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舍得之心

2020-01-15 12:09
中外文摘 2020年1期
关键词:母亲孩子

父亲去世10年后,在我的“软硬兼施”下,母亲终于同意来郑州跟着我——她最小的女儿一起生活。这一年,母亲70岁,我40岁。

70岁的母亲瘦瘦的,原本只有一米五的身高,在岁月的磨砺下又缩减了几厘米,看起来更加瘦小了,面容却仍然光洁,不见太多沧桑的痕迹,头发亦未全白,些许黑发倔强地生长着。

我们借了一辆车回去接她,她早把居住了几十年的老屋收拾妥当,整理好了自己的行李。那些行李中有两袋面,是她用家里种的麦子专门为我们磨的,这种面有麦香。

但那天,那两袋面我决定不带了,因为车的后备厢太小,而我们要带的东西太多。母亲却坚持把面带着。“一定要带。”她说。

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忽然愣了一下,看着她,便想明白了什么,示意先生把面搬到里屋,我伸手在外面试探着去摸。果然,在底部,软软的面里有一小团硬硬的东西。如果我没猜错,这是母亲要给我们的钱。

把钱放在粮食里,是母亲很多年的秘密。十几年前,我刚刚结婚,在郑州租了间很小的房子住,正是生活最拮据的时候。那时,我最想要的不是房子,不是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而是一个像样的衣柜。就在那年冬天,母亲托人捎来半袋小米。后来先生将小米倒入米桶时,发现里面藏着500块钱,还有一张小字条,是父亲的笔迹:给梅买个衣柜。出嫁时,母亲给我的嫁妆中已有买衣柜的钱。后来她知道我将这笔钱挪作他用,便又补了过来。那天晚上,我拿着10元一张厚厚的一沓钱,哭了。

那些年,母亲就是一次次把她节省下来的钱放在粮食里,让人带给我,带给大姐二姐,在我们都出嫁多年后,仍贴补着我们的生活。

但那些钱,她是如何从那几亩田里攒出来的,我们都不得而知。这一次,她即使随我们同行,也还是将钱放到了面袋里,在她看来,这是最安全的方式。

面被带回来后,我把钱取出来交还母亲,母亲说:“这是我给童童买车用的。”童童是她的外孙,这段时间他一直想要辆赛车,因为贵,我没有给他买,上次回老家,他许是说给母亲听了,母亲便记下这件事。

2000元,是她那几亩地里一年的收成吧,我们都不舍得,但她舍得。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个舍得的人,对我们,对亲戚,对左邻右舍,爱舍得付出,东西舍得给,钱舍得借,力气也舍得花。我实在不明白她这么一个瘦小的农村妇人,为什么会这样舍得。

母亲住下来后,每天清晨,她早早起来做饭,小米粥、小包子、鸡蛋饼……变着花样儿做。中午下班我们再也不用急赶着去买菜,所有家务母亲全部包揽,阳台上还新添了两盆绿油油的蒜苗。有了母亲的家,多了种说不出的安逸。

母亲来后不久,有一天她对我先生说:“星期天你喊你那些同学回家来吃饭吧,我都来了大半个月了,没见他们来过呢。”先生是在郑州读的大学,本市同学的确很多。我替先生解释:“妈,他们经常在外面聚呢。”母亲摇头:“外面哪儿有家里好,饭菜贵不说,也不卫生。”我们拗不过她,答应了。

先生分别给同学中几个关系最亲近的老乡打了电话,邀请他们周末来我们家。周末一整天,母亲都在厨房忙碌。

下午,先生的同学陆续过来了。我将母亲做好的饭菜一一端出,那几个事业有成、几乎天天在饭店应酬的男人,立刻被几盘小菜和几样面食小点吸引过去。其中一个忍不住伸手捏起一个菜饺,喃喃地道:“小时候最爱吃母亲做的菜饺,很多年没吃过了。”母亲便把整盘菜饺端到他面前,说“喜欢就多吃,以后常来家里吃,我给你们做。”那个男人点着头,眼圈忽然就红了,他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他也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乡了。

那天晚上,大家酒喝得少,饭却吃得足,话也说得多。很少提及的家事,被慢慢聊起来,说到家乡,说到父母……竟是久违的亲近。从那以后,我们家里空前热闹起来。母亲说,这样才好,人活在世上,总要相互亲近的。

母亲来后的第三个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有人敲门,是住在对面的女人,她端着一盆洗干净的大樱桃。女人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送给大娘尝尝。我诧异不已,当初搬过来时,因为装修走线的问题,我们和她家闹了点儿矛盾,原本就不熟络,这样一来,关系更冷了下来。住了3年多,我们之间没有任何往来,连门前的楼道,都是各扫各的那一小块儿地方。今天,她冷不丁送来刚刚上市的新鲜樱桃,我因摸不着头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她的脸就那样红着,有点儿语无伦次地说:“大娘做的点心,孩子可爱吃呢……”我才恍然明白过来,是母亲。

母亲并不知道我们有点儿过节,其实即使知道了,她还是会那么做,在母亲看来,“远亲不如近邻”是句最有道理的话。所以她先敲了人家的门,给人家送小点心,送自己包的粽子,还送自己种的新鲜小蒜苗……诚恳地帮我们打开了邻居家的门。

后来,我和那女人成了朋友,她的孩子也经常来我们家玩,奶奶长奶奶短地跟在母亲身后,亲近得犹如一家人。邻居们,不仅仅是对门、前后左右,就连同一个社区住着的许多人,母亲都照应着。她常在社区的花园和先生同事的父母聊天,帮他们照顾孙子。不仅如此,他们还有物质上的往来,母亲常常会自制一些风味小点热情地送给街坊四邻,这也是母亲在农村生活时养成的习惯。小点心虽然并不贵重,却因有着外面买不到的醇香味道,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有一次,得知先生一个同事的孩子患了白血病,母亲要我们送些钱过去。因为是来往并不亲密的同事,我们只想象征性地表示一下,母亲却坚决不答应,说:“人这辈子,谁都可能会碰到难事,你舍得帮人家,等你有事了,人家才会舍得帮你。孩子生病对人家是天大的难事,咱们碰上了,能帮的就得帮。”我们听从了母亲的话。

在母亲过来半年后,先生竟然意外升职,在单位的推荐选举上,他的票数明显占了优势。先生回来笑着说:“这次是妈的功劳呢,我这票是妈给拉来的。”

我们才发现,最近我们的人际关系竟然空前好起来,那种好,明显地少了客套多了真诚。一个字都不识的母亲,只是因为舍得,竟不动声色地为我们赢得了那么多,这是我们曾经一直想要赢来却一直得不到的。再想她说过的话:“你舍得对人家好,人家才会舍得对你好。”于她,这是一个农村妇人最朴实本真的话。于我们,无疑是一个极为深刻的道理。

天气和煦时,我很想带母亲到处走走。可母亲因为天生晕车,坐次车如生场大病,所以常拒绝出门。

那个周末,我决定带她去动物园。母亲说,没有见过大象呢。动物园离家不远,只有几站路。母亲说,走着去吧。我不同意,几站路,对一个70岁的老人来说,还是太远了。

可她又坚决不坐车,我灵机一动:“妈,我骑车带你去。”母亲笑着同意了。我推出车子,小心地将她抱到前面的横梁上,用一条胳膊刚好揽住她。抱的时候,我心里不禁一疼,她竟然那么轻,蜷在我身前,像个孩子。

途中要经过两个路口,其中一个正好在闹市区。小心地骑到路口,是红灯,我轻轻下车,还未站稳,却有警察从人流中穿过来,走到我面前说:“自行车不许带人你不知道吗?还在前面带。”说完,低头便开罚单。

母亲愣了一下,攥着我的胳膊要下来,我赶忙扶稳她,跟那个年轻的警察先说了声对不起,然后解释说:“我母亲晕车,年纪大了,不能坐车,我想带她去动物园看看。”警察也愣了一下,这才看清我带的是一位老人,还不等他说什么,母亲就责备我:“你怎么不告诉我城里骑车不让带人呢?”然后坚持要下来。我正不知所措,那个警察伸手一把搀住了她:“大娘,对不起,是我没有看清楚,城里只是不让骑车带孩子,您坐好。”然后他忽然抬起手,向我认认真真地敬了个礼。接着,他转身让前面的人给我腾出一个空间,打着手势,阻止了四面车辆的前行,招手示意我通过。

我带着母亲,缓缓地穿过那个宽阔的路口,四面的车辆静止行人停步,只有我带着母亲在众人的目光里骄傲前行。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厚重的礼遇。因为母亲,因为舍得给予她一次小小的爱,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警察便舍得为我破例,舍得给我这样高的尊敬。这礼遇,是母亲送给我的。

母亲是在跟着我第3年时查出肺癌的。诊查结果出来以后,有个做医生的朋友诚恳地对我说,如果为老太太好,不要做手术了,听天命尽人事吧。这是一个医生不该对患者家属说的话,却是真心话。

和先生商议过后,我决定听从医生的安排,把母亲带回了家,又决定不向母亲隐瞒,于是对她讲了实情。母亲很平静地听我们说完,点头,说“这就对了。”然后,母亲提出要回老家。

母亲在世的最后一段时间,我陪在她身边。药物只是用来止疼,抵挡不了癌细胞的肆虐。她的身体飞快地憔悴下去,已经不能站立,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抱她出院子,小心地放在躺椅上,陪着她晒晒太阳。

那天,母亲对我说:“你爸他想我了。”“妈,可是我舍不得。”我握着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想握牢,又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梅,这次,你得舍得。”她笑起来,轻轻将手抽回,拍着我的手。但是这一次,母亲,我舍不得。我说不出来,心就那么疼啊疼得碎掉了。

母亲走的那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从村头排到村尾,除了亲戚,还有我和先生的同学、朋友、同事,我们社区前后左右的邻居们……很多很多人,里面不仅有大人,还有孩子,是农村罕见的大场面。

队伍缓缓穿行,出了村,依稀听见围观的路人中有人议论:“是个当官的吧?或者是孩子在外面当大官的。”

母亲这一生育有一子三女,都是最普通的老百姓,不官不商。母亲本人,更是平凡如草芥,未见过大的世面,亦没有读过书,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她只是有一颗舍得爱人的心。

而她人生最后的盛大场面,便是用她一生的舍得之心,无意间为自己赢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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