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把锁

2019-12-12 09:54岳占东
山西文学 2019年12期
关键词:半生

1

昨晚再一次梦到被狗咬,在我们老家那地方,梦狗咬,是凶梦。兇梦别于噩梦,噩梦梦境恐怖,凶梦征兆凶险。我原本不信梦境会有征兆,可自从有一年,夜里梦到被狗咬,白天往往状况不断,我便相信凶梦。

早上迷迷糊糊醒来,脑子里仍旧萦绕着昨夜梦境。我明明回老家的旧院子看望父亲,突然院门上蹿出一只狗来,一下子咬住了我的手,费了好大劲才将狗嘴扳开,将手拉出,顺势攀爬到院门楼子上,那狗仍对我穷追不舍,又咬住了脚后跟,我仍旧往开扳狗嘴。梦到自己狗嘴脱险后,还惦记着应该去打防疫针,却醒了。

醒了,我才知道自己又做几年前那种凶梦了,心想着,起床前万万不可与别人说话。父亲曾经教给我破解凶梦的方法,说夜里梦到凶梦,早上起来千万别说话,在纸上默默写上一句话,将纸贴到旭日高照的西墙上就能解破噩运。

我惟恐别人走进办公室来和自己说话,憋一口气在一张公用信笺上草草写下一句偈语: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为吉祥。我耷拉着头将那张纸贴在院子西边土墙上,迷迷瞪瞪看公用信笺上红色字迹分外逼真地在晨风中一上一下飘动,心中仍旧想着那个梦境。

坐在办公桌前,看着桌子后面零乱的床铺和床铺上面一张张钉在墙壁上的图标,我又泛起呆来。那图标像一面面旗帜,在这间石窑洞里为我树起了人生历程中第二个航标。刚参加工作时,单位张副处长作为我的直接上司,对我说过,我们这些当干部的,一定要注重“三面”,即纸面、桌面、墙面,这“三面”就是当干部的航标,如果“三面”搞不上来,即使把工作做到底,也是事倍功半。张副处长和我讲这些话时语重心长。后来我慢慢品味,觉得这“三面”就像我们村上人常说的一句话——会做的,不如会说的。我考公务员入机关,年轻人天性孟浪,只会做,不会说,入职刚过见习期,张副处长说年轻人需要锻炼,便安排我到A县土沟村扶贫。住入这间办公室兼宿舍的石窑洞后,再次想起张副处长那句语重心长的话,我不敢怠慢,将自己办公室的墙面好好武装一番。我的航标由省城的机关搬到了这个满眼是黄土的山村窑洞。

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看那张在晨曦风中微微抖动的公用信笺,目光却被一阵疾走而来的身影挡住了。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门被哗地一下推开。

“岳书记,你昨天回来得晚了吧,我一早起来才看到你的汽车。”那个身影带着一股寒气一下子杵在我面前,像山一样,让我不由自主从椅子上跳起来。

我也弄不清为啥自己的表情转换得这么快,刚才还一脸忧郁,这会儿却堆出了笑容,几乎要握住那人的手说:“不早了,路上堵车,我进村时,全村没一家灯亮的,连狗也睡了,不愿叫几声!”

我的调侃,让那人发出几声干沙沙的笑声。他仍旧急火火地说:“早知道你昨天回来,我们就不半夜三更开会了,昨天夜里,我们又开了一阵会!”

他的话让我原本多云转晴的心情,突然间不啻晴天霹雳。我一脸尴尬地说:“怎么,你们又背着我开小会了?”

“你那铁杆老搭档没给你汇报?”他盯着我,也许从表情上看出了我内心的变化,便嘿嘿笑了。语气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一脸狡黠,说:“那你就等他给你汇报吧!”说完,也不管我是否还想和他说什么,一下子将头从门上探出去高喊:“半生家,半生家,给岳书记做好饭了没——”他的喊声能让半个村的人听到,给我做饭叫“半生家”的女人,就住在隔壁院里,他这一嗓子出去,估计能震下人家墙皮来。

看着他疾走到隔壁院里的身影,我无奈地摇摇头。说实话,自来土沟村扶贫后,我真是怕了他这种捉摸不定的人。

此人叫张三槐,也算村上一霸。他走起路来能踢倒山崖,嗓门高得能震落瓦片,对你好,能割身上一块肉给你吃,闹起矛盾,三头牛也拉不回来。可是,他要是动起脑筋来,满脑子的鬼点子让你防不胜防。就是这么一个人。我刚进村时,带头将我赶出村的是他,现在一大早上来看望我,关心我起居饮食的,仍旧是他。

我刚来土沟村,工作热情相当高涨。由省城到乡村,虽然工作和生活环境一下子跌到了冰点,可想想下基层锻炼,用张副处长的话讲,无异于镀金,便十分积极接受了张副处长的安排。何况我原本就出生在农村,这种满眼黄土的生活环境再熟悉不过。

乡党委和单位的人送我进驻土沟村担任第一书记召开全体党员会议,全村8个党员,仅有3个在村,就连村党支部书记还是前一夜乡党委临时通知才回村的,其他两个党员,一个满嘴仅剩三颗牙,一个走路靠着三条“腿”,都是七十开外的老人。但这种局面并没有让我气馁。在村上安营扎寨后,第二天我就到县城里做了几块牌子,一个人丁丁当当捣鼓了半天,将牌子钉到我所居住窑洞的门框上。我始终记着张副处长的教诲,不敢忘记“三面”理论的积极意义,想着,招牌一挂,就意味着我这个第一书记开始工作了,即便是县乡的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一看这一溜新的牌子,也会对我的工作肯定三分。

那天,我的举动招来了村上十几个看热闹的老人,他们围在不远处的土坡上用奇异的目光打量我,有的老人还向别人打问我是干什么的。他们有的将我说成是收购粮食的外地“侉子”,有的将我说成是供销社贩卖化肥的商贩。他们口齿不清,耳朵又聋,仍旧饶有兴趣猜测和打听我的情况。这种场面,在村里,大多数发生在孩子们中间,看到陌生人进村,孩子们便会结伙成群跟在后面,叽叽喳喳议论半天。可惜,现在村上几乎看不到一个小孩,取而代之是一群六七十岁老人让寂静的村落里多了几处人声。

我原准备向他们介绍我在村上的职责,可等我钉完牌子后,他们大多数人已回了家,有几个年纪稍微小一点的走进村委会院子向我问长问短。我告诉他们,我是省里派来扶贫的,是村上的第一书记。几个老人哟哟地点头问我:那铁槐的支书不当了?我知道他们说的铁槐,就是村支部书记张铁槐。就说:铁槐仍旧是村党支部书记,我是第一书记,是组织上派我帮助村上做工作的。我说了半天,他们也没弄明白我的意思,不过,嘴上却一个劲地“哟哟”着,好像十分赞成我的到来。

谁知牌子钉出去刚过一夜,第二天就被一伙人砸得稀巴烂。带头砸牌子的就是张三槐。那家伙边砸,边气势汹汹对我说:我们土沟人不要这些牌子板子哄人的东西,我们也不认识你这第一书记,你要是真想住在我们村,就给我们解决路的问题,水的问题!你要解决不了,就不要拿这些牌子吓唬我们,最好趁早滚出我们村!

我想和他们理论几句,他们根本不搭茬,说话的语气稍重一点,那家伙的眼睛瞪得和牛眼睛沒有两样,那样子似乎能吃了我。我没法和他们沟通,只好去找支书张铁槐。可是张铁槐当天就回城了,他在城里工地上有活干。那天,我开上自己下乡前专门买的二手车,准备去乡上找领导反映这些问题,走到半道上,我便犹豫了。我是省机关派驻下来的第一书记,刚入村第一天就被村民撵出来,去乡上又能怎样。乡里如果能解决村上的矛盾,组织上为什么还要从省机关抽调我来当第一书记呢?我停下车来,独自站在公路旁看那处远离的山村,想着刚才村民围攻我的场面,想着村支书悄无声息外出打工,再想想我实在不愿意一副狼狈相去乡上求助,那一刻,我感到空前的无助与愤怒,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从心底升起。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突然间流出泪来,在空旷的山野中,第一次感觉到春季的山风依然是那么冰冷刺骨。这是我下乡扶贫以来第一次流眼泪。

那天原想着回省城见领导,车到了高速路口,抬头看到路牌上标着家乡的名字。倏忽间,一种思乡的情愫迅速弥散心头,细细一想已有两个月不回老家了,家中的老父亲尽管有哥哥姐姐照顾,可每年我至少回去几趟。于是,我索性不去想扶贫中所遇到的挫折,老父亲仍旧生活在农村,我不去管自己的亲生父亲,却和一些油盐不进的乡村莽汉生气,值吗?我将心一横,狠狠地踩下油门,向老家方向驶去。

家乡的山水依旧那么熟悉,道路两旁的田地里到处是劳作的农民,他们驾驶着拖拉机正在深翻土地,将白花花的地膜铺在地里,用半自动化的小农具播撒种子。土地散发出新鲜的泥土气息。禁不住打开车窗,一缕缕泥土清香随着窗外凉风一起吹了进来。同样是在农村,几个小时之前,当我气呼呼离开土沟村,满眼看到一片黄漠漠的世界,走进家乡的田野时,这些黄土地却焕发出生机,让我突然之间,对那个远离了的山村莫名地产生了一丝愧疚。

我归来,独居乡村的父亲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他听说我也被单位派到村里扶贫,喋喋不休跟我讲村内扶贫的事情。父亲说,我们村由县农牧局包村扶贫,农牧局的工作人员已进村入户,给每户人家发了一袋面粉和一桶油的慰问品。父亲的讲述,在我看来多少有点炫耀的味道,他十分卖力将那袋面粉和那桶油提到我面前,用一种由衷赞叹的语气对我说:“不赖,现在的公家对老百姓不赖!”不赖,是老实木讷的父亲唯一能说出的最好的赞美词。那一刻,从父亲的语气中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愚笨,尽管自己出身于农村,其实并不十分懂得父辈这茬人。在他们眼里,一袋面粉,一桶油就是国家的扶贫政策,我在土沟村从没给他们分发这些,却丁丁当当捣鼓那些牌子,村民咋会认可我呢?

那天我匆匆告别父亲,又开车向自己的扶贫点驶去,我没有回土沟村,而是直接将车开向了县城。等我的车子停在县城的大马路上时,已是华灯初上。一整天开车,颈椎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仍旧跑步进入县城一家最大超市。心中细细算了一下土沟的村民,也就三十几户人家。我向超市要40桶独立包装的食用油,超市老板见我买这么多,很是诧异。他问:现在不是不让发福利了吗,你哪家单位的?咋还敢发呀?!我说,这是扶贫油,不是福利。那老板便称赞我的善举,还主动每桶降了五元。我将自己的二手车塞得满满当当,连夜开车向五十多公里外的土沟村驶去。

我回村看望父亲时,两手空空,走时一心想去给土沟村人买东西,也没给父亲留钱,当时看着父亲一直沉浸在面粉和油的满足中,也没多想。等第二天一大早,我挨门逐户将食用油送到土沟村每户人家时,看着他们同父亲一样的表情,一下子又想起了父亲,想起了他一脸炫耀的神情。

2

“岳书记,吃饭了——”张三槐的喊声再次响彻村委会的院子。这种狗熊拍蚊子般的热情,委实让我很是受用。俗话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土沟村人吃了我的油,不再毫无情面地排斥我,尤其像张三槐这样的“二杆子”,虽然从心底里未必能看起那桶食用油来,但当村上的扶贫工作一点一滴出现成效后,他对我的认可程度也与日俱增。

我走进隔壁院落,那个叫半生家的女人已将馒头稀饭摆上桌,张三槐叫过我之后,兀自出去了。我有心问他昨夜开会的内容,可想想他那种大咧咧的性格,我实在不愿在他面前低三下四。

半生家女人是个五十出头的女人,两个孩子都在外面打工,他们两口子在村里种地,农闲时半生也到县城打零工。我住村,需要一个伙夫,张三槐就介绍半生家女人给我做饭,说这婆娘会做饭,也讲卫生,能侍候了你这城里人。

边吃饭,边琢磨张三槐他们昨夜开会的内容,突然间又想到了昨晚的梦,顷刻间,心中又七上八下起来。

半生家却在一旁和我拉闲话。她说,咱村这深井水熬出的小米稀饭,和旱井水熬出来的颜色不一样。

我无精打采地问,有什么不一样?

她说,旱井水熬出来的稀饭是灰汤子,你看咱这稀饭颜色金黄金黄的。

我说,你们那几年就喝那灰汤子了?怪不得你们村的告状信满天飞!

她说,要告也是他们相互告,我们小老百姓能告谁?人家让我们咋活,我们就咋活,实在住不下去,大不了搬走,他们还能不让人活了?

半生家说的深井水和他们,就是张三槐砸我牌子时提到水的问题。给每户人家送了食用油后,我才慢慢从村民口中了解实际情况。土沟村不大,全村在册人口三百多人,常住人口却不足百人,全村自古以来只有张姓一族,却分为三派。张铁槐、张金槐、张三槐同姓同宗,却分为三个支脉,村内的支书主任三家轮流坐。十几年前,县上为土沟村打了深井,解决了全村靠吃旱井水(蓄积下来的雨水)的历史。可在近几年,三家在村内修路、建水房、水费收缴等一些事务上矛盾不断,致使三家用三把铁锁将井房门锁了,让全村村民断断续续吃了三年旱井水。从村民的眼神中,我能感觉到全村人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能解决这互不相让的三把锁,让他们尽快吃上甘洌的深井水。

锁了三年的井房,能在三天、甚至三周内打开吗?听了村民的反映,我心里一直泛嘀咕。如果这三把锁容易解决的话,乡里早就解决了,村民还要眼巴巴地盼望我来解决。从那一刻起我从心里打定主意要打开这三把锁,我十分清楚,这三把锁能不能打开正是考验我能不能在土沟扶贫的关键。

三把锁一时无法打开,在村民饮水问题上我必须亮明自己的态度。在村内走访几天后,我打电话给张副处长,向他汇报土沟村吃水的问题,直接向他建议给土沟村三十多户人家拉水,以解村民燃眉之急。张副处长沉吟半天,问我拉水的费用,语气非常严肃地问我,到底什么时候能打开这三把锁?我清楚,他这样问我,是怕我陷入无休止村内纷争中。我告诉他,拉水花不了多少钱,打开锁虽然一时还无法确定时间,听村民们口气,如果再这样下去他们就集体上访,有村民支持,打开这三把锁应该没多大问题。张副处长在电话里,又是一番语重心长的教诲,无非是一些注重大局,注重策略老生常谈的话,最后也没干干脆脆说一句,拉水究竟能不能的话。但从他的教诲中我听明白,只要能打开这三把锁,拉水是可行的。

给张副处长打完电话,我又给支书张铁槐打电话,很干脆地告诉他,我们扶贫单位将给村民拉水。张铁槐是村支书,三把锁其中有一把就是他的。张铁槐在电话里喏喏连声,说一切都听我的安排。我说,那你什么时候能得空回来,咱们一起解决村内供水的问题。张铁槐那边有点愤愤,说,人们都说水井房上锁了三把锁,其实他那把属于正常管理的锁,只有张金槐和张三槐两把锁才是“鬼锁”,他们是村上地地道道的灰人,他们锁住了全村人的水源,别有用心。他的话声从电话那边传来,伴随着电波的回音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喊声,沉闷得像敲击风干牛皮鼓。我在电话里也无法和他谈论这些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只希望他能回村履行一个村支书的职责,毕竟他才是这个村的领头羊。

第一车深井水拉进村来,村民几乎是在抢。别看这些村民都是六十开外的老人,行动起来,丝毫不逊色年轻人。他们手里提着大桶小桶,甚至还端着搪瓷盆子,围在农用三轮车水箱前,毫无秩序地争抢不停,弄得拉水的师傅不知道该如何放水。我喊他们排队,按照次序接水。原本毫无秩序的老人们却排成了三列,一个水龙头前站了三支人,究竟先让谁接水,又成了问题。我扯着嗓门喊,让他们排成一列,这样才能有秩序接水。可任凭我如何喊话,他们始终顽强地站成三列,泾渭分明地站在水车前,像专门考验拉水师傅的技术。拉水师傅突然明白了什么,也没有再让他们排队,便轮着为最前面的三个人放水。等水放到最后,秩序又乱了,老人们唯恐自家的水不够用,将接水的桶和盆子挤得東倒西歪。有两个老太太争着接水,将手中的搪瓷盆子挤得咯咯作响,水洒了一地,也洒湿了她俩的衣服。她俩相互埋怨,嘴里仅有的几颗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腮帮子气鼓鼓地绷着,仿佛有深仇大恨。

拉水时张铁槐仍旧没有回村,张三槐和张金槐也没来接水,都是他们的妻子提着水桶站在人群后面。张铁槐妻子,五十多岁,一直和同队中几个老汉聊天。她一脸笑嘻嘻模样,和这个老汉聊两句,又将笑脸凑向另一个老汉,还不时地笑着推搡别的老汉一把。张金槐妻子和张铁槐妻子年龄相仿,站在另外一支里,脸一直紧绷着,对张铁槐妻子不屑一顾。张三槐妻子还算年轻,最初也是静静站在第三支的后面,看到拉水的师傅面对三支人有点手忙脚乱,就跑到前面维持秩序,后来接水的老人们拥挤到一起,她的话也不起任何作用,有的老太婆还用搪瓷盆子故意推搡她,嘴里也就干净不到哪里去,她乖乖地退到一边,一脸无奈地对我笑笑。

第一车水就这样在争抢中毫无秩序边洒边接分完了。实话说,面对这些乱糟糟的人群,我有点束手无策。很明显土沟村人已经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三派,就连接水这样的小事都站成了三列,可想遇到事关切身利益的大事,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而且他们绝大多数是六十开外的老人,对他们说话重不得也轻不得,真有点像父亲当年说的,豆腐跌到灰堆里,吹吹不得,打打不得。我正在为分下一车水发愁,张三槐妻子凑到我跟前说,村民每家每户都有蓄水窖,再拉来的水就每三户人家分一车水,直接将水倒到水窖里就行了,这样一来,村民也不用抢水,水窖里的水够村民吃上一阵子。咦,这倒是个办法。过去我只知道水窖用来蓄积雨水,我却从来没有想到水窖还可以用来存放井水。

张三槐妻子的热心肠让我慢慢改变了对张三槐的看法。那个看似凶神恶煞的汉子,能娶到这么一位待人和善的媳妇,应该骨子里也坏不到什么程度。他能带领村里几个半大老汉砸我的牌子,敢口出狂言撵我走,说明这个人至少在他们这一派村民中还有点威信。那么他为什么要锁水井呢?难道他真的像张铁槐说的那样,是村上地地道道的灰人吗?

有了他妻子的帮助,我又一次踏进了张三槐的家门,这也是自上一次送食用油后第二次来他家。张三槐的院子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盖的传统院落,大门上还隐隐可见农业合作社时的标语,也有几十年来钉在大门头上的各种铭牌。其中最惹眼的是一溜五张光荣人家的红色铭牌,虽经风雨侵蚀略显沧桑,但几个不同字体“光荣人家”,足以让我对这一户人家另眼相待。

张三槐妻子仍旧是那么热心,还没等我的脚完全迈进院门,就奓着两只手从屋子里迎出来,嘴里喊着——哎,这灰小子,你咋来了,快进屋,快进屋!她喊我“灰小子”,说明她对我亲热,土沟村人喜欢用这种看似骂人的话显示俩人心无芥蒂的关系。

张三槐从另一间屋子慢腾腾地出来,显然他没有妻子热情,只是悻悻地向我走过来。看到她妻子奓着手和我黏黏糊糊说话,他却“嗐”了一声,说:咋这回没带东西?!我原本对他笑着,他的话却一下子让我尴尬不已,我感觉到他分明是在讽刺我上一次为每家每户送食用油的举动。妻子却推他一把,说:就能瞎说哩,人家岳书记刚进你家门,你就耍笑人家!她接着转身对我说:别听他瞎说,他这人,就爱耍笑人!

张三槐妻子的周旋让我对她更加刮目相看。那天我知道她的名子叫燕妞,我猜测这应该是她的乳名。她很快将我让进屋,又是拿烟又是倒水,好像我真是什么值得稀罕的贵客。张三槐也不再那么闷声不响了,拿出香烟让我抽,我说我不会。他却说,是个男人咋不会抽烟哩?在村里不会抽烟喝酒,连个人群也入不了!话说得硬梆,让我又不知如何应答。燕妞边倒水边说:谁像你个二毬坯哩,抽烟喝酒两不误,人家岳书记是省城的,能学你那灰样哩!燕妞将原本责怪的话,嘻嘻哈哈,半是嗔怨半是亲昵,一下子稀释了我和张三槐之间的尴尬。

燕妞的左右调停,我第一次亲耳从张三槐嘴里听到有关水房锁三把锁的缘由。按照张三槐的说法,土沟村打深井的项目还是他当村主任时办的。他当村主任三年,光县水利局就跑了整整两年,整个儿现宰的羊送出十来只,好不容易在村上立起了钻井架,结束了祖祖辈辈靠吃雨水的历史。就在深井打到快见水时,村上换届,张金槐到乡上告状,说他打井时多吃多占,还有贪污嫌疑,换届时硬是将他的村主任下了,换成了张金槐。他当时买羊花销的钱还没来得及报销,账就让封了,改成了张金槐说了算。他找张金槐讨要十几只买羊的钱,张金槐推三阻四,让他找乡上,他去找乡上,乡上又让他找张金槐协商。

“和张金槐能商量出个屁来!”说到张金槐,张三槐一下子愤怒起来。“当初往下闹我,看到我当村主任给村上跑下了深井项目,他就眼红得不行,成日跑乡政府告我的状,他会给我报这些送礼的钱?”

燕妞在一旁见张三槐气急之下,眼睛瞪成了铜铃,接着张三槐的话说:“他张金槐当了主任,也称心不了几天,水井房和拉水的路都是他修的,可水井房刚修好,张铁槐就当上了支书,他也是成天追在张铁槐屁股后面算账要钱,说村上欠他这钱那钱的!”燕妞的话语中大有可心的快意。

听张三槐两口子这么说,我不觉笑着插了一句。说,你们土沟村的干部就爱背后刨别人一镢头,抄人家的后路!”

燕妞说:“这村子,从我嫁来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他们村风不好,过去常听三槐的奶奶讲,张金槐家土改时还欠他们家一条人命。三槐的老爷爷就是被张金槐他爹给打死的,要不是三槐的二爹是部队上的人,张金槐不知道该怎样欺负我们家哩!”

我问燕妞说:“那张金槐和张铁槐是咋回事?”

燕妞说:“我们土沟村不要看小村小社的,关系还挺复杂,张金槐父子过去一直是村上的干部,横行霸道了几十年,张铁槐入了党,就和张金槐对着干。听三槐奶奶说,张金槐的爹在农业社时没少批斗张铁槐的爹,张铁槐的爹临死前还咽不下这口气,还拉着张铁槐的手,让他争一口气,替他报仇。张铁槐在村上忍气吞声十几年,最后入了党,就开始和张金槐对着干!”

燕妞正滔滔不绝地说着,张三槐在一旁却叹了一口气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了,主要是张金槐心太短,他眼红我也罢,还害村上人,他问张铁槐要不下钱,就在水井房上锁了一把锁,说只要村上不还他的钱,他就永远锁着!

我问张三槐,你为什么也锁一把?

张三槐眼睛又瞪成了铜铃:狗日的张金槐能锁,我为啥不能锁,村上欠他张金槐的钱,他张金槐当村主任时难道不欠我的钱吗?

燕妞在一旁却说,张金槐是不像人,现在弄得我们在村上也抬不起头。我劝三槐不要跟上张金槐锁水房的门,可他就是不听……

燕妞的话还没说完,张三槐的眼睛又瞪起来了,斥责燕妞说:“不锁?为啥不锁!他张金槐要是开了这锁,我马上也开!”

我看到张三槐的脸涨得通红,他在我面前第一次这样斥责自己的妻子,想必是真恼了。燕妞却低垂下眼睑,不再说话。

那天张三槐的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一下子意识到,张三槐看似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是一个很实在的人,再加上他有这么个通情达理的老婆,我觉得他的这把锁最容易打开。而燕妞和我说的那些话,却让我久久不得平静,看来一个村分为三派,绝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

3

在半生家的唠叨中,我匆匆吃罢早饭,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一张疙丁疙瘩的脸。

半生家叮叮当当地收拾着碗筷,嘴上却一个劲地说:哎呀,迟了,迟了,要迟到了!

我看她慌慌张张的样子,笑着问她,这农闲季节,忙着做什么?

半生家说:去跳广场舞呀,不是说还要去乡上比赛吗?

我知道,这是村上办文化大院的事。精准扶贫以来,上级号召扶贫先扶智,让每个贫困村先从改变群众精神面貌入手。就土沟村这种“窝里斗”的情形,老实说,不仅精神面貌需要改变,更主要的是三派之间的关系应该好好融洽一下,最起码应该消除他们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看到城里大妈们将广场舞跳得如火如荼,我就想将这种扭秧歌式的广场舞搬到土沟村来,可惜全村一多半都是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像半生家这种五十岁左右的妇女,实在是凤毛麟角。从省城购得扩音设备,我便动员半生家学广场舞,然后教给村上其他女人。半生家起初还忸忸怩怩推辞,说怕人笑话。我劝说她,从跳广场舞锻炼身体,说到听音乐能愉悦心情,再说到女人们在一块跳舞能增进邻居和睦家族团结,就差点说跳广场舞能减轻女人更年期综合症了。半生家最終在我的劝说下,开始跟我学起了广场舞。我从手机视频上一节一节教她,她起初手痴腿慢,跟不上节奏,有点气馁,可学了几天后,她自己却上了心,跳舞的劲头比我预想的还要疯。没几天,在我吃饭的小院里,她叫了村上好几位老太太一起学。令我哭笑不得的是,等半生家将广场舞带到村委会前的小广场让全村人参与活动时,广场上奇异地又出现了三撮人,他们各自为阵地形成了三个广场舞阵营。

我问半生家,你们还是分为三撮人跳舞吗?

半生家将匙碗碰得丁当作响,说:不了,不了,三圈人终于合成一群人了,他们有跳不了的舞,还得跟另一家学,学着学着就在一搭跳了!半生家说着,就咯咯地笑起来,好像在庆祝自己成功。

我说:这都是你的功劳哇!

半生家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红着脸说:这全怪张金槐父子,当初要不是张金槐的爹为王霸道,今天批这个,明天斗那个,这土沟村哪能闹下三派哩,还有张金槐,学他老子的灰样,当个村干部就想一手遮天,我们这两支人要不团结起来,早让他欺负死了!

半生家是张三槐介绍来给我做饭的,自然与张三槐是一支人。她的话再次让我想起张金槐那张疙瘩脸来。

了解了张三槐的心事,我重点攻克张金槐这把锁。

将每家每户的水窖拉满,是在一个淫雨霏霏的午后,我拨通了张金槐的手机。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张金槐与张铁槐一样行踪不定,据村民反映,张金槐自从将水房门加了一把铁锁后,很少露面。村民有的说他在城里打工,也有的说他没脸见村民才故意躲起来。但不管怎样,我觉得下雨天气,他肯定在家的工夫要比平常要多。

接电话的是个女人,她毫不客气地问我是谁。我告诉她,我是村上的第一书记,找张金槐了解点事。电话那边没了回音。我又问她老张在不在。那边一直无人应答。我以为手机信号不好,看手机屏幕一直是接打状态。我又问了一遍,那边才生硬地说,你来家找他吧!说完便挂断了。

我怵怵地站在屋檐下,心情沮丧得像屋檐外雨幕一样一塌糊涂。我弄不清接我电话的究竟是张金槐那位看似孤傲的妻子,还是他家中的其他人,但无论是谁,电话中冷冷的腔调,即使是通过无线电传播,仍旧能感受到彻身的寒冷。夏日的雨天,阴潮闷热,而那女人的腔调却让我心胆俱寒。挂断电话,久久地看着屋檐外的雨雾,是不是去找张金槐,我有点犹豫。那一刻,我突然记起了张副处长所谓的“三面”理论,在这个黄土漫漫的小山村,张副处长的理论显然大打了折扣。在机关,也许你成日面对的是来自上级严肃的脸孔,当你真正下沉到乡村,面对一群灰头土脸的老百姓时,你才发现,他们虽然不颐指气使,虽然善良得像一只老山羊,可他们有时却冷漠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块,脾气倔犟得像一头驴。

但无论如何我必须攻克张金槐这把锁。那天我踌躇再三,最后还是冒雨向张金槐家走去。出了村委会的院门,雨明显大起来。路上的雨水突然间像从地上冒出来,雨雾遮住了整个山村,我手中的伞,在雨中似乎也失去了作用。我只好躲在村委会的大门下避雨。

土沟村在雨中显得泾渭分明,村委会西边是一溜烟的老屋,在雨中愈发显得灰蒙蒙一片,村委会东边却是清一色蓝砖红瓦的房子,瓦片在雨中泛着红酽酽的光泽,多少让人觉得有点鹤立鸡群的感觉。现在村上很少有人盖这种新房子,人们都一窝蜂往城里钻,想必村东青砖瓦房也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产物。张金槐就住在村东头,上一次去他家送食用油,我曾差点被他家的红漆榆木大门挤了手。当时我正提着油桶吃力地推开他家气派的大门,谁知里面却有人使劲将大门合上了,要不是我伸入门缝的手缩得快,我的手也许会在这个小山村挂彩。推门的人就是张金槐的妻子,我敲门向她说明来意,她并不像村上其他女人那样热情,而是冷冷地说,放那儿吧。既没有让我进屋,也没有和我多说一句话,径直又关上了那扇笨重的红漆榆木大门。

在雨中重新审视那些青砖瓦房,我心中突然间冒出了小时候学习赵树理《李有才板话》中的话:模范不模范,从东往西看,东头吃烙饼,西头喝稀饭。听村上的老人讲,农业合作化时,土沟村地多人少,还算周边一等一的好村社,虽说一年到头累得够呛,可工分值钱,别的村一个工分最多五毛,他们村能评到八毛,遇好年景时能评到一块。村集体也算富裕,磨坊、油坊、豆腐坊、牛犋院、库房样样俱全,钢铁牛55型拖拉机还有两台。这些随着包产到户,都被张金槐的父亲卖了。村上的老人不说卖,叫“作蹋”了,和“糟蹋”一个意思。从他们的话音中我能听出,这些老农民对村干部胡作非为不满,最为首当其冲的就是张金槐父子。

雨变小了,我再一次站在张金槐家的红漆榆木大门前,为了避免上一次的风险,这一次我先叩响了门环,尽管这在农村很少锁大门,但我仍旧没敢贸然去推那扇笨重的大门。叩了几下,门内却没有动静,我试着去推那扇门,门吱吱扭扭地开了。我向门缝喊了句:老张在家吗?

院子里却走出一只大白鹅,鹅鹅地叫着,边走边摔着身上的雨珠,我原本一惊,以为有狗,本能地想将大门关上,见是一身雪白的鹅慢条斯理地伸长脖子窥视我,便坦然地扶着门扇等院内的回应。一个女人终于从堂屋门走出来,我再问一声:老张在家吗?她便将大门拉开,用手指指东边的厢房,示意我进去。

我心想也许是张金槐在厢房有营生做,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光线很暗,而且有一股雨后的泥腥味,靠墙的边上有一盘火炕,炕上躺着一个人。我喊了一声,老张。那人才从炕上爬起来。我看到一张满脸疙瘩憔悴的脸庞。随我进来的女人走向炕边,说,这是村上新来的干部,给咱送过油,他来要向你问些事。女人说着,又回头和我说,他病了,病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我一脸惊愕,原来传说中的张金槐竟然是这么一副模样。满脸疙瘩,目光呆滞,头发稀疏,胡子拉碴,身子瘦小,邋里邋遢……将所有用来描述容貌猥琐的词用在他身上一点都不过分。

张金槐拍打着炕上的灰尘,让我坐。我没有坐。那女人赶忙将地下的尿盆端了出去,我也紧随着她出了厢房。我问她,人都病成这样了咋不送医院去?

那女人说:送了,又回来了。

我问:病没看好,咋能出院呢?

她說:看不好了,得的赖病。

“赖病”是当地人对绝症的称呼,“好病”能治好,“赖病”就成了无法治愈的绝症。我这才想到张金槐一脸的疙瘩肯定与疾病有关。

我说:那也应该在医院里养着呀,兴许还有转机,再说大病有医保报销,总比在家里强啊!

她说:他知道了病情,好说歹说要出院,说医院就是个无底洞,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得了这赖病。

我又问:老张病了,咋村上没一点音讯,人们也不闲叨拉。

女人说:他不让对外说,家里来串门的他也不让人家进屋。看病走时别人不知道,回村时他也不想让村上人知道。

女人幽幽地说着,这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话。那时我才突然明白,她一直不苟言笑冷冰冰地对待别人的原因。可张金槐为什么要刻意在村上隐瞒自己的病情呢?

女人苦笑着说:他就是这么个脾气!说完便长叹一口气,又折身进了厢房。

我从身上摸出五百元钱,也随她再次走进光线昏暗的屋子。

张金槐直直地坐在炕上,见我进来,就窸窸窣窣地从褥子底下摸着,最后摸出一把钥匙来。

我将手中的五百元钱放在炕上说:老张,我不知道你病了,来时也没带什么,这些钱聊表心意。

张金槐笑着说:别听老婆们瞎说,我有啥病,我没病。我也就是累了,躺下歇几天。他说着,就将手中的钥匙推过来,又说,我知道你来是向我要钥匙的。我这几个月也听说了,你这娃娃不赖,自来到咱村,又是送东西,又是拉水,又是办文化大院,难为你的一片苦心了,水房门的钥匙你拿去开吧。

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洒在土沟村崖畔上,将褐色的土崖抹上了一丝金色,老榆树上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聒噪个不停。在这一片聒噪声中,我再一次推开了张金槐家的榆木大门。

大门后面仍旧蹒跚着那只大白鹅,鹅鹅叫着,滴溜溜转着小眼睛瞅我,也伸长脖子叫主人。张金槐妻子从门上走出,看到是我,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是那种忧郁神情中浅浅一笑。我正要对她说我来看老张,她却指了一下厢房,轻声说,他睡了。她把我让进另外一间屋子,神情仍就讪讪的。我问她:老张究竟得了什么病,昨天你也没告我。

她说:癌症。

我问:什么癌?

她又说:医生说腮腺肿瘤。

我又问:医生说这病治不好了?

她摇摇头,一脸凄苦地说:医生让做进一步检查,没瞒住他,他听说是癌症,说死说活不治了。

我说:这哪成呢,肿瘤也有良性恶性的,癌症也有治好的可能,咋能说不治就不治呢?

她的眼角已有了泪水,说:他就是这么个人,犟得谁说也听不进去,在医院住了一礼拜,一下花掉两万多,他知道病情就说死说活不住了。回到家,又躲着谁都不见,说是怕别人看他的笑话。她说着捂住了嘴,我看到她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脸憋得红一块白一块的,但她还是没让自己哭出声来。

我叹口气说:还是让他住院才有希望,医药费药保就能报销百分之七八十,余下的钱咱们想办法,待在家里总不是个事呀!我知道我无法安慰她,只能说出此行的目的。

她带着哭腔说:可他死活不去医院,这可咋办呀!

看着她无助的表情,我突然明白眼前这个女人是如此的软弱。她也许长期屈服于自己男人,就连眼前生死大事,也全然没了主意。从村民的口中我能感受到张金槐平素的脾气,他喊神跺鬼的架势和一副凶神恶煞的面孔,让村上人人望而生畏,想必在家中也和气不到哪里。

我安慰她道:你别着急,我来劝他。

正说着,厢房那边却有了声音。张金槐喊道:你和谁说话哩?他声音恶狠狠的,好像是怪怨妻子将人带到家里。她慌慌张张去了厢房,我也随着她走出屋门。大白鹅看到我,又鹅鹅地叫开了,不断地甩着尾巴上的羽毛,直着脖子从阶台上走过,一副雄赳赳的气势。

她旋即又从厢房里出来,说张金槐叫我。我走进厢房后,屋子里已亮了灯。张金槐盖着被子半仰在炕上,头顶上雪白的灯光打在他光秃秃的脑袋上,愈发显得整张面容憔悴不堪。

张金槐看我进来,脸上露出了笑容,挣扎着身子,不断地用手掌拍打着炕让我坐。我半蹲在炕沿上,让他躺着。他便伸手抓住我的手,声音完全没了刚才的戾气,对我说:我正让她去找你,你就来了。

我说:我来是想让你去住院,现在医疗这么发达,你咋能说不看就看呢。

他声音低沉地说:我不是和你说这些,我找你,是想让你开一下会,算一算村上欠张三槐的钱,前几年村上打井,张三槐贴了不少钱,我手上没给他算清,这几天我一想到这事,就睡不着觉,你现在是支部的书记,能给张三槐还了钱,我就心安了。

他这样说,让我大感意外。按张三槐的说法,村上不仅欠张三槐钱,还欠了其他人的钱。张铁槐就一度怀疑我答应了张金槐什么条件。现在他却开会让我解决所欠张三槐钱的问题,而对自己的钱却只字未提。难道一个突然面对生死的人,才会这样大彻大悟光明磊落吗?

那天我答应他一定将村集体欠款的事情处理好,并勸他住院看病。他只是一味地说自己没有病,我劝他看病,他却和我谈扶贫上的事情,说了半天,我劝他看病的话他也没听进一句。看着他那张疙瘩脸下面犟硬的脸孔,我知道再劝也无济于事,只是当我瞥见躲在灯影里他妻子那张挂满泪痕的脸,我感到十分窝火,我恨不得从炕上将他一把揪起,扔到我那辆二手桑塔纳车上,然后毫不迟疑地将他送进医院。

5

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我一直纠结在自己昨夜的梦中。张三槐说我回省城这几天他们又开会了,他们究竟是开了大会,还是开了小会,还是开了不可告人的“黑会”,我想了一早上也无法想清。只是心中默默念着他们不要再生出事端来。

那天从张金槐家出来,刚刚拐进村委会前面的街巷里,我就看到一团黑影蹲在墙根下。我原为是一只狗或村上其它牲畜,谁知当我走近,那黑影却一下子站起来,一支香烟正一明一灭地在我面前闪烁。我禁不住一惊,知道是个人,心却嚯嚯跳个不停。

“岳书记——”那人叫我一声。我听出是张三槐的声音。

我问:张三槐你半夜三更蹲在这里干什么?

张三槐却嘭嘭吸着烟,嘿嘿地笑着说:我见你一个人出去了,就看你干甚去了。

我说:我能干甚,这村里一到黑死气沉沉的,能让人头发生出锈来,我能上哪儿去?

张三槐仍旧嬉皮笑脸的,说:你这是第二次到他家了。

我一怔。你狗日的还跟踪我,你真不是个东西!我骂道。

张三槐说:我主要是怕你敌我不明,被人家拉下水!他油腔滑调,一副狐皮袜子没反正的熊样。

我骂道:亏人家还对你的事情念念不忘,就你这屌样,狼吃狗啃了没人管才正好好!

张三槐听出我话中有话,就问我谁还关心他。我将他领到村委会办公室,一五一十把张金槐的话告诉他。这家伙一声不吭地蹲在门槛上听我说话,烟一支接着一支抽,头都快要耷拉到裤裆里了。

第二天我叫了张铁槐,开诚布公和他商量这些遗留问题。刚开始张铁槐一直耷拉着眼皮不说话,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一副冷冷的面孔,只是时不时地撩起眼皮瞅瞅我,看到我盯着他时,他就呲开嘴向我无声地笑笑。很明显是抵触张金槐和张三槐的,按他的说法,张金槐和张三槐就是地地道道的灰人,他咋会赞同我为灰人解决遗留问题呢?我看他一副滚刀肉的架势,就问他,你和张铁槐张三槐是一个爷爷的子孙吗?

张铁槐突然见我问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似乎想到他前几天向我介绍他们那片窑洞的历史,就说:我们是一家村,老辈子上肯定是一个爷爷。

我说:既然是这样,一笔写出两个张字,你们还闹甚了,还有甚争斗的?

张铁槐就不说话了,我看见他长长叹了一气,思想上应该是有所松动。我便趁热打铁向他说了张金槐的情况,说张金槐拉着我的手告诉我,不解决张三槐的欠款就睡不着觉。我原本是答应张金槐夫妇不将病情向村上任何人说,就连昨天夜里,我都没告诉张三槐。但看到张铁槐一直游离在他们过去的恩恩怨怨上,我只能和盘将张金槐的惨样托出来,这样对张铁槐肯定有所震动。

果然,张铁槐听到张金槐的情况,像是不相信我说的话,嘴上一直嗞嗞地吸凉气,不断地问我,这人咋会得了这种赖病?!

最后张铁槐同意清还张三槐欠款,他嘴上仍旧发出嗞嗞的哀叹,说我年纪小,胸怀却大,他们张家门上要是有我这么个大胸怀的,咋会争斗这么多年,给子孙留下这种事情呢?张铁槐又在表扬我,可我听出他这次表扬与在电话里表扬我打开水房门上的锁完全不同,电话里那是打哈哈,这次应该是发自肺腑的。

那天我把我们商量的结果告诉张三槐和燕妞,张三槐就呵呵地傻笑,我看他没拿到一分钱就开心成这个样子,当初打深井的时候要是不下他的村主任,还指不定带领土沟村的村民真能闹出大名堂来。和他俩说了还钱的结果,我又将张金槐得病的事和他俩说了。顷刻,张三槐一直咧着的嘴巴,就合上了。他一脸懵懂问我:张金槐得了赖病?你昨天咋没和我说。

我说:说什么,他都病成那样了,还窝在家中不愿让外人知道,我能随便说吗?

张三槐说:我看他是亏心事做多了吧!

我骂他:你咋还是这么个熊样,属猪的,只会咬,不会放!

燕妞在一旁早被张金槐的病惊得脸色白一块红一块的,见张三槐这样说,也拿手捅他的后背。张三槐自觉说惯了嘴,就再没吭声。

燕妞却开口了,说:我过去看他脸上疙丁疙瘩的,黑封起来,样子更可怕,我还以为他那是恼的,没想到是病。

张三槐说:那也与成天生气有关。

燕妞问我:他那病真治不好了,他还小哩。

我说:关键是他现在不愿住院,谁说也不听。

燕妞说:他还真不怕死!

张三槐在一旁却愤愤地说:不怕死?我看没有不怕死的!你们劝不了他,我一说他,保准不送他,他自己也要爬到医院去。

我一听他这话就笑了,问他:你能说动他?

张三槐说:不信?你让我试试。

那天我自作主张带着张三槐去了张金槐家。张金槐的妻子看到张三槐走进她家红漆榆木大门时,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我和她说明来意,她眼圈就红了,嘴上一个劲地骂张铁槐。我们商量好先由我进去向张铁槐说还张三槐钱的事,再让张三槐进去。

我进到厢房,张金槐仍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和他说我与张铁槐商量的结果,他就嗯嗯地点着头,最后长长叹了一口气,像放下一副重担似的。

我叫张三槐进厢房来见张金槐,张三槐却让我出去,说他想单独和张金槐说会话。

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看到他态度坚决,就走出了厢房,我估计他俩在一起也不会出什么事。张金槐的妻子却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担心有什么事发生。我劝她说,都是本家弟兄,不会有事的。

那天我和张金槐的妻子站在厢房的屋檐下听俩人在屋里的动静。那只大白鹅也许是看到了我这个陌生人的缘故,一直鹅鹅地叫着,吵得根本听不清他俩说话的声音。女人急了,操起院里的扫帚扔过去,大白鹅受到惊吓,叫得声音更欢。正当她不知如何对付这只讨厌的大白鹅时,我突然听到屋子里传出张金槐低沉的哭嚎声。女人一惊,要往屋里冲,我一把拽住她,说,没事的,他正劝着,哭出来就好!

他俩在厢房里足足待了半个多小时,最后当张三槐从屋里走出时,张金槐却颤颤巍巍地送出来,女人慌忙去搀扶他,却被他甩开了手。我看到,两个男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离开张金槐家,我问张三槐是如何劝张金槐的,他却痴愣愣地不说话,我再追问,他便说:咋劝呢,请将不如激将!

他妈的,这家伙……我算是服了。

第二天我开车送张金槐夫妇去医院,张三槐和燕妞,张铁槐领着村上的会计都来送他俩。张铁槐对我说,他已算好了村上欠张金槐的钱,就让会计将账上仅剩的几千元钱先给张金槐看病,等村上有了钱再给张三槐。张三槐咧着嘴说,不忙,不忙!

张金槐的“赖病”能不能彻底治愈,我不得而知,但当他们三个人同站在我的车前,像三个亲兄弟相互帮衬着,我知道多少年结在他们心中的那把锁算是彻底打开了……

一个上午我边填写扶贫手册,边想着来年的工作。这次回单位张副处长对我近一年的扶贫给了充分肯定,当然他只是从我的汇报总结料中了解了我的工作情况,所谓“三面”工作在他的悉心调教下似乎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至于我在土沟村那些无法写入报告中的琐事,他应该无从知晓。他指示我要制定好来年的扶贫计划,让土沟村的贫困户尽早脱贫。一路上我已想好了几个项目,原想着白天与张铁槐开支委会商量,可我心中七上八下的,也拿不出个具体商量的章程来。

这样想着,原本一大早晴朗的天空突然间阴沉下来,到晌午时分纷纷扬扬飘起雪花来,而且越下越大,就连我贴在院子西墙上那张公用信笺上也沾满了雪花,白花花的,像上面多加了一个框子。临近黄昏时,院内的雪已没过脚面,已有四五寸了。

黄昏时分,张铁槐和张三槐冒着大雪来我办公室和我一起核算今年村民的收入。他俩很高兴地告诉我,今年的粮价涨了,村里每户人家的收入比去年至少多收入一倍。张三槐说着,却转了话题,说昨夜他们开会商量给我和我们单位各送一面锦旗。他的话让我心中一激灵,原来他一大早神秘兮兮说他们昨晚又开了一个会是商量的这事,害得我提心吊胆了一整天。张铁槐说,锦旗上写什么话,你有文化你定,我们都是些土包子说不好,可心却是诚的。张三槐就拿我开涮,说:给岳书记的锦旗上就写上开锁能手吧!

他俩这样有说有笑和我谈工作,让我很欣慰。倒不是因为他们给我送锦旗表扬我,而是我希望在我所住的这间村党支部办公室里,以后一直保持这种团结友善的气氛。

那晚上就在我和他们谈得兴致高涨的时候,我的手机突然响了。电话是哥哥打来的,他语气急促地告诉我,父亲病危让我赶紧回去。突然间的变故让我简直乱了方寸,我明知大雪封山,还是发动了汽车,我必须赶回去见上父亲最后一面。我少年丧母,父亲含辛茹苦拉扯大我们姊妹几个不容易。这几年尽管我已成家立业,却没能在父亲跟前尽一份孝心,如果在病危之际我都不能见父亲最后一面,我将抱憾终生。

原本劝我天亮后再想办法的张铁槐和张三槐更是坐立不安。他们见我决意要回家,张铁槐便说,那咱们召集村民给岳书记扫路去,从村上扫到大马路上,路上就没问题了。他们也不管我同意与否,就去叫人。不大一会几乎全村的男人(其实都是一些老汉),手里拎着扫帚和铁锹向村外走去。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他们挥动着手中的工具,硬是在通往主干公路的山路上为我清理出一条可以通行的路面来。他们在前面扫,我驾着车跟在后面,在最需清理积雪的地方,他们都抢着去打扫。我看到张金槐的妻子、燕妞和半生家女人也来了,她们提着铁锹一刻也没离我的车旁。直至将我送上公路,感到安全了,才挥挥手,高喊着让我慢点的话,才折身回去。五里的山路,在那一夜是那么慢长,看着他们顶风冒雪的身影,泪水几次从我眼中涌出,如果不是小心驾车,我肯定会哭得一塌糊涂。

站在主干公路上,看着他们如豆的身影消失在通天雪白的山野中,那一刻我看到在白光光的山路上,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分外逼真地留在车轮印迹中间。

【作者简介】岳占东,1973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散见于《黄河》《山西文学》《五台山》等刊物。著有中短篇小说集《躁动岁月》 《今夜谁陪你度过》、长篇小说《厚土在上》、长篇纪实《西口纪事》《黄河边墙》。作品曾先后获中国校园文学评比一等奖,《文艺报》作品研讨二等奖,《中国青年报》专题报告文学征文二等奖,“红袖添香”网络文学征文三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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