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苹果

2020-01-04 07:11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教育·读写生活 2020年8期
关键词:保加利亚格林老妇人

〔保〕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

作家简介: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小说家兼英文、德文和法文文学翻译家,被誉为保加利亚国宝级作家,1959年出生于保加利亚西部城市佩尔尼克。

她的短篇小说被翻译成英、法、意、希腊、希伯来等文字,在31个国家发表出版,享誉全球。其短篇小说集《佩尔尼克故事集》(Stories from Pernik)于2013年在保加利亚出版后,荣获有“巴尔干诺贝尔文学奖”之誉的巴尔卡尼卡奖。其中,《重生》(Vassil)入选英国广播公司(BBC)2005年度全球短篇小说大赛十佳故事,《鼹鼠血》(Blood of a Mole)被丹麦和美国的中学教科书收录。

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在保加利亚历史最悠久、成立最早的一所高等学校索非亚大学教授写作课,这里也是保加利亚最重要的科学文化中心之一,为保加利亚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

本文系兹德拉夫科·伊蒂莫娃在全球疫情肆虐之际,以新冠疫情为背景所写的最新作品,由《哈利·波特》中文版译者、翻译家马爱农翻译,在中国首次刊发,以飨读者。

“三月是不是很可怕?”这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想。她的头发确实有些灰白,但还没有完全变白。她那件厚厚的米黄色大衣是孙女玛丽亚送给她的礼物,看上去光彩照人。火车晚点了,也许是因为积雪或狂风。从她住的那栋公寓——一幢坚固的老房子——走到离格林火车站不远的小杂货店,只需三分钟,她只允许自己走这么远。看到他下火车就够了,然后他们俩像云朵一样慢慢地、优雅地走回家。

虽然三月属于春天,却向人们展示了冬天的厉害。天气很冷,雪下得很大,但女人自言自语地说,“没关系。”街道看起来完全不像街道,空无一人,没有汽车,没有孩子,如同一个空荡荡的后院。病毒把人们吓跑了。在她的记忆中,浮现出艳阳幼儿园里的两个孩子:一个瘦瘦的女孩,眼睛黑得像存放牛奶瓶的小黑屋;另一个是男孩,眼睛像她的跑鞋一样蓝。在幼儿园里,他俩的床紧挨着,男孩眼睛里闪着调皮的光,女孩却是安静和腼腆的。两个孩子不仅在民族舞蹈课上手拉着手,即使不上课的时候,他们也手拉着手。当上午慢慢地变成下午,最后傍晚来临时,男孩的母亲来接儿子回家——两个孩子都还舍不得彼此分开。

“这趟火车为什么晚点这么久?”女人担心地想,准备从黑色手包里掏出手机,但最后没有这么做。她哑然失笑,这么做太愚蠢了,因为三月突然生起气来,朝她帽子上扔了一把雪。

兩个孩子在博泰夫小学分别上一年级和三年级。男孩总是层出不穷地玩新花样,女孩却很少搞恶作剧;男孩的保加利亚字母写得不太好看,女孩却写得很漂亮。女孩是一个优等生,男孩不是。教室里他们俩的课桌紧挨着。“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高个子女人想,她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变白。“唉,还是不要仔细数了。”女孩通过了入学考试,就读于保加利亚首都索非亚的英语高中。她每天从他们家乡佩尼克镇乘车前往首都。哦,天哪,她是不是早上跑着赶火车,然后又从学校奔向索非亚的中央火车站?“这就是我长不胖的原因。”女人笑了。

每天傍晚,女孩坐七点差十分的火车,在格林火车站离铁轨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男孩,又高又瘦,像风一样。那个时候,一月有着成堆的积雪,就如同现在的三月一样,女人想。

男孩在车站等着——那时铁轨上的金属屋顶还没有搭建——女孩则盯着窗外,从上一站——山谷铃兰站——就巴望着瞥见他的身影。她使劲地看啊看,其实心里知道,这么早还不可能见到他。突然,女孩看到了那个闪电般细瘦的轮廓——即使第二天就要参加数学考试,她也早把数学统统忘到了脑后。他总是给她带一点东西:把自己的半个苹果留给她。她也给他带来了一点东西,把自己的苹果留一片给他。那条通往斯特鲁玛河的古道看上去多么美丽啊!冬天,田野与天空相接,一望无际。春天,水曲柳通体都是金色和绿色,大得无法形容,男孩在格林火车站等她,田野是什么样子,水曲柳在互相说些什么悄悄话,对他来说都无所谓。男孩和女孩希望这条古道永远没有尽头。

如今,冠状病毒在城里肆虐,风刮过街道,他们俩不能去散步了,真可惜。然而她在等待他。一听到电梯“嘎吱”一声停在五楼,她就把门打开欢迎他回家,手里拿着半个苹果。她接过他的外套,仔细地喷上消毒剂。他向她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缓慢得就像那个不着急离开的下午一样。下午的生活只有几个小时,而格林火车站附近的斯鲁玛河看起来那么壮丽。下午一点到六点的那段时光不愿停留在世界上的另一个地方,变成那里的另一个下午。和老妇人一起在格林火车站等人的感觉真好。

她每隔三天出门一次,手里提着购物袋,去那家小食品店。她每次买的奶酪太少了,起初女店员生气地瞪着她,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姑娘理解了。这对老夫妇看上去很有趣。男人上了年纪,又高又瘦,总是喜欢搞恶作剧。如果你仔细留意,会看见他抓起一把雪扔到老妇人的帽子上。如果天气暖和,他煞有介事地慢慢弯下腰,捡起一两根草。斯特鲁玛河边长满了茂密的野草,看不到鲜花,于是老人送给老妇人一束草。女孩想起来了——就在一分钟前,老妇人在店里买了一小盒橄榄。

火车没有来,女人躲在金属屋顶下,把半个苹果压在胸口;她吃掉了另一半,一百年来她一直是这样做的。这么多年了。年头有那么重要吗?她给那个白发苍苍的瘦竹竿留了一块苹果,那人准是在做保安、销售员或美术老师。谁能说得清那些老家伙每天都在做什么呢?

女店员很年轻。她有一个小女儿。她肯定知道老太太步行——甚至不是步行!——在雪地里跋涉到格林火车站是很愚蠢的。然而,姑娘每次看到她,这一整天便都似乎洋溢着喜悦,尽管女店员戴着口罩,尽管她两星期后才能拿到工资。

暴风雪过后,老妇人不再出现在去格林火车站的路上。

逼仄的食品店里的女店员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五点。老妇人在哪儿呢?姑娘已经习惯了她。两个女人有时候会戴着口罩交谈一会儿。老妇人有两个外孙女和一个孙子。两个外孙女是她女儿的孩子,住在黑海的瓦尔纳,离她们这个小镇六百公里。孙子和他的爸爸——她的大儿子——住在美国,她的儿媳妇八月份就要生孩子了。病毒在德国到处疯狂肆虐。

“我为他们担心,”老妇人有一次说。女店员没有对她说一句宽慰的话,现在想来,她感到心头不安。

下午五点半,老先生慢慢地走回家,表情有些严肃,也许有些忧伤。一天下午,女店员走出小店,脸藏在口罩后面,向他挥手。

“您好。”她说道,“我怎么见不到玛丽亚了。她过去经常来我的店里……买一些奶酪,然后在那边的水曲柳树下等您 。”

老先生什么也没说。天气慢慢地开始变暖。阳光从那些公寓大楼后面照过来,公寓的窗户闪着一池池银光。女店员喜欢银色。她戴着一枚银色的结婚戒指。

“她……出什么事了吗?”女店员的声音变小了。她不该问这个问题。她自己的母亲也已年迈。

陌生人没有回答。

“她很好。”他终于说。

“请代我向她问好。”女店员说。

“她不在家。”男人说,“我开车送她去瓦尔纳了。那里安全一些。她在照顾我们的外孙女。那孩子才一岁。”

女店员正要说,“这对您倒也好。我知道,如果身边有个小家伙尖叫着跑来跑去,您准会感到很烦的。”

戴口罩的老先生说,“她不在身边……我感到空落落的。打电话也不管用。”

女店员耸了耸肩,又突然毫无理由地高兴起来。她丈夫会不会有一天说“她不在我感觉空落落的”?

“我给玛丽亚带了半个苹果。”

女店员什么也没说。一抹浅浅的微笑从她的口罩后面荡漾出来。她那浅浅的微笑,是银子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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