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区纪事》中的苏格兰乡村共同体

2020-01-01 04:46上海对外经贸大学王卫新蔡娜娜
外文研究 2020年2期
关键词:巴尔德尔牧师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 王卫新 蔡娜娜

《教区年鉴》(AnnalsoftheParish, 1821) 是19世纪苏格兰小说家约翰·高尔特(John Galt, 1779—1839)的代表作之一。它用年鉴的方式,记录了苏格兰西部小镇的变迁史。著名的高尔特研究学者戈登认为,这部小说是一种比事实还要真实的记录,它不但探讨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还拓宽了小说的范围”(Gordon 1972: 38)。《教区纪事》关注的焦点并非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它通过牧师的回忆,展现了一个理想的苏格兰西部乡村共同体的变迁(Costain 1978: 291)。高尔特展现了乡村婚礼、士兵荣归故里等场景,成为书写苏格兰乡村共同体的先行者。杰拉德·德兰迪认为,共同体不仅有种族、宗教、阶级和政治之别,甚至还有地区与全球,传统、现代和后现代之别(Delanty 2018: 2)。他还从社会理论的角度出发,进一步归纳了共同体的四种存在形式(社会的、文化的、政治的以及技术的共同体)(Delanty 2018: 5)。本文依据《教区纪事》成书的时代背景探讨的乡村共同体,是传统社会学意义上的共同体,是基于地域、政治和宗教的共同体,是随着现代性的出现而面临挑战的共同体。长期以来,文学批评家对高尔特的《教区纪事》多从苏格兰乡土小说和历史小说角度来解读(Esterhammer 2012: 113),而该书的中心主题,即历史变迁中的乡村共同体建构,却没有引起文学批评家足够的重视。本文将以德兰迪的共同体理论为指导,着重探讨《教区纪事》中苏格兰乡村共同体的建构以及牧师在其中的核心作用。

一、历史变迁中的乡村共同体

历史上最古老的共同体是古希腊的城邦(polis)。这种地域性的政治共同体表现为人们在一个特定区域“共同生活”(何煦 2014: 7),但这种形式的共同体“具有高度的排他性”,因而失去了“普适性”(Delanty 2018: 16)。从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一生漂泊在外邦来看,古希腊城邦因其严格的等级制度及政治信仰的制约而无法长期稳定发展下去。在古希腊文明消失之后,农业文明受到工业文明冲击之前,世界上并存着几种更包容的共同体。它们大多具有宗教文化色彩:基督教的“宗教共同”(religious collectivity)、伊斯兰教的乌玛世界(umma)、儒家的大同世界(community of cosmic order)以及印度的桑迦(sangha)。这与《罗伯特历史词典》1538年对共同体的定义是一致的:共同体是“人的总和,抽象意义上是指一些人所具备的共同特征,在某些群体中则体现为共同的宗教”(Delanty 2018: 17)。在农业文明时期,这种宗教思想服务于国家政治的统治,使得以地域和宗教文化为核心的共同体成为一个生机勃勃的有机体。但是,自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工商业给人们的生活带来巨大转变,地域限制被打破,基于地域的乡村共同体面临巨大挑战。德兰迪(Delanty 2018)认为现代性所产生的三次巨变——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第二次工业革命以及全球化,打破了乡村共同体的地域限制,动摇了乡村共同体的封建政治基石,威胁着宗教在乡村共同体中的精神统治。传统共同体将不复存在。

具体到高尔特所生活的年代,对共同体构成冲击的历史巨变除了美国独立战争和法国大革命之外,还有第一次工业革命和农业革命。面对巨变,“文学家和批评家却涌起了一种‘共同体冲动’,即群起为遭遇工业化/现代化浪潮冲击而濒于瓦解的传统共同体寻求出路,并描绘出理想的共同体愿景”(殷企平 2016: 79)。《教区纪事》便是文学家高尔特努力的出色成果之一。这部小说保存和再现了在高尔特动笔之时就已消逝的苏格兰乡村生活方式。露丝·奥德里奇在约翰·高尔特的传记中记录了他当初创作的动机:“这一变化无疑体现了巨大的进步,但是在我看来这个地方却没旧时小镇那样秀丽和古朴。我忍不住对这一变化伤怀起来…… 看着周围的这些变化,我突然重生了写作冲动,来讲述一位牧师管理教区的经历”(Aldrich 1978: 51) 。

约翰·高尔特于1779年出生在厄湾(Irvine),10岁迁往格林诺克(Greenock),25岁移居伦敦。偏居一隅,苏格兰西部小镇的生活清贫却纯朴,闭塞却安宁。在小镇生活的25年给他留下了田园牧歌般的美好回忆。事实上,自1707年并入英国后,苏格兰大部分地区开始经历一系列深刻的经济和社会变革。1745年詹姆斯党人暴动被镇压之后,英国政府着手消灭苏格兰高地居民的封建传统和氏族:佃农开始以货币的方式向领主支付租金,不必继续在附属于领主的土地上劳动,自由劳动力增加。领主阶级统治走向衰落,职业商人阶级兴起,商店、个体和合作经营日渐繁荣。1770年至1780年间,为方便城乡之间纺织业的交通运输,主要道路系统已得到完善;绵羊养殖业迅速发展,大量土地被圈占,农民流向城市,城市规模急剧扩大(Aldrich 1978: 12)。虽然这些变革当时还未波及高尔特生活的苏格兰西部小镇,但多年后的一次返乡游历使作家目睹了故乡的巨大变化:开办工厂,工人涌向小镇,商业发展,交通繁忙。这一切都与高尔特记忆中的故乡相去甚远,乡村也失去了往昔纯朴安宁的气息。

出于对旧日生活的向往,高尔特在小说中塑造的达尔美令(Dalmailing)“是一个仅有几百位居民的小村庄,但是却和整个世界相连”(Gordon 1972: 36), 是苏格兰艾尔郡北部几个教区的杂糅(Whatley 1979)。1760年至1810年间,世界上的大事件都对达尔美令教区产生了深远影响:小镇青年长大加入海军或成为海员远赴西印度群岛,参与商业贸易,小镇商业渐渐发展;他们应征入伍参加抗击美国独立的战争,为国牺牲;他们阅读有关法国大革命的报道,质疑封建大资产阶级的压迫,险些犯了“叛国罪”;工厂主在此地设纺织厂,村庄扩大,工人精神面貌欠佳;收费公路建立,与格拉斯哥的商贸更加频繁,小镇生活熙攘、忙碌。达尔美令虽小却并未与外部世界隔绝。这使得这个乡村共同体必然会受到现代性的冲击,但是,巴尔惠德尔牧师(Micah Balwhidder)不辞辛劳地工作,使得这个乡村共同体在教民的信任和支持下继续存在。高尔特的这部充满怀旧之情的作品揭露了现代性对乡村共同体的威胁,歌颂了牧师这一地区宗教领袖对历史变迁中的乡村共同体的维护作用。

二、牧师与乡村共同体的信念

读者读完《教区纪事》这本书之后,大多会觉得这是真人真事,为牧师幽默、诚恳的语言所打动。这里有一则轶事可以证明:《教区纪事》出版之后,出版商布莱克伍德给大家讲述了一则故事:一位教授的母亲在读完这本书之后认为“米卡(即巴尔惠德尔)是位诚实正直的牧师”(Gordon 1972: 38);得知这是本小说后,她觉得自己受骗了,感到非常气愤。细心的现代读者只需核对牧师本人的姓名和作者的姓名就可以揭晓谜底了。原来,所谓的“我”(牧师)只是高尔特的“传声筒”,高尔特才是小说的“隐含作者”。乔治·格里菲斯认为,《教区纪事》情节分散,不够紧凑,也没有划分章节,但却具有短篇小说集的特征:语调和主题是统一的(Girffith 2002: 461)。无论是把《教区纪事》定义为长篇小说还是短篇小说集,都不会破坏高尔特想要描绘心中理想乡村共同体的努力。1811年,高尔特因商业失败前往地中海地区散心。在阿尔巴尼亚地区,他看到阿尔巴尼亚和苏格兰的相似之处,认为阿尔巴尼亚“也会像苏格兰一样将在社会和经济上取得进步”(Demata 2001: 69)。1829年,高尔特抱着极大的信心在加拿大建立一个名为圭尔夫(Guelph)的移民小镇,把移民当作“可以战胜北美土著居民的文明力量”(Scott 2013: 373),以实现他复制苏格兰乡村共同体的愿望。《教区纪事》中,巴尔惠德尔牧师的共同体信念正是高尔特内心深处的呼喊,是历史变迁中的乡村共同体的守护力量。

巴尔惠德尔牧师于1760年就任达尔美令教区,成为该教区的一名牧师。这与国王乔治三世的登基发生在“同年同月同日”(Galt 2009: 7)。牧师觉得这是上帝的旨意使他有机会和国王同进退,共荣辱,肩负引导和保护教民的使命,让教民可以和睦地生活在上帝的眷顾之下。然而,在就任的当天,巴尔惠德尔牧师感受到的不是这个偏僻村庄的热情,而是人们对新任牧师的敌意。“教民对我一无所知,我就任当天,他们感到十分愤怒,想尽一切可能的办法把我挡在神父住宅之外。因此当局不得不派了士兵守在神父住宅门外; ……教民十分刻薄、狠毒, 在我们经过时朝我们扔泥巴,并且用手指对我指指点点”(Galt 2009: 11)。新牧师就任第一天就被逼从窗子里爬进教堂是件很荒唐的事。这个现象与当时牧师的选拔资助制度有关。“当时的教民普遍相信牧师是由福音派教会强加给他们的,选派的牧师只关心世俗事物,是统治阶级试图‘改善’教会的代理人”(Whatley 1979: 38)。巴尔惠德尔牧师只能从消除教民的误解开始自己在教区的职责。第二天一早,牧师便开始挨家挨户拜访。虽然只有托马斯一家迎接了他,但教民的情绪在接下来的一年里逐渐缓和。教民的抵触情绪到了1761年就不再困扰牧师了。从此以后,巴尔惠德尔牧师的记事年鉴详尽地展现了他的乡村共同体信念。

就任不久,牧师观察到由于近海的地理原因,这里走私猖獗,人们在金钱诱惑面前不惜触犯法律和背弃教义。走私猖獗加剧了道德滑坡,教区有时会“同时出现至少三个私生子”(Galt 2009: 15)。这严重违反了基督精神,是巴尔惠德尔牧师所无法忍受的。他带领教民,努力找回这些孩子的父亲。接着,巴尔惠德尔牧师通过精心准备的布道,引导人们克制私欲,在村民心中传播基督精神,教化村民,使其“成为虔诚的基督徒,敬畏上帝和君主”(Galt 2009: 8)。在工业革命之前,除了各个国家的首都和经济或军事要塞有一定的居民之外,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口都生活在乡村。那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较为简单,宗教在凝聚人心、规范人们的行为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牧师根据基督精神布道16次,拜访、规诫、警告以及敦促教民放弃走私茶叶的行为。到任第三年,教区面貌开始有了改善,学校重新聘请了男女教师,商业和茶叶、煤炭贸易给教区居民增加了收入,教区呈现出繁荣、安定的气息。

第二任巴尔惠德尔太太十分务实,在家里搞起了畜牧养殖,做起了黄油奶酪。牧师虽然心中揣度其行为与牧师的精神领袖地位不符,但是太太给教区带来了许多积极的影响:“……比如给穷人带来的好处; 整个教区的妇女们在巴尔惠德尔太太的带领下开始忙于家庭手工业。家家户户传出的都是织被褥料和布料的声音;以至于多年以后,整个苏格兰都没一个教区可以比我的教区编织更好的毯子和麻布”(Galt 2009: 33-34)。这种景象和当时艾尔郡的家庭手工纺织的“珍妮作坊”的存在形式是一致的(Whatley 1979: 53)。在工业革命和大规模机器生产到来之前,村民依附于土地,手工经济多在家庭作坊进行。巴尔惠德尔太太的榜样力量使得教区的生活更加和谐、富足。虽然牧师太太操持的事务过于世俗,但是因其于整个教区有益,牧师没有墨守成规地斥责她,甚至还赞扬太太的勤劳和奉献精神。

伊格尔沙姆(Lord Eaglesham)领主这一角色在牧师的年鉴里“象征着土地在教区的权力和意义”(Whatley 1979: 60)。伊格尔沙姆领主促成了重修国王大道的方案,成功推荐第一任牧师太太的弟弟前往印度驻守,资助教区新建一所学校,并且支付了寡母马尔科姆太太的小儿子威利就读神学院的费用。当时领主们在教区建造新学校这一问题上意见有分歧:“小领主全心支持,愿意支付额外费用,因为他们敬重伊格尔沙姆领主,并且他们自己的孩子也在该学校就读;但是那些家里有私塾的绅士们就不怎么配合了…… 议事们争论、商议并且不断修改各个事项,可是修建学校的费用依然没有凑够”(Galt 2009: 60-61)。巴尔惠德尔牧师只好写信向伊格尔沙姆领主求助,伊格尔沙姆领主欣然同意,问题顺利解决。

寡母马尔科姆太太的形象在牧师的年鉴中十分鲜明,是牧师所颂扬的虔诚基督徒的模范。她严格遵守自己的道德操守,独自抚养五个孩子成人,一边辛苦做活儿,一边照料孩子,却拒绝接受来自“济贫箱”的资助(Galt 2009: 13),只求牧师写信给自己的旧交,借得五英镑。作为对美德的奖赏,马尔科姆太太的五个孩子,除了大儿子查理死在美国战场之外,两个女儿嫁给了有地位的军官,二儿子事业有成,小儿子威利成了一名牧师。她一生谦卑,从不爱慕虚荣,即便女儿们多次邀请,也没去拜访打扰。牧师借马尔科姆太太的形象表达了他所追求的基督精神,也希望这种精神可以在整个教区发扬光大。

在巴尔惠德尔长达50年的牧师生涯中,他和教民共同经受了各种困难的考验。庄稼歉收,河水暴涨,洪水泛滥。牧师认为上帝以此惩罚教民,“他们的牧师也难辞其咎”(Galt 2009: 77)。牧师因此辛勤布道,规劝教民遵循上帝的训诫。认为繁琐、奢侈的葬礼仪式会加重穷苦人家的负担,并且不符合基督教义,牧师便联合诗人共同抵制这种风气,使得简单的葬礼仪式得以推行,并赢得教民的拥戴(Galt 2009: 153)。1760年至1810年,牧师的年鉴记录了牧师建构乡村共同体的点点滴滴,体现了牧师的共同体信念。但令读者动容的并非只有这些对牧师主导下的教区生活点滴的记录,还有对一些重大历史事件及其对教区影响的刻画。牧师在历史变革的激流中对教区产生的影响通过美国独立战争、工农业革命以及法国大革命等历史事件体现出来。这些历史叙述展现了牧师在安抚人心、抵制金钱对道德的腐蚀和巩固教会的精神地位中发挥的关键作用。

三、历史叙述与乡村共同体的建构

约翰·高尔特在自己的传记中表示要为苏格兰写一部“像《韦克菲尔德的牧师》一样的书”(Gordon 1972: 36)。他虽然那时很年轻,却已经意识到苏格兰乡村自18世纪末以来发生了巨大变化。但是与奥利佛·戈德史密斯(Oliver Goldsmith)不同,高尔特采用了日记体的行文方式,一方面可以解决设计“故事情节”的麻烦,这正是高尔特所不擅长的(Aberdein 1936: 101),另一方面使其具有“理论历史”的特征(Whatley 1979: 51),以现实主义的笔触描绘了50年间的个人和社会历史进程。1821年5月10日《因佛内斯邮报》(InvernessCourier)的评论员写道:只有把《教区纪事》这本书增添到《苏格兰史料记载》(OldStatisticalAccount)的附录中,后者才能算完整(Aberdein 1936: 104)。高尔特通过米卡·巴尔惠德尔牧师的年鉴,精心挑选、叙述了一系列历史事件,描绘了一幅幅乔治三世统治期间苏格兰乡村生动的、充满温情的画卷(Gordon 1972: 38)。

这样一个牧师与教民休戚与共的乡村共同体在美国独立战争期间是以共同的政治追求凝聚起来的。这体现了共同体概念的一个层次:共同的民族或政治目标(王卫新 2014: 134)。牧师在1776年美国独立战争爆发时是这样评价的:这是一场“发生在美国种植园里,由叛乱升级成公然反叛国王统治的战争”(Galt 2009: 70)。战争打响后,征兵的组织就来到了村里。在这个仅有几百人的小村庄,先后有托马斯·威尔逊、约克·亨皮、查尔斯·马尔科姆及其他两位青年奔赴战场。前面提及的这三位青年在战斗中牺牲了。达尔美令教区仿佛是位“失去了丈夫的寡母”(Galt 2009: 71)。教区对威尔逊的寡妻和三个孩子给了物质帮助和关心;虽然亨皮的祖母(即莫克兰德太太)的丈夫、女婿和女儿都离她而去,但她并不抱怨命运和战争。牧师向马尔科姆太太传达查尔斯的死讯的场景最让人动容:在牧师护送马尔科姆太太回家的途中,正在庆祝战争胜利的孩子们在看到他们的神情后,停止了欢闹,肃穆地加入了护送的队伍;男子们黯然地把目光投向别处,母亲们抱紧婴孩,眼泪打湿了孩子的脸。对外的战争增强了教民的凝聚力,家庭的不幸成了整个教区的不幸,教民聚集在牧师的面前,共同祈祷,寻求慰藉。高尔特用了大量篇幅(从1776年到1782年)写美国独立战争,以历史的、伤感的笔触再现了在历史逆境中的苏格兰乡村共同体。牧师主持布道,安抚人心,是历史逆境中教民的精神支柱。

高尔特想通过写一本纪实的书来增强作品的真实性和客观性。《教区纪事》是对文学家笛福和斯特恩所创作的“客观的”“纪录片式的”回忆录的发展(Simpson 1979: 64)。高尔特所有有关人类历史的认识都由巴尔惠德尔牧师之笔跃然纸上,其中既有田园牧歌式的乡村共同体的美好图景,也有艰难时期牧师清醒维护乡村共同体的决心。美国独立战争结束,年轻人回到达尔美令,结婚、与家人团聚。教区深得“造物主眷顾”(Galt 2009: 97)。1787年至1790年,战争的阴霾已经散去,教区生活渐渐恢复,并且日益改善:

通过新建公路供汽车和货车行驶,年轻人去克莱德驻兵、远航至牙买加和西印度群岛,小镇里出现了大量的蔗糖和咖啡豆; 除了建造纱厂,卡杨村开始成形, 这一年没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件…… 人们对新的商业充满期待……;为了缩短到纱厂的路程, 人们计划修建一条新的通向格拉斯哥主干道的支路……并且一周三次会有从艾尔发出的马车经过小镇,使人们可以在早晚饭间的时间里到达格拉斯哥;卡杨村又新建了几处房屋, 为织工服务的店铺也在增加,村子正在快速发展为城镇…… 一位名叫马丽戈尔德的医生来到卡杨村并且安定了下来…… 伯劳溪上面架起了一座桥。

(Galt 2009: 105-113)

16世纪以来,苏格兰的农业革命和后来的工业革命带来了深刻的社会变革。交通更加便利,贸易往来更加频繁,文化和医疗普及到乡村,乡村演变为城市或依附于城市,打破了地域限制。一旦离开了乡村的土壤,共同体就不复为共同体(王卫新 2014: 137)。一旦共同体风雨飘摇,苏格兰就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苏格兰。达尔美令教区50年间的发展史印证了社会经济历史的发展方向。巴尔惠德尔牧师清醒地看到这些变化,并且持续为建构和维护这个理想的乡村共同体而努力。据考证,18世纪末,艾尔郡北部港口的煤炭贸易(Whatley 1979: 55)以国王大道上的运煤车和马尔科姆太太的二儿子成为运煤船上的一名海员的情节出现在《教区纪事》里。国王大道因需要被修缮和加宽,方便了教区和外界的联系。外界的影响也由此延伸到达尔美令:工人从格拉斯哥迁入卡杨村;村里开设了贸易市场;低俗的表演剧团来了。纺织工厂设在厄湾的一条支流上,工人不断聚集,卡杨村不断扩张,工厂的年轻工人变得“面色惨白,无精打采”(Galt 2009: 114)。随着精明的农场主,如岳吉伯克先生,大力发展经济作物和畜牧养殖,教区与外界的贸易日益繁荣,但是一些教民却变得愈发功利。这些变化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但是在高尔特笔下,达尔美令这个乡村共同体并未就此消失。这离不开牧师的努力。当一些功利主义者背离宗教时,他们自身也会遭受惩罚。梅特兰的海外贸易因英法战争而破产,他无奈自杀;德维宁夫妇的纺织工厂因竞争激烈而倒闭,他们绝望自杀。作为乡村共同体的拥护者,牧师谴责这些“不得人心的,分裂教区的个人主义”(Costain 1978: 295),尽全力从乡村共同体中剔除这些有害思想。牧师的努力有了回报。1807年,牧师终于欣喜地感到,教民“重新同时拥有了务实感和宗教性”(Galt 2009: 158),年轻人回归家庭,娶妻生子。他自己的仆人的女儿的婚礼成了理想乡村共同体的写照(Costain 1978: 291)。所有教派的人,无论贫富,都来参加这个出份子钱的婚礼,为新人筹钱开店出一份力。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财富的增加,金钱对人心的腐蚀作用也会愈加明显。牧师通过不懈的努力,规诫教民在商业活动中遵守宗教教义,使与外界联系日益紧密的乡村共同体持续健康发展。

基督教自诞生以来,经过一千多年的传播,逐渐在西方世界确立了其宗教信仰的主导地位,但法国大革命给西方世界带来了极大冲击。人们开始对封建统治的“代理人”,即传统宗教和教会,进行公开的反叛。在达尔美令教区,牧师对纺织厂工人关于君主和宗教的讨论也深感焦虑,为重新把教民凝聚在教会周围做出了积极努力。此时牧师的处境非常尴尬,因为教会和封建王权统治确实有密切关系。如何把教会的形象与王权的世俗统治区分开来,凸显牧师的精神领袖地位,是牧师凝聚人心的首要工作。这体现了共同体概念的另一个层次:共同的道德或宗教目标(王卫新 2014: 134)。1793年,牧师的梦魇成谶,法国国王被处死。与此同时,卡杨村也出现了改革的声音。通过卡杨先生与两名被判“卖国罪”的纺织工人的对话,高尔特还原了苏格兰历史上臭名昭著的 “刽子手法官”巴拉克斯菲尔德领主(Braxfield)的审判(Whatley 1979: 59),讽刺了保守政党与工厂主狼狈为奸地动摇宗教的包容精神的企图(石梅芳 2013: 45)。牧师很快意识到教民的宗教情感和道德会受到腐蚀,便着手向教民(尤其是那些顽固的教民)布道,希望把他们从自由主义和“功利主义”中解救出来,在教民心中埋下基督的“友爱精神”。虽然无法与整个历史潮流对抗(商业发展、资本增加、教民开始反对君权、寻求政治上和经济上的自由),但牧师通过自己的辛勤耕耘赢得了教民的尊敬,成为历史变迁中乡村共同体的忠诚守护者。

文学批评界普遍认为,文学家对乡村共同体的建构是出于对童年乡间生活的怀念。其存在的真实性有待考证,但高尔特通过历史的叙述,让这个美好的概念变得更令人信服。巴尔惠德尔牧师在建构达尔美令乡村共同体的过程中发挥了关键作用,是一位优秀的引路人。从1760年到1810年,他改变了那群朝他扔石头、咒骂他的民众。在他离任时,教民自发参加最后一次布道,并泪眼相送。他见证了教区在经历了工农业革命、美国独立战争以及法国大革命之后依然欣欣向荣的历史进程。从这种意义上讲,《教区纪事》称得上是一部苏格兰乡村共同体的纪实书写(Baker 2009: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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