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 吟

2020-01-16 05:36杨敏
青春 2020年1期
关键词:手套工作

杨敏

工厂规定,进入工作间不允许带打火机。当天午饭后,我抽完烟没脱外衣,打火机还在身上。下班过安检时才摸到打火机,因为看见别人也带了,我就没当回事,只是把手机、钥匙、皮带的金属扣放进滑槽。如果把打火机也像其他人一样放进滑槽,就不会有接下来的事。

眼前的安检器是我见过最灵敏的,牛仔裤上的铆钉都能检到,更不用说打火机。当胖子扫到我左侧口袋时,报警声响成一串,我都怀疑自己是否把厂里的CPU带了出来。胖子让我停在那儿,连续不断的报警声吸引了排队过安检的人。

他抬头看我,意思是让我自觉点,把东西交出来。

我连着手套打火机一起掏出来。他一把拽过去,把打火机从手套里拿出来,又放回去。大声吆喝,“七妹(如果我没听错的话是这么叫的),这儿逮到一个!”很有成就感的样子。

一个身强体壮的女保安应声走来,年龄和我差不多。她抓着我的厂牌,像拖条狗一样把我拉扯到一边。

“叫什么名字?”

我没答应,厂牌上有照片姓名。

“陈平?”

她打开我的手套,发现打火机藏在手套里,因此大动肝火。我并没有故意把打火机藏进手套,应该是装在一起的时候掉进去了。

“哟,还藏在手套里呢!”她放开嗓门吆喝,那大嗓门和我妈有一拼。“你以为我们安保人员都傻吗?这样都能糊弄过去……”骂了大约五分钟。起先她是在审讯我,看我不回答,才破口大骂的。无非是想在我身上找点存在感,让人觉得他们不好糊弄,对得起他们那份工资。

人已经差不多走完,才转入下一个问题。

“你还想不想干了?信不信我现在立刻上报,让你马上滚蛋!”

我扯了扯衣领,抬头直视她的眼睛。显然,她很吃惊,声音突然中断,这时胖子回头瞅了一眼。避开我的眼神后,她重新盘问,也许是嗓子疼了,声音不再那么大,“我最后再问一遍,为什么带打火机进厂?”我说我真不是故意的,她说带打火机进去可以原谅,但把打火机藏在手套里就是侮辱他们的智商。

我解释并不是故意把打火机藏在手套里的,至于它為什么会钻进手套,因为口袋里没装监控,所以不得而知。她一口咬定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我是在狡辩,怎么也不肯放过我。

我灵机一动,“既然我不能证明它是自己掉进去的,那就请你证明是我藏进去的吧。”她说,“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不言自明的吗?”我只好闭上嘴巴。

我努力回想,试图找到从这里脱身的办法。这里有必要提一下,我小时候是个很聪明的孩子,揣摩大人的心思易如反掌。到了初中,比如面对政治题目,还能揣测出题者的意图。高中的时候,这方面的能力明显退化。上完大学,在揣摩人心方面我已经是个白痴。所以现在只好努力地回想,小时候是否经历过类似的事情,以及当时的对策,或者回想别人遇到类似的情况是如何处理的,然后才知道该怎么办。自从学了各种哲学,我感觉自己越来越笨。虽然在校时成绩还好,但是,一进入社会,我便沦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女保安一直在说话,但我完全没听进去,就像高中课堂上总是望着窗外发呆,自动屏蔽了老师的声音,因此我的脑门上没少挨粉笔头和黑板擦。

高三的一天下午,英语老师在我身边站了很久,同学们都回头看着,而我还不知道,继续看着窗外。后来老师问,你看到了什么。我回答,“我看到了春天。”英语老师很温柔,是唯一不用粉笔头打我的老师。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女保安又一次提高嗓门,我这才想起此时此刻的处境。胃里一阵抽搐,还没吃晚饭啊,好在已经想到了对策。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我用最快的语速说出这句话——“我错了!我不该把打火机带进厂,更不应该把它藏在手套里。我这样做,不是侮辱你们的智商,而是因为我本来就这么弱智。希望您能原谅我。”按理说我不应该撒谎,但我也没别的办法。

胖子回头说,“差不多就让他滚吧!”

拿回厂牌,走出十多米,发自内心地说了句,“真是一群狗!”

我回头看了看,以为他们会追过来干我,但胖子和另外几个人只是瞅了一眼,和刚才对我的态度完全相反。那女的朝我看来的时候,我朝她挤眉弄眼,她索性当没看见。

换好衣服,已经晚上九点多,我走出六厂,外面已经没有人。快餐店都打烊了,经常光顾的那家潮汕猪脚饭也卖完了。不得已才到小摊上,要了一份炒粉。

要不是饿得受不了,我不会在这种地方吃饭。路上积满了泔水,不小心踩空了就能没过脚踝,每次都能看见几个这样的倒霉鬼。离我十米远的地方,是个露天垃圾场。空气里弥漫着酸臭味,分不清是来自小摊上的调料,还是垃圾场。

炒粉的量很少,还有未融化的味精。几口吞完后,马上想吐。嘴里口水特别多,将要沿着嘴角流出。我把嘴巴闭紧,一是不想让口水流出来,那样极不雅观;二是旁边还有不少人在进食,要是忍不住吐出来了,难免影响他人的食欲。在那里坐了几分钟,一点也不敢动,就像熬过了几个世纪,我想我的脸上应该毫无血色。

胃里稍微缓和了一点,我赶快点着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认为自己可以站起来离开了。没走出多远,感觉肚子还是空空的。我又返回,找了离垃圾场最远的一家,点了两团挂面和很多蔬菜,可惜摊上没有肉,只好点了鱼丸、牛丸以及各种肠。很明显,这些食物都不卫生,但有时候,你没的选。

我换过很多工作,每一次面试做的那些题目都让我更加确信:讲真话乃是一种禁忌。以我越来越丰富的经验看,跳槽面试不能说老东家坏话,不能过于看重薪资,不该讲的话不讲。你工作过的地方可能有一个糟糕的老板,可能发生你根本就意料不到的各种事情,但就算这些是事实,一旦你讲出来——他们就会认为你是个不堪重用的人。

面试时换一种委婉说法,就有完全不同的效果。所谓委婉的说法,就是避开一切碍手碍脚的事实,说好HR们乐意听的套话,这对任何一个稍有反侦察能力的人都不是难事。无论职场还是情场,正应验了那句“自古真情留不住,唯有套路得人心”。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我不得而知。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翻来覆去,觉得这件事有很深的寓意,可惜没有彻底想明白到底是什么寓意。我打算就去吃饭时想到的那句话写一首讽刺诗,但只能想到开头两句,“今夜我是一只鸡,被杀给猴儿们看。”

我已在中山市打工两个多月,再有十几天,三个月的合同就到期了,是继续留在这儿,还是前往下一站?下一站又会是哪儿?

刚有点睡意,又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拖行李箱的声音吵醒。有一批人走了,另一批刚到。下铺的四川工友明天也要回家,他在这个厂已经做了三年,我已听他唱了两个多月的“你还要我怎样,要怎样?”我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体验生活,两个月足矣。广东仔还在打游戏,飙着一腔有广东特色的普通话,“你系不系撒!”

我和他们不太一样,我的目的不是挣钱,也不是为了……老实说,我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是什么,或许根本就没有目的。

两年前,我从一所大学毕业后,就没回过家,没考公务员,找到一份在国企做文秘的工作,还没干满三个月就离开了。

考公务员和找正经工作,在我看来,那都是极其没意思的事情。一旦有了份稳定的、尤其是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我感觉就失去了自由。这两年一直漂泊不定,去过很多城市,没有一个城市让我愿意留下来。

总之,我揣好大学文凭,只使用高中毕业证,走过了一个个城市,但无论去到哪儿都一模一样——一个打工仔只能遇见没意思的人,没意思的工作,如果你不是为了挣钱,这种生活简直是无聊透顶。我还没有去过外国,但我感觉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看着很多人都有自己的一份事业,并全身心扑在上面,我就会产生不知是鄙视还是嫉妒的心理。吃饭时聊的是工作,休息时也对工作念念不忘,甚至做梦也想着工作,工作是一个多么宝贵的东西,紧紧抱着,生怕被别人抢走一样。

不管怎么样,我认为工作不是我的事业,更不能是我的全部生活。很多人把工作当作生活的全部,业余则做个有追求、有品位的饮食男女,也许他们认为生活就是如此,生活走到这一步就已经很充实、很美满了。但让我去过这样的生活,我会觉得全部的生命都被荒废了,并为此感到痛苦。

工作不过是为了换取生活必需品的手段,而不是活着的目的。我到底为什么活着?为了父母,为了身边的人吗?不可否认,大多数情况下,为自己周围的人活着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感觉。但什么才是为自己活着的那个部分,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那部分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我看到的大多数人根本就不愿意面对这个问题,他们选择用忙碌和操劳来填补它。到今天我在工地上被搜出一只打火机并被痛骂一顿为止,我在外漂泊已经整整两年。我是一个不知道航向的水手;除了一个接一个的困惑,我根本一无所获。

也许,游戏是一种安慰。像广东仔,下班后饭都来不及吃,烫一盒泡面就开始打游戏,真不明白那些弱智游戏有什么好玩。世界上循环往复的事情是枯燥的,就像农民一锄又一锄、一年又一年地锄地,不过是为了填饱肚子和赚点零花钱,除此之外,毫无乐趣。就像萧伯纳说的那样,“他一辈子都在弄他的那块地和那头猪,最后他也变成了那头猪。”如果我一辈子都在流水线上,那么我也会变成一台检测器。广东仔则变成一款游戏。

高强度的劳动也于事无补,它顶多能使我暂时麻木。流水线上年轻女组长的“关爱”与调戏,言语间露骨的诱惑也于事无补。工友的战战兢兢、恪尽职守、斤斤计较或者粗俗玩笑只会让我的心情更加沮丧。无论人们以怎样的方式出现,以何种态度对我,我都觉得自己被排除在外,不属于这个世界。

在这家工厂,我大概有两个月没和别人有过三分钟以上的对话(除了刚刚痛骂我的女保安)。我对他们,以及他们的说话方式感到厌倦。我抛出一句话,不等对方开口,就知道他会回答什么内容。我就像和一个我自己设计的软件程序在对话。

八点半,我准时刷卡进入车间。组长训完话,我来到工作台,几分钟后她巡视到我这儿就不走了。对此,我已习以为常,也能够理解。组长是一个与丈夫长期分居的少妇。

从交接开始,一天十个小时的工作便开始了。我拿起一块电脑板,放到检测台上。“静电环呢,被你吃了吗?”女组长一声吼,我才发现她还没走,靠在工作台上盯着我的一举一動。我不慌不忙地戴上静电环。

刚伸手,她又一声吼,“戴着手套干嘛!不怕把金针弄坏了?”我又脱去手套。“帽子没戴好,头发露出来了!”我又把帽子戴好。“哈哈哈哈哈……”我躬着腰,回头瞅她。“你怎么戴女人的帽子!”我知道自己的帽沿上有个蝴蝶结。

“厂里发的,怪我咯?”她还在不停地笑。手机振动了几下,我妈打来的。这么早打电话干什么嘛?

“不是规定上班时间不能看手机的吗?”她从站位外探出半个脑袋。

“你怎么还不走!”

我当着她的面接电话。妈妈问,“你人在哪里呢?”

“广东!”

“你爷爷生病了,情况很不好。这两天一直问你怎么还没回来。”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回来看看他吧!”随后就把电话挂了。

“怎么啦?你没事吧!”她走到我旁边。

“我得走了!”我站起身,随手摘掉静电环。

“去哪儿?”

“回家。我爷爷生病了。”说着就往外走。

“等等!你得办离职手续呀!”

我很不耐烦地停下脚步,“去哪儿办!”

“跟我来吧。”

我跟着她来到办公室,她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让我在对面坐下。找到资料后,她问:“你还回来吗?”

“你认为我还会回来吗?”

“好吧!”

又是一阵沉默。“走吧,去找领导签字!”

签完字,我跟在她身后。没走几步她突然回头,“你眼睛往哪儿看呢!”

“你屁股上也长眼睛?”

“流氓!”

她送我来到门口,“路上注意安全!希望你爷爷没事。”

宿舍采光不好,白天也像晚上一样。四川人已经走了,上夜班的广东仔正在睡觉,我没有开灯,站在洗漱台前连续抽完两根烟。其实不该这么早就办完离职手续,机票订在明天晚上,现在有差不多两天的时间摆在眼前,不知怎么度过。

离开宿舍,在厂里闲逛。十点钟刚过,冬天的阳光前所未有的温暖。我逆着光,闭着眼睛行走,白色的阳光照在脸上。足球场已经有四五群人,坐着的、趴着的、躺着的、打扑克的、闲聊的、无所事事的。我在场边的一条石凳上坐下,面对球场。

一群女孩在离我大概五十米远的地方打闹,其中一个骑到另一个身上,被压在下面的尖叫起来。坐在地上的一个回头看见我,转身跟坐在旁边的说几句,另外两个也一齐回头看我。我并没有死死地盯着她们,掏出一根烟,想起这不是吸烟区,就低头寻找地上有没有烟头。看到几个后,我放心地把烟点着。

她们都是农村姑娘,而且刚来不久。我深深地吸一口烟,缓缓地吐出,因为空气潮湿,并带有几分寒气,烟柱又粗又直,好一会儿才消散了。喉咙没有被灼伤的感觉,香味醇厚。就像在下雨天抽的一样。

更远的地方是两对情侣,穿运动服的胖子躺在地上,露出圆鼓鼓白花花的肚皮,女友坐他腿上,看起来十分不搭调。

离开足球场来到休息区,我借了一副桌球自己玩。前面一桌是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看起来应该是某个技校的实习生,河南口音。多数人都在上班,休息区只有我们几个,走廊里回荡着他们的声音。

“大哥,可以和你打一盘吗?”其中一个男孩拿着杆朝我走来。在另外那一对面前,他觉得有点尴尬。“来嘛!”

“你是几厂的?”

“六厂,你呢?”

“我是二厂的,听说你们六厂的活很累?二厂还好,就是包装,好玩又不累……”

“啊呀,滚开!”女孩喊了一声,和我说话的男孩立刻转身去看。我也抬头看了一眼,随即又低头看球。那边,男孩把女孩推倒在桌上亲吻。多熟悉的场面,女孩被挤到角落里。

“嘿,该你啦!”我叫他的时候,他还双手持杆,不愿回过头来。

他打歪了一桿,又一杆打歪了,显然他是心不在焉。

打完一局,我说自己还有事,就走了。

北方已经开始下雪了,这里依然温暖,白色的阳光那么鲜亮、耀眼。工作时间,公交车上多是老头老太,说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粤语。一路上是很多厂房的宿舍区,每一格的阳台上都挂满了衣服。我确信这是他乡,一个没有人会认识我的地方,我是完全自由的,此刻的我正在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

在车上,我把身体往后一靠,正视前方。如果这趟公交没有终点站该多好,在这样的时光里,我宁愿什么都不做。如果它开往海边,并且一直无法到达,那就更好了。在车上,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爷爷真的要走了。可我一点也不难过,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翻着手机往下看。车子到站了,我不得不从手机上抬起头来,走上那条一直都在逃避的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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