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诗词中“庭院”意象的发展

2020-01-02 06:19刘玉梅
文化学刊 2020年8期
关键词:花间李煜庭院

刘玉梅

“庭院”一词由“庭”和“院”两个字组成。《玉篇》中的“庭,堂阶前也”“院,周垣也”都表示房屋围墙以内的空地,即院子。“‘庭院’作为一种空间处理手法,最早可以追溯到夏商时代……至宋代,已经初建其成熟的端倪,为明清园林营造奠定了基础”[1],但“庭院”作为一种文学意象在之前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常见。直到汉魏六朝时,“庭院”意象才开始在诗中出现,但数量并不多。

一、晚唐社会的影响

初唐、盛唐时期文化开放,文人创作的诗多重风骨,“庭院”意象不多见于诗中。至晚唐时,“庭院”意象才多在绮艳的情诗中运用。“到晚唐时期,藩镇割据、宦官擅权都积重难返,诗人们的从政意识和事功理想在现实坚冷的墙壁前被碰的粉碎,审美意趣也就退缩到庭院、闺房。”[2]以晚唐被尊为“一代诗宗”的韩偓为例,据《全唐诗》记载,其使用“庭院”意象的诗作有二十多首,如《秋千》“池塘夜歇清明雨,绕院无尘近花坞”。

“中国古代的庭院式建筑……形成一个东方‘庭院文化’圈。其实这庭院空间,既不是室内空间,又相对封闭、半封闭。小小庭院、勺水片石、三二草树,又具有自然空间因素,实在是一种‘暧昧’的‘灰’空间。”[3]庭院可以看作是外部世界与内部房屋之间的一种过渡。其形式与室内空间一样,有相对封闭的特点,但其内容又与室外自然空间更为相近。庭院中包含多种自然意象,如花、草、树、霜、飞燕等,这些自然意象往往带有共同的情感特征,将它们组合后可以更为准确细致地表现出诗人、词人想要抒发的情感。正是因为庭院空间具有这样的特点,晚唐以来越来越多词人将“庭院”意象运用到作品中。

二、花间词派的创作

五代后蜀人赵崇祚编了一部文人词选集《花间集》,这部选集包括自晚唐温庭筠等十八人的作品五百首,所收词人的词风大体一致,他们也被后世称为花间词人。花间词的词风香软,落笔多在闺房,大多描写女性的形貌、服饰,表达她们的相思离愁。描写女子的闺阁生活必然少不了“庭院”意象的使用,因此,无论是被称为花间派开山鼻祖的温庭筠,还是被王国维赞为“端己词情深语秀”“要在飞卿之上”的韦庄,他们的词作中都有“庭院”意象的出现,如温庭筠《菩萨蛮》“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与韦庄《应天长》“绿槐阴里黄莺语,深院无人春昼午。画帘垂,金凤舞,寂寞绣屏香一炷”。

两首词都是描写闺中女子因思念远人而产生的孤独、寂寞之感。温词中“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写出了女子所处的环境,当时应为春暮,且“中庭月”点出了具体时间在夜晚。杨树满院,浓绿暗淡,月到中庭,洒下清冷的光辉,为女主人公抒发内心的苦闷渲染了氛围。韦词亦是如此。“深院无人”写出了外部环境之静谧,与后面描绘的室内之景相呼应,于宁静幽绝中凸显女子的孤独之感。两首词都运用“庭院”意象来写女子的闺情,“庭院”意象能够更加细致地为女主人公表情达意营造出合适的意境,所以“庭院”意象也成为花间词人笔下常用的意象之一。

三、南唐词人的开拓

晚唐五代时期,南方相对安定的社会环境为词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外部条件,因而相继出现了西蜀和南唐两个词坛中心。《花间集》中所选的十八位词人中,除温庭筠、皇甫松、孙光宪之外,其余多数都是集中在西蜀的文人。南唐词坛中,较为有影响的词人当属冯延巳和李煜。

冯延巳,字正中,南唐中主李璟时期曾任宰相。冯延巳不仅在仕宦之途有所作为,还爱辞学、工书法,尤其好写词,有词集《阳春集》。“他虽受花间派的影响,多写男女离别相思之情,但词风不似花间派那样浓艳雕琢,而以清丽多采和委婉情深为特色,且往往在缠绵悱恻之‘闲情’‘春愁’中,隐寓其对南唐王朝没落之关怀与忧伤。”[4]王国维认为,冯延巳的词“开北宋一代风气”,由此可见他在南唐词坛的重要地位。冯延巳词作中多次使用“庭院”意象,据统计,他的作品中共有二十三首词中出现了“庭院”意象[5]。但他采用“庭院”意象进行创作不仅是像花间词派那样用来写闺情,也借此表达“闲情”“伤春”之感,隐喻其对南唐王朝逐渐衰落的忧伤之情。

以《〈采桑子〉其一》“中庭雨过春将尽,片片花飞,独折残枝,无语凭阑只自知”和《〈采桑子〉其五》“小堂深静无人到,满院春风,惆怅墙东。一树樱桃带雨红”为例,两首词都表现出“惜春”“伤春”之情。第一首词开篇直接点明时节“春将尽”,即暮春时候。刚好雨过中庭,院子里片片花落,主人公油然而生青春易逝之感。“无语凭阑只自知”,读到此句,读者仿佛亲身感受到主人公身上的那份落寞与失意。第二首词首句“小堂深静无人到”,一个“深”字写出了堂内寂静空旷景象。正是因为“深”,才无人到;又因“无人到”,才显得格外寂静。由此,主人公在下文的万籁俱寂中感受到了“满院春风”。设想,若处在莺歌、燕语声中,主人公怎能感受到春风悄然吹拂庭院呢?“惆怅”一词体现出主人公内心的忧愁。惆怅是因为“一树樱桃带雨红”。樱桃成熟在暮春季节,词人看到墙东樱桃累累而想到此时是暮春时节,伤春之情自然而生。

以上两首词虽然表达的都是主人公的孤独之感,以及由“伤春”而产生的年华不再的怅惘之情,但同时隐含了词人深层想表达的情感。看着当时风雨飘摇的南唐王朝,为官的士大夫却不思进取,诗人“匡救无从”,只能借词来表达对国家现状的悲叹与自己的无奈。“庭院”意象在冯词中的运用使得其词意境变得更为深远,主题表现也更为深沉。李煜的词中也有“庭院”意象的使用。

李煜是南唐最后一位帝王,他的词作在内容上以亡国降宋为界可分为两期:前期词继承了晚唐以来花间词人的传统,主要反映宫廷生活和男女情爱,风格绮丽柔靡;后期词主要反映亡国之痛,哀婉凄凉,意境深远。由他始,词的内容不再拘于女子闺情,题材更为广阔。王国维评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6]这里王国维所说“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即指在李煜之前,词多艳情,为取乐众人而作,某些作品即使寄寓了词人的远大抱负,也不会直抒胸臆;而自李煜始,其作品多追忆往事,直接抒发家仇国恨的悲痛之情,使词改变了受花间派影响而形成的代言体风格,成为诗人可以直接言怀述志的新的诗歌体裁。

开宝八年(975),宋灭南唐,李煜国破家亡,肉袒出降,被囚禁待罪于汴京。此时他心怀故国却不能归,只能待在那一方小小的院落之中独自伤怀。在他的笔下,“庭院”不仅是他的身处之所,更代表了高墙围困之难,满含了他的“一番别愁”。《相见欢》中“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寥寥数字就渲染出了一种凄凉的境界。登上西楼,俯瞰庭院,那繁盛的梧桐叶早已被恼人的秋风吹落,树上只剩下几片残叶还在苦苦坚持,词人不禁“寂寞”情生。凋落的梧桐叶与孤寂的词人一同被“锁”在这高墙深院之中,然而,庭院“锁”住的也不只是这满院秋色,词人对故乡的思念之情、亡国的悲痛之情都被这深院囚禁起来,此情此景,用一个“愁”字是说不完的。《浪淘沙》中“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将全篇基调定出,凝结到一个“哀”字上。哀伤是如此深重,又无人可诉说,因而只能独自面对景物,希望能够稍作排遣。在哀伤的同时亦有孤独之感,然悲痛、孤苦之深,就是对着景物也不能完全抒怀。接以“秋风庭院藓侵阶”,词人用苔藓满地、庭院秋风衬托所处环境的空旷凄凉,这样便把人的孤独写得更为具体形象。词人所处这一方庭院既困住了他的身,又阻碍别人进来。他的生活是如此的孤寂无奈,在满目悲凉中,就连院内那一抹能使人感受到生机与活力的绿色,也是因长久无人到访才形成的,更增词人心中之哀。这两首词中的“庭院”意象不仅是写主人公当时所处的外部环境,更是代表了一种“高墙围困”之难。那小小的庭院是李煜被囚禁之所,他的人被困于此,导致他无法回到故土。此时,他心中满是对故乡的思念、对亡国的悲痛、对往昔美好岁月的追忆,由此,李煜的词中将“庭院”意象的内涵扩大化。

正是因为李煜用词来写身世之悲、家国之痛,丰富了词的题材,而后以苏轼为代表的词人亦用词来记述自己的人生,展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情感,使得词和诗一样,具有“言志”的功能,从而开阔了词的境界,提高了它的文学地位。宋代士大夫文人受崇文的时代政策和理学、佛、道的影响,普遍呈现出内倾化的时代精神,所以其文学作品中出现较多的也是幽径深院。“庭院”意象在宋词中的大量使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宋代词人的文化精神和文人精神,是宋朝时代文化内核的浓缩与具体表达,同时更加丰富了“庭院”意象的文学功能。

四、结语

“庭院”一词自汉魏六朝始,作为文学意象出现在诗中。至晚唐时期,受当时社会影响,诗人的审美意趣发生转变,“庭院”意象在诗作中的运用多了起来。到五代词中,“庭院”意象出现的频率更高,一方面是因为花间词人在描写女性闺阁生活时对“庭院”意象的大量运用,另一方面是因为南唐两位词人赋予了“庭院”意象更为丰富的内涵,使得其意境更为深远,词的题材更为广阔,从而为后世词人创作开拓了新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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