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是你心里的宝

2019-12-20 03:06菊凡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19年7期
关键词:小寒舅舅外婆

菊凡

听老年人说,他对她最初还是好的。她勤劳能干,对病中的婆婆照顾也很仔细。噩梦是在生下我之后开始的。因为是女孩,他来医院看了一眼就走了。她一个人在医院住了7天,抱着我回了家。之后,他们开始了漫长的争吵,有时是为钱,更多的时候是为了我。

10岁那年,我在学校的体检中查出患了乙型肝炎。看病是需要钱的,他们为此闹得更厉害了。她有一次偷偷把他藏起来的钱拿去给我买了药,他回来后,打得她在床上躺了3天才能勉强下地。我记得当时她落着泪对我说了一句话:妈一定要给你治好病。

于是,很快地,她不见了。10岁,不大不小的年龄,却也隐约明白“私奔”这两个字背后的耻辱。但我不相信,我宁愿相信她只是为了我的病出去挣钱。我家的对面就是火车站,那段时间,我每天下午都去那里等她。而每个夜晚醒来,身边没有她,我都会哭。从那时起,我开始害怕一个人的夜晚。

几个月后的一個傍晚,我从火车站慢慢地走回家,他已经把我的东西收拾好了,搁在门外面,旁边站着我白发苍苍的外婆,是他托人叫外婆来把我带回乡下的。他说,既然这个孩子叫兰宝,就应该是你们兰家的人。

兰宝这个名字是她取的。她没什么文化,只说,女儿是娘心头的宝,那就叫兰宝吧。

回到乡下,外婆没钱领我去医院看病,只好上山采来草药给我熬。半年后,我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其间她一直没有消息。我在几个舅舅的接济下读完了高中。那时我想起自己的名字,不免有些怆然。多么美丽的谎言啊,如果我真是她心里珍贵的宝,她如何会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弃我于不顾?她是我的母亲,多难的坎儿她都应该带着我翻过去啊。

我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改成兰小寒。她走的那一天,正好是农历的小寒,小寒过后,冬天最寒冷的时候就到了。

值得庆幸的是,几个舅舅都没有女儿,对我非常好。我没有考上大学,舅舅们就筹钱送我去学了美容。二舅办养鸡场发了财,他给我在城里开了一家美容院。

15年都已经过去,她仍旧音信全无。舅舅们用对我的好慰藉着对她的思念,年迈的外婆会在睡梦中呢喃她的小名。而我的表现,是让所有人都惊讶的:15年来,我绝口不提她,偶或有人提起她,我面色淡漠,神情镇定,仿佛那是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

只有我自己知道,这些年,我几乎没有睡过几个囫囵觉,夜里常常惊醒,醒来脑海里立刻就会出现她的脸,如同一幕电影的场景,固定而恍惚,然后眼泪就不停地涌出来。

这样也好,我常常想,这样我就不会忘记她的样子。这样我的心里便还是有依靠的,我有母亲,不是一片无根的浮萍,尽管母亲她已经不要我。

我绝没有想到,再见她,她会是这般模样。

二舅打电话来,声音模糊不清,很是焦急,让我马上回去一趟。我以为外婆的老病犯了,急急赶了回去。推开院门,我闻到了一股桂花的香味。抬起头,她站在那棵桂花树下。

我一眼就认出她来,脚下的步子刹那间失去了力气。

她看起来很憔悴,身上的衣服不知道多少天没换了,快辨不出原来的颜色,赤脚穿着一双塑料拖鞋。她也看见了我,身体动了一下,似乎是想奔过来,但马上僵住了,只是抬起头来看我。她的五官依稀可见当年的轮廓,但是看起来太瘦了,瘦得脸皮都耷拉了下来。

我被二舅妈拉着一点点向她走近。她的嘴唇动了动:兰宝。她叫我的名字,声音细不可闻。我没有看她,径自朝屋里走去。

我是真的恨她。我恨她太不争气,背了跟人私奔的罪过,如今沦落得乞丐一般。我恨她击碎了我对她的生活的种种设想。我一直设想的是她应该过得很好,至少要比跟父亲在一起好,再没有人嫌弃她、打她。这样,我这15年的凄苦便算没有白挨……

“兰宝,兰宝,我是你妈呀!”我走出了数十步,后面传来她崩溃般的哭声。我回头,她蹲在地上,捂住脸,肩膀抽动得很厉害,发出的哭声听起来犹如一只被夺去了幼崽的兽。那个瞬间,什么都涌上来了,然后又沉了下去,我的脑海里渐渐一片澄明,只知道,这个人,是我的妈,是我暗暗想念了15年的妈。我忘情地向她奔过去,在靠近她不到一米的地方又突然停了下来,嘴巴动了动,那声“妈妈”终于没有叫出口。我只是,轻轻牵起她那双干枯的手。

两天后,我把她带回了我在城里的住处。我带她去逛街,她看起来非常兴奋的样子,看到什么都想上前去摸一摸。我想给她买几套衣服,想给她买一只镶水钻的发夹,想给她买一张柔软的床,还有纯棉舒适的床单,我还要带她去烫头发、带她去吃肯德基……这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来如此爱她。

可是,我在催促她试衣服的时候大声地吼她,她狼吞虎咽地啃汉堡时我在一边使劲拿眼剜她。心里明明有一团比水还温软的爱意,表达起来却极为吝惜。有好几个瞬间,我看着她落魄憔悴的样子,感觉很陌生。

她看起来似乎有点怕我,在我面前总是怯怯的模样。我给了她1000元钱,当我们的生活费。我要她每天早上必须喝一杯牛奶、吃一个鸡蛋,不许她吃稀饭馒头。她看起来又黑又瘦,我给她买了营养口服液,看着她皱着眉头喝苦药一样咽下去。我把小电视换成了大彩电,手把手教她如何使用遥控器。我们的对话,仅仅局限在日常的生活小事上,彼此都比较沉默。

太久的分离,让她失去了一个母亲的笃定。而我,也忘了女儿是可以在母亲面前撒娇的。

我甚至没有问过她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那天在外婆家,舅舅问她,她不肯说,我后来也没有追问。也许我是害怕知道得太清楚。这些年她一定很苦,对如今城市生活里的种种,她都感觉新奇。她来的第二天,我带她去烫头发,她一走上店里的玻璃地板,居然放声尖叫起来。我看着后来窘红了脸的她,心像被利器刺了一下。

在她来后的第二个星期,她向我要钱,说买菜的时候钱被扒了。我又给了她1000元,嘱咐她买菜时别带太多的钱。半个月后,她又红着脸说没钱了,我问她原因,她只说用了。我心有疑惑,但还是给她拿了500元。我说省点用吧,我赚钱也不容易。她的脸更红了,不停地点着头。

我越想越不对劲,就给外婆打了电话。外婆说正要找我呢,家里收到了两张退汇单,是寄给山西一个偏远山区的,因为名字写错了而被退了回来。当天下午,我回了家,看到了那两张单子,都是寄给一个叫王小虎的人。舅舅们一致推断这个王小虎就是当年带她私奔的那个人,纷纷劝我不要太死心眼,这个人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犯不着还拿钱去养活他。

晚上回家,我把單子掷到她面前。我满腔愤怒,这个人把她害得这么惨,她居然还偷偷给他寄钱。我厉声问她:“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她的叙述像是散落满地的珠子,等我费劲把它们穿起来以后,她已经泣不成声。

当年,一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听说她想出去工作挣钱给我看病,就答应帮她找一份赚钱很多的工作。她便喜出望外地跟他踏上了火车。没想到那是个人贩子,她被卖到山西的一个偏远山区,那个村里几乎一大半的媳妇都是买来的。村里人结成了同盟,严密看守着那些买来的媳妇。她也逃过,但是那个地方不通车,出山要走30多里的山路。她在半路上被抓了回来,在村口的老槐树上吊了3天。

第二年,她生下了第一个孩子,就是王小虎。3年后,又生了一个女儿。买她的那个男人是个酒鬼,家里田间的活几乎都是她干,稍有不对就不给饭吃。她在一次赶场卖菜时,悄悄告诉了一个外地人外婆家的地址,求那人写信回来。那人拿了捆白菜刚刚转身,四下围过来几个同村的青年,把那人痛打了一顿。她也没有幸免,30多里的路,都是被她“丈夫”揪着头发拖回去的。

她的儿女都很疼惜她,每次她挨打都护着她。她走时,我生着病,生死未卜,对我的挂念让她常常精神恍惚。这次,她就是在王小虎的帮助下逃出山的,然后一路乞讨回来。她说,如果我真的已经不在了,她还回山西去,她放不下那一对儿女。

“每一个娃都是娘心里的宝啊。”她哽咽着说。她的口音,有了浓重的山西语调。“小虎都15岁了还没有上学,妮子也快满12岁了,我这一走他们和你当年一样成了没娘疼的娃。”说到这里,她哇的一声哭了,扑过来抱住我,“娘对不起你们这3个娃呀……”

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睡。说起小虎和妮子,她就哭。我不停地安慰她,我说妈妈你别着急,我明天陪你寄钱去,他们也是我的弟弟和妹妹啊。这是重逢后我第一次叫她妈妈。没有我想象中的艰涩,我叫得很自然,很温暖。

她本来就是我的妈妈,我是她的兰宝,是她在心窝里埋了15年的宝贝。那天晚上,我睡了多年来最香甜的一觉。原来,一个女儿的要求也不多,不管受过多少委屈,只要知道自己一直是母亲心里的宝,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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