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矩(中篇小说)

2020-01-13 09:47衣向东
红豆 2020年1期
关键词:雪松疏影老爷

衣向东,当代著名作家、编剧。1982年12月入伍,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在部队服役24年。2006年退出现役,现为北京联合大学艺术教育中心艺术总监。小说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老舍文学奖,第二届北京市政府奖,第九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第四届、第六届全军文艺新作品一等奖,第十届、第十一届、第十二届、第十三届、第十四届《小说月报》“百花奖”,第八届、第十届、第十三届金盾文学奖一等奖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牟氏庄园》《站起来说话》《向日葵》等,中短篇小说集《老营盘》《吹满风的山谷》《我们的战友遍天下》《初三初四看月亮》《过滤的阳光》《阳光漂白的河床》《就告诉你一个人》《爱情西街》等,长篇报告文学《震区警察的记忆》《女看守所长》《桥》等,衣向东系列长篇儿童文学《奔跑的豆豆》《李多多与拉布拉多》《朱小强的储钱罐》《透明的金鱼缸》。影视作品有《牟氏庄园》《我们的连队》《将军日记》《低头不见抬头见》《像兄妹一样手拉手》《好人大冯》《火影雄兵》《小点》等十几部。

1

梦溪庄园坐落在湖北郧阳县东沟的箭塘村,是一个很古老的山区村落,是郧阳县最偏远的乡村了。翻过箭塘村那道山梁,对面就是武当山。东沟一带除了箭塘村,还有三五个村落,稀稀拉拉隐没在东沟茂盛的山林中,那份宁静有些“桃花源”般的味道。

梦溪庄园的看门人,每天早晨六点钟准时打开大门,卸去高大的门槛,然后打扫院落。甬道的青石板上不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有粗大笨重的脚,也有细软的三寸金莲。这些脚步声或由近至远渐渐淡去,或由远至近越来越有力度,交错成高高低低的音符。然而没有说话声,偌大的庄园就显得格外静默,多亏屋檐上叽叽喳喳的鸟叫,让这座百年深宅大院从晨雾中苏醒过来。

脚步声渐渐稀疏的时候,梦溪庄园的老爷周雪松知道快开饭了,他从床上爬起来,做出要下地的姿态。因为肺痨病,他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竖着耳朵倾听外面的脚步声。庄园就像一部运转的机器,脚步声是机器上每一个部件发出的声响。这些脚步声让他内心温暖而踏实。

周雪松半条腿耷拉到床边上了,太太李慧贞发现后,慌忙跑过去扶住他的身子:“老爷你要做什么尽管吩咐,身子可不许乱动。”

“吃饭去。”周雪松张开两只胳膊,要更衣,样子很坚决。李慧贞疑惑了,周雪松病重的这些日子,都是丫鬟杏儿从厨房端来饭菜,今天早晨怎么突然要去饭厅吃饭?李慧贞想劝说周雪松留在屋内用餐,但刚说了几句,就见周雪松瞪圆了眼睛,很生气地挥动手臂:“闭嘴吧。快给我换衣服!”

李慧贞不再多嘴,朝屋外喊叫丫鬟杏儿。只喊了两声,杏儿就从客厅进了卧室。听说老爷要去饭厅,杏儿也惊讶地瞪大眼睛。不等杏儿说话,李慧贞就朝她使了眼色,说:“卖什么傻?快把老爷出门的衣服拿来。”杏儿拿来周雪松平日穿着的外罩,周雪松却摇头,点名要穿那套淡蓝色长衫。李慧贞和杏儿的心里都“咯噔”了一下,因为只有重要活动的时候,老爷才会穿着这套淡蓝色长衫。今天早晨,老爷要做什么?她俩都不敢多问。

周雪松在李慧贞和杏儿的搀扶下,走得很吃力,但是走进饭厅的那几步,却突然挺直了腰板,走得很有气势,目光并没有在其他人身上逗留太久,而是不动声色地盯住大少爷周知同。大家立即明白了,他坐在餐桌前那把高大的椅子上,那是老爷用餐的位置,大少爷尴尬地站起来,说:“爹,你坐……你来坐。”

周雪松缓缓地坐在椅子上,转脸瞅见坐在一边的小姐周疏影,禁不住皱了皱眉头。小姐穿了一双粉色的粗布拖鞋和一件宽松的睡衣,这身打扮只适合待在闺房内,怎么就坐在饭厅了?周疏影明白父亲为什么皱眉,不好意思地对父亲笑笑,站起来朝外面走去。周雪松的目光又落在饭厅的一个角落,那里曾经有一盆君子兰花,怎么就不见了?二管家林一木读懂了老爷的目光,忙对身边的男仆耳语几句。男仆跑出饭厅,旋即搬来那盆君子兰,放在原来的位置。周雪松挖了一眼二管家林一木,正要训斥这奴才,就见老仆人阿三轻手轻脚地走进餐厅,他忙去看阿三的脸色,急切地问:“阿三,人到了吗?”不等阿三回答,旁边的男仆抢答了:“少爷少奶奶们都到了,只有姨太太……她不来这儿吃早饭。”阿三似乎没听到男仆的回答,小声说:“人还没到,应该快了。”

男仆有些懵,看一眼周雪松,又看一眼阿三,明白说的不是一回事儿。二管家林一木眨巴了几下眼,这才注意到老爷身穿的淡蓝色长衫,明白有重要客人要来庄园了。可男仆头脑还懵着,呆头呆脑地戳在那里,像一根扎眼的木桩。周雪松问男仆:“姨太太为什么不来这儿吃饭?”男仆说:“这几天都是给姨太太屋里送饭,所以她没来饭厅。”周雪松又问:“谁答应给姨太太屋内送饭的?”男仆看著林一木说:“大管家让送的。”周雪松狠狠拍了一下桌子问:“大管家不是告老还乡了吗?谁是大管家?”林一木吓得浑身哆嗦一下说:“老爷,奴才有罪,姨太太这几天身子不舒服,所以……奴才这就去请姨太太。”

林一木小跑出了饭厅,差点儿跟进门的小姐周疏影撞在一起。很显然,周疏影回屋子精心打扮了一番,看上去面貌一新。周雪松脸上露出喜色,招呼周疏影坐在自己身边,并看着女儿的裙子,夸赞裙子好漂亮。周疏影低声认错误,说自己不该穿戴不整就到了饭厅。周雪松叹息一声,看着身边的丫鬟和男仆们说:“乱了,我这才几天没来饭厅,全乱了,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了。”

正说着,姨太太柳寒碧扭动腰肢走来,见了周雪松就靠上去撒娇,说:“自己真该死,不知道老爷到饭厅吃早饭。”周雪松说:“我来吃早饭,是不是应该去通告你一声?”周雪松说话的声音不高,脸上也没有堆积多少愤怒,一字一句却像锥子般扎向姨太太的心窝。按说姨太太大多是老爷的宠儿,但柳寒碧嫁到庄园没几年,就让周雪松心烦了。周家是大户人家,传承了上百年的家风,不得有丝毫改变,不仅下人们循规蹈矩,即便是老爷以及太太们的举止也要合乎规矩。而柳寒碧却是一个不安分的人,喜欢争胜好强,弄得人缘很差。相比之下,李慧贞就安静多了,安静得如同空气一般,她不太关心庄园的事物,如果说有什么诉求的话,那就是希望老爷健康活着。她极尽女人的本分,小心侍奉着周雪松。很快周雪松就无法忍受柳寒碧的闹腾,又回到李慧贞屋内。

柳寒碧遭到周雪松的奚落,心里懊恼却又使不得脾气。她知道自己心里藏不住喜怒哀乐,就需要想办法掩饰脸上流露出来的表情。她转脸看到周疏影的裙子,没话找话,夸赞周疏影打扮得像一只花蝴蝶。花蝴蝶没什么不好的,周疏影却不喜欢听,给了柳寒碧一个白眼。柳寒碧弄了个左右不是人,慌忙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咬在嘴里,硬生生地把心中的怒火憋了回去。

饭菜已经上齐了,周雪松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众人这才开始吃饭。站在一边的林一木终于松了松筋骨,似乎从僵硬中恢复了知觉,想起应该做点讨好老爷的事情,于是凑近周雪松耳边,悄声问:“有什么重要客人来?要不要去大门外恭候?”周雪松说:“是一个老朋友,按照庄园的规矩,是应该去大门外等候。我都等他两天了,等得我心焦,早该到了。”

林一木带着几个男仆站在大门外,旁边停放了一顶轿子。周家的宅院太深了,从周雪松住处到庄园的大门口,足有二里路,最初遇有年龄大的客人来访,便用轿子抬进去。再后来,轿子成了一种显赫的标志,凡是重要客人,都使用轿子迎接。轿子经过一道道穿堂门,便有男仆高声报信,“贵客到——”如此,客人多了几分面子,庄园多了几分神圣。

片刻,一辆马车停靠在宽阔的场地边,马车上跳下一个男人,站在那里打望梦溪庄园的大门,他似乎被高大气派的门脸震撼了。

“你好,是来见我家老爷的吧?”林一木热情地上前迎接,却突然愣在那里。眼前的男人很像一个流浪汉,脸色黝黑,胡子拉碴,一身粗布长衫倒是干净,却有几块很扎眼的大补丁。再仔细看,怎么眼熟?正诧异时,来人说话了:“哟,是一木呀。”

林一木认出陈康年,很诧异。陈康年十年前因为一桩案子入狱,按说刑期还有三年,怎么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了?“啊呀,是陈康年啊,你怎么……出来了?”林一木试探地问。

陈康年冷淡地回应道:“哦,监狱嫌我饭量太大,提前释放了。”其实陈康年也没搞明白,狱警没得到他一两银子的好处,竟然提前释放了他。

陈康年把手里的包裹递给林一木。林一木接过去后,才意识到自己马上就是大管家了,不应当替陈康年拎包,于是忙挺直腰板,把包裹交给身边的男仆,用一副威严的口气说:“快去,告诉老爷,人到了。还有,去告诉大厨三胖子,让他把饭菜备好。利索点,慢了我打断你的腿!”这些话是说给陈康年听的,告诉他自己目前的身份地位。抬轿子的几个男仆刚来庄园没几年,不认识陈康年,忙把轿子抬到陈康年身边请他上轿子。陈康年摆摆手,让轿子闪开,抬步朝庄园走去。

老爷周雪松已在书房等候陈康年了,得了到男仆的通报,急忙从书房迎出来。两个人在庭院的玉兰树下撞面,周雪松站住了,陈康年也站住了,彼此凝视。

“你咋老成这样子?”周雪松轻声问。“你咋瘦成这样子?”陈康年惊讶地问。两个人的眼窝里都溢出了泪水。

李慧贞和丫鬟杏儿站在一边,被眼前的情形感动了,跟着流泪。到最后,还是丫鬟杏儿机灵,提醒老爷书房里说话。

周雪松带着陈康年进了书房,两个人没说几句话,就有女仆来告知,饭菜已经准备好了。周雪松要陪陈康年去饭厅,陈康年拒绝了,说:“下人去饭厅吃饭?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我去厨房吃两口就行了。”

陈康年离开书房,周雪松感慨地对李慧贞说:“听见了吧?走了十年,还记得庄园的规矩,还记得!”

2

陈康年不是本地人,他的老家在山东,曾是一个倒腾蚕丝的小商人。梦溪庄园有一个纺织厂,生产蜡染花布,虽然销量不大,在当地却很有名气,陈康年是梦溪庄园的小客户,每年都要给梦溪庄园送两次货。一来二往,他们就熟悉了,每次来送货总要给周雪松带一些山东的土特产,弄得周雪松很不好意思,想送些茶叶给他作为回报,他却从来不收。

陈康年家境不好,但因为从小聪明伶俐,被当地一大户人家请去做陪读,陪着大户人家的少爷读了六七年书。到最后少爷的书没读好,陈康年却颇受教书先生器重,教书先生竟然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婚后在教书先生的接济下,日子过得很体面。后来教书先生意外染病去世,日子就无法维持下去了,陈康年去给一个大户人家当把头。这样做了三年,陈康年觉得没有大出路,就辞职去做小生意,虽然南来北往地奔波挺辛苦,但家境却越来越好了。

二十六岁那年,陈康年到梦溪庄园送货,他不慎感染怪病。本地的几个老中医轮番号脉,都说即便是华佗在世,也难妙手回春了。周雪松觉得陈康年为人厚道,死了太可惜,听说武当山有一位道士,医术精湛,干脆死马当作活马医,送陈康年送去撞大运,没想到怪医竟然把陈康年折腾好了。大病初愈的陳康年因为身体虚弱,暂时留在庄园休养,整日里陪着周雪松聊天喝茶,几个月下来,两个人成了知心朋友了。周雪松发现陈康年虽然只是一个小商人,却有大智慧,非等闲之辈,很想把他留在庄园为自己所用,因此陈康年几次要离开庄园回老家,都被周雪松阻拦了。周雪松说:“我庄园养了二百多人,不差你一个。如果你觉得我待你不薄,就再住些日子,万一病情有个反复,庄园离武当山很近,心里不慌。”

陈康年留下来后,觉得不能总是白吃白喝,他便开始帮周雪松打理庄园内的一些营生,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每件事情都让周雪松非常满意。闲暇时候,他也陪周雪松十三岁的女儿周疏影玩耍,把山东孩子的各种玩法传授给她。周疏影跟着陈康年玩得开心,自然对他有了一种依恋,只要从学校回到庄园,立即纠缠在他的身边。

因为梦溪庄园比较偏远,周雪松很少出门参加活动,但有一些红白喜事或者生意上的洽谈,是必须要参加的,他便把陈康年带在身边。到后来,周雪松离不开陈康年了,很多事情都交给他去办理。周雪松就跟陈康年商量,希望他能长期留在庄园,先从二管家做起,熟悉一两年后,接任大管家。陈康年一口回绝了,说自己家中有妻儿老小,总要回去陪伴他们的。周雪松提议将他家人接到庄园来,陈康年还是摇头。尽管庄园的生活比老家优越,但自己的家人并不适合这边的气候和饮食习惯。当然更重要的是,住进庄园虽不算寄人篱下,毕竟不如老家随意,自己做小生意没挣下大钱,但也能养活妻子和女儿。

梦溪庄园有上百个仆人,其中有二十几个女仆,由大管家和二管家分工管理。大管家已六十多岁,不过身体也还硬朗。二管家林一木比陈康年小三岁,看面相就有些阴,尤其喜欢打探别人的隐私,下三滥招数非常多,虽遭人恨,身边人却不敢轻易招惹他,因为他出招太狠。

陈康年给周雪松出主意,说庄园应当设一个女管家,管理那些女佣,负责小姐和太太们的日常生活,并极力推荐女仆秋萍。周雪松答应了,并立下规矩,秋萍归属他和李慧贞管理,有事可直接向他们报告。秋萍是李慧贞的贴身女仆,深得老爷和太太的信任。秋萍性格非常温和,对庄园的女仆都很和蔼,但发起脾气也是蛮吓人的。秋萍的个人情感比较简单,或者说似乎没有什么情感。据说年轻时候,她爱过一个人,刚结婚没几天,那个男人就死了,从此她再也没嫁人,希望自己能在庄园老死。

秋萍知道是陈康年推荐她出任女管家,从心里感激陈康年,平日里对他就多了一份关心和温暖。周雪松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甚至给秋萍一些暗示,希望秋萍能更多地接近陈康年。在周雪松看来,如果陈康年能跟秋萍有了男女之情甚至成家,也就不再惦着回山东了。

本来嘛,陈康年的长相跟箭塘一带的人不一样,山东人身高体壮,尤其是脸上的轮廓很饱满。作为贴身女仆,秋萍從老爷嘴里经常听到赞美陈康年的话,说这个山东人很憨厚,跟他交朋友心里很踏实。这样一个男人,秋萍自然从心里喜欢。

秋萍摸透了老爷的心思,就是想让陈康年留下来。秋萍就没有什么顾忌了,经常煲汤给陈康年喝,理由也很正当,陈康年身体虚弱,老爷希望他尽快康复。天气已经热起来后,秋萍去布匹店扯了浅蓝色棉布,亲手做了两身衣服,还用剩下的碎布,拼接了一条内裤。陈康年拿到衣服的时候,内心很感动。

陈康年是个聪明人,知道秋萍为什么对他好。他承认秋萍不但是个好女人,而且人很美,确实让他喜欢。但他有自己的处事原则,在陈康年看来,活着的本身就是一种责任,无论什么事情都要讲规矩,没有规矩,世道就乱了。他的妻子和女儿在老家眼巴巴盼他回去,如果他跟秋萍有了私情,岂不是乱了规矩?因此,陈康年虽然满心感动,却不能尽情表达,只是默默看几眼秋萍。

一个绵绵细雨的晚上,秋萍敲开了陈康年的房门。他问她有什么事,她说心里突然很害怕,想找个人说说话。他明白她的用意,却又不能立即赶她出屋,于是就陪她说话。秋萍说到伤心处,自然泣不成声。这时候,陈康年就不能无动于衷地坐着了,总要做点什么,寻一块干净的布片给她擦泪,说一些安慰的话语。偶尔,也会用宽厚的大手,拍拍她因啜泣而抖动的肩膀。这时候,房门突然被推开了,二管家林一木冲进来,瞅着陈康年阴阴地说:“你这日子过得很滋润哟,看样子要长住下去了是吧?”陈康年并不惊慌,反问道:“怎么,周老爷没嫌我,是不是你嫌我住久了?”林一木哼了一声:“少给我装蒜,我盯你俩好几天了。秋萍,庄园的规矩你懂吧?谁了做偷鸡摸狗之事,就卷铺盖走人。”

秋萍已经从惊慌中缓过神来,很愤怒地看着林一木,问道:“你为什么要盯我的梢?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林一木脸上露出一丝冷笑:“不是我要害你,庄园的规矩。走吧,一起去见老爷吧。”陈康年叹口气说:“人啊,厚道一些好,别太阴险了。我跟秋萍只是说说话,并没有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情,就不要惊动周老爷了。”林一木不依不饶地说:“别跟我解释,有话去跟老爷说。”秋萍生气了,对陈康年说:“走,去见老爷。”

陈康年犹豫着。秋萍见陈康年犹豫,以为他害怕了,就忍不住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拽他朝屋外走,说:“你怕啥?我都不怕,你一个人大男人缩头缩脑的,别说没有什么事情,就算是有,也是我自愿的。”

两个人在林一木的看押下,去老爷楼见周雪松。周雪松听完林一木的陈述,当即变了脸,对林一木说:“滚出去,滚得越远越好!陈康年是咱们庄园的客人,你竟然这样对待他,你给我滚出去!”林一木有些懵,周雪松治家甚严,尤其憎恨这种男女勾当,他原以为周雪松会让陈康年滚出去,怎么对他发脾气了?他有些狼狈地离开老爷楼,在细雨中站了好久,心里对陈康年更加憎恨了。

林一木离去后,陈康年想解释一下,周雪松摆摆手说:“你离家这么久,身边应该有个女人照顾,都是我的疏忽。”又转脸对秋萍说,“秋萍啊,你也知道,陈先生是我很敬重的朋友,就拜托你把他照顾好了,你们早点回去休息吧。”

人走空了,周雪松忍不住笑了。李慧贞问他笑什么,他说这个山东侉子恐怕会留下了,真能跟秋萍过日子,秋萍可是有福分了。

然而一个偶然事件让周雪松猝不及防,心中的算盘落空了。

3

郧阳每年的端午节,必定在韩江举行龙舟赛。这季节,恰逢韩江两岸杨柳翠绿,繁花盛开,处处都是美景,前去观赏赛龙舟的人挤满了韩江两岸。周雪松对这种热闹不感兴趣,姨太太柳寒碧却很想带着八岁的儿子周知行去看热闹。尽管周雪松已经冷淡了柳寒碧,但却很喜欢跟柳寒碧生的儿子,小家伙不但长得喜庆,还很聪明,小嘴巴挺甜的。正巧女儿周疏影也闹着要去看龙舟大赛,周雪松就答应了,把李慧贞和姨太太柳寒碧,还有两个孩子都带上了,又带上陈康年和两个仆人,乘坐两辆马车,很有气派地去了韩江边上。

韩江边上人山人海的。陈康年担心两个孩子走丢了,叮嘱两个仆人看护好小姐和小少爷,他跟随在周雪松和两个太太身后当差。

柳寒碧穿戴得花枝招展,自然吸引了很多男人的目光。最初,柳寒碧跟随在周雪松和李慧贞身边,沿着江边看风景,但龙舟大赛开始的时候,众人都盯住江中的龙舟大喊大叫,挤来挤去,几个人也就走散了。在众人为龙舟呐喊助威的时候,一个男子的目光却落在柳寒碧身上,主动靠近她搭讪。他是郧阳县大户人家蓝德领的长子,有名的“小霸王”蓝青云。柳寒碧见了,那双生情的眼睛闪亮起来,给了蓝青云一些暗示。蓝青云在她身边也就放开手脚,轻轻揽住了她的腰肢。人堆里,他们两人很像一对夫妻,并没引起别人的注意。

猛然间,周雪松发现身边不见柳寒碧,怕她走失了,忙带着陈康年沿着江边寻找,无意中在拥挤的人堆里发现了柳寒碧。巧合的是,周雪松竟然发现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摸在柳寒碧胸前。他恼怒地冲进人堆,一声断喝,把柳寒碧吓得七窍出魂。反应过来的柳寒碧,甩手给了蓝青云一个嘴巴,划清跟蓝青云的界限。

周雪松冲着蓝青云大骂。“小霸王”并不认识周雪松,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听到周雪松的辱骂,竟然对着周雪松连踢两脚。周雪松急了,抡起手里的檀木拐杖,狠狠地抽过去,击中了蓝青云的后脑勺。蓝青云哼唧一声,身子打了个旋儿倒下去。身边看龙舟的人听到吵闹声,才注意到地上躺着一个人,有人上前试了试鼻息,人已死了。这时候,有认识蓝青云的人开始大呼小叫,说蓝家大少爷被人打死了。周雪松有些懵了,没想到一棍下去,竟然送了一条人命。

陈康年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就在周雪松卖呆的时候,急忙从他手中抢过拐杖高喊:“都别喊,谁喊我连他一起打死!”陈康年的这声喊,是跳出来亮明凶手的身份。于是,他被众人围困起来,官府的人赶到后,把他带回衙门。周雪松终于知道了,被打死的人是蓝德领的长子,事情肯定很麻烦。前几年,蓝德领在茶叶生意上,跟周雪松闹得不愉快,就算是陈康年打死了蓝青云,蓝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当天晚上,梦溪庄园有些慌乱,众人都感觉要出大事了。二管家林一木给周雪松出主意,说陈康年只是给庄园供货的小商人,又不是庄园的仆人,这件事跟庄园没有任何关系。周雪松怒视林一木说:“放屁!就算外人不知道他住在这里,我们庄园的人不知道吗?他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幫我们做了那么多事情,我甩手把他推出去,庄园老老少少怎么看我?我这个老爷还有人味吗?”

周雪松心里最明白,陈康年是要替他去顶罪。这可是死罪啊!周雪松一夜没睡好,反复琢磨如何应对这件事。他铁定了心,花多少银子也要保住陈康年的命。

第二天一早,官府的人到庄园把周雪松带走了。询问的时候,周雪松承认陈康年是庄园刚聘用不久的仆人,表示愿意替他承担过错。县衙的官差都松了口气,觉得这件事好办了,怎么也能从周雪松身上捞些好处。最终,周雪松被县衙勒索去了几千两银子,总算保住了陈康年一条命。陈康年被判刑十三年,发配到神农架附近的监狱服刑。临行时,周雪松去给陈康年送行,见面后不等说话,已经满眼泪水了。陈康年倒是很平静地说:“你救了我一命,我应该还你这个人情,现在咱俩两清了。”

周雪松感叹道:“大是大非面前,才知道一个人的品性。请你把老家的地址告诉我,我派人去把你妻子和女儿接过来,好好照顾。”陈康年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一两年不回家,妻子必定以为他死在外面或跟什么女人跑了,自然会带着女儿另投他人门下,过正常人的生活。周雪松不再勉强了,对陈康年说:“我还能活十三年,等你回来!”

陈康年离开庄园后,周雪松突然觉得庄园空荡了很多,日子过得无聊。他便有意出门,在东沟几个村落找熟人聊天,甚至把他们请进庄园喝茶,然而不但没有解闷,还常常生一肚子闷气。他觉得奇怪,陈康年算不上文化人,然而跟他聊天却很有趣,不知不觉间就能打发了一个下午。

这样无趣的日子过了三年,周雪松得了肺痨,整天熬药治病,也就无暇顾及别的了,只是偶尔因为一些事情才会想起陈康年。然而今年,周雪松的病情已经恶化,他感觉自己活不久了,自然要为梦溪庄园的未来忧虑。老管家已经七十多岁了,身体也有病,倘若自己死了,大管家再辞职,偌大的庄园交给谁管理?这时候,他想到了陈康年,觉得只有他才能支撑起这个摊子。

周雪松花了不少银子,请汉口的一位朋友去监狱通关,希望能提前释放陈康年。监狱那边,其实早就想释放陈康年,但觉得就这么放了他,有些亏本,最希望有人出面为陈康年说情,从中捞到一些好处。就这样,双方一拍即合,陈康年自由了。周雪松得到消息后,立即找老管家商谈,给老管家一些银子,让他回去养老了。表面上,是老管家主动辞职的,其实是周雪松辞退了老管家,他给陈康年空出了位置。

饭后,陈康年返回书房,周雪松一直在书房等候他。丫鬟杏儿忙给陈康年端茶。由于太紧张,茶水溅到了陈康年手背上。杏儿之所以紧张,是因为看到老爷如此重视这位客人,唯恐手下出错,不想越担心手脚越慌乱。

“对不起……”杏儿低声说。周雪松瞪了一眼杏儿:“眼睛长在脑门上了?找打!”陈康年没说话,看着杏儿微笑。那种笑,让杏儿心里很熨帖。周雪松示意杏儿和李慧贞出去,他急着跟陈康年说话。别离十年,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

两个人在书房说了两个多小时,大多的时间是周雪松在说,陈康年在听。周雪松讲了陈康年走后,蓝家如何不依不饶地闹腾,想尽办法要把周雪松送进牢狱,没达到目的,就在生意上跟周雪松作对。周雪松在东沟栽种了五百亩的“东健老茶”,市场销路很好。蓝家为了搞垮周雪松,从当地收购了很多土地,也用来栽种“东健老茶”,卖价很低,成心搅乱市场,致使周雪松的茶叶滞销。周雪松也说了庄园的变化,二少爷周知行去了武汉读书,今年毕业留在武汉做些生意。小姐周疏影二十三岁了,却一直未婚,箭塘这地方太小,没有她能看上的男人,她正准备移居上海。她曾在上海学过几年画,对上海很熟悉,她的姑妈也在上海,有个照应;这些年时局动荡,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庄园的茶叶和蜡染布匹销量锐减,需要想办法做点别的营生;干了二十多年的老管家突然辞职了,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坏,这么大的摊子该怎么办……

周雪松说到最后,绕到了正题上,希望陈康年休息几天,能尽快帮他料理庄园的杂事。然而陈康年一口回绝了,说过两天就要回山东老家,离开十多年了,不知道老家是个什么情况。周雪松听了有些惊慌,他没想到陈康年在监狱呆了十年,还有回家的念头。周雪松说:“你这么多年没回去了,妻子肯定改嫁了,回去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留在庄园吧。”陈康年一脸凄然:“不管怎么样,总要回去看看,要真是嫁人了,我也死心了。”

周雪松半天不说话。他心里想,如果陈康年回了山东,妻子仍然没嫁人,他是肯定不会回来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陈康年留下接任大管家,然后再回家探望,即便是妻子未嫁人,也可以带着家人一起回到梦溪庄园,那他也就一辈子留在这里了。有他在,再坏,庄园也不至于垮掉。

周雪松心里明白,他若直接让陈康年接任大管家,陈康年肯定拒绝,一天也不会多停留。陈康年早就不欠他什么了。周雪松知道陈康年是有大义的人,而且很善良,于是沉默半晌,突然满眼泪水,说:“你这一走,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陈康年愣了愣。周雪松把自己的病情告诉了陈康年,说自己之所以费力把陈康年从狱中弄出来,就是希望临死前能让陈康年为他送个行,并帮他料理后事。陈康年“唉”了一声,埋怨周雪松不早说,既然这样,无论如何是不能走了。

“我争取早点死,让你早点回老家。”周雪松诚恳地说。

4

或许是周雪松故意将消息走漏出去,庄园的人很快就知道周雪松活不长了,陈康年是回来给老爷送别的,周雪松离世后,陈康年就离开庄园了。大家觉得挺正常,毕竟坐了十年牢狱,应该回家看看。然而林一木心里犯嘀咕,故意试探地问周雪松,说陈康年回来了,安排点什么事情给他做?周雪松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旁边的陈康年瞅了林一木一眼,对他提出的问题很不满,于是说:“后花园的几条狗一个劲儿咬我,我要先跟狗东西们混熟了才行,我就去喂养那几条狗吧。”周雪松忍不住笑了,嘴上说:“这正是他的意思。”心里却感叹这个陈康年,坐了十年牢狱,脑子还这么好使。

林一木心里隐隐有一种不好的感觉,他把这种感觉跟姨太太说了。按照他们两个人的设计,林一木当上大管家,跟老爷周雪松推荐姨太太的儿子周知行,希望周知行以后能成为庄园的当家人。现在陈康年突然回来了,这对林一木和姨太太来说,不是件美妙的事情。

周疏影对陈康年的印象很深刻,毕竟陈康年给了她那么多快乐。然而十年过去了,她从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长成二十三岁的美人,早没了当年那份纯真和随意,一举一动都要合乎大小姐的规范。她去看望陈康年,并不是因为兴奋或想念,而是心里有些好奇,想看看这个曾经留在她记忆中的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她已经有些淡忘了。

周疏影走到狗棚前,站在远处看陈康年。这时候,陈康年正在语重心长地教训几条凶巴巴的狗:“嗨嗨,你跟我凶巴巴的有什么好处吗?现在你们都归我管,我是你们的主人懂不懂?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们谁对我好,我就给你们好吃的,谁冲我瞎汪汪,我饿你三天,看你还有力气叫唤。”

陈康年听到背后有人笑,回转身,看到了周疏影,傻傻地愣在那里。当年那个小女孩,出水芙蓉般站在他面前,让他有些慌乱。周疏影也在怔怔地看他,慢慢地将记忆中的碎片拼凑起来,却总拼凑不完整。很显然,她还能记起这张脸的一些特征,但又似乎很陌生。这个男人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写满滄桑,眸子却清澈明亮,仿佛沙漠中一潭碧绿的湖水,令人心旷神怡。

还是陈康年先说话了:“是疏影小姐吗?我差点没认出来,出落成天仙女啦。”“啊,是……”周疏影犹豫了一下,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陈康年,顿了顿说,“我还记得你。”陈康年点点头说:“这儿太脏,小姐赶紧躲开吧。”

离开陈康年后,周疏影去了父亲的住处,问父亲为什么指派陈康年饲养狗,陈康年是庄园的恩人,不是庄园的仆人。周雪松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既然他还要在这里住些日子,总不能游手好闲白吃饭吧?”周疏影有些诧异,这话说得很不近人情,不像父亲的为人。周疏影要求父亲给陈康年调换事情做,但周雪松说:“他刚从牢狱里出来,跟白痴差不多,没有适合他做的事情,只能侍弄狗。”周疏影很生气地说:“我不止一次听你说,他是咱们的恩人,要永远感恩,现在你却把恩人当狗使唤了。”周雪松哼了两声,不再理会周疏影。

在庄园,喂狗算是比较低贱的事情。不过这样的身份,陈康年不会对任何人带来危害,因此庄园的仆人们经常到狗棚这边跟陈康年闲聊,说话深一句浅一句的,很随意。陈康年也就听到了底层最真实的声音,看清了每个人的面孔。

没事的时候,周雪松也去狗棚转转,变着法儿跟陈康年聊天,唠叨自己的心思。周雪松在陈康年面前的随意唠叨,其实都是很重要的事情,陈康年表面上没有反应,但周雪松知道他听进心里了。偶然,陈康年也会冒出一句不着边际的话,让周雪松不由一愣。这些话,大都是为周雪松破解困局的。

周雪松的病情一天天加重,林一木急着接手大管家,每天都在周雪松身边转悠,察看老爷脸色,暗示老爷应该尽快宣布大管家人选。姨太太眼见周雪松活不长了,也要另做打算,一方面趁着周雪松没死多捞些好处,另一方面开始跟林一木频繁接触,谋划后事。

周雪松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恨不得立即让陈康年接任大管家,梳理庄园的乱局,可又不能明目张胆地跟他说这件事。过去他手里有一张牌,就是女管家秋萍,可在陈康年入狱后,她跟庄园的厨师三胖子成亲了,好好的一张牌给废了。想来想去,周雪松想到了太太慧贞的侄女。周雪松告诉她,如果陈康年不能留下做大管家,将来当家人传位长子周知同,他很难管理好庄园。周知同是他和慧贞的儿子,她当然希望周知同成为当家人。于是李慧贞就把他哥哥的女儿带进了庄园,让侄女去接触陈康年。这女孩确实好看,人也贤淑,但陈康年对她非常冷淡,到最后她自己有些尴尬了,主动离开了庄园。

无奈,周雪松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了,希望陈康年接任大管家。陈康年当即摇头,感谢周雪松的信任,说:“周老爷您放心,只要您活一天,我就会在庄园呆一天。不过周老爷眼下焦急的不是大管家的事情,而是当家人,至于大管家的人选,应该由新的当家人去决定。”

周雪松愣了一下,咂摸着陈康年话里有话,问道:“你觉得,谁做当家人,你才肯做这个大管家?”陈康年坚持说:“周老爷,谁以后做当家人,是您决定的,这是规矩。”周雪松似有所悟,微微点头。

按照庄园惯例,接班人从大少爷周知同和二少爷周知行中产生。

大少爷周知同性格古怪,经常莫名其妙地发脾气,习性让人难以捉摸,而且心胸狭窄,唯我独尊,听不进别人意见,尤其是不把庄园的员工当人对待,动不动就打骂体罚。这样的人管理庄园,虽然大家都很惧怕他,但很难凝聚人心。二少爷周知行在武汉读书刚毕业,留在武汉做生意,尽管头脑灵活,品行端正,但乳臭未干,作为接班人还有些嫩。况且,姨太太为人刁蛮,如果二少爷上任,一定会被柳寒碧操控。周雪松左右为难,举棋不定。

尽管周雪松没有公开选拔接班人,太太李慧贞和姨太太柳寒碧都心知肚明,这件事情不会拖得太久。平日,李慧贞很少过问庄园的事情,但这件事她心里还是焦急的,夜里就附在周雪松耳边,绕个弯子打探周雪松的想法。她说:“老爷,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我真希望知同这个时候能帮你一把,可这孩子又让我不省心,真担心老爷不在了,他支撑不起这个摊子。”周雪松模棱两可地说:“凡事皆有定数。”

李慧贞自然听不明白,又说:“老爷在的时候,各方面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省了我操心,可是……以后我恐怕不能清闲了。老爷你放心,有我在,知同就不会乱搞。”

周雪松听明白李慧贞的话了,心里说,恐怕到了那时候,你也没有说话的地方了。周雪松说:“我还活着呢,你别瞎操心。”

李慧贞突然伤心地哭了:“老爷活着,自然不用我操心,可一旦老爷不在了,庄园让柳寒碧说了算,恐怕我也活不成了,只能跟老爷去了。”

既然李慧贞把话说明白了,周雪松也就不能再装糊涂了,劝慰道:“她怎么可能说了算?我自有安排。”

姨太太柳寒碧的动作要比李慧贞大多了,她几乎每天都要跟林一木商量当家人的事,林一木给她出了不少主意,可是她几次试图跟周雪松撒娇,都热脸蹭了冷屁股,周雪松根本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既然老爷那里遭遇冷脸,她便听从了林一木的建议,去跟陈康年套近乎。林一木告诉柳寒碧,周雪松很在乎陈康年的话,如果能让陈康年帮她,二少爷周知行就能成为当家人。林一木说:“陈康年是个聪明人,跟他说话不用绕弯子,绕了也白绕。”柳寒碧有些担心:“我说了实话,陈康年透露给了周雪松,我可就在庄园没法待下去了。”林一木胸有成竹地说:“那他就不是陈康年了。你放心,就算他不帮你,他也绝不会告诉周雪松,这点规矩他还是懂的。”

柳寒碧为了儿子周知行,只能把自己赌上去。她找了个理由,偷偷把陈康年喊进自己屋内,说:“我知道陈先生是个明白人,也就不敢绕弯子,把真话都给你说了。如果二少爷做了当家人,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说着,柳寒碧轻轻靠近陈康年,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陈康年躲开了,故作吃惊地说:“真没想到二太太这么坦诚。那我也跟你说真话,我原本要回老家,周老爷说他活不久了,我只能留下来给周老爷送别,除了喂养几条狗,庄园的其他事情一律不问。”顿了顿又说,“不过,谁做当家人的事,周老爷确实问过我,我告诉他,这件事应该由他自己决定。”

柳寒碧低头沉默了半天,抬头再看陈康年时,已是满眼泪水。她说:“恐怕陈先生也看到了,我虽然是二太太,可并不讨老爷喜欢,你看看在这个大院子里,有谁肯接近我?现在尽管老爷冷淡我,但我毕竟是她的女人,有他在庄园的人还不敢明目张胆地羞辱我,有一天要是老爺不在了,大少爷做了当家人,就算我没有被扫地出门,也是生不如死。”

陈康年心里动了一下,这倒不是因为柳寒碧满脸的泪水,而是她如此坦诚的话。陈康年心里承认,她看得没错,如果周知同做了当家人,依照他的性格,柳寒碧几乎没有生活的希望。陈康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柳寒碧,轻轻叹息一声。

柳寒碧擦了擦泪珠,说:“二少爷虽然年轻,但在外面见多了大世面,一定能行的。老爷很信任你,你帮我说句话吧,就算你以后离开庄园,我也一定会报答你的。”陈康年说:“二太太,我承认你说的都对,也都是真心话,可周老爷越是信任我,我越不能多说话。这件事,真的不能帮你了。”

陈康年说完,转身就朝屋外走。柳寒碧顾不上太多,一把抱住陈康年,弄得他不知所措。“二太太,你不要这样,会影响你的名声的。”他恳切地说。

“我命都保不住了,哪还有名声?”

“没这么严重,真的,或许周老爷选定的就是二少爷。”

“你觉得会吗?如果你觉得会,那好,我柳寒碧跟你赌一把,你赌什么?”

“二太太,你放开我说话。”

“你不答应我,我是不会放开的。如果陈先生不怕坏了名声,你就喊人来!”

陈康年很无奈,他不能拳打脚踢地甩开柳寒碧,又不能喊人,而且万一被人瞧见了,他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于是,他灵机一动,说道:“二太太,你让二少爷回来,让我看看他人如何,如果确实不错,我一定跟周老爷说。”

柳寒碧这才松开了陈康年,说:“一言为定。”

5

柳寒碧派人去武汉,谎称自己身体不好,让周知行速回。周知行风风火火回到家中,看到柳寒碧一副憔悴的模样,忍不住落泪。周知行告诉柳寒碧,他要把她接到武汉看病,以后不要回到庄园了,柳寒碧拒绝了。她说:“我死也要死在这里,绝不能被他们扫地出门!”母子俩闭门长谈了几个小时。柳寒碧把自己遭受的冷落,以及庄园当下的现状,都详细告诉了周知行,希望周知行能为她争口气,想办法成为当家人。如果能成为庄园当家人,他们母子才算是有了出头之日,人生才算风光。周知行犹豫了一下,怕说出真话伤了母亲的心,并没立即表态。

按照规矩,周知行前去拜见了周雪松和李慧贞。尽管他不太喜欢他们,但也做得很得体。周雪松讨厌柳寒碧,却特别喜欢周知行,见他回来了,自然很高兴,吩咐秋萍,让厨房做一些小少爷喜欢吃的食物。

周雪松有些诧异,问道:“你母亲病了?前两天还好好的。”周知行说:“头疼头晕,我想这次带她去武汉瞧病,她却不肯。父亲如果能劝她最好,这么熬下去不是办法。”周雪松有些生气:“她这个人就是倔强,身体不好怎么不说?这是跟谁赌气呢?这个家谁对不起她吗?”李慧贞在一边有些焦急,对周雪松说:“别唠叨了,走吧,快过去看看。”

李慧贞喊丫鬟杏儿,带上一些补品,就随着周雪松一起去了柳寒碧那边。李慧贞心善,并没有看出柳寒碧的破绽,但周雪松是老江湖,去屋里转了一圈,心里明白了,因此只是象征性安抚几句,就走开了。回到家中,李慧贞责备周雪松说,就算你厌烦柳寒碧,但在周知行面前,总要过得去才行。周雪松本想说破柳寒碧的把戏,想了想,还是忍住了。这件事牵扯到长子周知同,说多了会让李慧贞起疑心。

长子周知同根本不相信柳寒碧病了,这个时间点,周知行回到庄园,意图非常明显。周知同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母亲李慧贞,希望母亲能提醒父亲,不能让柳寒碧蒙蔽了。李慧贞不相信周知同的话,说道:“你不要整天瞎琢磨,好好做事比什么都好。”

柳寒碧事先已经跟林一木打了招呼,周知行回来后,林一木找了个机会跟小少爷闲聊,故意将柳寒碧在庄园的处境说得很可怜,希望能激起周知行的斗志。周知行听了母亲遭受的欺辱,自然很生气,更坚定了要把柳寒碧带回武汉的决心。

6

几天后,老爺周雪松归天。庄园经过一阵折腾,举办了发丧大礼,当地一些百姓都来送行,然而刚离开庄园的二少爷周知行却没有回来。大丧开始,庄园突然被外来的一队士兵包围了,说要搜查地下党。兴师动众搜了半天,谁都不知道士兵们要搜查谁,一句话没说扬长而去。众人皆惊,都说是一场误会,但陈康年似乎意识到这件事跟二少爷有些关联。

办理完丧事,大少爷周知同就催促陈康年尽快举行继承人的仪式。陈康年觉得老爷刚走,按照规矩,怎么也要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再说。

周雪松去世时,姑妈回来奔丧,周疏影觉得这个家没什么留恋了,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周疏影要离开庄园,跟着姑妈一起去上海定居。周疏影把这件事告诉了陈康年,感谢他帮助庄园处理了这么多事情。“你已经尽责了,我父亲在天堂会满意的。”她给了陈康年百两银子,又送了他一些布料,希望他早点回山东老家看看。陈康年告诉周疏影,不但自己不能走,她暂时也不要回上海,怎么也要等老爷的七祭日过后。他说:“疏影小姐,这是规矩。”

周疏影只能勉强留下来。还不到一个月,大少爷再也沉不住气了,直接找母亲理论此事,指责陈康年故意拖延时间,想自己控制庄园。李慧贞也觉得该宣布继承人了,于是找陈康年商量,说这件事宜早不宜迟。既然太太发话了,陈康年点头答应,请人选择了黄道吉日,把律师和那些乡绅请到庄园。在律师的监督下,从保险柜内取出周雪松的遗嘱,当着庄园众眷属的面打开。众人屏息呼吸听着陈康年宣读,最后宣布的继承人是周疏影。一时间,满座皆惊,就连李慧贞都差点喊叫起来。明明看到遗嘱上写了自己儿子的名字,怎么会变成女儿了?她抢过去查看,上面确实写了女儿的名字。

作为见证人,律师和乡绅们宣布:“遗嘱真实有效,从今天开始,梦溪庄园的当家人就是周疏影。”

周知同断定这份遗书是伪造的,他再三追问母亲,父亲写遗书的时候,你看清楚了没有?李慧贞没有明确回答,毕竟现在继承人是自己的女儿,如果明确告诉周知同,当时遗书上写的就是他的名字,那么周知同可能会用极端的方式闹腾,庄园就遭殃了。她心里一直搞不明白,继承人怎么会变成周疏影。遗书是老爷的真迹,老爷的印章又一直在自己手里,不可能被陈康年偷梁换柱呀。尽管李慧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心里明白,这件事陈康年事先就知道了,却揣着明白装糊涂,她对陈康年就有了疑心。

周疏影被莫名其妙地推上了当家人的位置,有些烦恼,仿佛一下子被绑架了。庄园当家人对她没有吸引力,她的心已经飞到了上海,她找到陈康年说:“我不想做这个当家人,这件事该怎么处理?”

陈康年早就猜到周疏影会拒绝做当家人,于是不紧不慢地说:“周老爷临走的时候,特意把我叫到屋内,他猜到你会甩手去上海,让我一定说服你留下来。如果你走了,他在天堂也不会安息。”

周疏影有些生气了,说:“原来你早就知道这件事!我不管那么多,我回上海有重要事情,必须走,没有别的选择!”

陈康年感觉到周疏影焦急去上海,一定有事情,于是问道:“小姐去上海有重要事情吗?我不知道什么事情能比这件事更重要。在我看来,遵从父命,是你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他根本没征求我的意见,我有自己的生活和自由。”

“是是,这是肯定的,小姐可以违背父命,明天就离开庄园。”陈康年叹了口气说,“唉,周老爷呀周老爷,我已经尽力了,毕竟我是个外人,还能说什么呢?您在天堂都看见了,别怪罪我啊。”说完,陈康年转身要走。周疏影说道:“等一下,我问你一件事情。”陈康年站住了。周疏影问陈康年:“父亲为什么选择我做当家人?我上有哥下有弟,按规矩不该让我一个女孩子支撑这个家。”陈康年说:“小姐如果能告诉我你去上海有什么急事,我就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周疏影说:“你告诉我后,我才能告诉你。”

陈康年沉思了一下,就把前后的过程告诉了周疏影。其实周雪松确实想让周知同支撑这个家,但对周知同很不放心,在写遗嘱的时候,就写了两份,把周疏影作为备选,并且故意让李慧贞看到周知同那一份,让消息走漏出去,然后观察周知同和庄园其他人的反应。没想到周知同果然沉不住气。这让周雪松非常失望,私下授意陈康年更换了遗嘱。

周疏影不解,问道:“我弟弟周知行呢?他见多识广啊。”陈康年说:“你弟弟确实优秀,可他的志向不在庄园。”周疏影焦急地说:“对啊,我的志向也不在庄园,而是去上海继续深造。我已经联系好了学画的老师,必须要走。”

陈康年看着周疏影的眼睛,他看到了那个十三岁女孩眸子里的一丝慌乱,知道她说了谎。他说:“你要是听我的,在屋里安静地呆三天,再做决定。我呢,按规矩给周老爷忙完了七七祭日,就回山东老家,从此跟这儿没任何牵连了。唉——好端端的一个大院子,难道真像周老爷担心的那样,要败落了?”说完陈康年转身离去,留下周疏影一个人发呆。

周疏影的确说了谎,她去上海不是学画,而是去看望寄养在姑妈家的儿子。周疏影是一个比较清高的女子,很少有男人让她入眼。不过有一个人让她难以忘怀,他叫谢雅堂,上海画界知名的画家,无论人品还是画品,都是一流的。谢雅堂夫妻感情不是很好,两个人也没有共同语言,婚姻面临解体。周疏影在上海学画期间,认识了谢雅堂,并产生爱慕。本来打算在谢雅堂离婚后,跟他结婚,可突然间,谢雅堂的妻子生病了,谢雅堂觉得不应该跟妻子离婚,周疏影又不想去做小妾,两个人只能分手。意外的是,分手后周疏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身去姑妈那里,让姑妈带着她去打掉孩子。周疏影去打胎的时候才知道,她已经过了打胎期限,危险性很大。周疏影坚持生下孩子,然后告诉父亲周雪松,自己想长期移居上海。周雪松没反对,只是希望在他生病期间,先回庄园一些日子。周疏影没理由不回去,于是就将儿子暂时寄养在姑妈那里。周疏影回到庄园,一直牵挂儿子,现在孩子快一岁了,越来越可爱,也越来越不好带了,姑妈希望周疏影尽快去上海定居。父亲去世后,她就跟母亲说了,李慧贞同意了。

周雪松留下的遗嘱打乱了周疏影的规划,她心烦意乱,不知道该如何选择。这时候,她想起父亲临死前抓住她的手说的那些话,才意识到父亲是有暗示的。回想起父亲当时忧伤的神色,周疏影真不忍心甩手而去。但操持这么一个庄园,她什么都不懂,怎么做当家人?“你真遇到事情,可以找陈康年帮忙,他虽然是外人,可比自家人更靠谱。”周疏影此时想起父亲的这几句话,似乎还能感觉到父亲捏她手的力度。

周知同憋了一肚子火气,在母亲面前差点儿就骂了父亲。李慧贞教育周知同不要遇到不顺心事就跳脚,妹妹周疏影要去上海,不可能留在庄园。退一步说,就算她留下来,一个女孩子家有这个能耐吗?肯定要依靠周知同,说到底家还是周知同说了算。李慧贞叮嘱周知同说:“别整天瞎嚷嚷,她是你妹妹又不是别人,闹僵了对谁都不好,让外人看笑话。”

周知同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妹妹能做什么?狗屁不懂,这个庄园还是他说了算。这时候,他突然想到陈康年,觉得这个人必须立即离开了。周知同去找陈康年,恰逢陈康年不在屋内。他将陈康年的几件衣服从屋内扔出去,对身边的仆人说,告诉姓陈的,让他立即滚蛋!话音刚落,陈康年从身后走来,说道:“大少爷不用发这么大脾气,我这就滚蛋。”陈康年弯腰收拾自己的物品说,“大少爷稍等一下,我去跟大太太二太太道个别。”

去跟两位太太道别,这是礼节,是规矩。陈康年先去了慧贞太太那里,又在慧贞太太的陪同下,去跟柳寒碧道别。慧贞太太叹息说:“都是我家老爷连累了你,十几年都没回老家,赶快回去看看吧。”柳寒碧听说陈康年要走,竟然眼泪汪汪地说:“陈先生,你是个好人,我们梦溪庄园永远感念你的恩德。”说得真诚感人,说完后又取了一些银子送给陈康年。她本来是一个爱财如命的人,怎么突然对一个不相干的人大方起来了?她的举动让慧贞太太感到意外。陈康年不收银子,柳寒碧死活要给,陈康年只能捧在手里,对着柳寒碧鞠一躬,说:“谢谢二太太。”

这时候,庄园很多仆人都知道陈康年要走的消息,都站在大门口给他送行,两位太太也坚持送到了大门口。陈康年对众人鞠一躬,仰头看了一眼梦溪庄园高大的门楼,转身要走,却听的背后一声急急地喊:“陈先生留步!”

不用问,是小姐周疏影。陈康年站住了,犹豫地转身,看到周疏影在丫鬟的陪伴下,从门楼走出来,径直朝他走来。“陈先生可是懂规矩的人,要走也不跟我打个招呼?难道我这个当家人,在你眼里如同空气?”

陈康年心里愣怔一下。周疏影的话,很有分量,她已经接受了当家人的角色。陈康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忙说:“很抱歉,疏影小姐,我知道你刚接手庄园,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不敢打搅。”

两人的对话,让身后的周知同听了很不爽,他索性走上来朝陈康年挥挥手说:“行了行了,我母亲都站了好半天了,快走吧!”

周疏影突然很不满地看着周知同,说道:“哥,你这样不太好吧?听说你把陈先生的衣物从屋内扔出去,赶着陈先生滚蛋?这件事庄园人都知道了,要是传出去,就毁了咱们周家的名声,让别人说父亲刚走,就把陈先生扫地出门,周家自古遵循的仁义礼信哪里去了?”

周知同有些语塞,气呼呼地说:“还轮不到你教训我!”

周疏影直视周知同:“不是教训,是提醒。”

慧贞太太脸色很难看,气愤地质问周知同:“知同,你说,是不是真有这事?”

周知同斜视陈康年:“是啊,我父亲走了这么多天,他还赖着不走。”

李慧贞不等周知同说完,上前抡起巴掌就打。周知同急忙躲闪开,李慧贞不依不饶,又追赶过去。周疏影拦住母亲,说道:“大家都在这里,有件事跟大家通报一下,我决定聘用陈先生作为我们梦溪庄园的大管家。”

周知同吃了一惊,忙向林一木看去,林一木朝周知同送去一个冷笑。周知同急眼了,正要跟周疏影发脾气,陈康年说话了:“谢谢疏影小姐的器重,我早就跟周老爷说定了,给他送行后我就回老家。大太太也清楚这件事,如果不是为了送别周老爷,我早就回去了。”

周疏影说:“这个没错。不过我父親临死前再三叮嘱我,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就找你帮忙,说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肯定不会见死不救。现在我父亲刚走,让我一个小女子支撑这个家,里里外外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打理,需要你帮我一把。我想你不会因为我父亲不在了,就跟我们周家断绝交情了吧?”

陈康年微笑:“如果你知道我是这种人,根本不会提出这种要求。不过我现在不能答应你的要求……”

不等陈康年说完,周知同忍不住冲到周疏影面前,问道:“父亲什么时候说这种话啦?不要编造谎言,你没能耐支撑这个家,就赶紧走人,周家还有人在!”

周疏影看着气急败坏的周知同,平静了一下情绪说:“你要说我编造的,可以问母亲。父亲说话的时候母亲也听到了,而且还交代了别的事情,但我不能告诉你。”

周知同用目光询问母亲,见她没有反驳妹妹的话,心想这么说是真的啦?难道当家人的事情,父亲早就定好妹妹了,母亲却故意跟他说谎?他当众质问母亲,李慧贞不回应,气愤地说:“滚回家去,你再闹腾,家法伺候!”李慧贞说完,自己率先走回庄园。她心里突然责怪周雪松,觉得老爷欺骗了她,故意给她造了个假象。

林一木对身边的仆人们使了个眼色,众人本来想过去跟新任大管家说几句话,却害怕得罪了林一木,都纷纷离去。最后留下来的是柳寒碧,她笑着走上前对陈康年说:“陈管家,回去吧,别让小姐一直在这儿站着啦。”

陈康年有些尴尬,看着周疏影说:“得罪了,我必须回家。”

周疏影说:“回家可以,现在太阳快落了,你怎么走?走吧,有什么话咱们回去说。”

陈康年瞅了一眼远处,太阳已经挨近山顶了。他无奈地摇摇头,跟着周疏影返回庄园。

7

当晚,周疏影对陈康年发起了攻心战,她甚至回忆了十三岁那年跟陈康年的一些快乐而温馨的时光。然而说破嘴皮子,陈康年就是摇头,到最后干脆说:“疏影小姐,实话相告,我跟梦溪庄园已经两清了。当初周老爷救了我的命,我替周老爷蹲了十年监。周老爷找人把我提前释放出来,临死前让我为他送行,为他料理后事的时候,我按照他的吩咐照办了,庄园有了新的当家人,我终于可以离开周家了。”

周疏影瞅着陈康年,突然问:“你为什么推荐我做当家人?是故意害我了?”陈康年一愣:“谁告诉你的?”周疏影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虽然不及你聪明,但这点事情还看得出来,如果不是你推荐我,我父亲不可能让一个女娃成为庄园当家人。”陈康年一时语塞。周疏影说:“我承认,你不欠我们任何东西,随时都可以走。不过有一句话叫扶上马送一程,你既然把我扶上马,就应该送我一程。”陈康年也笑了:“疏影小姐嘴皮子很利落,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我去意已决,请小姐不要再为难我了。”周疏影点点头说:“既然这样,也就不强求陈先生了。我本来也是去意已决,却被陈先生说服留下。当然这是我们周家的事情,我作为周家的血脉责无旁贷。不过有一件事我要跟你说谎了,在这里跟你道歉。”陈康年愣了一下,问道:“就是回上海学画的事?”周疏影点点头:“陈先生真是心明眼亮,看来你早就看出来了,但你一定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去。”

周疏影把自己儿子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陈康年,讲完后很失落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陈康年使劲儿搓着两只手,有些尴尬了。人家一个大小姐,把可以毁掉自己名誉的私密告诉你,你一个大男人能无动于衷吗?两个人沉默地坐了几分钟,周疏影站起来要走了。陈康年结结巴巴地说:“疏影小姐……这样吧,我答应你,扶上马送一程,等一切平稳了再走吧。十多年一晃过去了,再等一年半载也没啥难熬的。”

周疏影回转身,看着陈康年,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了。父亲曾经说过,留下陈康年,庄园就不至于败落。这一刻,她突然觉得委屈得心酸,眼泪夺眶而出。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依旧话没说,快步走出屋子。身后是陈康年一声粗粗的长叹,这叹息既悔恨又无奈。

在周疏影看来,梦溪庄园内忧外患。哥哥周知同没有梦想成真,一定心中记恨,母亲天生偏心哥哥,心里也不爽快。二太太柳寒碧心里很失落,如今周雪松不在了,她更没了管束,会跟林一木狼狈为奸,成心捣乱。而周家的死对头蓝德领,在茶叶市场上已经胜过周家,但仍不肯罢休,欲将周家置于死地而后快。

周疏影把自己的顾虑对陈康年全盘说出,并表示要立即辞退二管家林一木,消除这个毒瘤。陈康年却不同意,说不但不能赶走林一木,还要给他涨工资,如果将林一木赶出梦溪庄园,他一定会投奔到蓝德领那里。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离开后一定会疯狂地报复周家,倒不如把他留在庄园。

周疏影仔细琢磨,点头说:“陈先生想的,却是比较周全。”陈康年摇摇头说:“只是缓兵之计,林一木是留不住的,投奔蓝家是迟早的事,要早做防范。咱们庄园内部的事,看起来复杂,其实很简单,也就是大少爷有些麻烦,至于大太太和二太太那里,你去跟她们敞开心聊一次,就可安然。”周疏影追问:“怎么敞开心?你看,我母亲和二太太那里,你去说咋样?我去跟林一木谈。”

陈康年想了想,这也合乎规矩,就点头同意了。不想,林一木那里不等周疏影去谈话,就甩手不干了,而且真的投奔了蓝德领。这件事正好成为陈康年去找李慧贞和柳寒碧交流的理由。

陈康年先去找了李慧贞,坦诚地说:“其实我知道周老爷把我从监狱弄出来,不仅仅是为他送行的,而是想让我留在庄园。老爷让我做大管家,说白了就是你们周家的长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周家的荣昌。至于疏影小姐,在我看来也算个外人,这个当家人是为大少爷二少爷为周家子孙卖命的,最应当高兴的是您和二太太才对。周老爷是个聪明人,没让大少爷做当家人,一定有其中的道理。大少爷的性格,太太您也清楚,真要说了算,这庄园必定鸡飞狗跳,对您和周家有什么好处呢?他跟林一木情投意合,现在您看清楚林一木了吧?跑到蓝家去了,下一步必定跟周家作对。实话相告,周老爷曾经考虑让二少爷掌管庄园,太太您说,是二少爷掌管庄园好还是疏影小姐掌管好呢?本来疏影小姐是要去上海定居的,却因为这样的事情不得已留下来,也是不想让老爷在天堂伤心,是对这个家有所担当,这些事您心里明镜一样。让我说,眼下是最好的结果,您应当支持自己的女儿才对。”

陈康年说的句句在理,李慧贞心中的怨气渐渐散去。周雪松活着的时候,确实想盡办法要把陈康年留下,为此还想让她的侄女嫁给陈康年。李慧贞反问道:“谁说我不支持疏影?手心手背都是肉,疏影确实比知同更稳重,我只是替她担心,怕她一个小女娃,什么都不懂,支撑不起这个家。”陈康年说:“太太放心,疏影小姐天资聪颖,又在上海生活多年,见多识广,一定会做好的。”

慧贞太太点点头,叫了一声“陈管家”,陈康年一愣,忙双手垂立,洗耳恭听。李慧贞说:“你跟我们周家有缘,是我们的恩人,你好好辅佐疏影,我们周家决不会亏待你,今天我就把话说在这儿,只要我还活着,知同就不敢胡闹!”陈康年忙弓腰:“谢谢太太,我心里有数了。”柳寒碧这里,陈康年更不用费多少口舌,柳寒碧就爽快地答应:“有陈先生在,我心里踏实。”陈康年当即弯腰说:“二太太通情达理,我陈康年心里也踏实了。”柳寒碧突然变了脸色说道:“不要叫我二太太,我讨厌这个称呼。”陈康年愣住了,忙问:“康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如果直呼太太,似乎不合规矩,也会招惹大太太……”柳寒碧喘了口粗气说:“你直呼寒碧好了。”陈康年忙挺直腰说:“更不合规矩,康年不敢。”

柳寒碧温情地看着陈康年,低声说:“我知道陈先生是个正人君子,今天跟你说句掏心的话,在这个庄园里,现在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最值得依靠的人也是你。”陈康年说:“二太太如此褒奖康年,是在下的荣幸。”“我的屋子空着,每天晚上都会给你留出一扇门。”柳寒碧瞥了一眼陈康年,发现他紧张地看着她,于是又说,“别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就是一个女人,一个喜欢你的女人。”陈康年深深地对着柳寒碧鞠了一个躬:“康年就是周家的一个仆人,不值得二太太惦念。康年懂规矩,会记住二太太对我的好。”

波澜不惊,陈康年就让庄园有秩序地运转起来。李慧贞和柳寒碧为了表示对周疏影的支持,都主动找周疏影交心。周疏影心里感叹父亲的眼力,陈康年身上确实有一股魔力。

姑妈听说周疏影成了当家人,不到上海定居了,很不高兴。姑妈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没精力给她带小孩。她来信要求周疏影立即把孩子领走,否则就把孩子送到梦溪庄园。周疏影一筹莫展,就跟陈康年说了,希望他能出个主意。陈康年想了想,问道:“孩子会叫妈了吗?”

周疏影说:“这件事得陈管家同意才行,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陈康年跟女儿陈玉枝事先有约,在庄园跟其他人一样,见面要称呼他陈管家,一定不能暴露身份,因此平日里陈玉枝很少跟他说话。这件事发生后,陈玉枝只告诉了周疏影,并没有跟陈康年说。

李慧贞想了想说:“我出面去跟陈管家说吧,他应该会给我这个面子。”

周疏影说:“我哥那里,不能就这样让他过去了,也太气人了。”

李慧贞点头:“你是当家的,该怎么处置你来定。不过我想,玉枝的身份,暂时还要藏着,不要让你哥哥知道。”

周疏影想了想,也觉得这样比较稳妥。

李慧贞找到陈康年,先绕了个大弯子,从他跟周家的感情聊起,说当初她很希望娘家侄女能跟他成婚,这样就算最完美了。陈康年心里犯嘀咕,慧贞太太今天怎么突然聊起这些?是不是又要给他介绍什么女人?到最后,当听到慧贞太太说出实情的时候,他没了平时的稳重与淡定,忍不住骂道:“禽兽不如的狗东西,我去打断他的腿!”

李慧贞不顾什么体面了,死死地拦住陈康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事已至此,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陈康年感觉自己生硬地吞下了一坨狗屎。

周知同那边,对于妹妹的质问显得满不在乎。周疏影心里窝火,表示从今天开始,停掉哥哥每月的银两,如果再过分捣乱,按照家规,将周知同逐出庄园,周家全部资产与他无关,由周知行继承。周知同凶狠地瞪着周疏影说:“借个胆子给你,你也不敢!”

周疏影转身就走,边走边说:“好吧,咱兄妹俩赌一把,看最后谁是赢家!”

周疏影头也不回地走了,周知同傻傻地站在那里,心里有些慌,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不可控了。这时候,他想起了母亲,忙朝母亲那里走去。

周疏影已经抢先跟母亲见了面,告诉母亲,如果不对哥哥动真格的,恐怕这个家就被他毁了。因此,当周知同跑到母亲楼内告状的时候,被母亲臭骂一顿,说:“你再混账,也应该知道祖上的家法吧?这件事谁也帮不了你。”

周知同吓唬母亲说:“你要不帮我,我就去死。”

李慧贞哀叹一声说:“我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丢尽脸面,你若真死了,我也可以安心了。”

李慧贞似乎不想跟周知同多说了,从卧室走到客厅,对着周雪松的一张画像,两手合十,双眼紧闭,嘴里默念着什么。渐渐地两眼便有泪水流出来。周知同看到这个景象,心里真怕了,忙去哀求母亲。好半天,李慧贞睁开眼说:“有一个办法可以弥补这件事,就是娶丫鬟潘玉枝为妾。”周知同很高兴,觉得这事太简单了,作为丫鬟的潘玉枝,巴不得成为二少奶奶。李慧贞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就算丫鬟同意,你妹妹未必同意。

李慧贞带着周知同去给周疏影道歉,并向周疏影求情,希望将她身边的丫鬟潘玉枝许给周知同。周疏影答应了,但提出一个条件,就是要善待潘玉枝。周疏影问哥哥:“如果潘玉枝在你身边受了委屈,该怎么办?你自己来说。”

周知同当即表态说:“我挺喜欢这个丫鬟的,如果让她受了委屈,我愿意放弃继承周家的所有财产。”

周疏影说:“空口无凭,立字为证。”

慧贞太太请人择了个吉日,给周知同和潘玉枝办完了喜酒。第一年潘玉枝就生了个儿子,把李慧贞激动得哭了,跪在周雪松的画像前唠叨了好半天。周知同或许是真喜欢玉枝,对她很好。隔了一年,潘玉枝生了一个女儿。

陈康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他也死心塌地留在庄园,心无旁骛了。当然,他跟二太太柳寒碧以及小姐周疏影的情感纠葛,始终没有停止。这些故事其实每个大家族都有,每座庄园都有外人不知道的故事,并没什么稀奇的。还有茶叶生意上的事情,也断不了跟蓝家明争暗斗,自古至今,这些争大同小异。

如此过了四年,随着外面革命浪潮风起云涌,陈康年预感到梦溪庄园行将就木,于是动员周疏影带着儿子去上海,然后移居香港。周疏影却执意留下来,她不仅为了陪伴陈康年,也是陪伴梦溪庄园。毕竟她为这所庄园倾注了太多的情感。最终她和陈康年商量,让周知同和玉枝带着他们的一双儿女,还有她的儿子周墨宣,从上海去了香港。

突然间,庄园显得异常冷清。这天外面飘着小雨,陈康年走进周疏影屋内,他是去向周疏影请罪的,后悔给周雪松建议,让周疏影做了当家人,将她困在这里。周疏影不但没有怨恨陈康年,反而宽慰陈康年,说她很愿意留在庄园。到了这个时候,她终于把自己对陈康年那种依赖的感觉说了出来。陈康年看到了她含情脉脉的目光,也似乎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但他的表情始终平静如水。

两个人沉默了半晌。陈康年突然说道:“疏影小姐,按规矩,今天我应该给你汇报上个月的账了。”周疏影点点头,两眼泪光闪烁。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末,周家的二少爷周知行带领革命队伍打回家乡,革了梦溪庄园的命。二太太柳寒碧看到一些人搬动她屋内的物品,似乎失去了理智,大骂儿子周知行,扑上去要跟周知行拼命,谁都劝不住。这时候陈康年突然出现在柳寒碧面前,叫了她一声“太太”,轻声说道:“太太是个聪明人,二少爷现在是革命者,很有出息,你应当支持他才对。”

柳寒碧愣住了,她第一次听到陈康年喊她“太太”而不是“二太太”。愣了片刻,她突然放声哭泣,身子晃了晃差点晕倒了。陈康年一把扶住她。

外面闹得沸沸扬扬,周疏影却在屋内很安静地梳妆打扮,在革命者闯入她屋子之前,优雅地结束了生命。结束她生命的绳子,是一块涂满染料的画布。

9

新中国成立后,箭塘村被划归茅箭乡管辖,茅箭乡正是因为箭塘而得名。

梦溪庄园回归到人民手中,成为教育基地,免费接待来参观的群众。李杏儿是梦溪庄园管理委员会的主任。她其实没有名字,新中国成立前在庄园当丫鬟的时候,老爷太太送她一個名字“杏儿”,因为姓李,解放后就叫李杏儿了。庄园管理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大都是新中国成立前在梦溪庄园劳作的仆人,因为熟悉庄园的情况,又是穷苦人出身,庄园收归国有后,他们就进了管理委员会。梦溪庄园有上百间房子需要人清扫;还有磨坊、酒坊、豆腐坊、油坊……大大小小二十多个作坊,也需要有人维持正常的运转。李杏儿曾经是老爷周雪松和太太李慧贞的贴身丫鬟,在仆人中不但有话语权,也很有人缘,就被推选为庄园管委会主任。

按说,大管家陈康年也是穷苦人出身,却因为与老爷周雪松特殊的关系,新中国成立后被定为“狗腿子”,成为人民群众管教的对象,在庄园负责看大门。不过陈康年的日子还算平静,只是到了周日这天才会乱腾一阵子,有群众到庄园参观,偶尔会把陈康年揪出来,让群众参观一下批斗一下。大多数时候的批斗都很文明,没有让陈康年受皮肉之苦。

然而这个周日,从外地来了几个很重要的参观团,由乡长专程陪同。参观团里有一位领导,胸前没戴毛主席像章,被陈康年拦在门外。梦溪庄园管委会有规定,前来接受革命教育的人,必须胸戴毛主席像章。乡长忙替参观团的领导说情,说:“我是乡长,可以替他证明,他不是故意不戴,请让他进去。”

陈康年坚持说:“不戴毛主席像章,谁都不能进去。”

乡长弄得很没面子,心里羞恼,批斗陈康年的时候,乡长特意让他在碎石子上跪了一个多小时。他支撑不住了,两只手扶住地面,想缓解一下膝盖的疼痛,却被参观团的人一顿乱踢。他并不遮挡躲避,跪在那里任由众人踢来踢去,样子虽然很狼狈,但脸色平静如水,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在一边站着的李杏儿心急如焚,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康年遭受折磨。她猜想,陈康年的膝盖一定被碎石子磨坏了。

晚饭后,陈康年一直在屋内呆坐着。外面有人敲门,很轻。他愣了一下,正犹豫着,有声音从门缝传进来。“是我,陈管家。”听声音,就知道是李杏儿。打开门,就见一位四十岁出头的女人闪进屋子,随手掩上房门。

李杏儿进屋后,查看陈康年的膝盖,发现两个膝盖血肉模糊,忙把备好的药膏涂抹上去。“陈管家,这个给你。”她掏出两个護膝,是用厚厚的碎布缝制的。陈康年看了一眼,明白李杏儿的良苦用心,轻轻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并没伸手去接护膝。

“你快走吧,不要被人看见了,坏了规矩。”陈康年说。李杏儿如今是管委会主任,不可以私会陈康年,如果被人发现,她会被扣上一顶大帽子。

“拿着,以后用得上。”李杏儿把护膝丢在陈康年身边,快速走出屋子。

陈康年坐着没动,一直坐到子夜时分,才长舒一口气,感觉背后湿漉漉的,知道出了一身汗水。不用问,这种决定总是很艰难的,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和体力。也不错,这些汗水渗透出来后,干硬的身子松软多了。在他看来,告别是眼下最好的选择,或者说是没有选择的选择。人生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告别,最终以生命的告别为高潮画上句号。

既然决定了要为自己的人生画上句号,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只需选择画句号的方式。有三种方式供他选择,上吊、喝药、割腕,他排除了后两种。

陈康年从木椅上站起来,寻了一根绳子,踩着椅子将绳子搭在屋梁上,系了个扣子,再将脖子套在扣子里,两脚踢翻了椅子。

时间是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二日凌晨一点左右。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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