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汉学家裴智乃耳德与中西交通史研究*

2019-12-14 23:03崔华杰
国际汉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中西西北史料

□ 崔华杰

1896年,洪钧名著《元史译文证补》刊行,被奉为元史领域之“新大陆”,“四十年来,国内治元史者,犹多不能出洪氏矩矱。”①韩儒林讲演,张蓉初笔记:《元史研究之回顾与前瞻》,《责善》第2卷第7期,第9页。洪钧在该书《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释地》卷中说“参以见闻,增订删汰,成西北地释地一卷,本于裴智乃耳德十居四五。”②(清)洪钧:《元史地理志西北附录释地》,《同声月刊》第3卷第6期,第78页。与洪钧同一时期的丁谦,以《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考证》闻名晚清元史学界,然有学者考证其书源流时指出,“若丁谦之大典图考证,皆取之于Bretretciu之中世纪研究”,所谓“Bretretciu”即“裴智乃耳德”之英文译名。③裴智乃耳德著,唐长孺译:《元经世大典图释》,《国学论衡》1935年第6期,第66—78页。时至民国年间,裴智乃耳德还被赞为“异彩之学人”④莫东寅:《汉学发达史》,郑州:大象出版社,2006年,第97页。,其书被奉为“考察亚洲地理的宝库”。⑤布莱资须纳德著,梁园东译注:《西辽史·序》,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年。裴智乃耳德是谁,生平和学术经历如何,在蒙元史研究有哪些贡献并值得中国学界推崇?查诸晚近以来的研究,虽有文提及,但零碎分散,史事不详。⑥以“Bretschneider”中文译名为例。其同名异译之著述屡见不鲜,使人莫衷一是,除洪钧“裴智乃耳德”说外,还有如下译名:白莱脱胥乃窦(张星烺编注,朱杰勤校订:《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3年,第354页)、布莱资须纳德(梁园东译注:《西辽史》)、布莱慈奈岱(伯希和著,冯承钧译:《荨麻林》,见《西域南海史地考证译丛三编》,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60页)、贝勒或勒士余得(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翻译室:《近代来华外国人名词典》,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年,第56—57页)、薄乃德(张广达:《西域史地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83页)、布莱资奈德(白寿彝总主编,陈得芝主编:《中国通史》第8卷《中古时代·元时期·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35页)、布雷特施耐德(C·E.博斯沃思著,华涛译:《中亚文明史》,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0年,第178页)、布润珠(徐文堪:《编余问学录》,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04页)。本文在引用时遵循方豪“名字确立之最要因素,乃为约定俗成”的翻译准则,从洪钧“裴智乃耳德”说。此即本文的研究立意与解决的主要问题。

一、“特殊之识力”:裴智乃耳德的生平和学术经历

1936年,王真译编一篇关于维吾尔族的史地文章,署笔名“王日蔚”,发表在《禹贡》半月刊上,称原作者“裴智乃耳德”能够利用英、法、俄、德诸语文献,因此具有“特殊之识力”。⑦裴智乃耳德著,王日蔚译:《中世纪西方史者关于维吾尔之研究》,《禹贡》第6卷第10期,第57页。王文所提“裴智乃耳德”在治史之“史识”上何以受到如此赞誉,这不得不从该人的学术经历谈起。

裴智乃耳德,德国后裔,1833年生于里加(Riga),1901年逝于圣彼得堡。1862年,他在多帕特大学(Dorpat University)获医学学位后被外交部录用,派至俄国驻德黑兰使馆工作。1866年改派北京,任俄国驻华使馆医师。1884年从北京使馆离职,回圣彼得堡,从事编辑及印刷工作,直到1901年去世。①Henri Cordier, “Le Docteur Emile Vasilievitch Bretschneider,” T’oung pao 2.3, 1901, pp.195—197.

据法国汉学家考狄(Henri Cordier, 1849—1925)的统计,裴智乃耳德的学术研究约有两个分支:一是中国植物学。裴智乃耳德发现中国植物资源丰富,且有不少珍稀物种,便留意采集中国植物的种子,并制作标本。经多年积累,在北京城外建造了一座中国植物标本馆,干燥处理各类标本并长期储藏,既用做科学普及,又借之开展学术研究。代表作《中国植物志》(Botanicon Sinicum)1882年出版后,②E.Bretschneider, Botanicon Sinicum.London: Trubner, 1882.裴氏被誉为“远东植物学权威”。③卢嘉锡总主编,艾素珍、宋正海主编:《中国科学技术史》(年表卷),北京: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561页。中国特有树种“伯乐树”之名即取自裴氏《中国植物志中的命名》。④Editor, “Miscellaneous Notes,” Bulletin of Miscellaneous Information 178/180, 1901, p.201.德坎多(Alphonse de Candolle, 1806—1893)等世界著名植物学家借此才开始关注中国植物学汉文文献。⑤王锦秀:《现代植物学视角下的明代本草—记〈救荒本草〉译注出版》,《古籍新书报》2016年第319期,第7版。二是中国史地。此系裴氏主要研究领域,又可细分为以下方向:其一是中国文献史研究,如向外人系统推荐中国史地官私著述,⑥E.Bretschneider, “The Study and Value of Chinese Botanical Works,” Chinese Recorder 3.6, 1870, pp.290—292.并爬梳中文文献关于中亚和西亚的记述。⑦E.Bretschneider, On the Knowledge Possessed by the Ancient Chinese of the Arabs and Arabian Colonies, and Other Western Countries, Mentioned in Chinese Books.London:Trübner, 1871.其二是中国区域史,尤在北京区域史研究上注力颇多,如出版专著考察北京之历史流变、建筑风貌及地理情形等。⑧E.Bretschneider, Archaeological and Historical Researches on Peking and Its Environs.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76.其三是中世纪中西交通史。裴氏先是发表专题研究文章,经审订编辑,结集出版《中世纪中国游历家注》⑨E.Bretschneider, Notes on Chinese Medieval Travelers to the West.Shanghai: American 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 1875.和《中世纪中亚与西亚历史与地理札记》⑩E.Bretschneider, Notices of the Medieval Geography and History of Central and Western Asia.London: Trübner, 1876.等书。其四是地理制图。裴氏利用西方现代地理知识,以科学的方法绘制中国舆图并释读史地信息,如1898年在俄国出版《中国地图》(Map of China)。⑪E.Bretschneider, Map of China.St.Petersburg: A.Iliin,1898.

裴智乃耳德的成果基本用英文撰写,在欧美学界影响较大。1878年,裴氏获欧美汉学大奖“儒莲奖”(Prix Stanislas Julien),1886年被推举为法兰西学院(Institue de France)通讯院士,⑫Editor, “Obituary: Dr.Emil Bretschneider,” The Geographical Journal 18.1, 1901, p.95.以“植物学家、语言学家、地理学家、考古学家”诸头衔加身且扬名国际学界。⑬Editor, “Miscellaneous Notes,” Bulletin of Miscellaneous Information 178/180 (1901): 201.这充分说明了他在汉学研究上具有“特殊之识力”的天赋与才智。

二、中国取向:裴智乃耳德学术风格的形成与表现

1870年,裴智乃耳德在英文《教务杂志》上(Chinese Recorder)发表《大秦国》(“Ta-Ts’in Kuo”)一文,这是他在史地领域的首篇学术文章。⑭E.Bretschneider,“Ta-Ts’in Kuo,” Chinese Recorder 3.2, 1870, pp.29—31.在文章中,他辨析中国各史所载异同,认为中文文献里的“大秦国”实际上就是罗马。此后,裴氏在伦敦出版一本小册子,介绍中文所载波斯、大食和佛郎机等地的史料;⑮On the Knowledge Possessed by the Ancient Chinese of the Arabs and Arabian Colonies, and Other Western Countries,Mentioned in Chinese Books.他还发表了《扶桑国—谁发现美洲?》一文,指出中国史书所记之“扶桑国”就是美洲的墨西哥。①E.Bretschneider, “Fu-Sang, or Who Discovered America?” Chinese Recorder 3.5, 1870, pp.114—120.这些早期成果鲜明地反映出裴智乃耳德治史的倾向,即重视中文文献,在中国发现世界历史。

1876年,裴智乃耳德研究北京地方历史时,发现中国首都“藏有数量可观的中国古代文献,这在中国其他地方和欧洲各大图书馆难觅踪迹”。②E.Bretschneider, Medieval Researches from Eastern Asiatic Sources: Fragments towards the Knowledge of the Geography and History of Central Western Asia from the 13th to the 17th Century.London: Trübner, 1888, p.vi.因此,裴氏借机搜集北京所藏中文边疆史地著述,将研究领域从中国地方史扩展至中世纪中西交通史,接连推出多篇力作,并于1888年一并归集为两卷本《基于东亚史料的中世纪研究:13至17世纪中亚与西亚的历史与地理》(以下简称“基于东亚史料的中世纪研究”)出版,集中代表了其在中西交通史的学术成就。至此,裴智乃耳德立足中文文献,在中国发现世界历史的研究路向业已成型,此即“中国取向”学术风格的表现,也是对海外学界的影响所在。具体言之,这种“中国取向”的研究特点有如下三点:

首先,史料上以中文文献为基础。当时外人在研究中西交通史时,所依赖的材料多是欧洲人撰述的行记或调查报告,至于卷帙浩繁的中文文献则未直接运用,时人批评说,“在他们的记述中充满了道听途说和庸俗的无聊之谈”,③利奇温著,朱杰勤译:《十八世纪中国与欧洲文化的接触》,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18页。“与真实性相距甚远,良莠相混”。④艾田蒲著,许钧、钱林森译:《中国之欧洲》,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09页。即使有成果间接利用中文文献,也多为明清耶稣会士或法国汉学研究者转译而来,结果就是史实缺少互证,内容多生动演绎而少严谨求实,甚至有曲解附会、望文生义的倾向,如卜铁(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所译史籍“与中国原著自相矛盾之处甚多”。⑤“Notes on Chinese Medieval Travelers to the West,” p.118.裴智乃耳德在评述亨利·玉尔(Henry Yule, 1820—1889)所译《马可·波罗书》(The Book of Ser Marco Polo)时也说,“没有援用中文文献资料,仅参引欧洲汉学研究者翻译的成果,错讹之处颇多”,“至于中国人撰述的旅行记更是未见述及”。⑥Medieval Researches from Eastern Asiatic Sources,Vol.1, pp.v—vii.为此,他专意搜集、整编中文文献,并加以外文文献考释地理、历史与人事。此种对勘互证之法,明显能补西方学界多赖外文文献之缺憾,又能证其史实之遗漏舛错,更揭示出中文文献在中西交通史研究中的重要性。故裴氏所译之本,或在路向上开启了考证之研究风气,⑦方豪:《中西交通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430页。或在内容上“颇能去除此前之误译”,⑧《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3册),第1757页。或在学术水平上“治之至精,较衡短长,宜不能与之争胜也”,⑨唐长孺:《山居存稿》(第3编),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64页。这均为其研究的史料价值增色不少。

其次,史观上站在中国观察世界。从外人所引文献资料观之,其研究多关注中西交通史中欧洲人的一面,结果是忽略了中国人在这个双向交流过程中存在的话语。与之互补的是,裴智乃耳德认识到“中国文献载有亚洲各时期地理概貌及居民的大量记述”,“对中国与西亚及欧洲的早期交流均有表述”,应予以必要重视。⑩“Notes on Chinese Medieval Travelers to the West,” pp.113—114.在《基于东亚史料的中世纪研究》的序言中,裴氏说其研究的目标之一就是展现“迥异于西方人的观点”。⑪Mediaeval Researches from Eastern Asiatic Sources, Vol.1, p.4.事实也是如此,他不仅利用《辽史》《元史》《西游录》等中文文献考察中西亚的地理与人事,还援引《海屯行纪》《史集》等外文著述及考察报告,对相关史事对勘互证,站在中国观察世界,“至今仍很有参考价值”。⑫《中国通史》第8卷《中古时代·元时期·上》,第136页。

最后,方法上注重以地图考释史地。《基于东亚史料的中世纪研究》出版之前,研究中国西北地区和中亚及西亚的成果大致呈现两种路径:一是以考据为特点的文献研究,偏重历史渊源、政治事略、自然情形与物产生活,如邵远平所作的《元史类编》修正了《经世大典》《元典章》之史实谬误;另一是以考古和游历为表现的实地调查,侧重地理结构、政治外交、内外贸易与民族宗教,瑞典人斯文·赫定(Sven Hedin, 1865—1952)所从事的科学考察就是例证。总之,少有成果从地图上挖掘关于中国及亚洲的时代信息。在裴智乃耳德之前,虽然明清耶稣会士亦绘制舆图,但“其简粗疏,与中国古图无异”,①(清)丁谦:《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补证》,见《蓬莱轩地理学丛书》第2辑,杭州:浙江图书馆,1915年,第164页。且缺少从地图中发现“空间观念、位置立场、社会语境”的学术行为,自然湮没了地图在史地研究中应有的学术价值。②参见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0页。裴氏利用西方现代经纬绘制法,结合中外文献考释地图与钩沉历史,并解释史事背后的空间观念与地理知识。他在《基于东亚史料的中世纪研究》下卷收录一幅中文地图,“检视并甄别不同国家及其城池的名谓变革,并利用中世纪中外行记予以考释”,此即闻名中外学界的《元经世大典图》。③S.Lane-Poole, “Reviewed Work(s): Medieval Researches from Eastern Asiatic Sources: Fragments towards the Knowledge of the Geography and History of Central Western Asia from the 13th to the 17th Century by E.Bretschneider,” The English Historical Review 5.20, 1890, p.780.后来,在俄国担任外交使臣的洪钧,将裴智乃耳德关于此图的研究成果传回国内,随之掀起了晚清元史和西北史地研究的新气象。

三、“津筏之功”:裴智乃耳德成果的引入及影响

《元经世大典图》最早见刊于1331年(元至顺二年)虞集等人所编《经世大典》。明初宋濂等人编修《元史·地理志》时,只抄录图中文字部分,定名《西北地附录》,地图则作为《元经世大典》附图收录到《永乐大典》。④《元史地理志西北附录释地》,第77—78页;《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补证》,第16—164页。1844年魏源刊行《海国图志》收录此图并言其来历:“又有《元经世大典图》,从《永乐大典》录出”,并附书后。⑤(清)魏源著,陈华等校注:《海国图志》,长沙:岳麓书社,1998年,第65页。不过,此图并无文字旁说,学者不解其舆地史实之意,并未引起过多关注。裴智乃耳德来华任俄国驻华使馆医师之后,得图志初本,详考图中方域,1888年收录于《基于东亚史料的中世纪研究》一书刊行。

就在《基于东亚史料的中世纪研究》出版前一年,清廷任命洪钧为外交大臣出使域外。洪钧先赴西欧,1888年初由德国转抵俄国圣彼得堡。⑥(清)缪祐孙:《俄游汇编》,见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89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第6页。此时中国边境局势紧张,特别是清廷在外交上因不熟边务边政而频频失利。受时局刺激,士人希冀通过疆域研究以经世致用。洪钧“本熟于西北史地”,遂在俄国广发搜罗外文资料,得“贝勒津、爱忒蛮诸人书”,对西域“始有端许可寻”,“时逾两年,稿经三易”,写成《元史译文证补》一书初稿。⑦(清)洪钧:《元史译文证补》,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序言第3页。洪钧归国后继而修订完善,不料未及出版而病故,幸赖其友于1897年将遗稿刊刻面世。此书出版之后,大开晚清元史学人眼界,“吾国学者始知《元史》之外,蒙古所征服及所接触之他种民族中,尚保存不少蒙古史料”。⑧《元史研究之回顾与前瞻》,第9页。外人成果由此为中国学人广泛参考利用,“谈元史者几乎无人不称引西史”。⑨《中国通史》第8卷《中古时代·元时期·上》,第135页。裴智乃耳德对《元经世大典图》的释读及其对中西交通史的研究成果也随之传入中国,从而对元史学界产生较大且深远的影响。

首先,裴智乃耳德对西北史地的源流考释所展现出的元代西域三大汗国之史地详情,为中国学者增添新知,丰富了中国元史和西北史地的知识结构。

中国学界最早关注元史,始自明朝开国之年。当年十二月,朱元璋下诏编修元史,结果次年十月便“镂版讫功”,成书仓促,错漏之处亦多。因此,有明一代勘元史之误、补元史之缺的著述时有问世。明清鼎革之后,邵元平的《元史类编》、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对元史补缺辨异,纠误抉正。然而,元朝是蒙古族建立的政权,其人物、史地、典章和制度非汉人学者熟稔,加之汗国地处西域边疆,少有人亲履其地,故研究多文献考述。这种文本研究方法,一方面致使文本表述参差不齐,造成以讹传讹的现象,如钱大昕《廿二史考异》关于西北地附录仅一条而已,描述史地情形时仅说“元时西北塞外,皆为诸王分地,不立州县,有牙帐而无城郭”;①(清)钱大昕:《廿二史考异》,东京:日株式会社中文出版社,1980年,第1465页。另一方面,时人多赖中国旧籍,无法详述蒙古初兴和西征及西北汗国的历史概况,至于《元史·地理志》西北地附录所载地名,其具体方位与史地详情更令人“如坠云雾”。

裴智乃耳德研究成果的引入,在西北史地研究上对中国学界颇有拨开笼罩在这一“穷荒绝域”上的云雾之感。在《元经世大典图》的研究中,裴氏考证“西北地”即笃来帖木儿、月祖伯、不赛因所辖城市的相关史地,既注重疏通中外译名,并着意考述其历史流变、地理沿革、方位考证和民族情形等,无疑弥补或开阔了中国学界对元史和西北史地的认知。裴氏成果见于中国之后,李文田《元史地名考》、徐松《元史西北地理考》、丁谦《元经世大典图地理考证》等从《元经世大典图》考释西北史地的著述接连问世,“晚清的西北史地之学由此勃然兴起”。②林梅村:《松漠之间:考古新发现所见中外文化交流》,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280页注15。

其次,裴智乃耳德着意析取中文见闻录所蕴藏的史地资源,既运用史地结合法勾画游记中的地理现象,从地理现象推求人地关系之故,又注重中外史料的比勘互证,考释其中的人地史事,为中国学界在西北史地研究上提供了借鉴方法和史事线索。

裴智乃耳德指出,中国见闻录的作者负有政治使命或出于宗教意图,出使途中将所见所闻记录在册,描述经行地的山川地理、风俗人情和物产状况等情况,“对亚洲的古代历史有着珍贵的描述”,故其史料价值“决不能轻视”。在《基于东亚史料的中世纪研究》中,裴氏定下两个研究目标:一是“忠实翻译”,因为这些中文见闻录“将会使西方研究者受益良多”;二是在史地上“予以详释”,“否则即使是学者,若不熟悉中国人的语言及其观点,亦难以完全理解”。③Mediaeval Researches from Eastern Asiatic Sources, pp.3—4.

这种研究方法不仅契合中国史学无征不信的学术传统,为中国学者乐于接受,且以现代学术手段激活了中国学者不常重视的旧材料,从而对中国元史和西北史地的研究方法变迁产生较大影响。方豪曾指出:“国人之研究楚材者,多侧重为《西游录》作考证,盖受俄人勃莱脱胥纳窦(即裴智乃耳德)之影响”。④《中西交通史》,第430页。实际上直到1937年,白寿彝还译编裴智乃耳德所译注的《西游录》,发表在《禹贡》上。⑤裴智乃耳德著,白寿彝译:《耶律楚材西游录考释》,《禹贡》第7卷,第223—230页。裴氏注解的《长春真人西游记》《常德西使记》等其他见闻录对域外地名和所经地理均有着精细考释,张星烺在编注中西交通史料时“多偏取白莱脱胥乃窦之注”。⑥《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3册),第1672页。另外,丁谦在考证西北地理时,自谓“合中西各史书”“参互推究”,事实上却“没人之美,据为己有”,⑦《元史地理志西北附录释地》,第78页。引述不少裴智乃耳德的考述内容,被唐长孺斥之为“既讳其名不书,又节略原文,无所取择,是又不仅失真已也”。⑧唐长孺:《元经世大典图释》,《国学论衡》第6期,第66页。

最后,裴智乃耳德对中国学界的影响,更富意义的是以他为代表的域外学人成果的涌入,在史料和史实上助推中国传统的西北史地研究发生学术更新与转向,突破元史的时代断限,摆脱正史的附庸地位,进而具有较为朴素的中外关系史之学科意识。

从史料上看,使用域外史料在中国西北史地研究上渐成时尚。在洪钧之前,清代治西北史地的学者,取材多限于中国旧籍,诚如张其昀所言:“从来考中亚事者,仅据典籍,且因中外学者不能相互沟通,故扞格颇多”。①张其昀:《张其昀先生文集》(第1册),台北:文化大学出版社,1988年,第477页。作为中世纪中西交往的重大事件,蒙元时代久为外人关注,近代以来欧洲汉学研究者将相关史料译为英、法、俄、德诸语,而裴智乃耳德“能利用此种成果”,且具备“特殊之识力”,其成果可以说融汇了“欧洲东方学家”的学术贡献。②《中世纪西方史者关于维吾尔之研究》,第57页。洪钧正是运用这些域外史料,才成就其“元史学上别开辟一新天地”之赞誉。③《元史研究之回顾与前瞻》,第9页。此后,中国学者投入域外史料的搜集与利用,中西史料对勘互证成为学术潮流之一。从史实上看,早在道咸时期,张穆、何秋涛等人对元代北境的部族、地理和史事有着专门的研究,但限于语言能力,其成果“了解还较肤浅,错误也相当多”。④陈得芝:《蒙元史研究与中西学术的会通》,《江海学刊》2000年第3期,第120页。裴智乃耳德等外人的成果被引入之后,中国学界的西北史地研究开始将触角伸至中亚乃至西亚地区,并突破元史之时代断限,渐而萌生中外关系史之学科意识。因此,裴智乃耳德在西北史地研究上被中国学人赞之为具有“津筏之功”。⑤《元史地理志西北附录释地》,第78页。

余论

近人沈曾植在致王国维的信函中说:“若条支后裔之西迁,若帖木儿后王之世系,若月支西域之分布,若案达罗、俱兰、中印南印之兴衰,但得欧籍参证吾国史书,固尚有未经发挥之佳义,可以贡诸世界也。”⑥(清)沈曾植:《海日楼遗札》,《同声月刊》第4卷第2期,第96页。此番话深刻映射出当时学人所具有的世界历史意识以及参与近代国际学术交流的愿景。在时代剧变及学风转捩的环境之下,得益于中西学术对比的视野,“中国学人对西北及边疆地理之兴趣至为浓厚,由是而推至中外历史关系之探索”,西北史地摆脱附庸于地理志或正史的地位,成为史学的一门分支而独立发展起来,最后汇入中西交通史的学术轨道。⑦《中西交通史》,第5页。就此而言,以裴智乃耳德为代表的外人之成果在20世纪20年代中西交通史的学术变迁中发挥了“一臂之助”的作用,对此我们应有足够的学术考察和高度的研究重视。⑧《中西交通史料汇编》(第2册),第9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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