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章
一场狂风暴雨,
摧折了许多大树。
风息了,直起身的莠草,
马上便装扮得很有风度:
“我没有弯腰,
我是中流砥柱!”
可惜,它的头上,
还沾着磕拜时的泥土。
蓝山,深处,
绿叶,似雾。
收音机里说评书,
伴羊儿叫声,飘出山谷。
黄昏时,晚花香吐,
羊儿吃得肚圆如鼓。
小羊儿找妈妈吃奶,
公羊儿将母羊追逐。
老牧人打一声口哨,
站在石头上纵目。
“一五,二五,三五,”
“嗯?”接着重数。
他笑了,嘴里叼咕,
“嘿,混进来一只小鹿。”
我憎恨一个个泥潭,
它破坏美,将空气污染。
我无力蒸干,
但是我决不视而不见。
我要学精卫鸟,
銜我诗的石子去填。
石子会很快沉之泥下,
也许泛不起一点漪涟。
但是我一点儿也不悲哀,
我相信终究有那么一天,
泥潭化作青青草地,
花红,蜂歌,蝶翩。
在育花人深耕的时候,
把我诗的石子发现,
并且深情地说:“看,
这是一个诗人的肝胆!”
锄草田间,打柴山洼,
昼日里黑汗白流不在家。
辜负了屋前屋后花,
何曾见燕子飞来飞去,
似不闻山雀唧唧喳喳,
偶尔夜来风雨声,
担惊受怕,
惦记汗水浇的好庄稼。
最是鸡鸣声声入耳,
忙乱乱蹬鞋穿袜,
雨前摘桑,风后拔麻。
如今这悠悠思念,
简直是有线儿牵挂,
半夜里似听见蛐蛐,
瞿瞿瞿瞿,
大清早如闻金银花滴露。
滴滴答答,
更有那日日黄昏,
燕子归巢翅儿斜,
魂飞天涯。
千里相思,一日归来,
婶子大娘都说我乡音未改。
乡音未改,乡音难改,乡音怎改?
家乡的泉水是哺育我的乳汁,
家乡的父老是我永恒的爱。
即使白头,我还是家乡的童孩,
乡音常在,家乡人禀赋常在:
山的坚强,水的柔情,树的直率!
乡音不改,我的诗情不衰,
唱高山流水,向五湖四海。
要心碎你就心碎,
要流泪你就流泪,
不要问我:“你演的是谁?”
唤醒自己的真情味。
唤醒自己的真情味!
不要问我:“你演的是谁?”
要流泪你就流泪,
要心碎你就心碎。
夕阳斜对柴门,
门前的杨树才织轻荫,
她坐在门坎上,
让孙女帮她穿针。
偶尔有脚步声从远处响起,
她侧耳凝神,
等那身影从眼里逝去,
又低头缝纫,
将青线拉长,拉长,
把失落的日子搜寻。
三十多年以前,
她是山里的美人,
三间茅屋,多么温馨,
装着半个山村,
小伙子们请她保存故事,
门前小路,足音似鸣琴。
如今她感到孤寂,
花径被野草相侵。
人啊,为什么要老呢?
她幽幽地怕到黄昏。
放下针线,抱起小孙女亲近,
望南山,看一朵闲云。
一对归来的燕子,
呢喃飞过杏林。
山女子不知李白诗句,
不在月下捣衣。
碧云天,黄花崖,
水晶般小溪,
棒槌声不缓不急,
奏出悠悠的心曲。
不是棒槌敲落树叶,
是树叶送来一种消息。
把布面洗得净净的,
男人的衣裳是女人的脸皮;
把棉絮槌得松松的,
把一腔爱吹到絮里。
棒槌声停了,
有无边心事涌起,
叹黄花将枯,
恨流水太急。
残月,残星,
山影,树影,
山谷里挤满晓风。
路像从村里抽出的细线,
飘忽细径。
接过你手里的包儿,
道一声珍重。
我从此影单,
你回去屋空。
走几步,怕回头,蓦然回头,
你手在空中,风吹鬓影,
小溪水,如咽,如凝。
漫长的人生路上,
一瞬间成为永远的风景,
无论千里万里,
总有一只暖手在背后,
叫冰融、雪融、霜融……
“老儿子,跟妈回家吧!”
“来了……”
高天上闪着寒星,
峡谷里呜咽泉声。
妈妈颤着声儿呼唤,
我颤着声儿答应。
“老儿子,跟妈回家吧!”
“来了……”
风儿刀似的寒冷,
山儿鬼似的狰狞,
我牵着妈妈的衣角。
走在深夜的小径……
“老兒子跟妈回家吧!”
“……”
风风雨雨多半生,
水驿山程惊恐中。
朦胧又清晰,清晰又朦胧,
耳畔总是妈妈呼唤声。
“老儿子跟妈回家吧!”
“……”
走在妈妈的唤声里,
似梦又如真,如真又似梦,
欲应不敢应,
不觉泪纵横。
你辞世不满花甲,
我今年已近古稀。
我北望家山,
望见你还站在那块高地,
遥望,遥望,
遥望我归去。
白发像几缕云丝,
你像青山屹立;
我像风筝,拴在你的目光上,
飞出大山,飞向天际;
我是归巢的鸟儿,
你早已张开树枝的手臂……
母亲啊,此刻,
你还是六十,我变成十七。
母亲,你的目光与春晖同在,
我是秋草已不能转绿。
今生今世不能报答,
来世来生又如何提起?
将天长地久的遗憾,
化作生命体验的诗句:
愿天下儿女报养育之恩,
莫错过一朝一夕。
父亲走时,我才满周岁,
记不得他的容颜,
我按想象,请侄儿画像,
一见,竟泪水涟涟。
他死时只有四十五岁,
不过像我儿子一样的中年,
我六十八岁梦见他,
他年龄是一百零三。
醒来一算,差了七岁,
多多少少,有点遗憾;
而梦里,父亲与我同增岁月,
这就叫血脉相连。
我也要走的,只是早晚,
把这个梦留给人间:
有谁破译了它的谜底,
他的心,一定金光闪闪。
(选自《猛犸象诗刊》2019年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