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承认民国到敦促参战:美国与北京政府的外交,1913-1918

2020-01-11 13:23
关键词:恩施日本

王 笛

(澳门大学 历史系, 澳门 999078)

辛亥革命之后建立了共和国,但是中国的政局始终处于动荡之中,列强也试图从混乱中攫取更多利益。中国处在列强环视的情况下,但始终有一个西方大国,在中国问题上,与其他列强采取了不同的态度,这个国家便是美国。美国1899和1900年两次提出“门户开放”政策,其要旨是保障各国在其势力范围内的平等权益,维护中国的领土完整。1908年,美国决定退还庚子赔款,随后开办了清华学堂,鼓励中国的青年学生留学美国。进入20世纪以来,美国已经成为世界第一强国。有这样一个第一强国对华采取友好的态度,无疑对新建立的民国,有着无比重要的作用。根据顾维钧的观察,长期以来,美国在中国的传教、教育与慈善事业及贸易,在中国确立了显著的地位。美国人与中国人的最初接触是由于大量华工到美国修筑铁路,后来大量留学生到美,开始促进两国的相互了解。美国不仅意识到中国作为太平洋地区国家的重要性,还十分赞赏伟大的中国文明和文化。在一战爆发后,由于英法以全部精力应付战争,“美国就成为能干预并防止日本在东亚的扩张政策的唯一重要国家”①。

美国对民国的态度一直是积极的,特别是1913年芮恩施(Paul S. Reinsch)担任美国公使之后②。民国政府成立后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争取得到列强承认,但是得到承认的道路不是一帆风顺的。直到1913年3月伍德罗·威尔逊(Woodrow Wilson)就任美国总统,这个僵局才被打破,美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承认中华民国的主要西方国家,带动了其他列强对中国的承认。威尔逊的自由主义外交,主张民族自决,无疑增加了中国改变自己命运的信心。当中国面临一系列的外交危机,特别是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条”时,美国旗帜鲜明地站在中国一边,公开反对“二十一条”要求。过去中国一直是被排斥在国际政治舞台之外的,但美国也积极引导中国进入一战后的国际秩序,推动中国加入协约国,奠定了巴黎和会上提出收回山东主权要求的基础。

本文把焦点放在1913-1918年间美国与北京政府的关系,观察美国的对华政策以及威尔逊和芮恩施在处理对华外交的策略和态度。了解美国与北京政府的关系,无疑对理解1919年巴黎和会上中国外交以及收回山东权利的失败的原因,会有深入的认识。五四运动虽然是因为巴黎和会中国无法收回山东,即是因为外部事件引起的,但是其实是辛亥革命后一系列内部危机的总爆发。由于中国的参战,加强了中国与美国的联系,也引起美国对中国更多的关注。当我们审视这期间中、日、美关系以及国际问题上的一系列大事件,可以发现作为第一强国的美国,其实在处理中日关系上,仍然受到英、法、意、俄等国的掣肘。在一战背景下,当欧洲有求于日本的情况下,也不得不对日本妥协。而这种妥协,实际上伤害了中国的利益。加上中国国内局势的混乱,使中国得到国际社会的承认和争取权益的道路充满变数和艰辛。

一、美国对民国政府的承认

辛亥革命之后,新生的共和国面临着十分严峻的挑战。在费正清看来,天子一旦从人们心目中消失,中国的政治生活无可避免地乱了套,因为这时国家元首在行使其最终大权时,没有获得通常那种思想意识上的公认权威。人们还不习惯这个新的政体,在没有王位承袭的情况下,一个政府怎么能够算是合法的呢?政党这个概念与皇帝专权传统相违背,皇帝垄断政治机构,通过官员进行统治,而以政党纲领作为组成集团的原则,是一件新事物③。后来,美国的媒体回顾这段时期的历史,称孙中山是“辛亥革命之父”,是民国的第一任总统,但是“为了国家统一以及谦让”,他让位给了袁世凯。而袁是一个“偏向有限君主制并保留满清皇帝的人”。他认为废除皇位后,“中国数十年内都难以和平”。其实,外媒也是看好袁世凯的,认为他“远比归国学生更了解中国”。他作为朝廷的一员,是改革中“最重要的赢家”。但是同时,“我们切勿过早下判断”,因为“摒弃自古以来的传统并非一蹴而就”。民国是不成熟的,自成立以来,一直处于混乱,但是“也没人能保证结束这种混乱”④。

邹谠在其《美国在中国的失败》一书中,对20世纪初美国的对华政策进行了准确的概述。他在描述了1899年9月和1900年7月美国所发布的两次关于对华门户开放政策的声明后,指出“美国的理想、感情、利益在这两个原则上完美地汇合为一体”。要求平等的贸易机会和反对垄断,是美国的传统,“尊重中国主权完整的原则表达了美国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的立场,和她同情受压迫人民的态度”⑤。邹谠指出,门户开放政策也有利于美国生活方式的输出。美国生活方式输出,包含着“人道理想主义的福音基督教”,因此美国在中国积极开展传教、慈善和教育活动。正如美国首任驻华公使蒲安臣(Anson Burlingame)对传教士们所说的那样,中国人口众多,是基督教发展最有潜力的国家。虽然当时中国皈依基督教的人数并不是很多,但是传教士对中国社会和政治的影响是深刻的。美国“希望看到在中国建立繁荣的共和、民主的政体”。当中国爆发辛亥革命,威尔逊便十分振奋:“我们这一代最有意义的事件,如果说它不是最重大的事件的话,是正在觉醒的中国人民意识到他们在一个自由的政府下所享有的各种可能。美国人民对此抱有深厚的同情心。”美国欢迎中国推翻帝制,建立共和国,因为那是合乎美国的利益的。对门户开放政策,美国的商业团体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尽管美中贸易额并不是很大,但是美国的商人和公众对四亿人的大市场非常有兴趣。“尊重中国的领土与主权的完整的原则首先是门户开放政策的必然结果,”或者说,“只有维护中国的主权完整才能最有效地坚持贸易机会均等的原则”⑥。

西方主要国家是否承认新生的政权,对民国政府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辛亥革命后,西方列强和日本不承认民国政府。当时英、日、俄、美、德、意等国组成六国银行团,与袁世凯政府谈判贷款问题,但是英、日、俄三国提出非常苛刻的条件,企图利用袁政府急于获得贷款和国际承认之机,迫使其承认三国在中国的特殊利益,而当时美国总统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与其他列强采取一致行动,对承认中华民国犹豫不决。1913年3月威尔逊就任美国总统,他认为“保持美国对中国的道义影响是美国在中国的最大利益,为中国提供一个民主的样板”。对威尔逊来说,美国是中国的政治榜样,应该对其财政、道义和教育进行支持。威尔逊决定改变塔夫脱的政策,与其他列强分道扬镳,宣布美国将不再留在银行团,“因为贷款条件损害了中国的独立,可能会导致对中国内政的干涉”,同时还表示了对中国的共和制度的支持⑦。

西方媒体看到了辛亥革命后中国的剧变。亨利·巴恩(Henry W. Bunn)在《北美评论》(NorthAmericanReview)发表的文章,便以《变化中的中国》(“Changing China”)为题,回顾了这个变化的过程。在中国发生的变化,无论是社会、经济还是政治方面,都是极为重要的。中国的改变始于1895年的甲午战争,在西方势力以及日本对中国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威胁下,民族主义兴起。强国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清政府步步退让,外国依靠铁路和银行蚕食中国。义和团运动虽然是盲目排外,但是中国人“第一次发出的怒吼”。第二次爆发是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成立民国。中国人感到必须向西方学习,大量中国学生到国外以寻求西方知识,“他们中的一些人回国后成为狂热的共和党人并造就了革命”,他们的“民族主义诉求赢得群众支持”。他们声称,无效率的满族要为中国所受的屈辱负责,这很大程度上是切中时弊的。这些革命者的“主要动机是爱国”,在他们看来,只有共和制“是唯一的入场票”,因此成了西方制度的崇拜者,倾倒于“美国的财富与繁荣”。而他们“看起来完全忽略了我们的缺陷”,是“一伙偏激的教条主义者”,西方媒体认为这些革命者对中国的未来,并没有清楚的概念⑧。因此,辛亥革命后中国的不稳定,应该是与革命者的不成熟以及对中国未来的设计缺乏一个可操作的框架有关。因此,美国力图在中国的政治现代化过程中,扮演一个引导者的角色。

美国在各列强承认中华民国问题上,起到了促进的作用,北京政府也对美国寄予了厚望。1912年5月6日,美国政府就是否承认新政府问题电询驻华公使嘉乐恒(W.J. Calhoun),他主张迅速承认中国政府,有益于中国内政的安定。当时美国国内舆论也多支持承认民国政府⑨。就这个问题,美国同时也与其他列强接触。法国大使于1912年8月9日给美国务卿的公函表示,“感谢美政府邀请法国加入承认中华民国的善意”,但是法国认为“承认其为主权独立的国家仍言之过早”,因为中国社会尚未稳定,而“临时政府尚未被人民认可”。虽然“国民代表大会已召集,但仍需努力去营造一个有规模的政府”,因此法国政府认为对于“中华民国政府的国际地位仍然维持原来的状况”⑩。其他列强都像法国一样,处于观望的状态。

威尔逊当选总统推动了对民国政府的承认。1913年2月13日,北京政府外交部通知美国驻华公使,中国新政府即将组成临时联合政府,决定把中国派驻美国的外交官员改称为“临时外交代表”,他们将继续履行职责。14日,中国外交总长正式通告美国政府,逊位的皇帝已经将权力交给袁世凯掌握,并授命其建立共和政府。1913年3月初威尔逊继任总统,半个月后便宣布退出六国银行团,表明了在中国问题上,美国不再采取与其他列强一致态度的决心,决定率先承认中华民国。威尔逊总统单独承认中华民国的决策,“是刻意要帮助这亚洲第一个民国快快独立成长”。他的对华政策明显比前几任总统更有利于中国,是“真正为中国人追求自由民主在国际上为中华民国争取一席之地位”。美国政府承认中华民国的条件是:国会按照法定人数召集,参众两院组成,并选出议长。

1913年4月初,美国宣布准备承认中华民国,5月2日递交了承认国书,向袁世凯转达了威尔逊总统的信件。袁世凯给美国总统的回复称,承认民国政府,“足征贵国互相扶助之美德长存不衰,从此中美两国七十年来之邦交尽生光彩,本大总统以中华民国之名义敬此致谢。共和政体于敝国虽属创举然其精神之美备,而为贵国所代表者,敝国之民已熟知之。以此敝国政府之目的惟维持共和政体,完备行政机关,庶几全国国民得永享其泽。对内则调和法律自由,以增进国家之利、人民之幸福;对外则履行所有之义务以保国际和平列邦之睦谊”。显然,袁世凯知道美国承认其政府的目的,因此也投其所好,表达对共和政体、法律、自由、人民幸福、和平等方面的承诺。不过,后来的历史证明,袁世凯并不是一个共和主义者。

新成立的民国政府对美国的行为给予了高度的赞誉,因为这给处于观望状态的其他西方列强随后承认中华民国起到了一个带头作用,也是新政府十分看重的合法性问题的重要进展。率先承认中华民国,也符合美国自身的利益。东亚的稳定,是美国从19世纪末的门户开放政策一直奉行的准则,所以到承认中华民国,是这个准则的具体体现,也符合中国自己的切身利益。在此后一系列发生在中国的重大事件中,美国基本上维持这样一个态度。在当时列强环视的恶劣国际环境中,中国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在外交问题上,也有了一些喘息的空间。

二、美国对日本占领青岛的反应

一战爆发后,中国在1914年8月6日宣布中立。两天以后,即8月8日,日本战舰在青岛附近出现。8月15日,日本向德国提出最后通牒。德国在北京的代表和中国外交部举行非正式谈判,表示可以立即将胶州直接交还中国,但是日本这时对中国政府提出了警告,不容许有这种行动。德国由于在欧洲无法分身,“在青岛的抵抗不过是象征性的”,只有两天就结束了。德国投降,日军接管了整个德国租界地,包括青岛在内,然后控制了青岛至济南的铁路。

北京政府一方面尽力希望能直接收回青岛,免去日本开战的借口;另一方面亦在准备应对日本可能的军事行动。英日同盟是日本一战决策的基点之一,而在当时,只有美国能在远东抗衡日本。在德美两国驻日大使举行的会晤中,德国提醒美国,日本即将对德作战,德国被挤出远东及把它的属地转交给日本,将有损于美国利益,希望美国牵制住日本。而此时美国所考虑的是维持中国的现状,决定不被牵扯进山东问题之中。中国政府曾设想,德国把山东利权转交给美国,然后再由美国把山东交还给中国。中国曾请求美国的援助,要求美国海军帮助中国抵制日本侵略,但没有得到美国的支持。美、英都表明了维持中国现状和外交斡旋的态度,在得到日本尊重中国中立及领土完整的保证后,英国同意日本加入对德作战。山东问题是中国中立的核心问题,在对外宣布中立的同时,有人建议对美、英、德、日等主要相关国家,采取秘密外交策略,分别接触,要求各国承认中国之租借地均不作交战地。

1914年10月2日,袁世凯与芮恩施就此问题见面,袁表示了对日本行动的看法,“语气十分激烈”。他坚信日本人有一个“明确而影响深远的计划”,即利用欧战,进一步控制中国,日本试图通过对港口和铁路的占领而控制山东,“远远超过德国人在山东的企图”,日本军队“进入中国的心脏地带”。袁世凯请求威尔逊同英国政府会商,进行斡旋,以说服日本按照原来的保证,把它在山东的军事行动仅限于攻占青岛,根据他们自己军事的需要,他们“要立刻用强大兵力占领铁路,但铁路的管理权仍将交给中国人,规定列车长由日本人担任”。中国不反对这样的行动,但是显然,日本并没有履行这个保证。人民对日本在山东的行动,“越来越感到恐慌”。由于当时中国人认为芮恩施是“一个友好国家的使节”,中国各地向芮发来大批请愿书和声明,这使他了解到这种担忧是多么普遍。在这些抗议声明中,有一些甚至是血书。由此可见,当时中国人对美国出来主持正义抱有多么大的希望。

芮恩施认为,日本的这个政策“严重地影响到美国和其它大国在中国的前途和事业”。由于过去美国对中国“一贯的友好态度”,就使中国人认为在中国需要的时候,“美国会乐于给予某种援助,他们对美国将做些什么事抱着很大的希望”。在中国人心里,美国是一个非常富强的国家,会援助中国,维持其领土的完整和主权的独立。芮称“甚至别的国家对于中国向美国所表示的善意都很嫉妒,它们立即指出美国的友谊犹如肥皂泡,在如象中国的独立被侵犯这样一些具体困难面前就会破灭”。中国人鼓励美国人在中国的活动,他们把这些活动“看做是保护他们自己国家的生命”。中国人确实希望美国人“最低限度会坚持自己的立场”。

其实,这些对美国的指责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所谓美国的“善意”是以不影响其远东大利益为前提的,美国力图达到某种平衡,而不会为中国做出任何牺牲。可以说,美国在中国危机的时候,并没有挺身而出,主持正义。我们也需要把这个问题放到历史的背景中:日本对于协约国的重要性和贡献,远远大于中国,所以美国为了协约国的利益,肯定不会与日本撕破脸皮。所以当时中国曾经设想的预案,并没有取得成功。

三、美国对“二十一条”的态度

虽然美国并不想和日本为了中国而撕破脸皮,但是在关键的问题上,却表明了态度。日本在1915年1月18日,向中国提出了“二十一条”要求。根据芮恩施的回忆录,虽然他早几天已得知“二十一条”的提出,但是直到1915年1月22日他才知道日本“提出的条件之苛刻,简直令人吃惊”。他曾就这件事见了中国的一位总长,这个总长最后“几乎是含着眼泪向我说,日本提出了极其苛刻的条件。要是接受的话,那将要断送中国的独立,使它沦为附庸”。23日晚上,芮得到了“二十一条”全部要点的确切情报,很快把消息透露给了伦敦《泰晤士报》等报纸的记者。但是英美的报纸在两个星期之内,都没有透露这个消息,因为日本驻华盛顿大使断然否认这个消息是真的。芮恩施发电报给威尔逊总统,要他注意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因为“这影响到美国人在华权利和合法前途”。威尔逊总统在回信中说,要避免直接对中国进行任何劝告,或者直接干涉目前的谈判,如果这样的话,实际上对中国是“害多利少”。这样做很可能引起日本的嫉妒和敌意,而日本的这种嫉妒和敌意,会首先向中国发泄。威尔逊要芮恩施“密切注视事态的发展”,以便在“明智的时机采取行动”。

按照顾维钧的回忆,这时中国“已赢得华盛顿的同情”和国外新闻界的支持,美国政府已经通过日本驻美国大使和美国驻日大使,“将美国的立场通告东京日本政府”。美国政府向日本驻华盛顿大使指出,美国政府认为“二十一条”违反了现有的条约规定。在此之前,日本大使曾交给美国政府一份补充备忘录,把日本提出的第5号的各项要求说成只是要求中国考虑的建议,试图把第5号中的条款轻描淡写,糊弄美国。而芮恩施意识到,这些条款实际上把中国政府管理自己事务的权力“全部剥夺了”。如中国政府聘用日本人充任政治、财政、军事等顾问,警察要与日本合办,购买的武器中至少日本的要占半数以上,中日合办军械厂,等等。而日本“想要得到这些特许权,唯一的办法就是要使其它国家不能确切知道实际提出的‘二十一条’要求的内容,以便使它们不至于认真对待这件事情,”同时还要对中国施加压力,迫使接受这些所谓的“建议”。

芮恩施认为第5号的各项要求,“应该全部予以取消”,因为这将使中国的关系变得更加错综复杂,“而且还会妨碍美国采取任何建设性的行动”。芮向中国外交总长建议,中国政府有理由直接向美国提出美国的态度和政策,这样使美国代表发布关于美国政府的“权威性的声明”。虽然美国不能给予中国提供物资援助,但美国政府“至少应该了解中国的自由受到攻击的情况”,利用世界舆论特别是美国舆论,来对中国进行声援。外交总长对芮说,中国所希望的是美国和世界能了解中国的情况,并做出判断。

芮恩施在回忆录中,也记录了他处境的尴尬。中国希望美国立即对日本发出不满和抗议,但是美国政府的指示经常来得很迟,所以芮得特别小心措辞,以免与美国政府的指示相矛盾,也不使中国人“抱太大的希望”。芮意识到,在谈判的每一个阶段,美国都有重大的利益,中国希望“美国带领英国和法国”,采取积极的联合行动,但是当时欧洲的情况十分紧急,美国虽然没有参战,但是显然是协约国一方,日本是盟友,所以对日态度,难免投鼠忌器。芮只能坚决主张,日本对中国提出的要求,只有得到有关各国的一致同意才能答应,但是他也认为,他所处的位置,没有办法“给中国人出谋划策”,但是可以让中国知道,美国对局势的看法。顾维钧始终充当了中国外交总长和美国大使之间的联络官。他曾多次和芮恩施一起长时间地讨论,研究外交策略并进行分析。芮恩施说:“我很钦佩他的敏锐的洞察力。”日本公使馆对顾维钧频繁访问芮恩施则表示不满。

5月7日,日本向中国发出了最后通牒,要中国在48小时内做出回答,即5月9日下午6点给予答复。8日内阁开了将近一整天的会,最后决定,鉴于日本的军事威胁,必须接受最后通牒。根据芮恩施的回忆录,美国国务院来电指示他,“劝告中日两国政府忍耐和相互宽容”。芮恩施认为“日本是需要这种劝告的”,但是认为国务院的指示来得太迟了,因为日本已经向中国递交了最后通牒,现在传达这个劝告,“等于人家已经把门砰一声的关起来以后,我们才通过门上的钥匙孔悄悄地说几句规劝的话”。看来,芮恩施对美国政府的这个过迟的反应颇有微词。对于美国的这个态度,侯中军的研究分析了背后更深层的因素:美国希望一个和平的东亚,不愿中日之间发生战争,便试图说服英、俄共同行动。日本发出最后通牒的第二天,美国建议为避免冲突,维护世界和平,呼吁东京和北京之间继续谈判。但是日方认为,美国发出的调停建议,会被北京解读为外交支持,进而激发中日两国冲突。对于坚持要干涉的美国政府,日方急向英国求助,劝说美国停止此项行动;如果英国不愿劝说美国,至少也不要与美方采取一致的行动。美国的提议未能获得英、俄两国的支持。不过,中国人对芮的努力和态度还是心怀感激的。所以顾维钧说,由于芮恩施与中国各界人士的友谊以及他在“二十一条”交涉期间“毫不含糊地同情与支持中国”,中国各方面人物都把他看成是“中国真正的朋友”。

美国国务院于5月11日发布了一份致中日两国政府内容完全相同的照会。而日本东京电讯对美国的表态大加指责,称日本“最高当局”认为,这份美国照会“只不过是阴谋制造政治摩擦的又一例证”。而中国的外交总长接到美国的照会后说,美国政府目前“不反对别国提出任何特别的要求”,但是反对只给予某一国权利。按照条约的规定,中国根据最惠国条款给予日本人的权利,也同样要给予其他国家,因此应该把有关全部条文通知其他国家。5月15日,美国国务院来电表示同意这个看法,接着把正式照会交给中国外交总长。按照芮恩斯回忆录的说法,“由于美国明确重申坚持美国远东政策的基本原则而使中国政府得到宽慰”。但是他接着评论,关于“二十一条”的谈判就这样结束了,“日本从不能代表中国人民的北京当局那里获得了某些具有深远影响的特许权,但是中国人民作为一个古老的有组织的社会,比任何政府都强大得多,中国人民始终没有同意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条要求”。显然,他对北京政府接受“二十一条”是持批评态度的。

美国媒体报道了日本强迫中国签订“二十一条”的行为,让日本陷入国际舆论的漩涡。据《华盛顿邮报》(WashingtonPost)1915年2月18日发表的关于“二十一条”的报道,文章引用《中国学生月刊》主编、哥伦比亚大学的研究生邝煦堃在《纽约太阳报》(NewYorkSun)上发表的文章,指出“北京会谈的明显失败表明中日关系面临重大危机。此危机引起了美国的高度关切,因为日本人在挑战美国的‘门户开放’政策”。日本意图的核心以及它“引起美国和中国愤怒”的主要原因,在于它提出中国应该将汉阳兵工厂交予日本管理这一要求。“日本引诱中国把一只日本手枪对准自己的心脏,一旦时机成熟,中国将在日本的唆使下扣动扳机。”文章指出,日本利用欧战的时机,将胶州湾从德国手中夺取时,“称最后将归还中国”,但是就在占领后不久,日本外务大臣加藤高明就声称“日本从未许下过任何诺言”。“二十一条”还要求中国保证在未来不会将福建、山东、满洲、内蒙古东部以及长江流域的铁路及各矿开采权交予除日本外的任何国家。顾维钧也预感到,“二十一条”的签订,“美国大概和中国有同感,即日本会继续推行称霸亚洲的政策,并且千方百计把美国利益排挤出中国大陆”。

《华盛顿邮报》这篇文章引用了日本国内发表的一篇题为《中国最终的命运:与朝鲜的比较》的文章,该文称袁世凯总统的“反日政策”,中国选择和美国“建立友谊”,却没有对日本“心存感激”。甚至建议日本占领中国全部重要港口,并在中国全境建立日文学校。这项侵略政策“不仅在新闻界备受鼓吹,连政治家们也十分拥护”,竟然被写入了日本最具影响力政党之一政友会的纲领中,“建议日本与中国缔结一个防御同盟”,这个所谓的同盟就是中国“不能自主将政治、经济和其他重要特权交予他国”,将南满洲和内蒙古置于“中日共管之下”,还要聘日本的顾问须“参与各个部门的改革事务”。《邮报》认为这是“东方门罗主义”(Monroe Doctrine for the East),即日本有“在远东建立一种门罗主义的野心”。这当然与美国的利益发生冲突,《邮报》认为日本的“远东门罗主义”在本质上和美国是不一样的,“无法保证达成像美国门罗主义那样伟大的目标”。因此,《邮报》表示,对海约翰国务卿发布的“门户开放”政策更有信心。多亏这项政策,“中国市场才能一直对各国开放,而中国的主权完整也因此保留”。

越来越多的美国人意识到,媒体可以传播美国政治和外交理念,促进美国在华利益,加强美中关系。美国报人托马斯·密勒(Thomas F. Millard)1917年在上海创办《密勒氏评论报》(Millard’sReview),在其创刊号的社论中,便警告如果日本一意孤行,坚持推行“二十一条”,干涉中国内政,其他列强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密勒还写了一本《新远东》(TheNewFarEast)的著作,考察中、美、日三国在远东的命运和责任。这本书将中美两国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不断警示日本的危险。密勒深信中国可以成为美国产品和资本的重要市场,也是远东的平衡力量,所以他认为保证中国的领土完整十分重要。密勒反复指出,中国受到的威胁主要来自于日本和俄国以及一些欧洲列强,竭力鼓吹美国在华的“门户开放”政策,呼吁美国促进中国繁荣和稳定,放弃帝国主义政策。《密勒氏评论报》被研究者认为是“执行的敌视日本的编辑方针”,一再提请美国政府注意日本在远东地区的动向。一战时期,《密勒氏评论报》在谈论未来的日美关系时,便指出了日本的危险性,甚至“对美国一战将不可避免”,是很有前瞻性的看法。因此总编约翰·鲍威尔(John B. Powell)很早就成了“日本侵华势力的眼中钉”。

在顾维钧看来,日本认为中国是日本天然的势力范围,而美国在中国的利益,特别是辛亥革命之后持续的扩展,“无异是日本的肉中刺”。美国的传教、教育、慈善事业及商业贸易,已经在中国确立了显著地位。美国人“不仅意识到中国作为太平洋地区国家的重要性,还十分赞赏伟大的中国文明和文化”。由于英、法以全副精力应付战争,美国就成为能干预并防止日本在东亚的扩张政策的“唯一重要国家”。“二十一条”要求签订之后,美国和中国都意识到,日本会继续推行“称霸亚洲的政策”,并且千方百计“把美国利益排挤出中国大陆”。所以,美国一方面要依靠日本对协约国的贡献,一方面对其在中国的扩张,始终持警惕和抑制的态度。保持与中国的友好关系,也是美国的既定国策。

四、美国对袁世凯称帝的反应

关于美国对袁世凯称帝的态度,各种著述皆语焉不详,最近出版的若干有分量的关于北洋外交的著作,对此也几乎没有着墨。从目前可以看到的资料,美国的态度是暧昧的,基本上就是观望。当日本联合英、法、俄三国“劝说”袁世凯取消帝制时,美国也没有参与。从威尔逊的理念来讲,他是希望中国建立民主的共和国体制,但是同时他不希望中国的政局动荡,而在中国,似乎只有袁世凯才能维持稳定。某种程度上来说,威尔逊希望为中国宪政发展提供一个范例,他的民主主张与同时期的另一位美国著名政治学家弗兰克·古德诺(Frank J. Goodnow)形成了鲜明对比。古德诺公然赞同袁世凯称帝。事实上,古德诺以及许多其他美国人有一种共同的想法,即中国人实行民主还不成熟,需要一个强人。所以古德诺认为君主制比共和制更适合中国,这一看法在中国被复辟帝制者所利用。

1915年7月,年仅27岁的顾维钧被任命为驻墨公使,8月乘船先到旧金山,接着去英国。10月25日,顾维钧被任命为中国驻美公使,11月赴华盛顿上任。顾维钧的回忆录中提到他以为陆总长这次派他去伦敦,可能是想叫他了解英国当局对恢复帝制的看法,但顾说“他们向我保证派我去伦敦与这个问题绝无关系,不会要求我去讨论任何这类政治问题,而我也确实不愿意和这种事有任何关系”。不过,唐启华指出,顾维钧出使墨西哥,其实与帝制运动相关,一方面联美制日,另一方面收集欧美舆论对帝制的看法,并在欧美制造舆论。芮恩施的回忆则称9月间在旧金山与顾维钧见面,认为他负有特殊使命,要在欧美为袁世凯称帝制造舆论,并为袁称帝打好基础。

顾维钧在其回忆录中,关于美国对袁世凯称帝的态度,也完全没有提到。倒是芮恩施的回忆录中,提供了他的一些个人经历和看法。参政院于1915年10月初通过了一项关于就国体问题实行全国公民投票的法律,每个区选一个代表,各省的代表在各省的省会开会,并就这个问题进行无记名投票。10月4日,芮恩施与袁世凯进行了长谈,芮的感觉是,袁世凯表面上看来是超然的态度,实际上企图证明改制是正当的,其理由是为了提高政府的办事效率。袁世凯原以为日本不会阻挠帝制,但是10月底日本政府决定阻止袁的登基,并就此事向美、英、法和俄国发出信件,指出复辟帝制可能引起动乱,危害他国的利益。日本请其他列强一起劝说袁世凯取消复辟计划,但是美国政府没有接受,称因为“不想干涉别国内政”。然而其他几个国家赞成日本的建议,10月29日,日本代办和英、法、俄三国公使拜访了中国外交部,并各自提出了“友好的劝告”。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凯宣布复辟帝制。在辛亥革命后,西方媒体普遍看好袁世凯,认为在中国只有他才能稳定局势,称他“是一个伟人,是其时代最伟大的人之一”,但是随后发现,袁实际上是一个独裁者。而民国第一届国会的大多数成员是“不妥协的激进派”,决心限制总统的权力,结果总统与国会造成对立,“这对立的结果对中国来说是灾难性的”。由国会中的数名成员在中部和南部省份“发起的反抗”,“遭到袁世凯严厉镇压”,这即是1913年的“二次革命”。然后袁世凯成为了“独裁者”。有人认为,“袁世凯称帝是天命所归”,但如巴恩所观察到的,袁世凯无法跟国会合作这事“对中国来说是灾难性的”,造成了督军制度的形成,这是对中国来说的“最坏的结果”。所谓“督军”,是袁世凯在每省都设置的军事长官,实际上成为各省的实权人物。在袁世凯的时代,这个系统“运行得很好”,督军还听从袁的派遣。但袁世凯命赴黄泉后,督军便成为“独立的封建首领”。孙中山及其追随者“所承诺的新时代并没有来到”,国家陷入了无政府的状态,“有点像春秋战国时代”。这样,“军阀绑架了这个国家,这导致中国分裂”。更糟糕的是,中国的政治和社会道德也受到了威胁,那些督军多半是“彻头彻尾的恶棍,自私贪婪,指染税收,让士兵以掠夺来代替薪水”。在中国,当兵自古以来就名声不好,但还不至于不如强盗,“但是现在人们却认为兵匪一家了”。

芮恩施在他的回忆录中,表达了对袁世凯称帝的看法,指出“企图重建帝制是向后倒退”。虽然中国没有选举产生的代议制的经验,但由于中国在地方上也很大程度上实行自治,可以根据经验和传统,用于发展某种形式的省的和全国的代议制,然而他深信,“由一个国家和一个国家的官员来判定哪一种政体最适合于另一个国家,那无论如何是不恰当的。自治的基本原则是每一个民族将自己的自治问题,在解决这个问题的过程中,通常要经历许多困难,而且还会出现多次反复退到更不完善的方式上去”。关于是否承认这个新政体,美国公使馆给美国国务院的建议是,要看这个政体“是否为人民所接受以及产生的维持秩序者的能力”,这个建议得到了国务院的赞同。显然,袁世凯称帝没有得到人民的支持。日本对袁世凯始终采取了不信任的态度,坚持要袁世凯下野,但是英美则支持袁世凯继续任总统。袁转而向美求援,当袁政府面临财政困难时,美国提供了贷款。

1916年6月袁世凯在全国的声讨中死去,副总统黎元洪继任总统。《北美评论》(NorthAmericanReview)指出,北洋军阀本可以与国民党“激进派”之间达成某种协议,但这被“日本的阴谋”所阻止。日本利用西方势力在一战中无暇东顾的机会,试图控制中国的关键地区。1917年,北方的督军解散了国会,国会中的激进派,在国会中占大多数,南下建立了南方政府,定都广州,势力范围包括了几个南方省份。他们发布约法,但被北京拒绝,南方对北京政府宣战。在孙中山控制的南方,最高领导者不是军人。列强认为北京政府完全掌控在军阀手中,或者更准确地说,掌控在“安福俱乐部”手中,是“一群彻头彻尾的流氓”。这些人“为了回报日本人的贿赂,在1919年利用绥靖、秘密协议等方式把中国完全彻底地交由日本控制”。因此,混乱中的中国,怎能指望在外争国权的过程中赢得胜利呢?

五、美国敦促中国参战

中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改变了国际地位,“是和美国分不开的”。一战开始时,中国作为中立国,很少知道“发生了哪些血战以及绝望的情形”,他们只能从英国和法国在中国的宣传上了解到一些。但是美国参战之后,美国人关于战争的消息大量在中国开始传播。顾维钧在回忆录中回顾了美国参战以及中国怎样在美国的影响下参战的一些情况。他“相信美国是中国真正的朋友”,这是因为“在二十一条期间,美国政策与行动均足证明”。美国1917年4月对德宣战,但是在那之前,在北京政府内部,应该有过参战的讨论。据徐国琦的研究,北京政府在1915年便开始为参战努力。外交次长曹汝霖也在1915年10月向袁世凯建议说,中国遏制日本侵华野心的最好方式就是加入协约国方面。王芸生的《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称,在帝制进行中,“忽有中国参加欧战之传说”,此事是由英、俄、法三国提出的,但是北京政府当时并无这个勇气,“日本亦绝对不许中国参战”,故当时并没有进一步推动。1916年12月威尔逊发表和平倡议之后,中国政府是最早做出响应的中立国。在致芮恩施的照会中,外交总长宣称中国不仅对美国的和平主张表示支持,而且本着国家的利益去执行这些和平原则。当美国发出邀请中立国对德宣战的呼吁时,中国积极地响应。

美国的推动,让中国迈出了宣战的关键一步。1917年1月31日德国宣布潜水艇封锁海上相关航线,美国于2月3日宣布与德国断绝外交关系,号召其他中立国家亦对德绝交。1917年2月初,芮恩施建议中国政府和德国断交,因为德国的潜艇战危害了中立国的财产和美国公民生命。在这个问题上,“中国的利益与美国的利益完全是一致的”。2月4日,芮恩施先后约见总统黎元洪和国务总理段祺瑞,说服中国站在美国一边。为了劝说中国与美国一致对德绝交,芮恩施提出中国可以在战后议和桌上取得独立席位。中国政府向芮恩施提出,美国确保中国的武器和军队不受外国的控制,确保中国在和平会议上获得完整的会员资格。芮恩施告诉北京政府,如果中国与美国一起行动,那么中国必将改善其国际地位。在致中国外交部的照会中,芮恩施表示已向美国政府建议,如果中国政府赞成美国的建议,美国将提供必要的资金,采取步骤将庚子赔款用于中国政府的目的。其实,芮恩施的这个想法,并没有得到美国政府授权,为此还受到国务卿罗伯特·蓝辛(Robert Lansing)的责难。蓝辛的态度是,美国暂时不应出头领导中立各国,应等待时机。至于芮恩施已经许诺给中国的条件,蓝辛表示会仔细予以考虑。

在中国参战问题上,美国与协约国其他国家的意见经常不一致。芮恩施竭力说服中国,认为维护国际权利和国际和平环境,是两国国家安全极其重要的保证。经过与美国的联合,中国将开始以“与自己民族生活的一切传统和利益相一致的立场,参加这场斗争。中国的这种立场必将受到朋友,而且还会受到敌人的尊敬”。中国采取这个行动,改善其地位,无论在战争过程中还是战后,别的国家都将必须与中国进行磋商,因此中国将从外交中得到许多有利的成果。但是中国官员对美国的建议缺乏信心,“同意抗议照会,但是不想与德国断交”。欧洲盟国也不鼓励中国采取美国提议的行动。但是芮指出:“如果中国采取明确的立场,站在协约国一边,中国将可以得到协约国的善意对待。在这种情况下,以后任何国家要对中国的主权进行任何干涉,必将更加困难。”由于中国是美国主动要求参与对德抗议的,因此中国要与美国的行动协调。中国外交总长在2月7号给芮恩施的正式照会中说,中国政府同意照会中所阐明的原则,“坚决与美国政府采取一致行动”,对德国政府新的封锁措施提出强烈抗议。同一天,中国政府给德国公使递交了一份正式的抗议照会。1917年3月14日,中国正式宣告与德国断交。

在美国参战后,协约国的公使们加紧寻求中国的支持,并且把美国参战当成中国加入协约国一方参战的无可争议的理由。顾维钧开始“与各位高级官员,以至与一些重要的国会议员交谈中,不难了解到他们都认为中国应当与美国站在一起”。美国国务卿蓝辛“曾非正式”地指出过这一点,用他们的话说,“这不是为了美国,而主要是为了中国”。顾维钧指出,“同美国站在一边是符合中国利益的”,成为参战的积极支持者。在北京,有“主战派”和“反战派”之分。赞成参加美国一方以总理段祺瑞为首,得到了总统冯国璋及其军事同僚的支持。段祺瑞支持顾维钧的见解,为解决山东问题,为提高中国的国际地位,“中国必须参加协约国”。顾相信“美国是中国真正的朋友”,从美国高官到中国国会议员,不少人都表达了中美站在一起的愿望。

因为中国宣战首先得经国会批准,两派在国会中一连辩论了好多天。国会以外,各界反战派举行示威游行,召集群众大会,警告政府不要做出支持协约国的决定。斗争持续了几个星期,“直到自美国参战起就强烈主张中国参战的段祺瑞将军获得了多数省区长官的支持为止”。总理段祺瑞于5月8日亲自向国会呼吁,但国会还是不支持中国参战。直到8月14日国会解散,迁往南方,北京才宣战。顾维钧认为,“段将军的决定是很有勇气的,因为他采取的政策曾遭到强烈的反对”。而且这一决定“影响着中国的国际地位,使中国能够在和会上提出自己的要求”。中国的参战曾“遭到日本的极力反对”。日本既控制了中国的山东,又将德国在太平洋中之殖民地南洋群岛完全占领,要求英、法、俄、意四国承认其非法取得之山东及领有太平洋上的殖民地,作为允许中国对德绝交的交换条件。直到协约国向日本保证,出于感激日本在战争中的援助,承认日本的利益,日本才不那么反对了。

王芸生的《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交代了日本这个秘密外交活动的全过程。1917年,英、法、俄三国不断向日本疏通,要中国对德绝交以至参战,日本则向英法等国提出“承认山东权利及占有南洋群岛之条件”。日本政府以此事商请英国,英国驻日大使葛林于1917年2月16日照会日本外务大臣本野一郎:关于日本政府希望英国政府保证将来在召开和会时,英国政府“援助日本要求割让德国在山东及在赤道以北各岛屿之领土权利……英国帝国政府欣然允许日本政府之请求”。19日,日本外务大臣分别致法、俄国驻日大使,提出同样之要求。3月1日法国大使复日本外务大臣称,“同意援助日本帝国政府割让德国战前在山东及各该岛的之领土权”。俄国大使于20日以简单公文答复,允于和会上支持日本的要求。同时,日本对于意大利方面亦有同样交涉,意外相对日本驻意大使保证,“对此事决不反对”。顾维钧的回忆也称,中国参战遭到日本强烈反对,日本认为中国是其势力范围,但是英、法、意向日本保证承认其在华利益,这个许诺,“就连美国也被蒙在鼓里”,直到巴黎和会上才被揭诸于世。美国没有得到其他列强的配合,也成为中国在巴黎和会上收回山东计划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

那个时候由于中国的内部政治纷争,北京政府要求威尔逊总统和蓝辛国务卿,为维护中国的代议制政府发表一个声明,随后他们又直接向威尔逊总统发出了呼吁书。但是美国政府更希望中国建立一个稳定的政治秩序,6月5日指示芮恩施向中国政府传达一个声明,“希望中国国内政界和谐一致”。声明说中国的参战问题,与中国政界团结和把党派争端放在一边问题相比,是一个次要问题。而美国认为这是一场“为了民主原则的战争”。美国表示“不论美国多么愿意与中国在战争中合作”,但是都不会“利用政治纷争或无视国会而跟任何派系合作来达到这一目的”。美国政府不希望任何党派把参战的问题“用来拒绝中国政府和人民自由作出决定”。这种态度,中国人表示赞赏。据芮恩施说,“中国各地对美国政府这样公正、诚恳地对中国说话,都表示感谢和满意”。但是在日本和中国出版的日文报刊,“对美国的行动,立刻进行恶毒的谩骂,说美国应该和日本商量,美国的这种行动,已构成了对中国内政的干涉”。日本驻美国大使还提出了非正式抗议。

国会中的一些派别强烈反对参战,特别是南方大多数国民党人,以及孙中山领导的南方国会的代表。根据顾维钧的分析,“南方反对参战,显然主要不在反对中国站在美国一方,而是担心中国参战会使北方有借口,来取得美国、甚至整个协约国集团的各种类的援助,以增强其武装力量,用以进攻和征服南方的反对势力”。伍朝枢在1917年7月19日给芮恩施的信中指出,段祺瑞率兵到北京召开不合法的国会,中华民国未来的管理由这个国会掌握,会引起新的纷争。他说,“当一个国家的人力和物力都必须保留作为应付可能发生的内战,中央政府的权力只能实行于全国最多一半的地区的时候,对一个外国强国宣战,该是多么可笑!”所以协约国敦促中国政府参战,“这一步行动对于中国的最高利益是有害的,也违反了美国对中国善意的劝告”。

其实,伍朝枢的这个看法从道理上讲是合乎逻辑的。中国面临内乱,却对外宣战,一个如此不稳定的政府,如何能登上外交舞台?巴黎和会上中国的失败,根子应该也是在这里。不过,历史并不是单线的,就看我们从什么角度来看问题。在1917年一战已经接近尾声、胜负已定的情况下,中国宣战实际上已经没有任何风险,而且使中国在和会上被视为胜利国而有了席位和一定的发言权。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中国参战之前的和会筹备,主要以加入和会为目的。中国参加一战,实因山东问题而起,预筹参加和会的种种努力,实际为收回山东而设计。参战标志着中国外交政策从消极回避到积极参与,发生了一个重大转变,北京政府后期的积极外交由此发端。参战使中国能够参加巴黎和会,为中国提出和解决这些问题提供了可能的机会。一战也是中国人世界新秩序观念的重要转折,防止日本侵略,是中国急于参战的原因之一。中德宣战只是一种形式,因为德国不是中国的敌人,只是中国实现“伟大外交战略蓝图的替罪羊或者说是工具”。但是,正因为中国对一战的贡献不比日本,加上战时主要列强需要日本支持而给予的秘密许诺,所以中国在巴黎和会上功亏一篑,也是必然的结局。

1917年8月2日,国务总理段祺瑞把中国参战的决定告诉了芮恩施。但是这个时候,其实美国政府“主张中国不应被迫宣战”,认为中国对德断交,对战局“已有足够的贡献”。但是日本在法国的支持下,“却在极力敦促中国政府同他们联合起来”。后来中国人才发现,法、英、意与日本订有密约,“保证日本战后在中国要求任何权利”。当时中国并不知道“有这些秘密勾当”,认为跟参战的列强联合,会使他们取得一个盟国的地位。段祺瑞的军阀集团无疑也想通过参战来增强自己的权力。至于芮恩施,根据他在回忆录里的说法,要让中国人感觉到,“美国政府希望他们根据自己周密的考虑来决定这一问题,并希望可能找到一种使大战局势符合于公平对待中国的办法”。顾维钧指出段祺瑞的决定是“很有勇气的”,因为遭到强烈的反对。但是这一决定至关重要,影响到中国的国际地位,也让中国能有机会在和会上提出自己的诉求。

芮恩施认为当时的中国政府应该利用准备参战这一有利的形势,要求列强发表一个明确有效的声明,即不在中国发展它们的特权和势力范围,就是要各国政府宣布他们的政策,“赞成中国独立发展,不得单独或联合在中国谋取含有领土权或优惠权性质的权利,不管是地方性的或全国性的”。另外中国还应该要求各国政府另外发表声明,给予中国充分援助,以帮助中国得到列强在国际关系中一律平等所产生的利益,还应该“允许中国在国际关系中,从当前形势和对一个大国应有的尊重方面得到利益,保证给予友好的支持”。

1918年年11月6日,国会追认对德奥宣战案,全体赞成通过。当时钱能训为代总理,说明提案宗旨,概述了参战的过程:1914年6月,欧洲战事发生,政府因为恐怕“战期蔓延太大,将来难以收拾”,所以“特守中立”。1917年1月,德国“藐视公法”,以潜水艇封锁海面。美政府认为德国这等举动,蹂躏公法,不能再忍,向德国宣告绝交。驻京美国公使,亦通知中国政府,“同美国为一致行动”。1917年3月14日,中国宣布同德国断绝外交关系。8月14日,对德国、奥国宣战,“尽我力量所能及,帮助协约各国,取得最后的胜利”。钱提到威尔逊的十四条,“列举各条,其中如和约必须公开,排除经济障碍,缩减军备,设万国公会,国无大小,互相保护,正式独立,领土完整,志向何等光明正大。这些条款,都是世界人人良心上主张,人人口里讲说的话。这种主张焉有不得最后胜利的道理。……我国全体人民,敢说是对于威大总统所主张,没有一个人不赞成的”。对于成立国联的计划,中国也是非常支持,“现在美国威大总统热心主张国际联合组织,希望办得极有力量。这种计划若能成功,一定能保持将来永久的和平。政府对于这件极端赞助,期以必成。打算一面在国内传布这种主意,使全国国民确信此举为保持世界和平惟一无二的方法,庶几乎这种办法才能持久”。他对美国在参战中的重要作用,从北洋政府的角度进行了概述。

六、蓝辛-石井换文以及芮恩施的失望

不过,就在敦促中国参战的过程中,美国与日本外交关系的一段插曲,被认为是美国政府对日本的妥协,即蓝辛-石井换文的形成,这引起了芮恩施极大的愤怒。这也显示了在中国问题上,威尔逊与他还是有分歧的。日本政府与英、法、俄、意四国达成所谓谅解之后,便力图与美国也能达成某种协定,1917年秋派前外相石井菊次郎到华盛顿,与美国政府交换关于中国问题之意见。石井于九月初抵华盛顿,与威尔逊晤谈。威尔逊表示:“美国所望者,在对中国诚实施行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主义,而事实上,列强在中国各地各自划分所谓势力范围,为此主义(指门户开放、机会均等)之威胁,殊为遗憾。”在威尔逊看来,日本毋需特别强调其势力范围,因为那只是“徒惹国际争议”,不如“早日废止”。日本距中国最近,其货物以一两天便可运达中国市场,而欧美各国的货物要一两个月方能到达,因此日本已经占有天然的优势,没有必要那么劳神费力去控制中国。

1917年11月2日,蓝辛-石井换文成立。蓝辛照会石井:

合众国及日本国政府均承认凡领土相接近之国家间有特殊之关系,故合众国承认日本国于中国有特殊之利益,而于日本所属接壤地方,尤为其然。中国之领土主权,当然完全存在。合众国政府以日本国其于地理的位置之结果,有如上之特殊利益,日本并无不利他国之通商与偏颇之待遇,及蔑视条约上中国从来许与他国商业上权利之意。盖日本国政府屡次之保障,全然可以信赖也。合众国及日本国政府声明毫无侵害中国之独立及侵害保全领土之目的。且声明两国政府常于中国维持所谓开放门户又对商工业机会均等之主义。又凡特殊之权利,又特关侵害中国之独立及领土之保全,或有妨碍列国臣民或人民商业上及工业上完全享有均等之机会者,两国政府不问何国政府,有是均得反对,互相声明。本官以贵我两方意见既已一致,明白了解,故对前记各项,希望阁下之确认。

换文发生以后,各方面便有不同的反应。王芸生认为,“蓝辛石井协定之成立,为日本外交之一胜利”。同时也指出,日美两方对蓝辛石井协定之解释有明显不同。日本将“特殊利益”四字解作“特殊地位”,美国则认为只限于经济及商业方面,不渉及政治方面。这两种不同之见解,从日美两国驻北京公使致中国政府的照会表现出来。日本公使林权助先于11月6日照会中国外交部:“美国正式承认日本在中国之特别地位,因中日二国土地接近之故,尤以彼领土毗连之部分为特甚。惟中国之领土完全与政治独立,仍不损伤。美国政府深信日本屡次之保证,对于他国在华商业不加成待。美日二国重复声明恪遵门户开放主义,反对任何国政府取得影响中国独立之特别权利”。8日芮恩施照会中国外交部:

日本使团之在美,发生讨论美日两国在远东利益之机会。日本代表公然宣言,日本之政策,非是一种侵略政策,并言日本并无于商业上或间接利用其地理位置所造成之特别关系。然则为德人所散布之外交疑云,业经扫除。美日两国政府重复声明,彼此恪遵门户开放政策,重复拘束两国政府,维持机会均等主义。任何国之臣民公民,于在华之商工业,一律完全享受之。日本在中国之商工企业,曾因彼两国地理关系之故,显然对于他国臣民公民之同一企业,占有某种利便;今美国政府与日本政府乘此良好机会,交换彼此对华关系意见。此项了解,业经正式交换公文声明,兹特将该项公文录送左右。在此等公文中之陈述,无须加以解释。其中不但重行声明门户开放政策,并且采用不干涉中国主权及领土完全之主义。此种主义,普遍适用之,乃为永久国原和平所必要,诚如威尔逊总统所皆明白宣言者也。

应该指出的是,《蓝辛-石井协定》(Lansing-Ishii Agreement),并不是条约的签订,也没有条约的约束力,而是以互相照会和换文的形式,双方各自表达的立场。这里列出美方、日方和中方关于这个换文和照会的各种文本,需要具体观察各方面的措辞,分析各方面的利益关系。仔细研读美日换文,其实表达了如下几个要点:其一,美国认可由于日本与中国领土临近,所以有某种“特殊之关系”和“特殊之利益”;其二,美国和日本承诺中国的独立和领土完整;其三,日本不会在其势力范围内阻碍其他国家通商;其四,日本尊重最惠国的条款(也就是说,如果中国许与日本任何在华权利,那么同时也适合于其他条约国家);其五,坚守门户开放、机会均等立场。

因此,应该说这个换文是明确了日本不能为了自己利益在中国扩张和控制中国,从条款上看不出明显对中国不利的地方。美国要日本重申遵守门户开放政策,美国承认日本离中国近,所以有特殊利益,但只是经济利益。然而,由于这个“特殊利益”并没有具体说明,按照美国的解释,应该只局限在经济利益,并非政治利益。日本保证对中国领土没有企图,这是美国的目的。所以一个英国人写到:“我细读原文,知道美国,用一句美国话来说,已使日本受骗了。石井到美国去是想得到美国默认日本在华的优势,又要美国承认日本在太平洋的霸权。但两个目的他都没有达到。相反地,他不得不重申遵守以前的誓约,这些誓约已在日本提出二十一条要求时被摈弃了。”但是,实际上的结果却并非这个英国人想象的那么乐观。日本利用了和美国的这个换文,有意曲解了其中的含义。

其实,芮恩施似乎也感觉到换文可能以后会有潜在的麻烦。华盛顿同日本进行的秘密谈判,他并不知情,直到蓝辛-石井换文之后,即1917年11月4日晚上才知道这个消息。他在回忆录中说,根据这个换文,“美国政府承认日本在中国,特别是在中国之与日本属地接壤的部分,有特殊利益”。芮感觉好像被打了一记“使我昏厥的耳光”。在芮恩施看来,这个换文被中国外交部看做美国的重要让步,显示了日本外交上的胜利。他并不知道美国签这个协定是什么动机,为什么美国总统和国务卿会同意这项协定。这个协定在正式签订之前,日本还通知了英、俄、法和意等国的代表。不过芮恩施补充说,所谓日本“特殊地位”的词是模糊的,可能是经济的,并不是政治的性质。他认为日本不会利用其特殊利益来歧视别国通商。

当然,对这个美日换文,中国保持着足够的警惕。11月9日北京外交部照会美日两国公使,声明中国的立场不受他国交换文书之影响:

近今日美两国政府,为息止谣传起见,将对于中国之意旨,在美京互换照会,并由驻北京日本公使将前项照会原文通告中国政府,中国政府为免除误会起见,声明如下:中国政府对于各友邦皆取公平平等之主义,故于各友邦基于条约所得之利益无不一律尊重。即因领土接壤发生国家间特殊关系,亦专以中国条约所已规定者为限。并再声明,嗣后中国政府仍保持向来之主义,中国政府不因他国文书互认,有所拘束。

中国外交部这个声明非常有必要,表明了自己的态度。首先,美日两国关于中国的换文,没有中国的参加,本身就是不尊重中国主权的行动;其次,厘清了所谓“特殊关系”,只是因为领土邻近而已,就是为了防备日本以后玩弄词语。

芮恩施担心这个换文会影响到中国人对美国的看法。很多中国人表示,“说他们被美国出卖了”。芮恩施表示看不出为什么有迫切的理由要签订这个协定,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协定是由总统和国务卿两人商讨拟定的,并没有与国务院其他人商量。国务卿认为,反对任何国家政府获得任何特殊权利和特权所做的积极肯定的保证,这个协定“比以前任何声明中谈得都更为明确、更为深刻”。但是,芮恩施指出从日本人对换文的反应,可以看出这个协定所产生的消极影响:“日本报纸无耻地宣称,日本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思解释‘特殊利益’一词,这词的含义是指日本在中国‘有至高无上的政治影响而言’。”中国外交部的官员也认为,日本利用这个协定作为宣传的工具,侵犯了中国的主权。

顾维钧从他的角度解释了美国与日本换文的原因,认为是“在很大程度上是迫于欧洲战事”,特别是其中有英国的推动。美国政府十分清楚,协约国在远东需要日本的支持,“英国政府最急于看到美日之间达成某项协议”。顾指出,在日中关系和日美关系之间,英国所处的地位是“很微妙的”。英国在中国及亚洲有重大利益,日本突然袭击青岛,占据胶州租借地,已经表明日本在亚洲的野心。然而,当时英国的重心是在欧洲,最根本的利益是要打赢战争,为达到这个目的,就是“尽量争取日本的援助”。如果没有日本与美国的协议,不付出一些代价,英国就“很难指望日本的支援”。后来在巴黎和会中透露出来,英国要求并接受了大量日本援助,如把军队从澳大利亚运往欧洲前线,以及在西太平洋水域巡逻,防备德国潜艇的活动等。当时伦敦与东京达成的关于山东以及日本在华利益的绝密协定,“连美国政府都不知道”,表示出英国“急于取得日本的援助及对战争的支持的迫切程度”。顾维钧的分析是非常有道理的,英美为了争取日本对战争的支持,对日本做出了妥协。日本也利用这个机会,实际上是要挟了英美等西方列强。中国在这里成为了牺牲品,而这个代价在巴黎和会上才显现出来。

结论

从1913年到1918年间,美国似乎扮演着一个中国“保护人”的角色,其目的是防止日本过度扩张。美国意识到,不能让日本在远东一家独大,控制中国,这不符合美国在远东的利益。因此,美国采取了对中华民国友好的态度,这个态度反应在这些年发生的一系列主要事件上,包括承认中华民国,反对“二十一条”,以及推动中国参战等。

然而在这个时期,日本也并没有放松其外交活动,而且可以看到,日本的外交非常有策略,利用协约国在战时有求于它做要挟,为其以后长期霸占胶州湾积极地外交准备。一是与英、法、俄、意四个主要欧洲列强达成了交易,要求在战后的和会上,支持其对山东权利的要求,这个动作实际上使美国在巴黎和会上支持中国遇到了最大的阻力。二是派外交大臣到华盛顿游说,竟然在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美国达成蓝辛-石井的换文。

个人经常在历史的关键时候,扮演重要的角色。可以说,如果不是芮恩施担任美国驻华公使,可能当时的中美关系不会发展到如此紧密。由于芮与威尔逊同持美国进步主义的政治观,在中国问题上,他们有着许多共同点,这也使得芮恩施能够充分发挥他的作用。芮固然代表着美国的利益,但同时他对中国怀有很深的感情,想要主持正义,对日本持警惕的态度。但是,中、美、日三国关系在那个时候是错综复杂的,往往超出了他所能作为的范围。面对这个处境,以及美中关系的挫折,他悲愤交集,由于对威尔逊在巴黎和会上的妥协不满,愤而辞职,不久竟然在中国去世。芮恩施可以说是中美关系发展中的一个重要人物,但是最后却以悲剧的结果退出历史舞台。

美国认为,中国的独立和不受外国控制,符合自己的利益,因此中美两国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是问题在于,并不等于中国得到了美国的支持,国内和国际的问题便迎刃而解了,其实美国的角色,也就是使中国在对抗日本的过程中有了一点底气。然而中国内部的分崩离析,也使得中国在外交事务中处于十分困难的境地。先是袁世凯称帝,爆发内战;然后是国会分裂,南北分治。各种政治势力,都力图干预北京政府的外交,从参战问题上的南北之争,便可以看到这种混乱。政出多门,只会使中国在外交问题上陷入更加困难的境地。

由于美国的积极支持态度,中国对巴黎和会持十分乐观的态度,但是这种乐观情绪,也是造成当美国未能实现其诺言给中国剧烈打击的原因。巴黎和会收回山东的计划失败之原因是综合性的,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日本和英、法、俄、意的交易,因为国家内乱和政局不稳,再加上北京政府内部的亲日派,外交的混乱当然是不可避免的了。可能这也给巴黎和会的失败,埋下了伏笔。因此,仔细观察1913-1918年间的中国外交和中美关系,结论便十分清楚:依靠外国力量的支持,最终不能解决自己的根本问题。中国的问题,必须要主要依靠自己。要找到解决问题的途径,是摆在中国人面前的复杂的选择和漫长的道路。

注释

②芮奉行美国进步主义(Progressivism)的政治思想。关于美国的进步主义与对华政策的研究,见马建标:《“进步主义”在中国:芮恩施与欧美同学会的共享经历》,《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2期。

③费正清:《美国与中国》第4版,张理京译,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99年,第205-206页。

⑤这两次声明要求各国正式保证对它们在中国的势力范围或租借地内的通商口岸、投资事业、通商关税不得加以干涉,在支付码头税和铁路运输费方面准予各国商人以均等的待遇。义和团运动期间,海约翰重申门户开放政策:一是中国的领土完整,一是公正的通商原则。见邹谠:《美国在中国的失败(1941-1950年)》,王宁、周先进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4页。

⑥邹谠:《美国在中国的失败(1941-1950年)》,第4-5页。关于蒲安臣使华,参见Guoqi Xu,ChineseandAmericans:ASharedHisto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4, chap.1。

⑦王立新:《踌躇的霸权——美国崛起后的身份困惑与秩序追求(1913-1945)》,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39页。承认中华民国问题的研究另见王立新:《伍德罗·威尔逊政府承认中华民国问题再研究》,《求是学刊》2004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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