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都是棉花

2020-01-13 09:47耿立
红豆 2020年1期
关键词:外甥棉花故乡

耿立,本名石耿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散文家、诗人,珠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创意写作与策划教授。2014年第五期《北京文学》封面人物,作品获第四届在场主义散文奖、第六届老舍散文奖,《遮蔽与记忆》入围第五届鲁迅文学奖,《向泥土敬礼》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提名。曾获山东省第二届泰山文艺奖、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和国内多家权威选本选载,出版《遮蔽与记忆》《新艺术散文概论》《会飞的春天》等二十余本散文、儿童诗及理论集。

新疆沙漠边缘的戈壁滩,那里方圆数万亩的棉花无边无沿。每年新疆棉花成熟季节,山东、河南、安徽等地的农民就到了。农历九月末新疆的秋夜擦黑,正是内地的夜半,那里的气温,直逼内地的冬夜,肃杀而寒冷。在那边拾棉花的三哥有时给山东老家的子女打电话,孩子在梦中惊醒,都几点了?还打电话?这时他们才吃完晚饭,而山东曹濮平原深处的生灵们早沉在惺忪的梦乡了。

拾第一茬棉花时,正值秋老虎发威,手抓棉桃像攥着火球,汗水像身上掘开了水渠流个不停,哪怕天天喝上十多斤的水,嘴唇还是要起泡。中午吃饭就半个小时时间还连带着屙尿,老板用摩托车把饭和水带到棉花地角。馒头随便吃,大家把各自带的碗拿出来盛冬瓜汤或炖土豆,有时那汤里也飘些肉片,但只是象征主义而已,如池塘无精打采的浮萍。大家蹲在棉花棵里,喉咙一片响地往下倒,有的没筷子,就咔嚓咔嚓搉两根花柴代替,吃完饭,用棉花叶擦一下碗,或是倒点水沿着碗转悠一下,接着喝下,就算洗碗了,也算讲卫生了。

姐姐第一次到新疆拾棉花,是在克拉玛依东面数百里的地方。姐姐每天拾一百斤籽棉,折返数十里的路程,弯腰N万次。那些花柴的刺和棉桃,如刃如锤把人撞碰得跌跌撞撞,比生活还坚硬;拾棉花时候,蛇皮编织袋吊挂在脖子上,或捆在腰上,先是一朵两朵,再是十朵百朵,三斤五斤,十斤八斤……中午太阳炽热,在棉花地走三五步,就像囚在蒸锅里。到晚间气温骤降,从脚到手浑身冷凛,没有热气,上下牙骨噔噔仇视打架,有时坐在地角等收籽棉花的拖拉机过来,冷得受不住了,就不得不把手伸进那些蛇皮袋的棉花里。

姐姐说,来自各地的拾棉人,住在一家院子的几间土屋子里,一律的通铺,那气味,第一天住下就想吐,到梦里还想抠喉咙吐出来。每天晚上,一屋子的人,身子一捱床铺,哎吆,爹呀娘呀地乱嚎,有说腿断了腰折的,有说疼经的,有说累掉避孕环的,有说下油锅下地狱的。拾棉花的活单调烦闷,想家了,男人就想喝酒,女人就想逛街,就是现代的词抑郁。于是吆喝着坐着拖拉机到奎屯找乐子,但姐姐和三哥一次也没出去闲逛过,他们知道,他们是来挣钱的,要带着钱回家给二儿子盖房子娶媳妇。

那天下午快要收工的时候,老板带着拖拉机到地头准备收拾花工拾的棉花。只听老板大喊“不好了”就呆了。姐姐马上喊三哥:“保财你看。”不知啥时,天边突然涌上一大块又黑又黄的云,一下子遮住了天光,就在那时,好像整个棉花地都迷瞪了。接着听到了远处有风的啸叫。来自内地的拾棉人哪见过这阵势?大家问老板,是啥?妖怪吗?还是要下雨?看着天,老板快要哭了。完了,完了。可能是冰雹。如果是冰雹,那一季的棉花就泡汤,投入的资金、心血、时间和希望都会被冰雹砸碎。这即将临头的棉花收获季节的冰雹,对棉田的老板的打击显然是命运的骤然变脸和不厚道,这时大家都手足无措,整个的被命运摆布。

这极端的天气,在新疆每年都会遇到,但不一定是在哪片棉田,哪一个人头上。对于整个收获季节,这种极端是万分之一,但对于遭受这冰雹的人,确实是百分之百血本无归。浑黄的风来了,黄中带黑的云把整个棉田和天幕都遮蔽了,哪里是人哪里是棉花地,哪里是拖拉机,哪里是希望,好像天地禁声,没有鸟飞,没有虫鸣。只见远处的树木开始躬身,接着棉田的棉花依次弯腰。姐姐说,她当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她抓住三哥的胳膊。三哥虽然外面当过几年兵,也没见过这阵势,脸上的表情一点也没有。姐姐喊了一声“保财”,大家一下子好像沉到了水底,跌进了暗夜。风一下子钻进喉咙、耳朵、鼻孔、眼睛、肠胃,最直接的感受就是像人扇耳光,啪啪地击打人的脸和耳朵。

风中听到一声:“趴下,钻到棉花棵里,拽住棉花棵。”那些棉花棵也像末日一样,一下子贴着地皮倒下,那些棉桃,如核桃,如拳頭,如鹅卵石在半空中飞,在击打着人的身子、手臂、脊背和脑壳。姐姐一手抓住棉花棵一手抓住拾的棉花袋子,这两样东西她都死死地抓住,这是希望。而姐姐感到风能把人托举起来,只要手一离开棉花棵,说不定会把人裹挟到天上。接着,大家感到有东西密密麻麻地从天上抛下来。

姐姐问三哥:“保财,是冰雹不?”趴在棉花棵里的三哥,也感到了天空落下的东西不像冰雹,接着感到身上凉、身上湿,不知道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风和乌云缠斗着,打着滚从这棉田滚过,只是夹杂着铜钱大的几滴雨,那些怪物,折着筋斗远去了。西边的天好像烧开了锅的炉膛,整个棉田就像着了大火,那些棉花棵像镀了金,老板的拖拉机像镶嵌了金边。这时西边的天由血红变得湛蓝,一碧如洗的天空,开始有了几颗星斗。大家看老板,只见老板五体投地趴在棉田的地头,接着是额头重重地连连掷向大地。老天啊,老天啊。只见老板老泪纵横,接着跳起来,站在拖拉机上,双手举起,像要拥抱又像李尔王在旷野呼叫,像一尊青铜的雕像。老板说收工喝酒去。姐姐说,那天老板把拾棉的人拉到一个镇子的饭馆里,让大家吃了炒菜,姐姐也喝了酒,三哥和老板连干三杯新疆的伊力特酒。姐姐说,新疆的酒度数高,有一种别致味。

老板真是幸运极了,这场突袭的攻城掠寨的所谓冰雹,只是虚张声势,外强中干,一粒冰雹也未落下,只是象征性地砸下了几滴雨,只是湿了棉花地,只是刮跑了一些拾取的棉花,几个人的鼻子被棉桃砸破。

姐姐说,早晨拾棉花最好,那时有露水,棉花压秤,每斤能多出一二两,就可多得一两毛钱。后来拾棉的人发现,跪着拾棉既快也不用弯腰,先是单腿跪地,拾了半天就只能双腿跪地爬着拾了,一天天匍匐在棉花地里,如蝼蚁如生灵。

姐姐非常喜欢棉花。姐姐说,她看到那些棉田里棉桃都咧开嘴,那口里像含着一只或卧或立的羊,她形容是那种白。姐不是诗人,这是她对棉花的疼爱!霜重伤骨,由露水到霜雪,姐姐都历经,有时明月中的棉花如白衣神站在地里!

土地是不会站起来迎合人的,它自有尊严。姐姐跪在那摘棉花,我觉得这应是和米勒的《拾穗者》比肩的造型。对大地的给予与温暖,人必须谦卑,把肉身贴近,让土地知道你的心意与朝圣。其实朝圣不一定要去教堂与庙宇,土地的神性被我们遮住与盲视也太久了。

劳动的卑微和耻辱,与诗人歌唱的劳动美学相距遥远,劳动者靠出卖劳动与尊严生活!我知道在故乡土地上活着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张回家的车票,一次斗殴一次赌博,一次喝农药,故乡的乳房和子宫也布满病灶。回故乡,看儿时童伴,入狱的有,枪毙的有,带着淋病和梅毒的有,有谁衣锦还乡?我回去看姐姐时,觉得自己是愧疚于这土地与故乡的,正如我写不出他们的生存,我只能是亏欠,是终生打下的白条。我知道我的文字不会流泪,要是会流泪多好啊,那就能给故乡以抱慰!

虽然姐姐喜欢棉花,但钱是跪在棉花地里一分一毫捡来的。暑假看姐姐,她说拾棉花就是刨钱。“刨”是方言,“刨食”是形容猪狗的词,透出的是生存的不易和人的卑微。有钱打死也不去!但姐姐去了三次。村里很多年轻的女人,有去十几次的,那些平原里的女人背着尿素袋子改制的背包,从山东到新疆,坐火车要两天两夜,有时晚点或中途换车,就还要多付出几天的代价。第一次到新疆拾棉花,人说拾棉花不要五十岁以上的,姐姐和三哥就买了廉价的染发剂染了发,看上去,显得年轻,就给人谎报说今年刚五十。

刚去的时候,一摘棉花,那花柴的乱枝把手上弄得满是血裂口子,时不时被棉花壳刮着钻心疼。到开始打霜了,每天早晨的霜花,冻得手指头都要断了。而到中午,这里的天真是逆天,会飙升到四十度。姐姐说她看到一个女人来例假了,裤子都红了。没带卫生纸,就用一把棉花塞住。

拾棉花是非常孤独的活,每天在棉花地,再加上来回路途,总共十六个小时。人们天天干着这样重复的工作,无疑是最大的劳役。一些不安分的人,就会生出一些花事。拾棉花的一個女人,和当地一个承包棉花田的老板相好,被人家女人堵在屋里,打了一顿,拍了视频,发到网上,那女人害羞得要上吊。

离开故乡五年,自己像一个从故乡偷渡到岭南的人,归零后开始别样生活。夜深人静,姐姐常在不经意间从故乡闯进我心底最深处。我曾见一个男人在珠海街头走着走着突然哭起来,那汹涌的泪水,不知是为即将到来的夜幕而哭,还只是想哭一场。我曾回家看过父母的坟,我们的身体何尝不是坟呢?埋藏着父母,埋藏着伯父,埋藏着爷爷奶奶。人说炊烟飘到哪里都温暖,那炊烟是燃烧的心吗?炊烟的意象是最能泡软一个在外的人。

听姐姐说的话都是最家常的,是故乡存在的密码。暑假我去看望姐姐,姐姐家正建房子。姐姐说,前年刚给你二外甥盖了房,样式和你大外甥的一样,不偏不向,自己住的房子快要塌了,这不县里包村的干部说给补贴,每户盖新房补助一万五,我们就盖了。

在老家这土地上,好像我书读得好,写一些莫名的文字浪得虚誉,被一些父老拱着仰望似的,这让我常羞愧不已。我是不敢轻视土地而在农民面前趾高气扬,我如留在这土地上在田头劳作,不会比那些农民做得更好,也许会饥寒交迫,家徒四壁。我知道,在姐姐和农民面前,我和我的文字,也是要低头膜拜姐姐和农民在土地上朴实的庙宇。

父母死后,好像故乡的脐带断了,但还有姐姐在,地理的故乡就有了一种精神的意义。我离开故土到岭南,毋宁是寻觅精神之地,但这精神之地有时也是一种麻醉,怎样完成心灵的救赎?无论精神的故乡还是地理的故乡。里尔克曾对罗丹的“孤零”体验何尝不让当下的我们感同身受?爱与亲情固然美好,但同时又令人恐惧。人在孤独中忍耐,人在孤独中长大,人在孤独中成熟。

也许我们要重提一个词“怀念”。因为作为一个经历世事的人,早已不再单纯,当下也不再单纯,因为“那些久已逝去的人,依然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作为我们的禀赋,作为我们命运的负担,作为循环着的血液,作为从时间的深处升发出来的姿态”。(里尔克语)

是的,那些泥土,那些亲人,那些过往,哪怕那些过去的存在,对于我们现时的怀念是沉重的,但怀念却使记忆复活,怀念能修补一些生活的表象,而让我们回到精神的世界。在日益浮躁亲情淡漠物质化的世界,一个人苦苦寻觅精神的故乡而怎样忍受世俗社会带来的心理重压呢?却有一味良药,在忍受孤独的同时,让怀念到来,怀念可丰富我们精神的领地。

未来的飘忽虚幻,造就了人对过去的怀念,怀念故乡的星夜和河渠,草垛与霜雪。你走近故乡,那种驴子的叫一样让你激动,这也许是唤醒了你记忆的基因,你也是这土地的一部分而已。没有过去就没有未来,能够给我们温慰和怀抱的,只有怀念。

姐姐无法走出故乡,她囚在故乡像是亲情的人质。我何尝不是故乡之囚徒?故乡对于现在的我是回不去也走不出,故乡不是单数而是复数,不是名词而是动词,是代词和介词,不是泥土而是精神,不是精神而是母语,不是母语而是黑洞。

我见到了姐姐。姐姐去年在新疆拾棉花有点中风,未告诉我,这次姐姐说,你看我的这个肩膀,我这才注意姐姐的右肩比左肩要低一些。

姐姐做活紧,活赶活,七八岁的时候,她就早早担起了家庭的重担。那时我还小,哥哥当兵,母亲多病,姐姐就纺花织布编草编,拉地排车在打面机坊打面,在轧棉花车踏花车,她干过的活总和别人不一样,好且速度快。割麦子时,正是端午前后。那是重活,也是与时间赛跑的过程,割完麦子要抢种玉米花生棉花或者红薯,再就是怕下雨,一下雨麦子会生芽发霉。

收麦天的太阳最毒,干热风一吹,就像火苗烧身,有一年,我曾随着姐姐提着镰刀下地。姐姐到了麦子地,弯下身子不再起来,镰刀刷刷地在一条等高线上翻飞,就如木匠吊线一样齐,那些麦茬,都是紧贴着地皮。那时整个村子和土地都是烫人的,姐姐的那些麦茬在太阳下,像涂了水银。我随着姐姐割麦子,姐姐割两垄来回,我也割不到一垄,且我留在地里的麦茬,豁豁牙牙,如高低起伏,稍一不慎,就会戕着脚,无论人的还是牲口的都会血流如注。

到了晌午,姐姐把撂倒的麦子捆成麦个子,在那麦个子当中的腰子用一束麦子一扎,如细腰的小媳妇。麦穗头齐整整,没有一点毛糙,没有倒穗,也如好看的媳妇。

到了晌午,我的嗓子干到了极限,好像拿一根火柴,就能把我的嗓子点着,然后顺着肠子烧到脚后跟,那麦地炙烤,好像要榨尽人的最后一滴汁水。

我考上大学那年割麦的时候,我忽然感到太阳是黑的了,然后就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后来我躺在桥洞里,这时才知道,我中暑了。自小姐姐看我喜欢读书,一般的农活也不让我做,知道我干也会耽误事。

我没有和姐姐交流过关于活着或灵魂的话题,但姐姐是相信神鬼的,但不理解我所说的灵魂的话题。她只是活着,未出嫁时为娘家,出嫁后为婆家,只要是活着,就百折不挠,把活作为目的,把活得好一些作为目标,困苦时忍耐着挣扎,也许和身边的猪羊没什么两样,只是在生活的夹缝间求生活。我不知道她在人生中是否有过出神或打盹,姐姐好赶集,这也许是她灵魂出神或打盹的时辰。

姐姐喝酒,是不输平原深处的任何男人的,姐姐一口能把一茶杯的烈酒赶到喉咙里,但姐姐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喝酒是拼着命,那豪气是吓住人,让人刮目相看的,知道了她性子的烈,比酒还有度数。

那时姐姐在轧花机坊踏轧花车的时候,才十五六岁,踩轧花车要有力气,工分高,虽姐姐不够成年,但按一个整劳力算十个工分。秋天过后的冬闲里,正是轧花的时机,当时国家不要籽棉,棉花站收的是脱掉籽的皮棉。姐姐去轧花车坊的时候,父亲特意炒了一个菜,用油撇子在棉油罐子勉强弄出一点油,在锅沿上擦一擦。那顿菜,姐姐说香。再看父亲时,父亲眼里含着泪,才十五六的姐姐要像成人一样踏轧花车,一个壮劳力,一个冬天下来,也会瘦一圈且会整日咳嗽。到了年关,轧花机坊要封门了,意味着这个冬天的棉花的轮回到了终结。忙活了一冬,在封门的时候,人们要炸面泡、喝封门酒,谁要是不喝酒,会被人小瞧的,于是不管能喝不能喝,那些男人就一扬脖把猫尿(平原深处对酒的俗称)灌了,即使在粪坑边呕吐,也不能让人看不起。

封门的酒,就在轧花机坊的院子里, 一个大黑碗,斟满了酒,从队里的鳏夫保管开始,一人一口,转着圈轮着喝。轮到了姐姐那里她只抿了一下,不知被谁看见了,就有人给鳏夫保管提意见,说保管走后门,把还不会喝酒的小雏弄到轧花机坊挣工分。像猫舔的不算喝酒,要挣整个劳力的工分,必须喝酒。这时不知谁把一碗酒倒满,砰地礅到姐姐面前。大家看着姐姐,也看着保管。保管说莲妮是女孩大家让一下。但姐姐腾地站起,脸红着,眼里含着泪,猛然弯腰把酒端起,气都没出咕嘟咕嘟把满满一碗酒干下了,眼里的泪花憋不住了,顺着脸颊哗哗地流下。人们未反应过来,姐姐就像踩着高跷似的,回家倒头就睡。那是冬天,母亲把加了醋的凉水灌了几碗给姐姐。母亲坐在床头流泪,一直守着迷迷糊糊的姐姐,到了第三天姐姐才醒来。醒来的姐姐倚靠在门框上,头一抬说,明年还去轧花机坊,看能咋的?

棉花也有自己的命运,从泥土里出来,一粒种子和一朵棉朵,也不知會走到哪里。天灾,人祸,病虫,冰雹,哪一样都会要了它的小命,能走向一根纱线,能走向一匹布,都有自己的命运。它是自然和社会的媾和,也是汗水与资本的光合,不知走过多少工序才在我们的身体发肤上扭结了。有人说,棉花是我们的另一种肤色另一种身份。穿着双股线粗布衣服的屌丝和穿三百支棉纱衬衫的土豪,是基本存在的社会差异。是的,我们如果驻足留意一朵棉花,你就知道,这纯白的金子从土地里来,是天地人三者精诚合作的产物,这是一种谦卑和高贵,一朵棉朵的背后,隐藏的是命运的深刻的启示。

大家知道,是棉花引发了美国南北战争。这场棉花引起的残酷战争持续了漫长的四年,曾经的绅士和淑女失去了所有的一切,生活被残忍地分割成截然不同的两个时代。而面对战火后的漆黑焦土,人应该怎么办?人的生活将会是怎样?这是棉花带给人的思索,也是命运启示录。美国的棉花曾有很多的名著,使它们不朽,像《汤姆叔叔的小屋》《飘》,而我们的棉花呢?我们的播种者和拾棉人呢?我们有自己的《棉花简史》《棉农孤独》吗?我们的散文文字对棉花是有愧的,自然的棉花转化为文学的时候,我们的文学失重了。

棉花是一场战争。即使当下,这也是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但姐姐和姐姐一样的百万拾棉人不知道,这些匍匐在棉田的人,在没有棉花,没有泥土纤尘不染的高楼华屋里,在资本市场涨跌的曲线上,在觥筹交错的机锋中,还有很多的金融大鳄,在期货市场做着棉花的梦。那些买卖棉花期货的远离土地的金融弄潮儿,他们只是见过图表,但他们就根本没见过棉花,他们因为棉花一夜暴富一夜负债一夜跳楼,一路凯歌一路悲歌,一路红粉地毯一路阎王殿。但棉花还是棉花,土地还是土地,日子还是日子。但我知道,说不定哪一朵棉花哪一根纱线哪一批布匹,就有姐姐的泪姐姐的汗和姐姐手上的血。

姐姐到新疆拾棉花,前后去了三次。但在第三次,姐姐到了新疆在棉田里待了半晌,家里就接到包工头的电话,说姐姐像是中风的前兆,让家人接走,否则出了事他们担不起。

我是在姐姐中风那年的暑假去看望姐姐的,已经五年未见。第二天,我曾在微信上写了这样的句子:“姐姐的八岁/她的童年抱着/我,那年秋天雨注四十二天/我的脐带渗血四十二天/姐姐的六十二岁/她抱着/五岁的孙女/姐姐十五岁/拉载重一千八百斤的地排车/车上有时是四到六个三百五十斤重的汽油桶/有时是八到十个两百斤重的粮食麻袋/姐姐三十岁/和村中恶男骂仗/后从家中取出刨红薯的铁抓钩/一下砸折恶男腿骨/乡间为之侧目/姐姐五十五岁后/三到新疆拾棉花/坐绿皮火车两次/坐大巴一次/历三个昼夜,姐说/在火车上人挤如集上卖的猪秧子(猪崽)/最后一次去新疆拾棉花/只一天,她就晕倒在棉田里/二外甥坐飞机去接她/姐姐平生第一次坐上了飞机/这一次把她前两次拾棉的钱都/赔进去了/昨天,去看姐姐/她停下喝了几十年的酒/茶也不喝了/改成喝蒲公英/外甥和我喝五粮液/姐姐说,好酒,我也尝一口”。

当我写姐姐拾棉花时,我一直惦记姐姐中风这事,就询问二外甥志国,我姐姐为何中风呢?外甥志国给我发了长长的微信,透视了很多姐姐的细节。

他说二〇一六年的九月十六日,他接到领工的一个电话说,姐姐病了,让家里人接她回来。领工的说在去的路上因为座位的问题和别人起了争执,到那里以后刚摘了半天棉花就病了,走路不稳说话不利索。外甥一听就怀疑她是脑出血或者阻塞,马上买了第二天机票到新疆去接她回来。等到了地方领工带外甥直接去姐姐住的地方,当时姐姐很惊讶,还说她没事,抱怨外甥不应该来,离家那么远。听她说话不清反应迟钝,外甥就知道肯定是脑出血压迫到神经所导致的,但见到外甥后姐姐明显放松了许多。

等姐姐情绪稳定了,外甥开始打量姐姐住的环境,外甥说他差点哭出来。七八个人住一屋,是那种大通铺。外甥说这一生都没见过那么多的蚊子,密密麻麻。姐姐说这还是少的,棉花地里面更多,穿着长袖裤子一天下来全身叮的全是包。因为蚊子太多所以他们每个人工作的时候都戴顶帽子,帽子四周再用纱网缝上,要不然蚊子多得没法拾棉花,只有等天冷了以后蚊子才会消失。

外甥和领工交接了一下,把姐姐的行李先收拾好。因为太晚了没车,只能等到明天一早再返回。幸好姐姐一夜无事。第二天一早领工把姐姐送到车站,他们打车到库尔勒转车。本来外甥计划带姐姐坐飞机回去,这样能节省时间,但是外甥电话问了一个做医生的朋友,朋友说这种情况还是坐火车回来,飞机起降有可能加重病情,所以在库尔勒还是选择了坐火车回来比较稳妥,就是时间久了点,要三十多个小时。因为时间太长,给姐姐买了一张卧铺。上了车,姐姐见买的是卧铺,却说没事,自己不是还能走吗?抱怨外甥不该花那么多钱买卧铺。外甥知道姐姐心疼钱,只好安慰她说卧铺比硬座多花不了多少钱,如果坐硬座被颠得病情恶化了花得更多。姐姐心里才踏实点。回来后在医院做了一个脑部CT,果然是脑部出血。医生说有两个出血点,幸好出血不多。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恢复得挺好,就出院了。

我后来慢慢了解到,姐姐这次是坐大巴车去新疆的,路上要两天两夜,那些拾棉的人夜里就坐在座位上扯条被子睡。车在半道夜已很深,姐姐睡得迷迷糊糊,突然感到身上像压块大石头,腿钻心地疼。原来是前座的人在没有任何招呼的情况下突然把座位放平,想躺着睡觉就压着姐姐的腿了。姐姐被座位压醒后就大喊,压着腿了,压着腿了。带队的老板来了,让前座的人把座位立起,说谁都不能躺下,这车不是卧铺。带队的人扶起姐姐,姐姐把裤腿卷起,腿已被压伤有了淤血。真是反了。姐姐站起,血一热,就举起手,去打前座的女人。那女人的丈夫也在,但不敢动手打姐姐,姐姐也无法打那压伤她腿的女人。第二天到了新疆,带队的人看气性大的姐姐说话有些不利索,于是就电话家里的人来接回姐姐。

我总是想起小时候看姐姐脚踏轧花机的场面。轧花机屋摆着七八架民国时代就时兴的轧花机,保管员航哥,一位五十多岁的鳏夫提着个油壶和一个铁条拴一块破布给那些轧花车的连动的部位膏油,七八个男男女女系着围裙戴着帽子,还有些戴着口罩,各人面对着各人的轧花机,白的棉花的绒毛,飞得满屋都是,就像下着无始无终的冬雪,人不停这雪就不止了。那轧花机屋的屋顶上房梁上窗台上,未戴口罩的人的头上身上眼睫毛上,都披着绒毛,都披着雪。

那些皮棉如雪如瀑,如芦花如细软的银子,也像绵亘不断的白云一样从轧花车的出棉口倾吐奔泻,洒落在轧花机下面的白茬子木箱里。那些棉花的绒毛着实令人讨厌,我只是在轧花机屋子呆一会,衣服上头发上眉毛上鼻孔里喉咙里,一会就变成个雪人。但我喜欢这雪的世界,这发白发亮的棉花世界白雪天地。

我看到腳踏轧花机的姐姐,浑身洁白,就如神一样。那些像柳絮一般的绒毛,那些像芦花一般的绒毛,那些像蒲公英种子一样的绒毛飘在空中,忽然感到姐姐像一尾鱼,游在白的河里。姐姐在轧花机上,一下一下用脚踏着,把籽棉送进这原始的咬合的齿轮时,也许她想不到,这样扒皮抽筋的过程,其实也是棉花的生命的又一轮回,被分离被强硬扯开的骨肉,也意味着新生。人何尝不是这样?在生活的重压下,最后被粉碎被蹂躏,还原与泥土,被大地吞噬,把有用的留给世间子女,这是命运。在人之外也有一架轧花车,那车的齿轮,把陈旧的新鲜的肉体粉碎。

棉花的白是一种晶莹,也是一种土地品质的洁,泥土有污秽也有稗子和蝼蚁,但能把播种的汗珠和泥土的苍黄,变成了精华的白。这其中的转化,是可给我们咀嚼和回味的。但我知道,棉花是制造火药不可少的物质,但谁使它们加入了杀戮的行列,这不是棉花的过错,它给人警醒,善者自善,恶者自恶。其实这也如人,人处天地间,在时间和空间里,也有播种也有损耗,消化着运动者,在阳光雨水坎凛中前行或仆倒,焚身或成佛,但总之是人消耗消灭着地球上的动物植物,还有大气日光雪雨。

美国的南北战争,人们为棉花而争斗,那是为支配而争斗屠杀。人维持生命,也许是天然,而维持过分豪奢的欲望,摆脱底线道德,甚至上帝,那就是走在孽障的路途。

但棉花不死,它只是一种轮回,还要一代代的嬗递生长。人的汗水也会生长,悲剧也会生长。其实你只要低下头,你就会看见那不可见的。你也许一时无法看见棉花的表情,但大地早为棉籽备下了瞑床。太阳每天都新鲜,棉花就是人类回避不了的肖像,我们都在模仿着棉花的生生死死。

姐姐第一次到新疆拾棉,拾了三吨半,三哥拾了两吨,姐姐报销来回的火车票,三哥只报销单程。到了农历的十月底,他们从奎屯坐下午两点的火车到商丘。但一直到晚上,火车没来。最后通知因天气原因晚点,具体何时上火车待定。于是数百口的拾棉人在临时的旅馆睡下等火车。到了下半夜,来通知,马上登车。大家走出小旅馆发现下雪了。那雪下得大啊。拾花一季,姐姐抱着一床棉絮,姐姐求老板给一床棉絮,她想给未来的儿媳妇。

雪下在奎屯如深夜白色的鸦群,在雪的摇曳里扇翅而至。铁道如大地的一根根肋骨,人们踏着快要没掉脚的大雪去赶火车。那火车也被雪覆盖了,如棉垛白茫茫的。年近六十的姐姐扛着行李,抱着棉絮,如爬棉垛的堆棉工。这雪天的火车也是棉垛,它张开大口吞噬着一个个的异乡人。这些异乡人也如棉花朵,一朵一朵,这雪就仿佛是空中的棉花垛散架了,把奎屯淹没在棉花白的海洋。这些异乡人也是棉朵,但却融不进身体四周的洁白的花里,他们跌跌撞撞地走向被雪裹着的绿皮火车。那雪会把异乡人回家的路也淹没,异乡人在大雪中易失去方向,但火车侧斜着身子向故乡走!姐姐抱着她的一床棉絮,她抓一下那柔软蓄满阳光的棉絮,想贴到脸上去。有人在棉花中还乡,有人在棉花中葬埋,有人在棉花里哭泣……

在姐姐思想到不了的地方,那些折本的棉花期货的投机者,这雪何尝不是一场雪的葬礼?一场棉花的葬礼,那些欲望被棉花掩埋了。也许有人会在葬礼上哭泣,那些泪水是晶莹的露珠还是浑浊的世事?我知道,有些人是知道自己的前程的,他们冒险,他们自己为自己设计了葬礼,看着自己被雪葬埋,看着自己被棉花葬埋,也许那是一种既痛又幸福的过程……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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