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总理莫迪:深陷“身份”风暴

2020-01-17 08:47亦博
看天下 2020年1期
关键词:教徒印度教穆斯林

亦博

成千上万的人,戴着穆斯林白帽、锡克教徒的彩色头巾,或者五颜六色的时髦丝巾,聚集在印度首都最大的清真寺进行抗议。这样的示威已经在印度全国众多城市上演。政府的宵禁、互联网的中断、党派的分歧和信仰的不同,都不能阻止他们。

到2019年12月24日,这一动荡的局面已经进入第三周,而且愈演愈烈。事件的起因是一部饱受争议的公民法,该法偏袒南亚其他所有宗教,唯独把伊斯兰教排除在外。很快,它演变成一场更广泛的斗争,因为示威者们担心,一个越来越专制的政府决心摧毁印度的根基,颠覆这个从多元化中汲取力量的世俗国家。

“你只需要一根导火索,”一名信仰锡克教的程序员贾斯比尔·辛格说,他最近在班加罗尔参加了抗议活动。“在印度,宗教从来不应该决定你的国籍,将来也不应该如此。”

“他们想要一个神权国家”

这部新的公民法,即《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为一些邻国的移民创造了一条入籍印度的“快速通道”。该法案规定,2014年12月31日前因受宗教迫害逃离巴基斯坦、孟加拉国、阿富汗来到印度的信仰六种宗教(印度教、佛教、锡克教、耆那教、拜火教、基督教)的少数族群,如果在印度居留时间超过五年,可申请加入印籍——穆斯林没有包含在内。很多印度穆斯林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歧视,而且很可能会引发连锁反应。

印度官员否认法案有任何反穆斯林的偏见,并解释说,这项措施纯粹是为了帮助那些受到迫害的少数族群,从穆斯林占主导地位的邻国巴基斯坦、阿富汗和孟加拉国移民到印度。

纳伦德拉·莫迪

2019年12月10日和11日,法案在印度议会两院轻松获得通过,并由印度总统批准正式生效。印度总理纳伦德拉·莫迪第一时间在推特上发文为其“欢呼”:“这是印度标志性的一天,标志着我们这个国家富有同情、珍爱兄弟的精神,”莫迪说,“该草案符合印度数百年来秉承的同化原则和对人道主义价值观的信念。”

但结合之前印度政府的种种举措,穆斯林群体显然有足够理由担忧。2019年夏天,印度东北部临近孟加拉国的阿萨姆邦进行了一场公民身份甄别,即“国民身份认证”。按照政府要求,该邦所有居民都必须出示证明文件,证明他们或他们的祖先在1971年3月24日之前就生活在印度。

阿萨姆邦有3300万人口,其中超过200万人(大多数是穆斯林)未能通过甄别,他们面临着失去国籍的危险。大型拘留中心正在兴建,等待着那些将沦为“非法移民”的人。莫迪领导的执政党——印度人民党誓言要将甄别扩展到印度全国。

新德里一位政府官员表示,这么做是为了驱逐来自孟加拉国的非法移民。印度内政部长阿米特·沙阿则多次称这些人为“白蚁”。

《纽约时报》刊登的一篇文章说,人们普遍认为,印度政府将利用“国民身份认证”和新的《公民身份法》两项措施,剥夺那些世代居住在印度的穆斯林的权利。印度拥有2亿穆斯林,占该国总人口的14%。许多人担心,他们将被要求出示出生证明或者地产契约。这些人很可能拿不出来,贫民和文盲尤其如此。印度教居民也可能没有这些证明,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会得到一份通行证,但看起来,穆斯林居民似乎不会得到同样的法律保护。

2019年12月16日,印度首都新德里,警察在街上警戒。( 新华社 图)

忧心忡忡的不仅是穆斯林。印度一位宪法学者认为,新公民法是印度首次通过的根据宗教信仰区别对待不同人的法律,公然违背了印度宪法长期致力于世俗主义和人人平等的承诺。左翼人士和信仰其他宗教的印度人越来越担心,莫迪正试图打破印度的世俗传统,把这个国家变成一个宗教国家,成为印度教徒的家园,而这与印度国父、“圣雄”甘地的希望背道而驰。

“他们想要一个神权国家,”印度最高法院退休法官B·N·斯里克里什纳说,“这将国家推向混乱的边缘。”

体育馆变监狱

《公民身份法(修正案)》一经公布,阿萨姆邦就爆发了由印度教徒领导,穆斯林和基督徒共同参加的抗议活动。许多印度教徒也不喜欢这项新法律,担心它会为移民潮打开闸门,一穷二白的邻国移民会涌入阿萨姆邦,并夺走他们的土地。

抗议迅速蔓延。孟买、钦奈、瓦拉纳西、古瓦哈蒂、海得拉巴……12月16日,示威者也占领了首都新德里的几个地区。

作为回应,莫迪政府出动了军队,中断了互联网,实施了宵禁,就像当初控制克什米尔时那样。在新德里,警察用木棍殴打手无寸铁的学生,把他们拖上车抓走。在阿萨姆邦,警察用高压水枪、催泪瓦斯和实弹对付示威者,截至12月14日,已有至少17人在抗议活动中死亡。

19日,班加罗尔,“圣雄”甘地的传记作者、公民法批评者拉玛昌德拉·古哈接受记者采访时,被全副武装的警察拖走。这一切都被媒體录了下来。

“我们的抗议完全是非暴力的,”古哈在被捕前几秒钟说。“看看发生了什么。你看,我们是完全和平的。你看到暴力了吗?”

德里警方官员表示,他们拘留了数百人,并将一座体育馆改造成一座临时监狱。

这些示威活动已经成为莫迪自2014年上台以来所面临的最严峻挑战。12月16日,他在推特上呼吁国民保持冷静,称新法律“不影响任何信仰的任何印度公民”。他还试图淡化抗议者的多样性,称示威者都是“心怀不满的穆斯林”,可以“通过他们的衣着认出他们”。22日,他进一步声称,抗议活动是由他的政敌和“城市纳萨尔派”(即印共毛派游击队)煽动起来的,他们打算不惜一切代价摧毁政府。

但对该法律的愤怒是普遍的,不同政治派别、信仰和背景的印度人都担心一种宗教可能成为国家的主导力量。在阿萨姆邦,许多抗议者表示,他们在2019年5月的大选中把票投给了莫迪的印度人民党,现在后悔了。

国民的抗议和政府的强硬,使得这场风波演变为国际事件。联合国官员、各种人权组织和宗教组织都发表了措辞严厉的声明,称《公民法》是公然的歧视。一些美国议员甚至呼吁对印度施以制裁。

“那些想要实施歧视性法律的人想要进行第二次分治,仿佛第一次分治造成的数百万人死亡还不够,”程序员辛格说。他指的是1947年印度和巴基斯坦分裂时发生的血腥教派暴力,“看到那么多人在孟买和班加罗尔举行抗议活动,我觉得老印度还活着。”

“这个政府还能把底线推多远?”

“很多人当初投票给莫迪是希望他能解决经济问题和腐败。现在,经济真的很糟糕,腐败也没有减少,”在孟买抗议的26岁广告公司员工阿迪达·凯卡瓦特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利用宗教来掩盖真正的问题。”

“当国家总理说可以通过着装来确定抗议者的身份时,只会火上浇油,”凯卡瓦特补充说,“这些年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随着印度经济陷入困境,抗议者对莫迪的“宗教牌”感到厌倦。此前大选时,一些印度人被莫迪的经济计划所吸引,把对他的担忧放在一边。但如今,该国的经济增长率已经降至6年来的最低水平。11月29日,印度中央统计局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印度2019年第三季度经济增速从上个季度的5%降至4.5%,已连续7个季度下滑。

2019年12月16日,印度首都新德里,印度国立伊斯兰大学的一个图书馆内狼藉一片。( 新华社 图)

此外,莫迪对族群暴力并不陌生。2002年,古吉拉特邦发生了印度近年来最严重的流血事件,当时他是该邦的最高官员。印度教徒和穆斯林之间的冲突导致1000多人死亡,其中大部分是穆斯林。人们普遍指责莫迪没有采取足够措施来阻止这一惨剧。尽管法庭已经洗脱了他的罪名,但许多人至今认为他对当时的暴行负有部分责任。

在莫迪领导下,穆斯林一直警惕而焦虑地关注着印度教民族主义的兴起。近年来,这个印度最大的少数族群已经遭受到一系列打击:从“杀牛禁令”到统一民法,再到越来越频繁的印度教暴民针对穆斯林的私刑:犯罪者往往逍遥法外,印人党的许多成员,包括高级官员则给暴徒叫好。2019年8月,该国唯一一个穆斯林占多数的邦——查谟和克什米尔被剥夺了自治权。11月,印度最高法院将印度北部阿约提亚一块争议已久的土地判给了印度教徒,这块土地上原本坐落着一座拥有几百年历史的清真寺。

此前,印度穆斯林一直保持着相对的沉默,直到新公民法通过时,许多人觉得他们必须行动起来了。

26岁的穆罕默德·阿卜杜扎来自北方邦,这里也是印人党的大本营。“当克什米尔出事的时候,当阿约提亚出事的时候,没有人质疑我们的公民身份。我们仍然是一等公民。但是我们还能这样多久?这个政府还能把底线推多远?”

对于阿卜杜扎来说,这种危险实实在在,而且突如其来——他和他父亲艾哈迈德是在看到新闻后,才想起他们在学校证书和护照上的名字都被人拼错了。多年来,他们一直没太把这种司空见惯的错误当回事。在印度很多地方,办事效率低下的行政系统常会发生类似问题,甚至连政府也认为无需理会工作人员的一时马虎。

现在,这样的失误可能会使他们失去国 籍。

“仇恨现在得到了官方的批准”

印度政府显然没有料到新法律会激起这么大的反对声浪。震惊之余,他们试图平息人们的担忧,坚称印度穆斯林不会因此失去国籍。政府官员补充说,为了确认非法移民的身份并确保国家安全,“国民身份认证”是必要的。

12月22日,莫迪在新德里发表演讲,暗示他不会废除公民法。

“尊重议会!”莫迪对现场的数千名支持者说。“尊重宪法!尊重人民选出来的人!我要问问那些散布谎言的人。如果我所做的任何事情带有歧视的味道,那就让我接受全国人民的审判吧。”

24日,印度内阁批准了一项人口普查的资金,以建立数据库,为全国范围的公民身份甄别做准备。普查将从2020年4月开始。

这部公民法是莫迪在竞选时大肆宣扬和承诺的,也是他的印度教基本盘的夙愿。他的支持者认为,未来的印度应该尽可能强调其印度教特性,取消对穆斯林和其他少数族群的特殊法律保护。

“政府说,他们在向所谓的‘受歧视的宗教少数群体提供安全保障。这真够虚伪的——因为他们正在歧视自己人,歧视印度的穆斯林。”19岁的德里大学生阿赫塔里斯塔·安萨里说。他是个穆斯林,刚刚上街参加了抗议。

这些批评是针对莫迪阵营的意识形态而言的。印度人民党的崛起之路,几乎就是由一场又一场宗教冲突所铺就的,20世纪80年代,该党之所以能在全国范围赢得政治影响,靠的就是“重建罗摩神庙运动”。印度人民党以及它背靠的强大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认为,印度教应当成为印度政治生活的主导和社会治理的准绳,非印度教民众必须接受印度教文化的“驯服”,才能享受与印度教徒同等的社会、经济待遇。

许多右翼印度教徒特别仇视穆斯林,因为他们曾被信奉伊斯兰教的莫卧儿帝国统治了几个世纪。1948年2月,正是国民志愿服务团的前成员南度蓝姆·高德西刺杀了甘地。

同样隶属于国民志愿服务团、被美国中央情报局列为印度教武装组织的“世界印度教大会”领导人沙拉德·夏尔马说,印度政府安抚该国少数族群的日子已经结束了。

“每个生活在印度的人都是印度教徒,包括穆斯林和基督徒,”夏爾马说,“他们必须服从于印度教徒和印度教。”

在这种环境下,保守的印度教徒感到自己越来越强大。

当一名穆斯林受聘在北方邦的瓦拉纳西印度大学(原印度中央大学)教授梵语时,印度教学生提出抗议,称由一名穆斯林来教授印度教的主要礼拜语言,是不合适的。该大学的另一位教授尚蒂·拉尔·萨尔维为同事出面辩护,但他随后遭到学生袭击,为了安全不得不逃离校园。

“到处都有‘虔诚的信徒,这种情况正在蔓延,在这种氛围中生活变得非常困难,”身为印度教徒的萨尔维说,“这所大学曾被认为是思想的大熔炉。”

“仇恨现在得到了官方的批准,”他说,“而且只会一天比一天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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