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镜的世界

2020-01-13 09:51柏川
延河 2020年1期
关键词:姑姑家小姨姑姑

柏川

“二镜,二镜!”二镜听见爸爸的叫声很焦急。她和妹妹正穿过巷子往家走。她一只手里捏着一个小药瓶,里面装着给妈妈买的安眠药。医生说安眠药每次只能给十片,多了怕出人命。二镜不懂其中的缘由,她只知道妈妈整夜睡不着,要吃这些小药片才能睡着。妈妈以前身体很结实,从不吃药片的。她一个人种了两大棚蔬菜,还喂了一群鸡,她常常一钻进大棚里,就半天不出来。爸爸在城里打工,一星期回来一次。家里的活都是妈妈做,她每天忙得脚不沾地的。在二镜眼里,妈妈和那两栋钢筋焊接的大棚一样,又结实又安稳,怎么可能坏了呢?可是,妈妈突然就坏了。爸爸说是献血把妈妈献坏的。春天,村子里来了一辆义务献血车。妈妈就和巷子里几个妇女一起去献血。回来时,妈妈还带回来一件红十字会送的白背心。过了几日,妈妈胳膊上献血针扎进去的肘窝处,就长出一个小疙瘩。起初,妈妈没在意,可那疙瘩越长越大,到了秋天,就长得跟枣一样大了。妈妈开始觉得不对劲,跟爸爸说得去看看医生。爸爸就开着他那辆全身“嘀啦”作响的面包车,拉着妈妈、二镜和妹妹一起进了城。他们先去了城里的姑姑家。姑姑是城里的干部,有能耐,关系多,家里有事,爸爸都找姑姑帮忙。每次去姑姑家,二镜心里都鼓着满满的希望,她也不知道在希望什么。只要一进姑姑家那干净整洁的小洋楼,二镜心里就晴朗起来,欢快起来。她看见姑姑家的书柜里有很多书,姑姑家的沙发很宽敞,姑姑家的花草长得绿蓬蓬的,姑姑家的人说话都很和气,姑姑看她的眼神很温暖。爸爸和妈妈坐在姑姑家宽大的沙发上,跟姑姑说话。爸爸说:“你嫂子胳膊上长了疙瘩,你找个医生给她看看。”妈妈就搂起袖子给姑姑看。妈妈的胳膊很粗糙,肘窝处凸起一个不红不紫枣大的肉疙瘩。姑姑用手指按了按说:“疼不?”妈妈说:“不疼不痒的,甚感觉也没有。”姑姑说:“隔壁有个申医生,以前是人民医院的院长,外科专家,现在退休了,在家开门诊。我带你去看看。”妈妈就站起来,跟姑姑往外走。二镜和妹妹跟在屁股后头。申医生家也住着小洋楼,和姑姑家一样满屋子的花草,很干净。申医生是个老头,白头发白眉毛,连皮肤都是白生生的,看上去像个神仙。姑姑把妈妈的情况跟申医生说了,申医生说:“来来,让我看看是个甚东西。”他笑眯眯地让妈妈坐在他对面的一只木凳子上,伸出两根白黄枯老的手指,像姑姑那样按了按妈妈的肘窝,然后,两道白眉毛就攥在一起。他又从一个银盘里取出一根银亮亮的长针插进妈妈的肘窝里。刚插进去,他就迅速地拔了出來。他笑眯眯的眼睛突然不笑了,一脸严肃地对姑姑说:“这疙瘩里有不太好的东西,你们赶快去大医院看看。”

“二镜,二镜!”爸爸的叫声变得急促吓人。二镜拉着妹妹在巷子里奔跑起来。妹妹五岁,二镜八岁。二镜觉得妹妹还小,总被巷子里的小孩子欺负,她要保护妹妹。妹妹跌了一跤,二镜把妹妹拽起来,继续往前跑,跑进了院门,跑进屋子。她看见爸爸坐在床边,焦急地四处张望着。“二镜,二镜,你快来看看,你妈妈不吸气了。”爸爸把手放在妈妈的鼻子底下,妈妈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屋子里的灯光很暗,二镜走过去,把小手伸到妈妈鼻子底下,妈妈果真不吸气了。二镜叫:“妈妈,妈妈……”妈妈好像听不见,她闭着眼睛,安静地躺着,不呼气,也不吸气。妈妈总是睡不着的,从医院检查回来,她就开始一夜一夜失眠。医生说妈妈长的是恶瘤,恶瘤里有两种癌细胞。二镜记不住那两种癌细胞的名字,但她隐约觉得妈妈得了一种怪病,她从来没有见过的怪病。爸爸说是献血感染了病毒。可是谁也不能为爸爸的话证明。那辆献血车,村里也没有人知道它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姑姑带着一辆工具车来了,说要带妈妈去做手术。爸爸就把妈妈从床上拖起来,背到车上。二镜跟着到医院去。妈妈在手术室呆了四个小时。二镜和爸爸在手术室外等了四个小时。妈妈出了手术室,胳膊上那个碗口大的疙瘩就不见了。胳膊肘上缠满了厚厚的白纱布。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对爸爸说:“这一回彻底把这坏东西切干净了,以后不会再长了。”爸爸把二镜和妈妈撇在医院,赶回工地上工。二镜每天穿过住院部的大楼,去食堂去给妈妈打饭。住院部的大楼很大,通往食堂的那条过道很黑,有时候,她会碰到那些脸上缠着绷带受了伤的人,或坐在轮椅里嘴歪眼斜的中风病人,被人扶着或推着,迎面和她擦肩而过。她还碰见过躺在担架上,被抬出病房的人,脸和身体都被蒙在一条白色床单里。她觉得被蒙上脸的人更让她害怕。她不知道布单下蒙着的人是什么样子。她看见抬担架的人都哭丧着脸,看上去很绝望。过道里每日都弥漫着一股医院里特有的气息,阴冷,潮湿,令人压抑。二镜提着饭盒,在过道里跑。每次她都是跑着穿过过道,奔回病房里。妈妈说:“二镜,你跑啥?”二镜看着妈妈蜡黄的脸,说:“我没跑啊。”妈妈就把胳膊伸出来给二镜看,笑着说:“二镜,你看,妈妈好了,医生说,这疙瘩不会再长了。”可是到了冬天,那疙瘩又长出来了,而且一边长一边烂,在妈妈肘窝里烂出一个大坑来。妈妈的脸色越来越黄,身子骨越来越虚瘦,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二镜开始害怕起来。

“二镜,二镜,妈妈到底有没有吸气?”爸爸疑惑地望着二镜。二镜把两只小手都捂到妈妈鼻子上了。她努力想感觉到妈妈的呼吸,可是,好像一点气息都没有。“妈妈死了!”二镜突然尖叫了一声,把爸爸吓了一跳。爸爸说:“二镜,你说甚?”二镜说:“妈妈死了。”爸爸望着二镜,他觉得这孩子很奇怪。她怎么知道死这个词。她才只有八岁,从来没见过死人的。可是,她突然说出妈妈死了。他把她从床上抱起来,紧紧搂住。二镜在爸爸怀里哭着说:“妈妈死了……”

屋里院里立刻笼上一层死亡的气息。纸钱,干谷草,白生生的棺材,还有来烧纸的人哭着喊着妈妈的名字。二镜只是傻傻地坐着。院子里有一个玉米叶编的草墩,二镜坐在草墩上看灰蒙蒙的天空。她突然对死有了认识,一个人停住呼气和吸气,就是死了。她不知道死了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她想,妈妈死几天就会活过来。当人们抬着妈妈放进棺材里,准备盖棺盖的时候,二镜突然闯进来,使劲扒着大人的手,喊着:“不要盖,不要盖,会把妈妈闷死的。”她趴在棺材口上不让人钉钉子,爸爸硬把她抱走了。

出殡那天,村里一个看热闹的都没有。妈妈这么年轻就死了,村里人怕染上晦气,就关紧大门躲在家里,小孩子也不让出来。二镜拉着妹妹的手,跟着爸爸走过村子,走到村口的砖窑上。砖窑旁边有一块荒地,里面立着几个坟丘。他们把装妈妈的棺材放进荒地里事先打好的一个大地坑里。那地坑不大不小,妈妈的棺材放进去,正合适。他们用砖窑上烧出来的青砖在地坑上垒起来一个尖顶的房子。房子上没有门,也没有窗户,二镜想,如果哪天晚上妈妈活过来,想出来回家,怎么办?她问爸爸,爸爸说妈妈活不过来了,她死了。二镜就大哭起来。她一路都没哭,她想着妈妈死几天,还会活过来。爸爸突然说妈妈不会回来了,爸爸的话让她一下开始号啕大哭,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止也止不住。爸爸哄不下她,就说:“二镜,你别哭,晚上等你睡着了,妈妈就会回来看你。”二镜就不哭。那天晚上,她真的梦见妈妈回来看她了。她躺在妈妈生病的那张床上,看见妈妈穿着浅绿色碎花上衣,挽着袖管,从门口进来。妈妈叫着:“二镜,二镜……”二镜睁开眼,看见一道缸口粗的阳光从窗户上照进来。她赶忙从床上爬起来,屋里屋外地找,大声叫着:“妈妈,妈妈……”没有人回应。她一口气跑到村口的大棚地。妈妈不在棚里,棚里的西红柿苗子和青辣椒苗子长得绿油油的。阳光透过大棚上白色的塑料布照进来,苗子们就在暖和的阳光里肆意地幸福地长着。二镜站在棚口,傻站了几分钟,返回身,往妈妈的坟丘上跑。爸爸坐在坟丘外的干茶砖垒的石墩上,抽烟。烟雾散在阳光里,不见了。

大棚里的菜苗子突然就枯黄起来,耷拉下全身的枝叶,一棵接一棵地死了。爸爸不去城里打工了,回来照看那些苗子。他把那些死去的菜苗子一棵棵拔掉,又一垄垄补上。补上的菜苗子,长得很吃力,很长时间也长不起来。二镜觉得这世界越来越无趣了,连菜苗子都不想长了。

她爬上一个陡坡去上学。学校在临近的一个村子里,和二镜的家隔着一条陡坡。陡坡很陡,直上直下的陡。二镜每天一早爬上陡坡去上学,午饭在小姨家吃一顿,晚上再从陡坡上一步步栽下来回家。坡上的村子叫太平村,和她家在的东栈村是两个自然村合了一个行政村。村委会设在太平村。太平村有小学,东栈村没有。爸爸说,他们小时候村里是有小学的,到了改革开放以后,村里的小学就解散了。爸爸说,姑姑就是在村里念小学考上大学的。你也好好学习,像姑姑一样将来考上大学,到城里当干部。二镜第一次期末考试,考了第一名。她拿着考卷回到家时,爸爸不在。她想,等夜里妈妈来看她时,她给妈妈看考卷上的两个一百分。可是那天晚上,妈妈没来看她。她突然发现,妈妈好多个晚上都没有来看她了。为了见到妈妈,她每天晚上早早就躺到床上,閉上眼睛,可是妈妈却没有按时来。

爸爸睡觉的床头上贴满二镜的奖状。姑姑来了,爸爸就让姑姑看那些奖状,说:“二镜像了你,学习好,将来兴许能考出去。”二镜看见姑姑认真地看着那些奖状,她白净净好看的脸上露出喜色。姑姑说:“小学毕业,让二镜到城里上初中吧。镇办中学,教学质量差,别把二镜埋汰了。”等小学毕业,姑姑真的把二镜接到城里上学了。二镜所在的学校离姑姑家很近,一到礼拜天,二镜就去姑姑家住。学费和生活费是姑姑背着姑父给她交的。二镜觉得姑姑越是亲她,她就越得好好学习。她每次考全班第一,有一次她考了全校第一,姑姑高兴地带她去逛商场,给她买了一条天蓝色的裙子。

爸爸又找了个女人。那女人样子看上去很虎气,大方脸,说话嗓门很大,是个又高又胖的红脸女人。二镜不喜欢她,二镜觉得和妈妈比起来她太野蛮,她对她说话的时候总是红着一张大方脸,像吵架。女人给二镜做饭,二镜不吃,妹妹吃。二镜就呵斥妹妹。女人给二镜洗衣服,二镜劈手夺过来不让洗。二镜跟女人时时处处对抗着,让爸爸很为难。爸爸让姑姑劝说二镜,姑姑就把二镜叫到楼上,关起门来,做她的思想工作。这一年,二镜已经十六岁了,马上要初中毕业。姑姑说:“二镜,后妈也是妈,你要认她。”二镜看着姑姑家墙上的那只飞翔的篮球,篮球下面有一句英文:Everything negative -pressure, challenges-is all an opportunity for me to rise. 她知道这是科比的名言,意思是:压力、挑战,这一切消极的东西都是我能够取得成功的催化剂。这句话的意思是表弟告诉她的。她现在正和姑姑坐在表弟的房间。表弟去上学了,房间里摆放着他的玩具、电脑和课桌。表弟比她小四岁,已经长得很高了,眼睛、鼻子和姑姑长得很像。他很帅,也很幸运。二镜觉得,表弟的幸运衬着自己的不幸。她看见表弟时,不由自主地会把头低到最低,她恨不得他看不见她。他那么舒展,那么幸福,而自己那么丑陋,那么贫穷,他会看不起我的。她想。虽然表弟总是亲切地叫她二镜姐姐,可是,二镜一见他,就觉得自己矮下去一大截。她觉得,表弟是一只金色的猫王,而她是一只偷偷摸摸的小老鼠。

姑姑摸着二镜的头发,亲切地说:“二镜,你希望爸爸打光棍吗?如果你太任性,不接受这个后妈,你爸爸就会打光混。”二镜把眼睛从篮球上移开,转到姑姑的脸上。她看见姑姑的微笑让人很舒服。她点了点头。姑姑笑了。

二镜中考考了607分,县一中的录取分数线是603分。姑姑说:“我说二镜有出息,果不其然。”姑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爸爸。爸爸说:“不歪,不歪。东栈太平三里五庄,还没人考上过县一中,二镜破了天荒。”中考结束,就是暑假,二镜整个暑假都住在姑姑家。她穿一身红色的运动短装,每天下午到学校的操场上和同学们打篮球。她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学校的后门正对着姑姑家住的小区。姑姑家住的小区是县城里的别墅区。小区里到处是树,是花,是草。有的人家还搭了葡萄架。每家小院里都有菜地。竹子高出院墙来,爬山虎在别墅楼上爬得到处都是。她穿过小区,从学校后门到操场上去。

下午五点钟的太阳照在操场上,不凌厉也不冷漠,温温和和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操场很大,二镜觉得自己能够像别的孩子一样把篮球投进高高的篮筐里了,尽管以前她投了无数次,都没有投进去,可是那天下午,她突然投进去一颗,接着又投进去一颗。她满心欢喜,在操场上奔跑跳跃,出了好几身汗。回到姑姑家时,天已经快黑了,她看见爸爸的面包车停在姑姑家院门口。她走进去,看见爸爸坐在姑姑家棕红色的皮沙发里,抽着烟,跟姑姑说话。爸爸的脸黑黝黝的,鼻子眼睛嘴都分辨不出来。他的衣服上和皮鞋上沾满了土粒,大概是刚从大棚里钻出来。爸爸看见她进来,就说:“二镜,回村住几天吧,村里比城里凉快。”姑姑笑着说:“二镜,爸爸来接你了,你想不想回去?”二镜犹豫了一下说:“爸爸来接我,就回去吧。”

二镜坐上爸爸的面包车,闻到一股臭烘烘的羊粪味。二镜知道,爸爸把妈妈喂的那群鸡卖了,又买了一群羊。爸爸用面包车拉羊粪,弄得满车羊粪味。父亲发动车的时候,看上去很费劲,发动了几次,才打着火。面包车跑起来全身“嘀嘀啦啦”响个不停。二镜担心爸爸的面包车會坏在路上。这辆老面包车是爸爸从别人那儿买的二手车,看样子已经很老了,全身的零件都是松的、旧的,不像姑姑的车,看着就养眼。姑姑开的是一辆银灰色的商务车,至于什么牌子,二镜不认得。姑姑的车是自动挡,开起来没有声音。姑姑的车上还有音乐,坐在车上还可以听音乐。爸爸的车上什么都没有,那一路“嘀嘀啦啦”的响声,让她觉得像坐了一辆拖拉机。

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三镜趴在床上睡着了。爸爸说:“三镜还没吃饭呢。”二镜就把三镜叫醒,说:“三镜,三镜,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三镜磕眯睡眼地坐起来说:“哪儿?在哪儿?”二镜说:“这儿。”三镜四下寻找二镜的声音,二镜藏在爸爸背后不让她看见。三镜找了半天找不着二镜,就说:“你出来。”二镜从爸爸屁股后面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条天蓝色的裙子,问三镜:“喜欢不?”三镜说:“我以为是甚好东西,裙子,我不穿。”三镜还没到爱美的年龄,她刚准备上五年级。可是她长得比二镜还高。二镜说:“这是姑姑给我买的,我舍不得穿,给你穿,你还不穿。”三镜说:“你穿,你穿。”她说着又趴在床上睡着了。二镜把裙子收起来,心想,我把最好的东西给妹妹,妹妹却不喜欢。这让她很郁闷。妈妈死后,她觉得她应该照顾好妹妹,可是妹妹好像不需要她照顾。妹妹管那个方脸女人叫妈,这让她听着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那天晚上,二镜躺在妈妈躺过的那张床上,又梦见了妈妈。她梦见妈妈在大棚底下锄草。那些原本长得活泼泼绿莹莹的草,被妈妈用一只钩锄挖出来,扔在身后,变成了一片没有生命的草尸,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她心疼地把那些草苗子捡起来放在一个大箩筐里。后来,妈妈说:“天要明了,二镜,草锄净了,我该走了。”妈妈起身往棚外走,二镜扔掉手里的箩筐追着妈妈出来,妈妈就不见了。她大声喊着,妈妈,妈妈。她把自己喊醒了,发现天大亮了。她穿上衣服,跑出屋子,跑出院门,往棚地跑。一个穿绿衣服的女人背对着她在大棚下锄草,她身后躺了一片拔起来的草苗子。二镜叫了一声:“妈妈!”女人回过头来,是大方脸女人。二镜愣了一会,转回身,往棚外跑。大方脸女人追着她出来,赶到她前面挡住她的路。她一脸惊喜地问二镜:“二镜,你是叫我吗?”“不是。”二镜说。“那你叫谁?”“我叫我妈妈。”“我不是你的妈妈?”“不是。”二镜用眼睛瞪着大方脸女人,嫌恶地看着她。大方脸女人脸上的惊喜顿时消失了,脸色沉下来,严厉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你妈妈早就死了,你能把她叫活吗?你跟我回去锄草去!”大方脸女人命令她。“不!”二镜决绝地说,然后将大方脸女人撞开,往回跑。路上,碰见了三镜。三镜说:“姐姐,你跑甚?”二镜说:“那女人叫我去锄草,我不去。”三镜说:“你为甚不去?”二镜说:“因为她不是妈妈。”三镜说:“她不是,谁是?”二镜说:“妈妈死了。”三镜说:“那咱就当她是妈妈吧。”二镜说:“不能当她是妈妈,因为她不是妈妈。”三镜说:“反正妈妈已经死了,咱俩总得有个妈妈。”二镜说:“傻瓜,妈妈只有一个,不能乱认。”方脸女人一路追过来,她手里拿着一只钩锄,对三镜说:“三镜,跟我去锄草。”三镜就跟方脸女人走了。二镜觉得妹妹被方脸女人收买了,她很生气,她大声喊:“三镜,你回来。”三镜好像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跟着方脸女人进了大棚地。二镜一个人上了陡坡,去太平村找小姨。

二镜对小姨说:“大方脸把三镜收买了。”小姨说:“她拿什么收买了三镜?”二镜说:“不知道,反正三镜把她当妈妈,还跟她去锄草。我叫她,她不理我。”小姨问:“你爸爸呢?”二镜说:“爸爸把妈妈的土鸡都卖了,买了一群羊。他每天上山去放羊,也顾不上管我们。”小姨说:“听说你考上一中了,不歪呀。”二镜说:“还没领上通知呢。”小姨说:“二镜,有件事我憋了好多年了,一直不敢告诉你。现在你长大了,我想告诉你。”小姨长得很丑,脸色铁青,虽然有些地方隐约和妈妈相似,但却远没有妈妈好看。妈妈的皮肤很白,身上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走路像风一样又轻又快,干起活来不要命。妈妈活着时,总说小姨是个懒汉,连自己那身衣服都洗不干净。可是那天,小姨穿的那件绿衣服很干净,她越看越像妈妈。二镜觉得,小姨是这个世界最像妈妈的人,也是她最信任的人。她说:“小姨,你想说甚,就说吧。”小姨踌躇了一下,说:“黑山不是你亲爸爸。”

二镜没听清楚,望着小姨,问:“你说什么?”小姨说:“黑山不是你亲爸爸。”这一次,二镜听清楚了,小姨说爸爸不是二镜的亲爸爸,二镜脑子一下乱了。过了一会,她问小姨:“那谁是我的亲爸爸?”小姨说:“你亲爸爸在你没生下来之前,就死了。他得的是脑瘤,整天疼得拿头撞墙。你妈妈不停地给他打杜冷丁。你出生的前一个月,他死了,然后你妈妈带着肚子里的你嫁给了黑山。”小姨的脸越变越黑,二镜觉得她是可怕的,她像个巫婆,编造了她的身世。可是,她又觉得小姨说得像是真的。二镜从小姨家跑出来,一口气跑到山上。爸爸在山上放羊,一大群羊在山坡上吃草,爸爸坐在一块石头上望天空的云朵。二镜跑到爸爸跟前。爸爸从天上收回目光,问:“二镜,你咋来了?”二镜说:“黑山不是我的亲爸爸。”二镜的脸憋得通红,满脸流着汗。爸爸说:“黑山不是你亲爸爸,谁是你亲爸爸?”二镜说:“我亲爸爸死了,我没出生,他就死了。”爸爸一下惊慌起来,从石头上站了起来,看着二镜,问:“谁告诉你的?”二镜说:“你告诉我,黑山是不是我的亲爸爸?”爸爸说:“黑山当然是你的亲爸爸。”二镜说:“你要是我的亲爸爸,就不会把大方脸女人娶回家了。”“你在说什么,二镜,你这孩子!”爸爸生气地朝二镜吼了一声,举起手中赶羊的鞭子,一鞭抽在石头。“啪”的一声鞭响,二镜浑身打了个哆嗦。她觉得那一鞭像抽在自己身上,她叫了声爸爸,爸爸没有理她,提着鞭子朝山上走去,他头顶的天空陡然涌起一大滚黑陡陡的云层,接着黑云漫上来,像一块巨大的黑布遮住了整个天空。一道闪电劈开黑云,随即就响起“轰隆轰隆”的雷声,要下雨了,二镜想。她拔腿往山下跑,雨很快就追上了她,硕大的雨点,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开始只有几点,很快就密集起来,“哗哗”的大雨从天空直倒下来了。二镜惊慌失措地在大雨雷鸣中跌跌撞撞地跑着。小姨的话,像刺耳的雷声,不断在她耳边轰鸣:黑山不是你的亲爸爸,黑山不是你的亲爸爸……二镜一口气跑回家,满脸淌着湿淋淋的雨水。她看见大方脸女人和三镜在屋子里坐着,她们看上去很开心,有说有笑的。她突然怒不可遏,上去扇了三镜一巴掌,三镜哭了。大方脸女人愤怒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狠狠地说:“二镜,你打三镜干嘛?你这孩子,你这孩子!”

那张大方脸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向二镜压迫过来。二镜本能地往后退,退到门口,撞到门槛上,她惊恐地转身往门外跑,身体一下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栽倒在地上。

二镜病了。开始,爸爸以为二镜在怄气,不吃饭,不说话,在床上躺一會儿,坐一会儿。到第三天,爸爸才觉得不对劲。他发现二镜的眼睛看人的时候,不照人脸,眼珠子恍恍惚惚,躲躲闪闪,好像很害怕。爸爸叫:“二镜,二镜。”二镜不吭声,眼睛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她的两只手,十个手指不停地动着,伸开,握住,握住,又伸开。三镜端了饭进来,给二镜吃,二镜也不看她,继续看自己的两只手。爸爸顿时乱了方寸,一遍一遍叫着二镜的名字。二镜好像没听见,头也不抬,看自己的手。她的十个手指不安地上下翻动着,一张白净净的小脸蒙上了一层傻呆呆的表情。爸爸的眼圈一下红了。

爸爸用面包车拉着二镜进城,去县人民医院看病。一个年轻医生掰开二镜的眼睛看了看说:“好像是抑郁了,你得带她去专门的精神病医院去看。”爸爸带着二镜从县人民医院出来,心里很窝火,这么大一个医院,连个抑郁症都看不了。爸爸带着二镜来找姑姑。进城前,爸爸已经给姑姑打过电话,说二镜病了。姑姑一见二镜就说:“到底是怎么了?从我这儿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突然就成这样了?”二镜发现姑姑看她的眼神很假,她说话样子也好像在装腔作势。黑山不是二镜的亲爸爸,姑姑自然也不是二镜的亲姑姑。二镜不看姑姑,把头低下去,看自己的一双手。她听见姑姑和爸爸商量着,要送她去一个叫大营盘的地方给她看病。她觉得,他们不是在真心给她看病,他们是在谋害她。她觉得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想把她弄死。她想喊可是喊不出来,她的喉咙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死死捏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在她心里盘踞着。她站起来,往外走。爸爸和姑姑赶紧跟上她。他们把她塞进面包车,带她到了一个精神病医院。二镜在那里看到很多疯子,他们被关在医院的一个铁门里,穿着病号服,有的咿咿呀呀地乱叫,有的嘴歪眼斜、手舞足蹈。那道铁门正好在二镜和爸爸路过时被打开,有穿白大褂的医生从里面走出来。二镜就趁医生走出来时,透过那道半开的铁门看见了那些疯子。二镜觉得那些人真是可怜,整天这样被关着,没疯也会变成疯子。二镜觉得这座医院就像她想象中的监狱,进来的人都会被关押起来。她不想被关进去,她对爸爸说:“我没病。”爸爸说:“医生说你有病。”二镜说:“我真的没病。”爸爸就拖着她穿过医院过道,去找姑姑联系好的一个医生。这一回见到的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她也掰开二镜的眼睛看了看,问:“几岁了?”爸爸替二镜回答:“十六虚岁。”女医生又问:“得病多久了?”爸爸说:“好像有几天了。”女医生不再说话,拿笔“沙沙”地在一张处方纸上写了一篇字。完了笑着对二镜说:“没事,吃几服药,就好了。”爸爸谢过医生,就带着二镜拿着处方出来。二镜看见处方上写着青春期抑郁症。二镜知道了,自己得的病,叫青春期抑郁症。

吃了几服药,二镜的抑郁症渐渐好了,正赶上开学,爸爸就开着面包车拉上二镜进了城。县一中是全县的重点高中,在县城中心位置。新生入学第一天,很多家长来送孩子上学。一中门口停满了汽车。二镜第一次看见这么多好看的汽车,大的小的,高的低的,新的旧的,和大街上走的人一样各色各样的。爸爸的破面包停在那一片五颜六色的汽车群里,显得格外寒酸可怜。二镜说:“你回吧,我自己进去。”爸爸说:“你怕我给你败兴?”二镜说:“不是,我自己能行。”爸爸说:“那你到学校好好学,不要胡思乱想。”二镜点点头,看着爸爸开着破面包车离开,她才舒了口气,转身往校园里走。校里校外都是人,家长和老师分不清。二镜看见很多人围着一堵墙在看。她走过去,看见是新生班次分配表。她找到自己的名字,记在心里,去报到处报了到,往宿舍走。一中的校园好大,楼好高,她走在楼群下,觉得自己很小,像个小蚂蚁在地上爬行。身边有同学走过来走过去,他们穿得都很漂亮,男生们穿着黑的蓝的崭新的运动装,女生们穿着漂亮的裙子。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穿的是初中的校服,她的脸一下红了。出门时,她想穿姑姑给她买的那条天蓝色裙子,可是拿出来一看,没袖子,是一件夏天的裙子。现在已经是秋天,村里人都穿起长袖衣服。那条裙子显然不合时节。她又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一身比这身校服更合体的衣服,她就穿着它出了门。

班主任是个女的,一头短发,一副大眼镜占了她半个脸。第一天上课,她叫每个人做个自我介绍。二镜坐在最后一排。开始她还认真听同学们介绍自己。后来,她就走了神,临到她作自我介绍时,班主任叫了几遍杨二镜她都没有听见。突然,班主任把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大叫了一声:“杨二镜,你在干什么?”二镜吓得浑身一哆嗦,回过神来,看见班主任的那两只三角眼在大眼镜片后面毒毒地盯着她,像两张喷着火焰的黑口,要把她吞下去。“站起来!”班主任低吼了一声。二镜就摇晃着站起来。她感觉好多天没有出现的那种恐惧突然从身体某处钻出来,摄住她的心脏,她的身体开始发抖,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子。“老师,杨二镜在发抖。”旁边的同学叫起来。班主任扶了扶脸上的大眼镜,走下讲台,朝二镜走过来。她的高跟皮鞋踩在教室的水泥地板上发出“咔嚓咔嚓”尖厉的声音。那声音让二镜害怕,她下意识地往教室后面退,心脏慌乱地跳动着。班主任几步跨过来,抓住二镜的胳膊,狠巴巴地说:“看你往哪儿跑?”二镜吓得尖叫了一声,使劲挣脱了班主任紧紧抓住她的那只手,转身往教室外跑。两个男生跑过来将她捉住。她听见班主任尖细愤怒的声音:“把她弄出去!”两个男生就架着她,从教室后门,把她扔了出去。

接到班主任电话,爸爸就赶紧开着面包车来学校。二镜又病了,蜷缩在宿舍的床上。爸爸把她从宿舍背出来,背到面包车上,拉回家来。二镜这次一病就病了一年。开始爸爸到处找医生,内瞧外看,二镜还是不好,整日看着窗户,傻呆呆地坐着。后来,爸爸也没了心劲。一家人还要活,总不能为了二镜一个人把一家人饿死。爸爸就把二镜放在家里,上山放羊去了。没想到,到第二年秋天,二镜的病不治而愈。爸爸给姑姑打电话,说:“二镜好了,问问学校,能不能让二镜跟上今年高一的学生再上一年?耽搁了一年,跟上高二上怕是跟不上课。”姑姑说:“不太好办,我问问吧。”隔了一天,姑姑打来电话说:“学校说,二镜的学籍是去年的,今年不能用。学校不能给二镜一个人开这个先例。”爸爸说:“那二镜这书就念不成了?”姑姑说:“除非再参加一次中考。”爸爸问二镜:“想不想回初三复习,再考一次?”二镜说:“不了,我去打工。”二镜跟村里一个叫小月的女孩一起带着被子、脸盆进了城。小月说广场有一家饭店在招女工,一个月八百块钱。二镜就和小月去了那家饭店。饭店很小,住的地方在一个地下室。地下室黑咕隆咚的,走进去有些吓人。饭店负责人说一个人要交450块钱押金才能住宿。二镜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小月说她妈妈只给了她五百块钱,没有多余的钱借给二镜。二镜就把行李托付给小月,去找姑姑借钱。

二镜很久没有去姑姑家了。自从她得了抑郁症,姑姑就没叫她去住过。姑姑家的小院亮着灯,院子里的石榴树结满石榴果子。那颗冬青王长得越发大了,肥腾腾的,花池已经装不下它了。门口的狗笼子里有一只金毛。它卧在一条翠绿色的小毛毯上,一身金色的毛发,好干净,好漂亮。二镜觉得自己还不如这条小狗活得好呢。她轻轻敲了几下门,门开了,姑姑探出头了,看见是二镜,就说:“二镜啊,快进来。”二镜进去,站到沙发边。姑姑家的灯好多,蓝颜色,黄颜色的,表弟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二镜不坐,她不想让表弟看见她落魄的样子。姑姑说:“二镜吃饭了没有?我去给你盛饭。”二镜说:“不了,姑姑,我吃过了。”她把小肚子紧紧贴在沙发的后背上,生怕肚子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响声让姑姑和表弟听见。其实,她已经两顿没吃饭了,可是她忍着,不说。姑姑说:“二镜,不上学,在家干嘛?”二镜说:“我进城来打工了。”姑姑笑了,说:“在哪儿打工?”二镜说:“广场一家小饭店。”“一个月多少钱?”“七八百吧,还没有开始上,今天才来。”“那你住哪儿?”姑姑关切地问。二镜说:“一个地下室。”姑姑皱着眉头说:“怎么能住到地下室?要不你到家里来住吧?”二镜犹豫一下说:“不了,姑姑,我来是想跟你借点钱。饭店让交450块钱押金才让上班。”姑姑的脸色沉了一下说:“钱不是问题,关键是你在饭店打工,能有什么前途?”二镜说:“那也不能在家坐着。”姑姑就上楼拿了几张钱下来,说:“这样吧,我明天打听一下技工学校,你去學点技能,好找工作。”

二镜拿着姑姑给的五百块钱走在大街上,她觉得姑姑对她还是不错。虽然姑姑不一定是她的亲姑姑,但也不一定就不是她的亲姑姑。二镜想起小姨说的话,又恍惚起来。

在小饭店上了三天班,爸爸打来电话,说:“二镜,姑姑让你去上技校。”二镜就辞了小饭店的工作,去上县里唯一的一所技工学校。姑姑已经给她交了两千块钱学费。她直接住到了学校里面。二镜上的丝绣班,听姑姑说,学一年就能到丝厂实习上班,就可以挣工资。实习工资是1200,正式上班就是2000以上。爸爸打电话说:“二镜,你好好学,出来到丝厂上班,总比你去饭店打工强。”二镜学得很卖力。第二年,丝厂厂长到技校招人,就把二镜招上了。二镜在丝厂是做表演工作,就是领导来参观,她就被安排到展厅去做手绣表演。展厅里有几个手绣架,上面放着绣了一半的真丝被面。二镜的工作是,在参观者面前表演绣剩下的被面。当然,不是假绣,是真绣。二镜表演得很认真,绣得也很认真,谁也看不出她是在表演,因为她压根就不是表演。有一次省长来了,经理让她去表演。经理说:“二镜,这一次来的是大官,要是人家问你问题,你要机灵一点,别答错了。”二镜说:“他会问我甚?”经理说:“比如人家问你,一条被面要绣多长时间?你怎么回答?”二镜说:“三年吧,这条被面我绣了一年了,还没绣完。”经理就皱眉头说:“你怎么能这样回答?这条被面是让你表演给领导看的,又不是让你真绣。”二镜说:“我也表演了,也真绣了啊。”经理看见二镜有点傻,就说:“领导问你甚,你就说不知道。”二镜说:“好。”省长来了,前前后后跟了一大群人。二镜低着头,上一针,扯着丝线。她被打扮成古代的绣娘模样,头发盘起来,在头顶盘成一个好看的髻,身上穿着宋代仕女的服装。她专注地干着手里的绣活,没注意,省长就走到了她的绣架旁。省长看了一会,见二镜低着头,只顾绣被面,就问:“你叫什么名字?”二镜慌忙抬起头来,针不小心扎进她的指头肚里。“二镜!”她一边用嘴吸指头肚上的血,一边含混不清地回答。省长笑了,问:“手工绣这么一条被面得花费多长时间?”二镜摇了摇头。省长的眉头就皱起来,脸色一沉说:“这绣工竟然不知道绣一条被面用多长时间?”二镜赶忙站起来说:“一年,一年也绣不完。”跟随的人大笑起来。二镜看见站在省长背后的董事长,白净的脸上突然掠过一片黑云,那双漂亮的双眼皮狠狠蹬了她一眼,冒出几颗火星。

第二天,二镜被开除了。她兜里揣着最后一个月工资,拖着一个破箱子,里面装着她的几件衣服和日用品出了丝厂的大门,一个人拖着箱子在大街上溜达。她有些心灰,想去找姑姑,又怕姑姑对她失望。她第一次感觉这个世界让她感到莫名其妙,不可思议。她沿着街道两边的路沿石,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她的初中同学大剑。大剑追过来,问:“二镜,去哪儿?”二镜说:“没事,瞎溜达。”大剑说:“你不是在丝厂上班?”二镜说:“被开除了。”大剑说:“那你跟我去富士康吧,一个月好几千呢。”二镜说:“真的?”大剑说:“骗你是牲口。”二镜就跟大剑走了。

过年,二镜把大剑带回家来。爸爸看见又矮又胖、黑乎乎肉眉肉眼的大剑,脸色就变得更黑更重更难看了。他把二镜叫到小屋,说:“二镜,过完年,你才二十岁你着啥急?”二镜说:“谁着急,这不是碰上了。”爸爸说:“碰上了就谈?你看他那个样子。”二镜说:“就知道你以貌取人。大剑对我真心的好,我心里有数。”爸爸觉得,二镜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便不再说话。二镜一出门,就和大剑跑到院门外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爸爸一气之下走到大棚地,赶上羊群上了山。他狠狠地把手里的羊鞭甩到空中,“啪”的一声鞭响,鞭子落在羊群里,一群羊惊得四处逃散。他又一个响鞭把羊儿招了回来。

大剑突发奇想,要去上海打工,说富士康挣的钱多是多,可就是熬得慌,说一天上八个小时班,哪天不在十二个小时以上,有时得上十六个小时,晚上还得加班。二镜也觉得富士康太熬人,去了半年,就瘦了八斤。二镜想跟大剑去上海。爸爸说:“上海不是东栈,两步就走完了。上海那么大,人生地不熟的,有个事,找个帮忙的人都难。”二镜不听,二镜说:“越是大城市,越安全,你连东栈都没出过,你懂甚。”爸爸看拦不住二镜,就把姑姑从城里叫来。姑姑把二镜叫到小屋里,姑姑说:“二镜,你真的要去上海?”二镜说:“真的。”姑姑说:“那个大剑靠得住?”二镜说:“靠得住。”姑姑看见二镜的脸色黯淡无光,才二十岁,两只黑青眼袋就挂在眼睛底下,不像个恋爱期间的女孩。姑姑说:“二镜,你怎么瘦成这样?”二镜说:“瘦了多好,有人想瘦还瘦不下来呢。”姑姑又问,二镜:“你决定跟大剑去上海了?”二镜说:“决定了。”姑姑看见二镜的眼睛里有一种可怕的固执,那固执带着某种危险的锋芒,射进姑姑的心里,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姑姑说:“想去就去吧,只是要注意安全。”二镜说:“没事,有大剑呢。”过完十五,二镜就跟着大剑走了。爸爸和三镜把二镜送到村口。大剑雇了个出租车等在那儿。三镜拽着二镜的胳膊,说:“姐姐,你去了上海,记得给我发抖音。”二镜把她的手推开,说:“一定,你和爸爸回去吧。”二镜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大剑的出租车。爸爸和三镜看着那辆蓝色的车子一溜烟消失在远处,才转回身来,往回走。爸爸老觉得哪儿不对劲,心里恍惚不安,连续做了几天噩梦。三镜从学校回来,把二镜在上海发的视频和照片给爸爸看。二镜在视频里开心地笑着,她一会儿穿着粉紫色的裙子,一会儿穿着绿色的衣服,一会儿在海边跑,一会又在餐馆和大剑吃东西。看样子在外面混得不错。爸爸那颗悬空的心一点点落在地上。

二镜和大剑一到上海,就被淹没了。上海太大太繁华太时尚了,他俩一连找了一个礼拜工作,也没找下。没找到的原因是他俩学历太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招工单位都要求本科以上文化程度,还有的要求必须是硕士生和博士生,而二镜和大剑只有两张初中毕业证,还没带在身上。晚上,二镜和大剑坐在黄浦江畔,吹着“呼呼”的海风,心情很失落。二镜说:“当初我要不得病,兴许现在也在上大学。”大剑说:“那时候你在我们班上回回考第一,我考倒数第一,没想到两个第一走在一起了。”大剑自我解嘲地笑着。二镜望着大剑那张黑不溜秋肉眉肉眼的大盘脸,心想,大剑的确长得很丑,难怪爸爸不喜欢他。自己也不怎么喜欢大剑,可是大剑舍得给自己花钱,也时时处处照顾自己。二镜觉得她对大剑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依赖。这种依赖,让她跟着大剑从太原跑到了上海。二镜说:“大剑,要不咱们回去吧?”“回哪儿?”大剑问。“回老家啊!”大剑说:“这刚来一星期就回去,村里人会笑话咱俩。尤其是你爸爸会更看不起我。”二镜说:“那怎么办?”大剑说:“明天再找找看。”

第二天一早,大剑在一家小旅馆把二镜叫醒。大剑说:“我在网上搜到一则招工信息,你快睁开眼看看。”二镜迷迷糊糊地爬起来,接过大剑的手机来看,昏暗的屏幕上,密密麻麻一堆小黑字。二镜的视力好,她看清楚了,是一家劳务派出公司的招工的信息。要求很低,男女不限,学历不限,年龄在18岁至上45岁之间,没有明显身体缺陷。

“不会是骗人的吧?”二镜怀疑地把手机还给大剑。大剑说:“有联系电话,一问就知道了。”大剑拨通了信息上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让他们拿上身份证去公司一趟。这家劳务派出公司是给一个叫大昌科技有限公司专门派送廉价劳动力的,实质上就是一家中介公司。二镜和大剑一人交了五千块钱中介费。第二天简单面试了一下,就正式入职了。二镜干的是她在富士康干过的老本行,手机成品质检工作。两班倒,白班是早晨七点到下午五点。夜班是晚上八点到早晨八点。大剑做的是操作工,也是两班倒。二镜上白班的时候,大剑在上夜班,二镜在上夜班的时候,大剑在上白班。二镜住女工宿舍,一个宿舍八个人。大剑住男工宿舍,一个宿舍六个人。他们几乎每天都要加班,他俩一个月都没能见着面,得空煲一顿电话粥,煲着煲着,两人就枕着手机睡着了。

第一个休息日,一见面,二镜就盯着大剑看了半天,大剑也盯着二镜看了半天。二镜看见大剑脸上长出一层毛糙糙的络腮胡子,像从监狱里出来的犯人。二镜说:“大剑,你看你,变成犯人了?”大剑说:“你还说我啊,你照镜子看看你,两腮帮都塌进去了,你瘦了。”二镜的眼圈就红了。大剑说:“带你出去吃点好吃的,补补。”两人就出了厂区,到康桥附近找了个小饭店吃了一顿。吃完饭,大剑说:“二镜,你看我都憋出火来了,满嘴是泡。”二镜一见面就看见大剑嘴上长了一圈火泡,说:“吃点三黄片,败败火。”大剑说:“今晚咱不要回宿舍了,去住旅店吧。”二镜没有吭声,跟着大剑顺着康桥走。天黑了,夜上海灯火辉煌。二镜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她听着康桥下流动的水声,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她说:“大剑,你打算在上海待多久?”大剑扭回头来,模糊的夜色里,他看不清二镜的脸,但他听见二镜的声音带着颤音。他用一条胳膊搂住二镜瘦削的肩膀,说:“二镜,你想家了?”二镜说:“嗯。”大剑说:“我是想在上海受几年罪,挣上一笔钱再回老家,在县城买个房子,咱俩就结婚。”二镜说:“你一个月五千,我一个月四千,加在一起不够一万,就是不吃不喝,一年才十万。县城的房价虽然低,现在也涨到一平米六千了,买个一百平米的房子,少说也得六十万,再加上装修,没有个七八十万出不来。你要挣够这笔钱,得在这里干八年。八年啊,我们都熬老了。”大剑说:“可回到老家挣钱更难。就你上班那丝厂,一个月千把块,还迟迟发不了工资。”二镜说:“我们质检区的头是个女的,像吃屎长大的,满嘴脏话,好野蛮!”大剑说:“她没打你吧?”二镜说:“还没打过我,但我看见她打别的女工,打得好狠,关在库房里打的,把那女孩一颗牙打掉了。我好害怕。”大剑说:“要让你看见我们那头,你才怕呢,两米高,腰围最少也有一米多粗,手里早晚拧着根铁棒,像个土匪,打起人来往死里打,不把人当人看。”二镜说:“这家工厂不好,我不想干了。”大剑说:“再坚持一段看看,真不行,就换个工作。”二镜没吭声,想:换个工作,在上海谈何容易?他们找了一家便宜的小旅馆,温存了一番,二镜就睡着了。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她和大剑在康桥上走着,几个警察在桥下的河里打捞上来一具女尸。那女尸穿着自己那件粉紫色的裙子,凌乱的长头发上沾满了黑乎乎的淤泥。河岸上站着妈妈、爸爸和三镜,他们都在哭,看着那具尸体哭,可是听不见哭声。二镜在桥上大声地喊:“妈妈,妈妈,三镜,三镜,我没死,我在这儿呢!”可是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是在心里使劲地喊着叫着。桥下的人听不见她,有一股阴沉沉的黑风从桥下吹过来。她突然像受了某种刺激,拔腿往桥下跑,跑得像飞一样,大剑在后面拼命追也追不上她。她把自己跑醒了,心慌慌的,浑身难受,灵魂好像离开她的身体,很久没有回来。她在黑暗中坐起来,听着大剑如雷的鼾声。她做了几个深呼吸,让自己慌乱的心平静下来,默默地等自己的灵魂回到身体中来。

二镜的生物钟乱了,白天上班,晚上睡不着。晚上上班,白天睡不着。整日昏昏沉沉,昼夜在她的世界里混成一片。她如同置身在一个没有光亮的世界里,机械地检查着那一只只从她手里出厂的手机。她觉得,这些手机很高级,很精密,很时尚,但也很贵,一只手机至少是她两个月的工资。她并没有想过拥有它们其中的一只。她现在和一只准备出厂的手机一样,只是一台被人使用的机器,一台空白的没有内容的机器。她胡思乱想着,就感到一阵晕眩,手里的器物“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那是一只白色的新款苹果8。它从二镜虚弱的手指间滑落下来,机壳分离,躺在地上。二镜在一片漆黑的眩晕中,蹲下身子,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病了,她竭力保持着那一抹意识的微光,等自己缓过一口气来,伸出两手,胡乱在地上摸着,想把那只掉在地上的手机捡起来。她知道那只手机很贵,比她的命贵。可是,她没有摸到手机,却摸到一只泛着冷气的皮鞋。她抬起头,看见女头那张满脸横肉的脸,扭曲的五官呼呼地往外喷着火焰。二镜感觉自己像一只放在火塘上烘烤着的烤鴨,全身被烤着,汗顺着毛孔往外冒,热汗冷汗,混合在一起。

“找死?”女头的声音从头顶落下来。二镜没有吭声,她趴在地上,不敢动,也不敢大气呼吸。她觉得那只脚像一枚铁钉钉在她的手背上。一阵钻心的疼痛从手背袭向全身。突然,她大叫了一声,那叫声听起来让人害怕,惊动了整个厂区。那些穿着蓝色工装的女工们都向她的身边围过来。二镜把手从女头的皮鞋底下拽出来,抓起地上的那只摔掉后壳的手机,狠狠砸向空中。她听到“砰”的一声巨响,那只手机不知落在了哪里。身边顿时一阵躁动,女头的拳头落在她的脸上,血从她的鼻孔里流了出来。二镜感觉心里有一团火燃烧着,她胡乱地拿头撞开女头的身体,从人群中冲出来,一口气跑出厂区,跑上康桥。她的脑袋在嗡嗡作响,她意识到自己又犯病了,很久没有出现的那种恐惧,突然将她含摄住。她感觉有人在背后追赶她,那追赶她的脚步声越来越急,越来越近,就要追上她了。前面没有路,只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她纵身一跃,大地发出一声巨响。一阵大风刮过康桥,之后,世界又复归平静。

责任编辑:谢 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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