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志清给我的十一封信

2020-01-08 05:52张昌华
上海文学 2020年1期

张昌华

我作为一名地方出版社的文学编辑,于上世纪末有幸结识夏志清先生,为他出版了两部书稿,十年间的过从,得缘收藏他二十三通手札。先生的华翰几乎都是清一色地书在A4大白纸上,那一手蝇头小楷写得苍秀、典雅,有铁划银钩之韵。今抚笺诵读,感慨良多。先生为人的勤奋、率真和宽厚,为文的大胆、秉直和新意,都可在私信中读出一二。

我结识夏志清先生,纯属偶然。上世纪90年代,我编辑出版了陈西滢、凌叔华的合集《双佳楼梦影》,其女陈小滢从伦敦来信,并附夏志清给她的信,云夏先生十分推崇她父亲,希望我能寄一本“梦影”给他。书寄出后不久,夏先生即复函鸣谢,开首即说:“华埠大上海(饭店,笔者注)匆匆一聚,您留给我的印象倒很深刻。”我愕然。盖此前我从未去过美国,何来“一聚”?谅是先生文名太盛,与其过从者太多,他错将“李冠”(李景端,南京译林出版社总编辑)“张戴”了。未几,钱锺书先生过世,有关方面出了本纪念集《一寸千思——忆钱锺书先生》,内收夏先生与我的追怀钱锺书的文字。我得样书甚早,顺寄一册给他先睹为快。先生很高兴,我们遂结忘年交。他是父执辈,我一直称他为“先生”,他不以为然:“兄已退休,我们兄弟相称最方便,最合适,以后来信不必称弟为‘先生,用不到如此客气也。”恭敬不如从命,那以后我便堂而皇之地称他为“大兄”,或谓“夏公”。继之,我斗胆开口向他组稿。2008年末,他因健康欠佳,不时进出医院,又无要事可谈,我也不好意思再烦扰他的清静。但岁月更替,每逢年节,一份祝福我是必送的。

夏志清先生来信往往下笔千言,泻出许多我感兴趣的人与事:诸如胡适、林语堂、朱光潜、夏济安、无名氏、刘绍铭、白先勇和王德威等。先生评说世事或臧否人物,坦然率直,谈生活拉家常,幽默风趣。他的生存状况和人文情怀都跃然纸上。

重温夏公手札,眼前幻化出他那案牍劳形“坐忘”的身影,字里行间充盈的是“忙”,甚而有點“乱”。夏公青灯黄卷一生。我曾问他缘何将散文集冠名《鸡窗集》。他说:“‘鸡窗夜静开书卷,鸡窗即是书斋的代名,我生肖属鸡,差不多每晚二三点钟‘鸡窗夜静之时,我不在读书,即在写文章、打字,而且往往清晨二三点后才入睡,那正是古代农村社会鸡鸣起床的时候了。”夏公寓居的是百年老公寓,书房或较逼仄,独特的是“我的书房内有五只大小不同的书桌,有些抽屉不常动用。所有的桌面上堆满书报杂物,一年难得清理一次”。“隔几天我即八十三满岁,要做的事太多,反而忘却了。”台湾廖玉惠教授访问他后写了篇《在砧板上写评论》,我觉得好奇。他说:“我的书桌不大,上面放了一块木砧板,我在上面看书写文很方便,可是砧板左右两边及前面所有的信件、文件给后来放上去的书报杂物盖住了,就不易找到,非得把书桌三面先加清理不可。”年高、健忘、又忙,不可避免地有点“乱”,故导致不少类似骑驴找驴的喜剧。某年,我写了篇《夏志清的人文情怀》寄请他指正。久不见回音,我追询,他说“遍翻不见”,嘱我重寄一份。不几日,忽接他来函:“上星期我清理了一次,忽然发现吾兄六月六日毛笔大函尚未开阅,自感惭愧不堪。”又云:“说出来你不会相信,我有恐惧拆信症。今天下午觉得积信实在太多了,只好一一处理。”

夏公是老顽童,他还跟我玩过“将功赎罪”的游戏。他说那算是他对没及时拆我的信的补偿:“自感惭愧……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将功赎罪,先寄上照片四幅”,继而又寄来几张,有一幅特大,竟是哥大出版社以他的大头像作C. 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夏志清论中国文学》)封面样稿送我留念,还题了一段感人至深的话。

我写给夏公的信都用毛笔,恭恭正正。他复信云:“兄每给我毛笔信,读来总感到特别快慰。来美后,我已五十多年未提毛笔写字,也应该抽出些时间来练字了。”听他这一说,我求字欲望陡生,遂寄去一函《北平笺谱》,请他方便时为我写几行字。他复信说:“《北平笺谱》名贵,兄送我上好的信纸,正好要用毛笔试试。”接着笔锋一转,又大发感慨:“美国的生活,一点也不闲率,心境不对,不宜磨墨写字。”“等有了闲情逸致再写毛笔字如何?”并表示“一定要写”。可是三年过去了,他一直与我玩“躲猫猫”,一直未写。当我旧话重提时,他向我诉苦了:或砚台找不到了,或磨墨太烦人,或桌面太小等。后来,见他来信中说:“您称弟为‘不老的夏公,在八十年代我可以熬夜工作,的确不觉得老。九二年得心脏病后,无论如何是个老人了,每天量血压多次,夜间两点钟就一定要上床了……等哪一天有闲清理桌子,我一定写封毛笔信呈兄留念也。”自那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向他求字了。

夏公在信中屡谦自己是“瞎忙”,从历年来信中可看出:他为出版社所逼写书、编书忙,为友人新著写序忙,为台版《我们仨》写捧场文字忙,为校注张爱玲最后几年的信忙,为“夏氏昆仲与中国文学”研讨会忙,还有“白先勇先生即来纽约,我又要大忙三天”……

“濯去旧见,以来新意”,是批评家夏志清一生的不懈追求。他拂去历史的尘埃,秉笔书史,其《中国现代小说史》颠覆了主流文学史的传统,从历史的枯井中,将被珠埋的钱锺书、沈从文、张爱玲和张天翼发掘出来。捧红了前三位,尤其是张爱玲。其实,他的文学批评风格历来如此。2003年我受友人顾爱彬托请,代为联系英文版《镜花缘》出版事宜,我向夏公打听译者林太乙的住址。先生说,他们相识,林也到他舍下小叙过;但友情不深,还有件伤感情的事:“1965年,美国《东方学会季刊》约我写书评,评的是Lai Ming君所写的一本《中国文学史》。弟1962年刚进哥大,勤于写作,有人叫我写书评当然一口答应。我不知Lai Ming为何许人,发现他这本书写得很坏,错误百出,我就写了篇严厉的评文。评文刊出后,才知道Lai Ming(黎明)乃林太乙之丈夫,语堂先生的乘龙快婿,而且书出版以前语堂曾加以审阅过,所以一篇文章出来,得罪了三个人。从此,也无人采用那本文学史当教科书、必读参考书。但所有错误,黎明也无法反辩,只好忍气吞声,抱怨在心里。”即令如此,他还是将林太乙的信址告诉了我,而且为我指点迷津:“兄可直接写信给她,信封以外皆可用中文,太乙中英文皆好,写了英文小说,往往有自译的中文本同时刊出。”

夏公是位好打抱不平者,对虹影在《K》中的黄色描写,他认为“这种作为是不道德的”。同时,他很新潮,甚可说可爱。他劝陈小滢自己写她母亲同洋人有一段情的始末,“以正视听”。他为人率真,他捧沈从文,因刘文典曾看不起沈从文,所以“我一直对他(刘)反感甚深”。当他读了我写的《还有一个刘文典》后,对我说:“不知此人也有些真才实学,也相当可爱。”他对我文章中出现的把“吴晓铃”写成“吴晓玲”的错误,也毫不客气地批评。

夏公是位“谈吐随意,作文谨慎”者。在与记者访谈中,他为褒或贬某人或事,喜用口头禅“一塌糊涂”,谈自己的“文学史”也喜欢说“我真是天才”、“我真是聪明”之类的话,不免给人产生“高调”、“自炫”印象;但就他致我的信中,真的一点也看不出。书信中的夏志清,为人平和得很,一点也不张扬,倒很厚道、宽容,老顽童味十足。當年他赴美留学,胡适见他是沪江大学(教会学校)背景,写推荐信不热情,后来,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一炮打响,兄长夏济安多次劝他给老校长胡适送一本,他终不肯。我在《情怀》一文中,说他与胡适在“憋气”,显得有点“小家子气或小孩子气”。他读了之后并没有反驳或不高兴,回信只说:“我生胡一点小气,即他小看了我,认为我不必申请哈(佛)、耶(鲁)。1951年我即将拿到博士学位前写封英文信给胡先生,告知他即将拿到PhD,在求职方面可否帮忙。此信胡未复。我也有些生气或失望。”直到三年后,夏志清在致我信中才说当年不送书给胡适的一半原因是朋友王某在书封上将“现代”擅译成“近代”,像只苍蝇叮在封面上,“我很感不愉快,觉得丢我的脸”,他说一般人“现代”、“近代”乱用没有关系,而我用了,让胡适、林语堂先生看了会笑话。“所以不想把书寄呈两大师,一半道理在此,只是有苦说不出而已。”他还告诉我,至今他都没向那个弄错书名的朋友明说这件事,“免得他生气。朋友间讲起这事来,吾兄还是第一人,表示我俩真是兄弟了”。对曾经给他有过些微帮助的人,夏公常念不忘。陈子善先生对他《中国现代文学史》等书的出版是大功臣,他在致我的信中多次表示对陈的感激之情。由我联系代为出版的《中国古典小说》(中译本)出版后致函于我:“兄把译者姓名放在每章结

尾括号内,可能对胡益民(译者,笔者注)诸君有些不太尊重。但给人的印象,书好像是夏某自己写(译)的。”夏公乐于助人,乐到主动“多事”。他知我与周有光、张允和先生熟悉,当《合肥四姐妹》英文版在美一上市,他便热情向我推荐:“上星期我在《纽约时报》星期天书评周刊上,看到一篇评合肥张家四千金作传的一本书,题名

Four Sisters of Hofei, A History,作者金安平(Annping Chin),约二十年前是我的学生,当时指导教授是哥大治中国思想史的狄百瑞。她在哥大拿到MA后,在耶鲁取得了博士学位,专攻中国史,且留校教书,而且早已同耶鲁中国史讲座教授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结了婚。史景迁写了好多本中国史著作,论及康熙皇帝、太平天国、中国通史等大小题目。兄对张家姊妹大有兴趣,可买一册请朋友审阅,译成中文后是否会有销路,如有销路,不妨请可靠的译者把它译出,在国内销售。此书新出,我想香港西文书店一定买得到。如无,我在纽约代购亦可。附上《时报》书评供参考。”

还有一件事鲜有人知道。他在信中对我说,当年他写《中国现代文学史》时,限于资料,没有读到萧红的作品,后来读了“发现萧红好得一塌糊涂”,他想做一篇专论,正巧葛浩文那时正以萧红为题做博士论文。夏公说他如抢先发表,葛浩文的论文必然就受到影响,因此,他改写端木蕻良。上述种种都可见夏志清为人之厚。

细微之处见精神。从夏志清致我这个从未晤面晚辈私信的细微末节中,我们或会读出“夏判官”的可敬与可爱来,读出一个与传闻中不大一样的夏志清来。

夏志清过世后,我与师母王洞一直保持联系,藉此顺附她给我的一封信,可见夏志清最后日子的一些情况。

附录

昌华先生:

华埠大上海匆匆一聚,您留给我的印象倒很深刻。前两天收到您寄我的双叶丛书两种,非常高兴,小滢女士处当另函道谢。

民国以来,具有才情的作家伉俪不多,“双叶”十书可说把大陆、台湾,及海外的著名夫妻作家都收集全了。所缺的我知道的只有新加坡王润华、淡莹,台北罗门、蓉子。这两对皆是诗人。《浪漫人生》所集赵、杨二家,以前大陆少见其作品,必然畅销。凌叔华对读者不陌生,但西滢先生给鲁迅恶骂之后,可能著述不见市场,《双佳楼梦影》刊出,让读者们看到西滢的文章,贵社功莫大焉。二书所集照片皆极珍贵,也是丛书的特色。

天气已暖和,遥祝

春祺

弟 夏志清

1999年5月21日

昌华吾兄:

岁末收到大著,想起此书二月初版后兄即赠我一册,要好好写封信说明此事。不料信尚未写,昨天羊年元旦又收到吾兄一封信,不免有些惶恐。拆信一看,原来令郎托兄向我求援,才放下心来。我同林太乙当然见过面,通过信,而且她也来舍下小叙过。但友情不深,主要因为1965年《美国东方学会季刊》请我写篇书评,评的是Lai Ming君所写的一本中国文学史。弟1962年刚进哥大,勤于写作,有人叫我写书评当然一口答应。我不知Lai Ming为何许人,发现他这本书写得很坏,错误百出,我也写了篇严厉的评文。评文刊出后,才知道黎明(Lai Ming)乃林太乙之丈夫,语堂先生的乘龙快婿,而且书出版以前语堂曾加以审阅过,所以一篇文章出来,得罪了三个人。也更无人采用那本文学史当教科书、必读参考书。但所有错误,黎明也无法反辩,只好忍气吞声,抱怨在心里。黎明同林太乙住在(Ms.Lin Taiyi 1300 Crystal Drive, Apt Avlington, VA)。 兄可直接写信给她,信封以外皆可用中文,太乙中英文皆好,写了英文小说,往往有自译的中文本同时刊出。《镜花缘》原书太厚,她的译本太薄,可能主要译了唐敖等人航海部分。我的沪江同学张心沧在论英诗人斯宾塞专著里,译了《镜花缘》最后数章小将们攻破酒色财气四阵这一长段,一字也不漏过。兄感兴趣,也可写信问他,可否准许兄把此长段英译在国内重印。张的书原题为H. C. Zhang, Allegory and Courtesy in Spenser(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1955)。(《斯宾塞作品中的讽喻和礼貌》,张心沧著,爱丁堡大学出版社,1955年版,笔者注)信上请不提我名,免得他怪我多事。心沧另在他所编译的Chinese Literature: Popular Fiction and Drama(《中国文学:流行小说和戏剧》)此书里,最后一章已把《镜花缘》女儿国32-37回全部译出,比林译地道得多。兄可把《镜》书此两部分中英对照出书,必有很多人藉此阅读原文或英文,以求进步也。心沧及其夫人丁念庄住在英国剑桥,地址为Dr.H.C.Chong,120 Milton Road, Cambridge CB41LD,United Kingdom,两人皆是博士,心沧同我一样是英文系博士,夫人则为文字学PhD,您客客气气写封毛笔信,必然生效。

第一本《书香人和》收到后,即看了多篇,对《参观老幽默》此文特别感到兴趣,因为耶鲁Frankel(傅汉思)夫妇、沈从文夫妇,我都认识,同充和、汉思也有些来往,因汉思同我都是中国文学教授也。周有光夫妇弟无缘相识,而兄的生花妙笔真的把二人写活了,非常不容易。上星期我在《纽约时报》星期天书评周刊上,看到一篇评合肥张家四千金作传的一本书,题名Four Sisters of Hofei, A History(Scribner, 25美元)(《合肥四姐妹》,斯克里布纳出版社,笔者注)作者金安平(Annping Chin),约二十年前是我的学生,当时指导教授是哥大治中国思想史的狄百瑞(W. Theodore de Bary)。她在哥大拿到MA后,在耶鲁取得了博士学位,专攻中国史,且留校教书,而且早已同耶鲁中国史讲座教授史景迁(Jonathon D. Spence)结了婚。史景迁写了好多本中国史著作,论及康熙皇帝、太平天国、中国通史等大小题目。兄对张家姊妹大有兴趣,可买一册请朋友审阅,译成中文后是否会有销路。如有销路,不妨请可靠的译者把它译出,在国内销售。此书新出,我想香港西文书店一定买得到。如无,我在纽约代购亦可。附上《时报》书评供参考。

兄每给我毛笔信,读来总感到特别快慰。来美后我已五十多年未握毛笔写字,也应该抽出些时间来练字了。

羊年祝兄全家

吉祥多福

弟 夏志清拜上

2003年2月2日

昌华吾兄:

收到近信(刚在手边,一时找不到)后,我即去找您寄我的文稿,一直找不到,自感惭愧。我座位两边的书桌都是杂乱不堪,找东西更是困难。大稿收到后未加翻阅,所以更不易找。兄处想存底稿,否则我更觉得不好意思了。将功赎罪,先寄上照片四幅。两张是我同高行健在戏台上所摄的。1980年我去巴黎开会,高君也在场,所以2001年2月27日重会,状至亲热。他来纽约,是法国机构French Institute(法兰西学院,法国驻美文化机构,笔者注)请他来的。节目完毕后,我上台同他会面的。愚夫妇同王德威在纽约高级餐厅Four Seasons Restaurant(纽约著名的西餐馆:四季餐厅,笔者注)所摄。此餐厅甚大,故进门处见不到餐厅的格局,摄于1999年。我们夫妇一张则2002年摄于客厅,此厅一壁都放满了书,字画反不能掛起来。王洞背后的那幅牡丹,乃吴昌硕作品。如需要照片,当可再寄赠。《走近大家》此书专为老年文化人服务,真是功德无量。兄能鉴别胡适手迹之真假,而伪造名人书法的人如此之多,也是怪事。一九四五、四六年我在台北廉价买到一幅郑板桥的字,当然是假的。文稿当继续寻找,先寄上照片,并祝

年喜

弟 志清拜上

2004年1月6日

昌华吾兄:

改正尊稿之事,早该完成,迟至今日寄上,歉甚。兄送我上好的信纸,正好要写封毛笔信试试。但来美还未动用过毛笔,美国的生活,一点也不闲率,心境不对,不宜磨墨写字。另有一人藏有俞平伯手录诗一首真迹,托名家每人写几句捧场。我在被邀之列,有一天要写些赞语给他。

夏家在明代有人当过兵部尚书。我们这一房祖父早死,祖母一人把两子一女领大,很辛苦。先父进了新设的商船学堂,但最后一年付不出学费,未毕业。毕了业,即可当船长,收入多。夏经元的儿子建白于2001年当选科学院院士,苏州市政府对我家事迹大有兴趣,因我有信札来往,看到了一份曾祖母的讣闻,社会名流题字的不少。有空我自己要写到苏州庙堂巷夏氏祖先辈。建白的父亲,银行练习生出身,未读大学。我们兄弟很出名,另一家出了个院士,绝非偶然,建白祖父在上海开爿典当。庙堂巷夏氏——纸上的数据兄可以利用写文章。

已深夜二时,不写了。大文奉还。有关胡校长,他因系主任朱光潜都写了推荐信,我申请Oberlin College时附寄胡、朱的信,后来我申请Yale,即用了Empson, Ransom, Brooks(燕卜荪、蓝塞姆、布鲁克斯,笔者注)三大评家的信。胡先生的信美国名校英文系也不一定买账的。我生胡一点小气,即他小看了我,认为我不必申请哈(佛)、耶(鲁)。1951年我即将拿到博士学位前,写了封英文信给胡先生,告知他即将拿到PhD,在求职方面可否帮忙。此信胡未复,我也有些生气或失望。可能写封白话文,他会写回信也说不定。

新年事事如意

弟 志清上

2004年12月30日

昌华吾兄:

刚重读10月20日大函,问及关于港版《读文艺·忆师友——夏志清自选集》交江苏文艺出版社出大陆版事,至今未复,自感惭愧。主要因为去岁十月得了耳鸣之症,今年四月头晕之症也发了,最近两月一直在检查中,下星期一看耳科医生,听他看了几种报告之后的结论(老年人有此病,据检查可能与高血压、脑部无关)。因此年大尚未动笔写,欠信甚多,只好先简便作复了。因为有病,《自选集》序至今未写,书也尚未出版。此书所收皆为散文,有四五属尚未结集的文章也放进去了,在大陆出版,一定会很受欢迎(虽然有些文章已见大陆版《鸡窗集》)。此书归贵社出版,我觉得很理想,但陈子善兄是我的经纪人,以往出书都由他代办,《自选集》给人印象是我托兄办理,陈兄可能会生气,务请兄好好写封信,也得到他的同意为上策。另外香港天地图书颜纯钩、《自选集》主编刘绍铭此二人,您都该得到他们的同意。港版《自选集》尚未出版,可能书出版后,兄同他俩联络最妥。刘是岭南大学中文系的教授。

信当到此为止,谢谢寄我近照。毛笔字已写过一次,有闲再写封毛笔信给兄,并祝

新年大吉

弟 志清拜上

2005年12月10日

昌华吾兄:

收到大函很高兴。您请子善兄代编散文集也好,其实,我自己也为香港天地图书公司编选了一册散文自选集(主编是老友刘绍铭,只好答应),出版后,子善把该书重印即可。吾兄刚退休,身体好,精神也好,我因为有了心脏病,只想少做些事,偏偏来信太多,有时吓得不敢拆阅,给自己增添麻烦。今晚要找一封银行的文件,只好把待复之信件又查阅了一番。吾兄去岁四月八日寄来的毛笔信,竟至今尚未拆阅,只好向兄道歉。兄若以为弟傲慢而不把梁实秋女公子地址抄录给兄,真是冤枉我了。我未见过文蔷本人,但在西雅图我有好友四五家,都同她极熟。其中一位真巧,打电话给我,即把梁女士地址电话抄下。可能吾兄早已知道她的地址,但我还是把它抄下。

兄附寄宣纸来,弟尚无暇握毛笔写信。有了闲情逸致再写毛笔字如何?祝

文安

弟 志清拜上

2006年2月13日

昌华吾兄:

桌面堆满了书报信件,连书信都只好横着写,且不谈磨墨写封毛笔信了。大函及《岁除的哀伤》新集前天收到,《岁除》厚厚的一册,看来陈子善兄选用了好多篇我自己尚未结集的文章,只好先恭喜您好运,子善真为兄卖力编出了一册应受国内读者重视的文集。八十年代我有好多文章未结集出书,因为九十年代初虽有心脏病,却忙不过来。子善已是老朋友,有些文章初次结集,他应该问我一声,征求我的同意的。比如《耶鲁谈往》这篇长文,原因《联合文学》为我出专辑,我才为此月刊写出的;(济安师祝勉《论文》文编)其实应同先兄《祝勉……》此文一起刊出的,也是我特为《联合文学》要的。现在文章先在大陆出版了,将来出台湾版就不稀奇了。但我会同子善兄仍保持友善关系,请释念。《岁除的哀伤》当书的总标题,我觉得很适当。《东夏悼西刘》刚重读,文章的确很精彩,目前在美国教授中国文学的,完全是一批新人了。

辑一《读、写、研究三部曲》中的“部”应作“步”,台北编者看到“三步曲”,一定也改为“三部曲”,让我非常生气。曹植七步成诗,我走了三步路,变成一个学者。此文原先某报出了个《我的第一步》征文专题后,我才写的。

P180末段首行,“加拿大”应作“加大”

P205 Cry in the wilder, but gradually, wilder应作wilderness

P144倒9行 Ernst应作Ernst

P147国。)那(应删后括号,笔者注)

P249 coeurd artichaut 应作coeurd artichaut

引文第三行

《大家散文文存》所集可说皆是名家作品,要向兄祝贺!

《岁除的哀伤》忘了有无同江苏文艺出版社签了合约。作者赠书请他们至少寄十五册给我,谢谢!

今年纽约秋季冷得很,想南京秋高气爽,祝

吾兄全家安康!

弟 志清拜上

2006年5月27日

昌华吾兄:

兄已退休,我们兄弟相称最方便,最合适。以后来信不必称弟为“先生”,用不到如此客气也。《岁除的哀伤》已收到十册,明天有学生来看我(她有译《倾城之恋》,我再准许她借用张爱玲自译之《金锁记》,出了本张的英译选集),我要送她一册《哀伤》,剩下的只有两册矣。可否请蔡晓妮女士再平邮寄弟至少十五册,如能寄我二十册,最好。晓妮自己也给了我信,一时找不到,请兄嘱咐她也是一样的。如只能赠阅十五册,余下五册我自付也可。两月前看到书,我有些生气,因为子善既要选用我尚未结集的文章,至少应征求我的同意的。但后来气过了,同他照旧保持深厚的友谊,请释念。唯一要求即《岁除的哀伤》请不在台、港二地销售。弟也要出本新的文集(主要选用八十、九十年代的作品),在台湾销售,可能在香港也有销路,《岁除的哀伤》只销大陆,读者也就很多了。

反面英文信系高克毅兄从Florida email给我的。我寄赠他一册《哀伤》,他看到书后,发现有好多篇是他不曾见过的新文章,写信问我,也向陈子善道贺。高兄比我大四岁,过年后即将九十五岁,我读高中时,即看他的文章,吾兄想亦如此。台港出了他不少文集,好像大陆还没有,《大家散文文存》应收他一本。冬季他住在佛州,地址为(略)。

高的《最新通俗美语词典》一定已在大陆畅销。我灵机一动,嘱兄为高也出书,他并不知情。即颂

年禧

弟 志清拜上

2006年12月29日

昌华吾兄:

大函收到,我们以后兄、兄相称,最适合传统的规矩,通常小辈才称之为“弟”,年龄相差不多的老人都可称兄最妥当。兄把长子名称张遇,遇字用得好,因至今尚无单名“遇”的名人也。英烈传曩大将常遇春,现代诗人里好像名字里也有“遇”的,记不清了。国内单名“遇”的人一定绝少,令郎不会因“不遇”而吃亏,前途无量也。《青瓷碎片》收到已将两年了。此书让人看到吾兄交友之广,因爱才而先写信给台港不少学者作家,而对方迟早对兄也表示了倾慕之情,实在是很不容易的。《哀无名氏》那篇我看了感触很多。我同他原不相识,也未读过他的作品,他同马福美女士结缡后同来纽约,与众人聚餐以后,就缠住我不放。我听话,贴布告请他来哥大演讲。以后我每次去台北,他必到旅馆来同我长谈,终于答应为他《红鲨》译本写一长序。此书译本由Grove Press(格罗夫斯出版社)总编辑亲自改正,卜兄认为书出来,NY Times(《纽约时报》)必写书评捧场。不料书出版前Grove Press之总编辑已下台,新的team(团队)都是亲共的。所以《红鲨》(Red in Tooth and Claw)出版后,不仅不见书评,NY Times上连广告也不见,Grove Press登广告反而是葛浩文所译之大陆小说!《红鲨》译本我想主要由台政府买了一两千本,在美国等于无人看到,卜宁兄老境实在不佳。但他的书在台港销路不坏,早期的作品大陆仍有读者。但到后来,反共作品真的不流行了,最惨的是,马女士把二人joint account(联名账户)的存款全数拿出,不辞而别。大文里提到他贫苦的情形,可说都是她害他的。无名氏从未说过她一句坏话,气量真大。死前最后一次来美,他对我说,他在大陆(可能即是南京)有个相爱的女友,将来他返国定居,可在西湖和她同度晚年。卜宁至死是个乐观主义者,虽然讲话太啰嗦,给我留的印象,他是个好人,应该好好写篇文章纪念他。但他的《无名书》太厚,不知何日可把文章读完。

我未把《小说史》送给胡、林二前辈,一個较小的原因是原版title page(书名页)上的中文标题:近代中国小说史,这几个字乃王方宇所书,此人晚年想以书法出名而不为内行所承认。书里面的楷书小字则为其夫人(广东才女)沈慧所书,耶鲁出我的书,邀请二人写字。我同方宇早已认识,Press(出版社)的editor(编辑)对我说,请把书标题上的words (词义)用汉文写出。Modern向有近代、现代二意,我就都写在回信上,并不知道他要请人为我写标题。方宇此人真胡涂,他自作主张把modern 译成“近代”。我看到整本书,他的隶书样题已在title page中央,改动不得,您知道大陆学者把“现”“近”二字分得很严格,晚清小说算是“近代”,而“五四”之后的小说才称之为“现代”小说。编辑于1961年初寄我新书十多册,对此书设计很满意,唯独首页上《近代小说史》七个字(《中国近代小说史》),看到了,我很感不愉快,觉得丢我的脸,一般人现代、近代二词乱用没有关系,胡适、林语堂二大师一看我的中文标题不妥,不知道王方宇害了我,以为我自己这样胡涂。所以不想把书寄呈二大师,一半道理在此,只是有苦说不出而已。后来我来哥大任教,方宇兄也算是我的朋友,但未把此事明说,免得他生气。朋友间我讲起此事来,吾兄还是第一人,表示我俩真算得上是兄弟了。此函寄府上,并祝你们全家猪年如意,增重而不增肥!

弟 志清拜上

2007年1月29日

昌华吾兄:

拜读8月20日大函,看您毛笔字写得这样好,甚喜。我六月中旬胃溃疡出血,住院三天,至今虽可称痊愈,但休养时期较长,以至好久未同好友通信,近两年来大陆台北所出的我的著作,皆尚未亲自校阅,实在时间不够也。吾兄为我所出的《岁除的哀伤》,编校极为精确,但弟尚无暇把它从头至尾看一遍也。

兄有意为我出本新版《中国古典小说》,其实此书台版尚未出版,我早已把大半由何欣(已故世,生前算是美国文学专家)所翻译的中文清样,加以细校(众人所译之《现代小说史》校阅较易),但已校正之清样,联合文学出版社寄我已十多年,至今尚未寄还,说出来不会有人相信的。何君专治美国文学,其实英文程度并不高。当年白先勇抢着要出我的书(他创办了一个晨钟出版社),我当然答应,但他误信何君,当年拙著一章一章刊于《现代文学》上,我也未加细阅。《中国古典小说》原版1968年出版,大约1969年即交先勇弟负责中文本出版事。到了1970年,夏威夷大学中华民国第一个自己培养的中文系博士罗锦堂读了拙著后,钦佩不已,要主动翻译我这本书。这位土博士专治戏曲,小说也远比何君内行,中文更好,已译了日本名著多种, 哥大教授Burton Watson(布尔顿·华特生)所著Early Chinese Literature(《中国早期文学》)也有他的译本,向我请示。我致函先勇,征求他的同意,不料先勇还是相信他的半师半友何欣,竟不加考虑,我自己也无时间去把罗、何二人的译作比较一下,坚持拙著改由罗君译毕。后来先勇出版社关门,我也未能把何君的译稿及时改好,所以要到1958年,国内才能看到胡益民等所译的《导论》(后称《史论》)。此书也未经我校阅,胡益民等几位译者成书后才同我联络的。我所校改的何译本既要由联合文学社出版,我也不能为胡译好好写篇评介或作序,推广书的销路。胡译同我无关,版权应归胡益民等译者或江西出版社。其实《古典小说》英文版问世后,可说比《小说史》更为轰动,海外有不知多少人因之而研读这几种古典名著。兄若要重印《史论》,可直接同江西人民出版社或胡君等译者交涉。如要出由我审定的《古典小说》,则要待该书出了台版之后。如用台版我想更能引起一般读者的注意。

写了两页,不再说闲话了。此信寄府上,免得为此而出门一趟。

秋安

弟  志清拜

2007年9月

昌华吾兄:

前天收到大函及《中国古典小说》译本合约,很高兴。胡君三人的合译本,我未加序言,因自己另有一种台版译本,此书是靠我自己大力宣扬的,所以不能再同时为胡君译本大加赞扬。当年《现代小说史》给绍铭弟去办理出译本事,《古典》则为先勇弟拿去,先在他的《现代文学》上逐章发表,再由他的晨钟出版社出书。可惜先勇托何某一人去翻译,此人专治美国文学,中国小说的学问不够,译笔也不高明。十多年前我已将全书译稿样本加以细改,很卖力,后来联合文学社再寄书样本,我已在病中,未加样本再校阅一遍,自感惭愧。张爱玲书信校毕后,即将校此书,在台出版也叫《中国古典小说》。所以胡译本在大陆出版后,请不要在台港销售。大陆地大人多,江苏文艺出版社一定大赚。联合文学社多年后如要出大陆版,也不必怕它,胡译本早已做出了牌子,不怕台版本抢生意也。

兄虽已退休,江苏文艺所出名家散文作品,其实都是兄的功劳,至今情况不变。兄同各地文友都有信札来往,文友们也愿意把书交兄去出版,所以台地读者也爱看您的文章。我自己六十年未执毛笔写字,近两年没法只好也开始写毛笔纸(字),但无暇练字,总觉得写得不够好,朋友们看到后,也不会不开心的。《尤恋风流》大文已拜读,兄是个very happy man(很开心的人),读了大文,我也感到很开心,我“欠账”已久,一有空即写封毛笔信回复。白先勇即要来纽约,我又要大忙三天。不多写,即颂

秋安

弟 清拜上

2007年10月31日

《岁除的哀伤》自己保留两册外,已送完。可否再寄弟十六册,平寄即可。谢谢。

附夏夫人王洞信一通

昌华先生钧鉴:

谢谢您的来信、心经及剪报。您真是写得一手好字,现在能写出您这样好的字的人真不多。您为我抄的心经,真漂亮,我将珍存。《名家翰墨》早已收到,没有寄信向您道谢,这是我的疏忽,请原谅。如志清给您的信里所说,他自从1992年有了心律不整的毛病,整天为了散步、吃药,时间精力都不如从前,很多事都来不及做。他2009年1月底,因吞咽困难,得了肺疾,被急诊室的小医生所误,给他吃了奶酪,不会呼吸,吃饭、呼吸全靠机器,在医院里住了四个月,疗养院里住了两个月,那时他已八十九岁,能活着回来可算奇迹。经过复康,他能自己呼吸、吃饭,可是腿的肌肉无法恢复,得坐轮椅,思想也不太集中,所以他也不写信。我整日忙着照顾他,所有一切家务、外事都得我做,也就不替他回信。想来您能理解我。他2013年初有了心口痛的毛病,身体更弱。因为朋友多,又接受电视、报社访问,自2013年10月15日住進医院,11月1日又进医院,算是心脏病,后来又去疗养院,一直到他去世,就没有回过家。他是12月29日走的。他有病却没有痛,是在睡梦中走的,也算他的福气。只可惜他没活到九十三岁。纽约的《世界日报》用头版报道他去世的消息,《侨报》亦整版报道,所以知道的人很多。丧礼来了二百多人,有马英九的唁电、花圈,备极哀荣。丧礼是在1月18日举行的,由王德威主持。春天学校还应该为他举行一个追悼会,校方还没有通知我,不知何时。

《明报》《联合文学》已经刊载了几篇纪念志清的文章,陆续还会有。四月的工作也要为他出专辑。纽约、国内也有很多文章。等出齐了再收集成书,一定会收您《书信中的夏志清》,不会忘记寄您一册。

志清没有赠书给胡适,我知道一些。但不知朋友W是谁,也不知华人女士Z为何人。不知先生能否影印这两封信寄我?将来我写志清时,也许用得着。

现在忙着写谢函,过几日就要算税,因为太忙,也就没有时间感到孤独、哀伤。您为我花时间抄心经祈福,很使我感动又感激。

安康

王洞上

2014年3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