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年少时那个无能的自己

2020-01-03 06:59闫晗
读者·校园版 2020年2期
关键词:自习课同桌中学

闫晗,专栏作家,央视《谢谢了,我的家》节目文学顾问,作品散见于《中国青年报》《三联生活周刊》《中国新闻周刊》等上百种报刊。

初中一年级是我学生时代最为黑暗的一年,以至于回想起来,脑海里最先浮现出的就是一条阴暗的走廊,模模糊糊的,仿佛暗处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走廊的尽头,是初一(8)班的教室,正对着教室门的是洗手用的水泥池子,老旧的水龙头锈迹斑斑,充满恶意的粗糙。

不喜欢那年的一个原因是遇到了坐在我身后的男生小J。小J个子不高,长着尖尖的窄脸,脸色常常是一种醉酒式的酡红,眼睛眯缝着,时常发出一种不怀好意的光。不知是他长相如此,还是在我的回忆中变丑了,他是我中学时代最讨厌的人。

学生时代总会遇到一些不喜欢的人,他们被老师安排在你周围,想躲也躲不掉。小J在班里属于并不起眼的那种人,相貌平平也并没有丑得惊人,成绩平平却也谈不上倒数,捣蛋也排不进前五名,属于谁也不太关注的那种学生。

可他偏偏是我的地狱。自习课他几次三番把笔扔在地上,然后戳我后背,让我帮他捡起来。如果不给他捡,他会一直踢我的凳子。若是捡了,他又会得意扬扬地辱骂我:“看,她真是条听话的狗。”一次,我气愤地把他的笔踢回他凳子旁,让他自己捡。他立即涨红了脸,用力地在我背上连打了几拳,嘴里恶狠狠地嘟囔着:“你凭什么踢我的笔?!”他打得很用力,有些疼,但更主要的是一种屈辱感。很多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也羞于哭泣,只是背过身去,像鸵鸟似的一言不发,挨过那些自习课。

听英语听力的时候,他常常会踢我的凳子。每当我有什么尴尬情形出现,无论是做错了一道题,还是穿了一件土气的衣服,他都会大声嘲笑,幸灾乐祸。那并不是一个淘气的男生为了引起一个女生的注意做出的可笑举动,而是真的恶意。他扬扬得意地说很多难听的话,比如“你怎么不去做妓女”,话语里的恶毒完全没有来由。他也不过十二三岁,身形还没发育成熟,不知他在生活里经历了什么,这样惯于攻击他人。

不过,小J也并不是对所有人都坏。他对我漂亮的同桌很谄媚,同桌家境较好,总穿着漂亮考究的衣服,有一阵还戴了一条金项链上学。他饶有兴趣地打听:“是多少K的?18K的吗?”同桌敷衍地回答他,因为觉得那询问中带着点儿不怀好意,便不怎么理他,后来或许觉得招摇,也没再戴那条项链。

我那时穿着普通,或许还有点儿寒酸。我的小学是在村里上的,初中时才转到镇上这所中学,整个学校没有一个熟悉的老同学,班上的同学普遍来自双职工家庭,还有一部分是非常富裕的——那会儿刚入学,还没统一定制校服,他们的穿着打扮和说话做事中都带着一种很高调的张扬。

我比较软弱大概也是因为个子矮小,长相平平,家境普通,没有朋友,无所依傍也就充满自卑感。那一阵,因为我妈调动工作的缘故,我家借住在一所小学院子里的两间平房里,家里来客人都是坐在卧室的炕沿上。我没有自己的房间,连个书桌也没有,每天都是盘腿垫着个硬纸板写作业。我倒是很习惯,但妈妈很担心老师来家访,因为没有地方给人家坐,太窘迫了。然而老师并没有来过,显然那所学校并不流行家访。

唯一支撑我的是,我成绩还不错,虽然升学成绩普通——那是村里小学的教学水平造成的。后来我的成绩很快赶上了,第一次期中考试就考了全班第二。在我爸参加家长会时,班主任似乎对我毫无印象,在发成绩单时,只提了一点:一个不讨厌的小姑娘。

班主任给我印象很深,在我眼里她是一个可怕的年轻女人。她对学生的主要教育方式是恐吓,屡次说,你们如果表现不好我就写进档案里,谁要是给我留下坏印象就完蛋了。我很意外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人为何散发着灭绝师太的气息。有一次她的裙子钩在了课桌上,扯了好大的口子,站在讲台上不敢走动怕走光。同桌觉得很好笑,我依然保持严肃,觉得不应该笑,主要是怕给她留下坏印象。她的教学能力还是不错的,据说同桌家里还是托了教导主任的关系才分到这个班上,她对同桌也和颜悦色得多。我很难去信任她,更不可能向她求助。

我也不知道小J和班主任谁对我的伤害更大些。那一年最糟的一件事发生在一次自习课上。小J揪着我的马尾辫用力拉扯,我捂住绷紧的头皮又气又恼,转过头说了句:“你真讨厌!”我用尽全身力气也只不过说了那么一句话。小J刚要发作,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说什么?”却突然扶起了课本,装作用心看书的样子。我这才察觉,班主任从教室后窗走过,她戴着茶色的眼镜,脸贴在窗玻璃上,在昏暗的光线下那画面显得很诡异。

那天,班主任听见教室里吵吵嚷嚷的,就让同学们写纸条,互相检举谁说话了。我放学后也被留了下来,我鼓起勇气,想要告诉她,是后桌的那谁谁一直给我带来很多困扰……那天天色已晚,班主任的脸色也不太好看,她用一种抽拉式的钢制教鞭敲着我的脑袋,不耐烦地打断我说:“别说别人,我就问你,说话了没?”我似乎无法否认,默默杵在那里,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一个木桩一样被她一下一下敲打着。直到她觉得这惩罚可以了,足够让我长记性了,才厌恶地说:“行了,你走吧。”

我的脸很烫,走到水池那里洗了把脸,水很凉,走廊很黑,让我感到灰心丧气,似乎未来也黯淡无光。回家的路上,天已经黑透了,大地模模糊糊的,我将自行车蹬得飞快,路两边影影绰绰的树丛向后退去,眼泪不断滑下面庞,我用手背抹上一把,继续蹬车。我不知回家怎么跟我爸妈说这些,我一直是让大人很省心的孩子,到这所中学念书也是件不容易的事。我也并不觉得他们能解决我的困境——在成人的世界里,他们并不属于占尽优势的人,所以又能怎么样呢?

那天小姨也在我家吃饭,我试图调侃着说出被老师打了头的事情。小姨哈哈笑了起来,然后怪我太傻,她说调皮捣蛋的表哥经常被老师打,就要活络许多,知道护着脑袋跟老师讨价还价——老师,换个地方打吧,别打头。因为我从未挨过打,妈妈听了则有些气愤,一向乖巧的孩子居然也会被打?但我极力表现得情绪稳定,跟她说,如果我考第一她就不会打我了吧。

期末考试我真的考了第一名,后来一直保持稳定,果然班主任再没有打过我。那个时候,成绩是一种护身符。不过我们的关系依然冷淡,我除了担任过无足轻重的历史课代表,并未担任任何班干部职务。后座的男生依然继续着他的无聊举动,如果我大胆一些,或许会跟班主任要求调位置。然而并没有,内向的我也没有把这件事跟其他人讲过,假装已经忘记,成长里的很多事情大都是自己默默承担过去的吧。

幸好班里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次座位,忘了多久之后,小J不再坐在我周围,他也并不会主动来挑衅。在班里,他也并没有什么朋友。初中的后几年,我没再见过这个男生,只是有一段时间里想起他的脸,我都会不寒而栗,感到厌恶、恐惧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我当时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人,只是为不必再跟他同一班级感到幸运。那时我想,只要往前走,总会甩掉一些讨厌的人。

自那以后我也遇到过无端的恶意,也明白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你,只是大多数时候你可以转身走开或者寻求帮助,而不是像在学校里那样,因为不能离开而不得不继续忍耐。

读大学的时候,寒假曾经在一家超市瞥见当年的班主任,我默默避开了她,虽然她也并不见得能认出我来。那会儿,我还恨着她,至少无法装作若无其事地和她笑着寒暄。

很久很久之后,当我成为一个大人时,再回想当年的事情,心想,那个讨人厌的男生,应该也为人父了吧。不知道他怎么看待当年发生的一切。他的中学时代,想必也過得不好。因为自己弱,也不想让他人过得好的人,他的世界总不会太光明。

这几年,到一些中学做校园活动时,我有时会讲这段经历。台下的同学起初是笑着的,听着听着,渐渐沉寂下来。这是一件别人眼中很小的事情,可我花了很长时间消化它,直到可以笑着说出来。在一次又一次讲出后,我开始变得坦然,似乎穿越回了过去,抱了抱当年无助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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