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桑有痕(外一题)

2019-12-20 09:45卿晓晴
飞天 2019年12期

卿晓晴

没有雪的冬天,让城市看起来有些粗暴。人们活在完全自我的现实里,抑或记忆里。看立冬过后的天,高远而淡漠,深刻或浮浅。听繁华街市此起彼伏,喧哗骚动,而我们一如既往地想象花开的声音,想象鸟儿飞过的身影,回忆大雪纷飞的日子。

多年前的冬天,如一幅有太多留白的画,喧哗在自身的沉静里。我的教室坐落在秦岭余脉的褶皱里,这是全公社唯一的一所中学,远离公社所在地的村庄。学生来自四邻八乡,没有谁认识谁,一学期快结束了,除了语文老师,我对所有的老师没有任何记忆。教室里包括我在内的几十个学生,没有谁能看得到自己的前途,心情如窗外阴沉着的天空,欲雪未雪。这时,堂哥大咧咧地推开了教室门,一股冷风乘机而入。同学们有的干脆发出了叫声。老师问:哎哎,你找谁?堂哥一眼就看见了我,用手指着我。老师迷惑地望向我,我站起来,一股热浪冲上来,整个脸又红又烫。众目睽睽之下,我出了教室,不用回头都知道,窗户上紧贴着我那些同学们的脸。时间没有概念了,记得我跟着堂哥,拿起简单的行李回家时,雪开始下了起来。

也想过不上学的事,也想着如果不念书了,会不会就可以订一门亲,可以穿订婚时送来的新衣,等待着早晚被娶了去。娶了去会怎样?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还是隐隐觉得这些都不会发生在我的身上,我总会和我儿时的伙伴们不一样的。因为每年放假,父亲会带我进城,去到我另一个家,另一个父母身边。那里有众多的姐妹和兄弟,他们穿好看的没有补丁的衣服,吃油腻的食物,睡冰冷的床,说我们称作“扁言子”的话。那时候我话语很少,在陌生人面前一言不发,任凭兄弟姐妹们对我评头论足,看我的长辫子、看我手上的冻疮,嫌弃我说话的口音。過不了几天,我就想回家去,回到我那飘荡着淳香的村子里,回到我众多的小伙伴身边去。透过热炕上的窗户,看对面山上日落星出,听风儿欢快地从我家屋顶吹过。然而,在一个冬雪的下午,我就真要离开了。

母亲给我重新梳辫子,梳一梳子,掉一滴泪。眼泪一滴一滴滴在我的头顶,木头梳子紧贴着头皮缓缓梳过的感觉,在以后的梦里重复出现。没有一个像样的告别,将成为一生的遗憾。向老师告别,向同学告别,向我的小伙伴告别,甚至向我的养父养母告别,向我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告别。再见,已时过境迁,没有告别的家,已经成了故乡。

那天的雪,是我今生里见过最大的一场雪,却没有多少寒冷。雪如飘絮,厚密如盖,苍茫茫一片白。迎着风走,雪一片一片扑在脸上,脸是热的。仿佛听得见冷的雪落在热的脸上,雪融化时的声音。

看到母亲的泪,我没有哭,看到匆忙来送我的伙伴,我也没有哭。我的好朋友翠兰手里端了一碗黄豆,还没来得及进屋,父亲已经领着我出了门。我经过了她和她的妈妈,没有回头,我像一个被押解着的逃兵,羞愧得不敢抬头。恍惚着高脚猛踏地向村外走,大雪天出门的人很少,有站在自家屋檐下看见我和父亲的人,定是要大声地问:曹书记,娃又要进城吗,这大雪天的?

我们要赶到镇子里去坐那唯一一趟进城的班车。高大的父亲大步流星地走在我的身边,我迈着细碎的脚步紧紧相跟着,到了等车的地方,父亲庆幸班车还没有到。父亲是抽水烟的,水烟锅子是奶奶留下的,因为走得急没顾上拿,父亲就显得心慌意乱。大雪中父亲一双手没处着落,走到我身边想要拂去我头上的雪,看看没多大用,就停下来,再问一遍:我娃,冷不冷?车来了,父亲挟抱着将我快速推上车,车门哗啦一声关上了,我从车后窗,看到我的父亲追着汽车跑,那时我不懂得和父亲说再见。父亲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从此,我就离开我的父亲了吗?苍茫人世,谁将呵护我的无知,谁来梳理我未丰的羽毛,今后的所有陌生和艰难谁帮我度过?我扑在车窗上,大声地哭喊:爸爸、爸爸……泪水流在寒冷的空气里。一串串的泪,满眼满手的泪水,在记忆里温热至今,是我今生永远的不舍和美好的记忆。

我们怀念年轻时的一切,并不是说那时候真就比现在都好,而是那时候代表着我们不可重复的年轻岁月。而年轻,是多么美好多么珍贵啊,因而这份怀念日久弥新。

从一座城市辗转到另一座更大的城市,数回迁移,漂泊不定。其实内心深处,好像总是在寻找着贴切温暖的家乡,于万千行人中的一句乡音、于百般美食里的一碗小吃,都是让我停下急匆匆脚步的一份念想。人海茫茫中,我面带微笑,心情悲伤。人一旦失了故乡,就成了精神上的孤儿,再繁华的际遇,也难温暖心头的凄凉。

又到冬天了,又要过年了,没有雪也没有快乐,寡淡的日子干瘦如竹。外表是硬的冷的,内里是空的虚的。也就一节一节地过吧……梦见走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上,路边开满了五彩缤纷的花朵。风紧贴着皮肤吹过,鸟儿斜了身子上下翻飞。天是欲雨未雨的天,灵魂里仿佛住着整个五月,它汲取鲜花生长并且美丽的能量,滋养着生命里的虔诚。花开的声音与鸟雀叽叽喳喳的寂静、清香的草尖、蝴蝶的影子与甜暖的空气……岁月沉静着过去了,岁月喧哗着过去了,岁月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沧桑却留下了痕迹,记忆微凉。

流水今日

每一个清淡色的黎明,在初醒过来的刹那,依稀看得见梦的身影。城市的喧哗由远而近,又一天、又一个热辣辣的生活现场,将人与梦境分开来,我站在梦的外面。

我放下开始发烫的手机,准备写点东西。

打开电脑,在电脑启动的刹那,手又不由自主地摸向手机。百转千回的这会儿,手机尚有余温。然后,眼看着各种信息扑面而来,来不及细读,不知道就里,时间已经在手指间流走了很多。

岁月无意,沧桑有痕。时间过去这么多了,忽然的就寂冷了心思,觉得人已老了,文字却还是那么稚嫩。那时候一心想做天下的盐,想成为世上的光,想用喜爱的文字创造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想刮起旋风,吹在人间。

理想主义是多么可贵,但健全的现实感以及审慎、妥协,甚至迂回的精神今天看来也同样难得。

每天还在写字,却没有一句是为自己写的。每天都在学习,却不能记得一件自己想记住的。日子深陷在一片兵荒马乱里了。

天太热了,那炎阳高照,树阴迷丽的夏天,是属于我的季节。人在挥汗如雨的屋外还是冷气森森的屋内,都会觉得血脉贲张,精神饱满。人的每一个细胞都仿佛在高温下膨胀了起来,人的步伐是短促的、快捷的,如细碎的汗珠,滴落在青色的石板上。人的思绪活跃,在尘埃之上飘浮。人的声音是尖利的,是刚刚淬了火的钢,真性情地向外泄出来。人的身体是半裸的,如关闭了三个季度的兽,挣脱了束缚。人的眼睛是半闭的,被阳光闪耀了似的。但是人的每一寸裸露着的皮肤上,都生满了眼睛。

但所有的夏天,多了些真性少了些含蓄。也不应该是失恋的季节。人忙碌着四处走动,不到午夜时分,喧嚣和热浪不能降落,缺少了遮掩。街边上的啤酒摊,是不适合失戀者敛收心思、独自疗伤的。夏天更不是养精蓄锐、东山再起的季节,人的各种欲望减到最小,多余的体力和热量都从汗腺里溜走了,遑论其余?夏天,也不是滋发事端、盘点算账的季节,人的大脑开始返朴归真,除了喊热喊睡不着喊吃不下,不能再做其他计划,所有的账都是秋后来算的。

年轻的日子,终于抛下我,一路狂奔而去。那些曾经的爱恨情仇,如古笺上的素描。看起来模糊,摸起来还留有突兀,不意间硌人一下,再忆起那些活得恣意、来不及思考的青春岁月,会有一丝半丝的疼。

渴望没有了,追求没有了,连基本的欲望也退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再热烈的激情,也点燃不了。也许曾经燃烧过,有一些烧成了灰,有一些炼成了金。大部分却灰飞烟灭。当生命快速进入到一个沉重平稳的阶段,为什么总要回头看?总想弄明白,是什么样的痕迹划过我?

我在阳光下抖掉我的枝叶花朵,现在我可以枯萎而进入真理。——也许我记住的是那些历史、那些与我们现在一样冥思苦想的人,用他们坚强或者脆弱、燃烧或者未曾燃烧的一生书写的历史,隔着厚厚的尘埃,在今天,依旧散发出银子般的光芒。

也许我记住的是我们深爱过的和深爱过我们的人。如果连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人和事都淡忘了,我们又能在生命里留下些什么呢?

夜晚在沉思中变得凄迷,远处传来动人的歌声。歌声在沉迷的气息里回旋,也许我们能想起的,是那已逝去了的细碎的快乐,带着她甜蜜有毒的牙齿一点点咬着渐渐麻木的心。也许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渴望的正是什么都不记得的失忆和空灵。

那些划过我生命的痕迹、那些划伤了我的痕迹,它们让我伤痕累累时,却让我真切地看到了自己心中之伤、心头之血。生命嗜血的本能,在鲜血的滋养下,会开出美丽的花来。

可是在今天,喧嚣着我的,是大片的忘记。

责任编辑 阎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