亚纹也都快十九了吧。”舅舅突然笑了下,卷着那一小袋东西走进楼道去。

他笑起来就像是另一个人,让我想起闷热夏天的穿堂风。这笑带给我的冲击把我包裹起来了,以至于我爸在回家的路上骂骂咧咧,我都没听见。

我跟舅舅的第一面就这样结束了。我已经全力在准备艺考,给学校请假直到年后,我爸带我回了家,进门前都没有好声气,他说:“一天天在家五脊六兽,就学会说浑话捣乱了是吗?”

在我们的国家,杀人是会判死刑的,但在前些年死刑会变成死缓,还会变无期,这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姥姥每次提起时我妈若在一旁,就会说:“他坐监狱是活该。以后别跟乐乐聊这些。”我不懂,尽管他的过失杀人让我们家似乎一度陷入风波,但这些年过去,我们也搬走了,在邻居的饭后闲聊中都成了边角料,我不知道我妈为什么直到今天都不能原谅舅舅。

我和我爸在楼下要了两碗面。我说,不然过两天我去看看舅舅吧,他说要来家里,我妈肯定就炸了。

我爸没应声,算是同意了。有一回,我妈不在,有个女人哭哭啼啼来找他,说是侄子害了人命,想问他如何从绝境里逃生,由死刑退为无期。那时我爸隐约地援引这个例子,说现在的刑法估计不行了,当年好像他是在看守所里救过人,算立功,才给减的。我爸没提“他”的名字,反正大家心知肚明。他对那女人后来又有许多安慰的话,比平时对我和我妈温柔多了。

那天晚上我看了两部电影,早早躺下准备睡了。我爸妈在我關掉电视之后来到客厅,他们端正整齐地坐在沙发上,向前看着闭死的屏幕。我听见我爸说:“乐乐学编导以后越来越叛逆了。”

“现在也没法说,艺术生都不怎么上课——回学校就好了,有人管着她,过几个月回去就好了。不然她那分考文化没学上。”然后我妈把电视重新打开,替她造声音,算是结束了这场对话。

我闭上眼睛,心想:不是编导,是戏剧文学。

但第二天我临时去上了一个戏文方向班的小课,直到周末才空下来。舅舅在此期间也完全消失掉;我于是更加紧张,草草吃了早饭准备溜出去。我爸知道我要干嘛,只拉着我妈跟他一起晾衣服。我临走逞强地喊了一声:妈我走了啊今天也有加课——

舅舅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仿佛是有所准备的,直接拉过话头来主动问我:“亚纹,不用上课吗?”

“我要参加艺考,现在先准备这个了,就没去学校。”我吸了吸鼻子,跟他走进屋。房间已经被打扫过了,但还是隐约透着一点尘土痕迹。客厅里有两把简易的塑料椅,还有一张配套的小方几。吃了一半的早饭还晾在桌上;是不稀不稠的二米粥和一袋豁着口的榨菜,舅舅原来自己也会做饭的。

他们知道你来找我?

我心里说,到晚上总会知道的。大概也没有其他必要问的,舅舅把自己坐到椅子上,回到一个人的沉默当中去,继续吃粥。我指着沙发问:“为什么不用沙发?”

“没坐套了,海绵这一层,全是土,太脏了。”

“坐套是让我妈拿走了。”现在就在我家的沙发上作备换,我爸妈结婚时候买的沙发,跟姥姥家的一样。

“我知道。”舅舅呼噜呼噜地喝了两口粥。

我走进卧室去,看他已经拾掇出来的床和衣柜。当初我陪我妈来过一趟,搬走了很多东西。卧室是姥姥的卧室,她进去取了东西,让我在外面看着工人。那天我爸喝得醉醺醺的,那是在姥姥去世几天后,可能都是经了这遭变故太累了,他们俩一个急着收整,一个急着释放,互相说不上话。

舅舅是个很温柔的好人,可是他犯过杀人罪,进了监狱。他的半生如此就可讲清,我在三年级的时候知道这件事。他是在我出生那年入狱的,我在大扫除时见过他:书架上的旧相册里跌出来一张家庭相,外公、姥姥,我上世纪90年代的父母,以及一对笑得灿烂的陌生男女。我妈会不动声色地把照片从我手里抽走,说:“这些东西以前放床箱里都发霉了,有细菌。”有舅舅的合照也像受了污染,随着她不知哪次清理吸尘器的口袋就一并丢了干净。

我同他并不熟悉,但我是有证据的。我在姥姥的深夜叹息里印证过我爸的说法,他在看守所救人的事。一个不知道怎么进去后迅速丧失了求生欲望的人,打算吊死——姥姥说,舅舅下意识把那人解了下来。

“亚纹,在想什么呢?”舅舅站在门口瞧着我,他瞧的是镜中的我,我才发觉自己在衣柜的挂镜前站了好久了,整个人影在里头,眼睛都直了。我有点窘迫,说道:“舅舅,你为什么要让镜子对着床?这样总是照着对人不好。”

“再挪也摆不开了呀,”舅舅很耐心地用手比画,看我确信他,才把胳膊垂下去,“还说我呢,你总这么盯着镜子瞧也不好。”

“这又有什么讲究?”

“你不觉得有时候,盯着自己看,就好像吸进去了一样吗?”舅舅严肃起来,走到我身后,和我一起站在镜前,他的表情让我俩被框成一幅难猜关系的肖像。“就好像吸进去了,你跟她对个儿换过来了。”

突然间,我的舅舅不再是个普通人,真有了点儿传说里杀人凶手的气质。我说,反正你别半夜起来上厕所时候把自己吓着。结果他答,那还真没事儿,我经常半夜一醒,就以为自己还在里头,看见镜子就不怕了。

他不再和我说话了,去厨房里洗碗,过分空荡的屋子被水流的激荡回声填满,我们之间好似隔着道河。想着河,我索性在这一道的岸边朝他喊:舅舅,你要是没事儿咱俩出去逛逛啊!

舅舅等那条河统统流进下水道了,然后才说:“咱俩要不然去金楼吧?”

我有个朋友告诉我,他的亲戚在监狱里待了两年,出来之后,怕见熟人问他狱中事,也怕生人看出他坐过牢,找不到工作,每天窝在家里,很快就抑郁了。可是舅舅仿佛并没有受到这种影响,我和他一起穿过宽巷的时候,看门大爷把他名字都卡了一半在嘴里将吐未吐,倒是被他用如常笑脸给堵回去:“李大爷,好啊。”

宽巷不宽,原本只是由两列平房围起来的长条地,越野车过着勉强的小窄胡同。这里是市京剧团的家属楼,到今日也还有些老人没搬走。由平房改为楼房,这条道却保持着空闲,真正宽起来,两面的楼房就成了墙。

这样一路走过来,特别是有台阶的地方,我才看见他的右腿受过什么伤似的,左腿承力,走起路来有些笨拙,整个身体影子一般斜长。我看见他额角有一片伤疤似的痘印,听姥姥说过很多次,好像是舅舅小时候不老实,一长痘就爱抓,鲜血淋漓才肯罢休,如今是见不到血的,我平白看着那片痘印,想起的只有姥姥。

姥姥也经常说要去金楼。外公走得早,留下许多不值钱又不舍得扔的字画,被我妈塞到姥姥家的衣柜顶和床下头。外公好写书法,偏爱文徵明的小楷,并且自有新意——这是姥姥说的,我也不懂。

老太太把那些字帖和外公从前写的,折成小块的宣纸慢慢展开,仿佛在给久未谋面的外公舒展筋骨一样,她用手指抚过那些锋利细巧的笔画,姥姥说,这里头有精气神,看着舒服。

姥姥想让妈妈明天去帮她找人裱起来挂着。那天我妈输了钱,脾气很差,没听完就说:“裱什么?大年初三哪儿开张?”姥姥说,金楼。

走在宽巷里,不时响起的吊嗓戏腔跟石砖路上艰难行进的车轮搅到一起,流进耳朵里疙疙瘩瘩的,我有点暴躁,却听见舅舅说,啊,他在唱《大登殿》呢,就是薛平贵与王宝钏。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在说什么。舅舅突然问:“你爸妈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我不知道他指望我答什么,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马上就转移话题说,“你知道姥姥家厨房那窗户对面住的人吗?刚才我站在楼道口,好像看见那个女的了。”

“知道呀,她以前是劇团的台柱子,唱青衣的,姓唐,很漂亮。不过老成这样,我差点没认出来。”

“人家也不会认得你吧,我笑。”

舅舅顿了顿说,“嗨,这才是‘纵使相逢应不识呢。”

我不知道舅舅还这么酸的,喜欢用这些耳熟又背不过全篇的句子。我们已经到了大路上,阳光透亮有劲儿,柳絮脏团团地在地上打滚儿,从匆忙的鞋子旁擦来擦去。赶上中午饭点儿,我们逆着人流骑,我的腿和别人撞了好几次。

半晌我又忍不住追问:难道你们真的认识过?我感到自己仿佛触及到出生之前那些家庭合照里的岁月痕迹,既好奇又觉得应当小心。可是舅舅神色如常,回答我道:“她原来是戏校的学生,来庭上作过证,说看见过有男人进了我家……那会儿也不知道她是唱京剧的,是后来进去了,认识了我师父,聊聊才对上号。”

他拿这些事儿当烧水洗毛巾似的径直说,我倒不自然了。我干脆就手转问他,“你师父是谁?”他说,“是个老票友,酒驾撞人进去的,联欢会上给大家唱戏,马派老生,嗓子特别好。”

“他们想不想都跟我没关系。”我硬邦邦地道,“他们俩跟我也没什么关系——我说真的,先解决一下他们俩自己的问题吧,解决好了再管我。”

“不顾一切就打动人了?”舅舅又把话拨到开头,我差点没跟上。

“很深情,多深情啊。”

“都差不多。老戏也就那么个意思。”舅舅又抽了口烟,说,“其实也就那么个意思。亚纹你知道吗,在监狱里因为害命判刑的,这些年来来去去,见得最多的,就还是为情杀人。”

“那你呢?”

舅舅彻底陷入了沉默。月光里他抱着宣纸的样子,就像一尊长了独角的石像。

“我不算吧。我从前脾气很差,我主要是忍不了。但我没有实在的证据,知道那两个人和你舅妈到底有什么。唯一说见过的吧,还是后来律师找着的那个青衣……那天我在街上看见你舅妈了,嗨,她搬着一箱空啤酒瓶……好像,她过得也就那样吧。”

路灯亮起来,整齐地投下一排橘色的光点,整个河面像突然撒下一层烧坏了的流星沫子。千万种黄的碎片都在燃烧着。而我顾不得看这火焰,我的脑子终于清晰地,将姥姥从前讲过的只言片语联系起来;原来造化是这么个弄人法的。

“我杀了第二个人之后,后悔过一会儿,大概三个小时吧。我觉得因为我要给别人带来很多麻烦,我妈会很痛苦,这是我不想要的。所以本来我已经计划好了,先找个地方睡一会儿,我实在太累了,已经一星期没合眼了,然后就把凶器什么的归拢好,再去开一瓶安眠藥,听说吃药可以直接睡过去,不疼。”

“刀上有血,”舅舅只顾说话,他的烟在黑暗里独自呼吸着,忽明忽暗,“我觉得应该留给警方,可是如果放在桌上或是床上,会弄脏宾馆的东西。所以我想去买个筐,脸盆,塑料袋也行。我犹豫买什么色的脸盆的时候,就在超市里被抓了。”

他一口气把这些说完,烟灰整齐地落在他拱起的膝头,像一条蜕着壳的蠕虫。月亮很亮,他说,“亚纹,冷了,你该回家了。”

我应着声,却没有很快站起来。我盘算着,从河边到市里,如果我就这样沿着河岸和夜色一路走过去,到了天亮,我说不定正好能走到火车站,买一屉包子和同学分着吃。舅舅好像看出来我在想什么,说,“亚纹,你听话。”

“你突然跟个家长似的真烦。”我别过脸去不看他,他也不再说话,我们就这么膝盖挨膝盖,外肘蹭外肘,挨在一块儿僵持着。

突然,不远处长得极高的草丛,有一整片刻意地抖了一下,随后传来几声压制的呜咽叫喊,很快被风吹散了。此时大概过了午夜,我不由得有点慌,我说:“出了什么事?”

舅舅当然没办法回答我。突然间他的膝盖和胳膊变得热,或是我的手指身躯都冰凉起来。我却迈不动步子。

“亚纹,你听话。”身边的人又重复了一句,仿佛是为了把我的注意力吸引回去似的。

呼吸慢下来,心跳就格外地不甘,格外地使劲儿。嗵,嗵,嗵——扑通。不知道是怎样重的物什被人丢进水里去,才会激起这么大的水声。

我努力让车轮和轨道被挤压的声音塞满耳朵,眼里也只有这辆列车,和无尽翻涌的蛇皮一样的河,这样就听不到也看不见草丛中余下那个人是怎样走出来,渐渐逼近,经过我们时,是否会和舅舅打个错面。

走吧,快走吧,我看着绿皮火车想。

可就在这个时候,车子突然受到我感召似的,停了下来,几声低沉的钢铁划蹭后便没了动静。那么大的家伙,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站住了脚。我发觉我冻得开始发抖了,我的嘴唇黏在一起。

我用一种撕开一切的力量,张开嘴,感到裂皮的地方涌出腥气。我的呼吸也随着新血的出现而畅通了,我敞开喉咙,大声、反复地唱:

我身骑白马呀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呀回中原。放下西凉没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宝钏。我一心只想啊,王宝钏……

河水静静躺着,我们的膝盖和胳膊挨在一起,舅舅手指间又生出了新的萤火虫。

闵芝萍,河北承德人,1995年2月生,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导演系。短篇小说作品曾发表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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