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走到一起

2020-01-17 07:28民啸
野草 2020年1期
关键词:红酒面具服务员

民啸

我们五个人,像五个不起眼的群众演员,聚在一间地中海风格的小咖啡馆里。运气还算不错,整个二楼就我们一桌客人,我们可以无所顾忌地聊天,一边放肆大笑。实际上只有四个人聊天,因为到目前为止,周落还没说过一句话,她似乎藏着什么心事。但从她给我们留下对什么事都抱着无所谓心态的印象来看,我们知道她这样的人不太可能藏心事,就算有也绝不会是沉默,她沉默一定有别的原因。气氛时而沉闷时而活跃,我们从电影聊到现实,又从现实聊回电影,当我们以另一种形式再聊回现实时,蓝白红聊到一个问题,一个听起来如同有人问你今晚吃什么的问题。

蓝白红正用小勺子搅拌杯子里的咖啡,修长的手指捏着小勺柄看上去特别有劲,那是因为她经常捏粉笔的缘故。她在一所私立小学教语文,有一副抒情嘹亮的好嗓子,不过提到这个问题时,她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漂亮的私人秘书。她说:“聊着聊着我就在想,我们因为什么走到了一起?就在一个多月前,我们还是一群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现在我们居然坐在一起喝咖啡,嗑瓜子,闲聊,就像认识多年的老朋友,难道你们不觉得不可思议?”

老暮随手拿起桌上的软中华,抽出两支递了我一支。我坐在他差不多四十五度角的位置,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吸烟的神态和中年時代的毛泽东有几分相似。当出现新的话题时,老暮总是以抽烟来过渡,说是为了换换脑子。如果真像他说的,这家伙一天得抽掉多少烟,估计两包都够呛吧。“你忘记了,我们因为在电影院看了场电影,才彼此认识走到一起的。对了,那部电影叫什么来着?”

“贾樟柯导演的《山河故人》。”我看看蓝白红,又看看老暮说。

“对对对,很沉闷的一部电影。”老暮往烟灰缸里弹了下烟灰,接着往下说,“当时影厅里大约来了二十多个人,我应该没记错吧,电影放映到一半,有两个人离场了,那两个人像是刚恋爱不久,来电影院不是为了看电影,纯粹是来约个会。随后陆陆续续有人站起来,转身离开,到现在我还记得他们一个个闪现在银幕下角晃动的侧影,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溜之大吉的老鼠。总之最后就剩下我们五个人,只有我们五个人看完了那部电影。”

老暮的话音未落,四眼接着这个话题道:“我这个人脸皮薄,电影散场时,如果不是老暮在门口叫住我们,我们可能就错过了。其实我当时也想叫住你们,电影快结束时我还偷偷看过你们,心想这几个人是分开坐的,就知道你们和我一样,也喜欢电影,对电影痴迷。我想我们这五个人有共同的兴趣,如果能成为朋友,应该能成为非常聊得来的朋友。可是我这个人脸皮太薄,不好意思主动,幸亏老暮够主动。”四眼伸手推了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嘿嘿一笑,这是他的习惯性动作。

蓝白红即使喝着咖啡,她的眼睛也直视着四眼。无论谁在说话,她的眼睛始终大方地直视对方,给予对方必要的尊重。但假如对方的内心不够强大,也会因为她的直视感到不好意思,甚至面红耳赤,比如说四眼,脸上跟喝了二两白酒似的。蓝白红接着这个话题道:“你们说得没错,共同的兴趣让我们走到一起,但仅仅是因为兴趣,我看未必,有共同兴趣的人多了去了,远的不说,说我们学校里好了,我就知道有好几位老师喜欢看电影,但我们没有成为这样的朋友。”

“这不难理解,因为你们是同事关系。”老暮隔着烟雾说。

我认同老暮的话,同事之间或多或少带着面具交往,看起来亲密,实则诡秘。不像我们这几个,因为没有利害关系,也因为无所顾忌,我们大可以揭掉面具,露出真实的自己。哪怕真实是丑陋的,但面对真实的丑陋,我们感到无比放松,不过这说明不了那个问题。“同事也有很多发展成情侣关系,最终成为夫妻的也不少。”我半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吸着烟说,“同事之间也许关系更复杂,但这种关系不是唯一的,既然能成为夫妻,为什么不能成为我们这样的?”

老暮显然不太同意我说的,不过让我没想到的是,他会否定得这么彻底。他挺起胸,顺便调整下坐姿,显得他的话更具有权威性,到底是公务员出身。“你没结婚,所以还不太清楚夫妻那些事,现在我告诉你,就算夫妻,也有很多戴着面具生活的,最多换成另一副面具,本质上并无区别。包括我们几个人的交往,你认为我们摘掉了自己的面具,我们确实摘掉了,但难保里面没有另一张面具,你自己都不知道的面具。说到真实的自己,你还记得那个自己长什么模样吗,恐怕我们都忘记了。也就是说,我们早没有了真实的自己,你认为的那个真实的自己,只不过是一副你没有意识到的面具而已。”

老实说我无力反驳老暮的话,只冲他笑了笑。蓝白红这时注意到一言不发的周落,关切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周落依然不想说话,只是看着蓝白红摇头,然后冲大家微微一笑。我说过我们在一起是放松的,如果有人不想说话,完全不需要说一句话,周落就算像个影子那么干坐着,也还是我们中的一员。我们心里有这个默契,所以蓝白红只是回了她一个微笑,没有追问下去。

老暮发现周落杯子里的咖啡空了,叫来服务员,说给每人再续一杯,服务员说续杯只要半价,老暮说好,下次我们还来,服务员笑着下去了。这次聚会的召集人是蓝白红,不过请客的人是老暮,我们的账单多数是由老暮买的,有一句话他老挂在嘴边:“我手头总比你们宽裕些。”他没想显摆什么,而是真的想减轻一点大家的负担,比起他公务员的身份,家里还有个当行长的老婆,我们四个人的经济情况实在不起眼,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尤其是我和周落。我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着可有可无的文案,写了几年短篇小说,但投出去的作品如同扔进湖里的石头,无影无踪。周落刚从师范大学毕业,回家后找过几份不尴不尬的工作,索性就不找了,她没说起找过什么样的工作,只说想自由自在地先玩几年再说。“大不了把自己嫁了,当个家庭妇女。”她笑着跟我们说。

咖啡续上杯后,服务员热情地给我们加满柠檬水,还额外送了一小份黄油曲奇饼干。我从口袋里拿出万宝路香烟,软红盒子,我让一个导游朋友在国外的免税店带的。老暮抽惯了软中华,抽不惯这种便宜烟,不过我仍然礼节性地递给他一支。他不好意思拒绝,就接过去抽上了,耐着性子抽了一半,掐灭在烟灰缸里,随后递回给我一支软中华。我心想老暮的话恐怕是对的,我其实戴着面具,他也戴着面具,我们所有人都戴着面具,如同我们不可能不穿衣服就出门一样。

蓝白红这时站起来,说去趟洗手间。蓝白红没走几步路,老暮站了起来,也说去趟厕所,然后四眼跟着站起来,也说去上个厕所。座位上就剩下我和周落,我有些尴尬地看了她一会,发现她也正好在看我,奇怪的是,后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她瞳孔中那个局促不安的我的镜像。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茶壶似的,随后她的目光移向杯子里的咖啡,拿起来喝了一口。

就在我犹豫要不要说句话,换个能使我们两个更舒服一点的气氛时,他们仨从厕所回来了,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四个人聊了几部新出的电影,话题又重回到那个问题上,还是蓝白红先开的口,她用一种私人秘书的口吻说:“刚才聊岔了,现在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因为共同的兴趣走到一起,但我仍觉得除了这一点,一定还有其它原因,直觉告诉我它可能是比兴趣更关键的因素。”

“你说的可能是命运。”老暮抽出两支软中华,递了我一支,然后用打火机点燃烟,神情相当满足地吸了一大口。

“命运的因素不能说没有,至少不完全是,但有点接近了,到底是什么呢?”蓝白红用左手托着下巴,用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盯着老暮。不知道为什么,蓝白红说这句话的语气,让我觉得这个问题像是她在追问老暮,尽管从表面上看,她问的是所有人。

老暮颤笑了一阵,说:“你们女人啊,就爱钻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

蓝白红瞪了老暮一眼,假装气呼呼地说:“你们男人啊,都太实际了,考虑问题光看实不实用。”

老暮又摇头又点头说:“是的,是的,你说的都对。”

四眼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刚才像喝了二两白酒的脸,此刻又像接着喝了两瓶啤酒,有些醉意地说:“男人考虑问题比女人实用,倒真是这么回事,女人上了三十岁,头脑里还是热的,偶尔还是会幻想爱情,最好是浪漫一点的。可男人过了三十岁,基本上就想着怎么跳过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最好能直接去宾馆开个房,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直接身体上的……这么说好像太文雅了,我们不需要太文雅,我想说的是直接做爱更能获得快感。”

“打住,你又说岔了。”蓝白红瞪了四眼一眼。

“好吧,我打住。”四眼做了个吐舌头的动作,他看起来有些紧张,尤其是目光瞄向蓝白红的时候。他又做了个挥手动作,接下去说,“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完蛋,我想不起我要说什么了,刚才想好的话全让你给打断了,再让我想想,哦对了,寂寞,我想说的是寂寞,我们之所以能走到一起,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各自的寂寞。这么说可能过于简单了,我刚才想好的是一段完整的话,可惜全让你给打断了。”他的目光瞄准蓝白红,脸红得又像喝了六两白酒外加六瓶啤酒。

蓝白红没有对四眼的结论作任何评价,而是将目光从四眼身上移到老暮身上,她向老暮问道:“老暮,你怎么看?”然后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固定在老暮的烟头上。烟灰差不多烧到了一厘米的长度,我的心因此悬在那里,担心它随时会掉下来,落进咖啡杯里。我相信蓝白红的心也悬着,她说过讨厌吸我们的二手烟,我猜想她可能有些幸灾乐祸,等着命悬一线的烟灰掉落。

老暮就是老暮,仿佛听见了我和蓝白红的内心对白——虽然我不知道蓝白红心里的对白是什么——手不慌不忙地移到烟灰缸上,弹落那截烟灰,又拿起来吸了一大口。老暮说:“我认为他的话有道理。”接着他反问蓝白红:“你为什么独自一人去电影院看电影?”

四眼猛然拍了下大腿。“没错,这就是我刚才想说的,不光蓝白红,我们五个人都是独自去电影院的,这还不能够说明问题吗。”

“要是这么说的话,好像是这么回事。”蓝白红如梦初醒地点点头,可她脸上的表情露出了马脚,我看得出她对寂寞两个字十分不以为然,换句话说,即便她认为有道理,也不打算在心里认同,这是蓝白红偶尔会表现出来不讲道理的地方。老实说,我还挺喜欢她有时蛮不讲理的样子,你说得对又怎样,做得好又怎样,我就是不认同,你能把我怎么样!

老暮显然也注意到蓝白红的表情,何况比起我来,他更擅长察言观色,也更擅长如何巧妙地处理争端,将可以预见的矛盾提前扼杀在摇篮里。他看着四眼,咧开嘴笑笑,目光却是一剑封喉式的。“我认为用寂寞不太恰当,用孤独两个字更准确。”

蓝白红立刻向老暮报以点头。四眼正得意着,他当然不太服气,嘿嘿一笑说:“寂寞和孤独还不是一个意思吗?”

老暮隔着烟雾摇了摇头:“是一个意思,但不是一回事。”

四眼反问老暮:“一个意思,不是一回事,那算几回事?”

老暮朝他使眼色:“你还不明白啊?”

四眼没反应过来:“你也没把话说明白啊。”

老暮说:“比方说你和蓝白红好了,你们都是人,你们算一回事吗?”

蓝白红偷偷向老暮竖起大拇指:“没错没错,就是这个,男人和女人都是人,但你说男人和女人是一回事吗?”

四眼无奈地笑笑说:“你们这不是抬杠吗。”

他们仨越说越兴奋,我倒不担心他们会因此吵翻,只觉得挺无聊的。寂寞也好,孤独也罢,谁还没有一点这方面的感受,恐怕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就连三岁的小孩一个人玩腻了也会感到寂寞,可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为了什么也说明不了的事,相互争得面红耳赤——自然还到不了这种程度——我觉得挺没劲的。所以我不打算再说话,只是听他们聊。后来我瞄了眼周落,发现她和我一样,大概也不太感兴趣。她痴痴地盯着咖啡杯,表情不冷不热,仿佛杯子里正在放映一部好莱坞大片,她看得正投入。后来,我起身去了趟厕所,有意思的是马桶上方的水泥墙上,赫然贴着一张雷锋的画像。我想不明白这家店的老板是怎么考虑的,是为了给顾客留下点不好的印象?

等我回到座位上,他们三个人已经和好如初,正互相敬对方咖啡。敬完咖啡,蓝白红说突然很想喝点酒,我们叫瓶红酒怎么样,红酒我请大家喝,咖啡嘛还是归老暮掏钱。老暮咧着嘴说:“不用这么麻烦,你要是想喝红酒,我家里倒是有几瓶不错的红酒。怎么样,要不要去我家喝点?”

蓝白红说:“这不太方便吧。”

老暮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家里就我一个人。”

蓝白红说:“那你老婆孩子呢?”

老暮吸了一大口烟:“老婆工作的银行在外地,基本上半個月回来一趟,嗯,女儿也在她工作的城市读书。”

蓝白红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还不到下午三点:“那可以,我们还等什么,说走就走。”

老暮摁下桌子上的电子铃铛,不一会服务员微笑地走上来,问我们还需要什么服务。老暮说不用,喊她来是为了结账,问她多少钱。服务员报了账单,问咖啡的味道还行吧。老暮说味道好的,以后我们就把这里当成根据地,还会经常过来。服务员高兴地说好啊,以后你们来就是VIP,我给你们打折。老暮说,你们老板同意吗?服务员说,他不管的,我是这里的店长,店里的服务员今天刚好休息。老暮说,呦,你是店长啊。她笑着说,我看起来不像吗,我们店小,算上我才四个员工,忙的时候我也是服务员。她一直陪着我们走下楼,还问我们需不需要伞,借我们两把没问题。老暮说不用了,我们走出了店门。

门外正下着鹅毛大雪,是这座南方小镇十分难得落下的一场大雪,我们边走边捏雪球不停地往对方身上扔,不到几分钟双手就冻得又僵又红。老暮家离得不远,走路只需十五分钟,但我们走了二十五分钟,才走到他家小区——我们秋丰镇房价最贵的小区。老暮家住的是高层江景房,我们知道老暮富有,也就没怎么感到惊讶。屋里一直开着地暖,冻僵的身体一会就暖和了,我们脱去外套,在一面临江落地窗前的羊毛地毯上围坐成一圈,享受着平时根本看不到的大雪纷飞的江景。

老暮从酒柜拿来两瓶产地法国的红酒,以及五个红酒杯,放下后又走进厨房切了一大盘五香卤牛肉,隔着黑胡桃木托盘放在地毯上。周落闷声不响地拿起杯子,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口气喝完。我们用诧异的眼光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气氛变得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过了一会,老暮拿着酒瓶往周落的杯子里添酒,接着给我们每人倒上,笑着说:“大家多喝点,酒还有,待会再拿两瓶意大利的红酒给你们尝尝。”

蓝白红连忙说:“不用不用,喝不了这么多。”

四眼说:“你怎么知道喝不了。”

蓝白红瞪了四眼一眼,把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瞪回去了,四眼又瞄了眼周落,红着脸嘿嘿一笑。老暮说:“难得我们聚在一起,当然要多喝点,酒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嘛。”

总之,气氛变得有些不知所措。就在我们想不好该聊什么的时候,蓝白红再次用私人秘书的口吻,有点不合时宜地提起了那个话题:“怎么不聊刚才的话题了,我们接着聊好不好?”

四眼说:“好是好,只是……”

老暮说:“只是什么?”

四眼说:“你们每次都打断我的话,我没法好好聊啊。”

蓝白红说:“好吧,是我的问题,我保证不再打断你。”

四眼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们在聊一个话题的时候,有可能会牵扯到另一个问题,但这是很正常的啊。有时候要解开一个问题,关键的线索可能就在另一个问题上,比如说你想了解一个人,除了接触他本人,多接触一下他身边的人,这样是不是更全面。”停顿了一会,四眼把目光移向我,“丁也,这事你怎么认为?”

我笑着说我的看法不重要:“我就想听你们聊。”

蓝白红的目光一直聚焦在四眼的眼睛里,尽管四眼微微低着头。其实我在暗中注意到,四眼的目光时不时地偷瞄蓝白红穿黑色紧身裤的大腿,那片区域因为一条灰色羊毛裙的半遮半掩,显得格外性感,也许没有那条裙子,反而就不那么性感了。说实话,我也忍不住偷偷多看了两眼,比起她一个劲想聊的话题,我对她圆润的大腿更感兴趣。可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蓝白红为什么这么热衷聊这个话题?

蓝白红喝了一口红酒说:“近远兄,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是一个寂寞的女人,是不是,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时老暮突然从地毯上站起来,像忘记了什么事似的,走进一个房间,可能是他的书房,因为出来的时候,他手里多了一个烟灰缸。他把烟灰缸放在黑胡桃木托盘上,托盘上的牛肉吃掉了一半,他似乎觉得不妥,于是把烟灰缸移到地毯上。随后他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递了我一支,我们点上烟,满足地吸了一口。老暮隔着烟雾想了想,对蓝白红说:“你放心,你就算心里寂寞,也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寂寞。”

四眼说:“那是哪种寂寞?”

老暮说:“我仍然认为这是一种孤单,不是寂寞。”

四眼说:“一个人叫孤单,一群人是寂寞,不是一回事。”

老暮说:“你刚才还说是一回事。”

四眼歪了歪头,又微微低下去,语速忽然急促起来:“老暮你这样是不对的,你没必要老想着替蓝白红掩饰什么,我很清楚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是个好女人,但好女人就不允许有一丝杂念?何况以我们之间的关系,完全可以做到坦诚相待。我们对同事,对从小玩大的朋友,甚至对家人,因为有各种顾虑,也许做不到这一点。可我们为什么不能把坦诚相待,看成一种我们之间的特权,对,特权,仅限我们几个人的特权,这样反过来也能证明我们之间的友谊是不可替代的。”

话说到这里,四眼抬起头看了看蓝白红和老暮,蓝白红的脸上基本上没有表情,倒是老暮隔着烟雾显得阴晴不定。蓝白红的目光转移到老暮脸上,大概想先听听老暮会说什么,老暮有意避开了蓝白红的目光,并没有开口的打算。顿了顿,蓝白红举起手里的酒杯说:“近远兄说得不错,为了我们几个人的友谊特权,我们应该碰一杯,来来来,一起碰一杯。”

于是我们碰了酒杯,连闷声不响的周落也把酒杯伸了过来,等我们杯子里的红酒全喝干后,老暮再次为我们倒上,然后起身去拿了两瓶意大利红酒过来。气氛似乎有所好转,这时我抬头看了一眼飘在江上的雪花,到处灰蒙蒙一片,让我感到在这间客厅里,和这几个人喝着酒,是件非常温暖和享受的事情。

我们一直聊到天黑,但仍然看得见窗外的雪花。期间我们喝了三瓶红酒,吃了两大盘五香卤牛肉,聊了一堆没用的话。时间说慢也慢,说快也快,我们约定两个星期后的周末再聚一次。老暮说我们可以去周边好玩的景点,最好能过一夜,半夜一起喝点酒,吃点小吃什么的。然后我们走出了老暮家,蓝白红和四眼家住在同一个方向,他们俩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我和周落同一个方向,我们俩决定步行回去,我先把她送到家,再走回自己家,大约需要半个多小时。

所有街景看起来都差不多,因为全积上了厚厚一层白雪。沿街的店铺偶尔传来圣诞歌,尽管圣诞节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我独自走在街道上有时会出现一种错觉,好像这个节日起码得过上个把月才完,跨度会比过年还长。我和周落走在秋丰镇的雪道上,没有撑伞,雪花就像棉花一样柔软,我们哪怕浑身会湿透也无所谓。路上我们没有说一句话,我很好奇她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这不像平时的她,虽然我们只见过三次面,加上今天才四次,眼前的女孩似乎比第一次见到更陌生。她穿了件棕色的呢大衣,围了条灰色的围巾,将脖子后面的长发包在了里面,没戴帽子,她似乎从不戴帽子,倒不是因为我没见过她戴帽子,纯粹是她给我的一种感觉而已。“你怎么不戴帽子?”我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扭头看着我,脸色发青,右眼角下有一粒不大不小的黑痣。“你怎么也没戴帽子。”她向我做了个鬼脸说。

我笑起来说:“这是你说的第一句话,你终于肯开口说话了。”

她只是说了一句:“有吗?”

“你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有些冷漠,”我问她,“为什么不说话?”

“我为什么不说话……”她嘴角冷笑了一声,然后欲言又止,这使他看起来更冷漠。

我问她:“对今天的话题不感兴趣?”

她反问我:“你对今天的话题感兴趣?”

“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闲聊而已。”

她点点头,实际上带有一种质问的意思:“对,表面上看是闲聊。”

“实际上呢。”

“假,矫情,做作,全是他媽的屁话。”

我说我也有同感,几个人聚在一起聊天,无论是同学关系,还是朋友关系,好像都差不多:“可也没你说得这么严重吧,无非是坐在一块闲聊,打发下时间而已。”

她点点头,既不认同,也没否认。

“现在为什么肯开口了?”我接着问,心里多少有点期盼着什么,说话声因此有些颤抖。

她拍去两个肩膀上的雪,手伸进大衣口袋里:“我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街上自言自语,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跟个精神病人在一起。”

她有时候有点小幽默,我说:“你看起来更像个精神病人吧。”

“我给你看条短信吧,”她犹豫了下,“看完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想说话了。”

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手机,麻利地翻出一条短信,将手机递给我,叮嘱我说:“你一个人知道就行了。”短信的内容不长,只有三句话,是老暮发的,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多:“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还有你的身体,我们可以吗?”

“我没回短信,他也没再发。”她冷笑了一声,脸上没什么表情,“搞不好他后来又把短信给蓝白红发过去了。”

我有点惊讶,但并不是很惊讶。“老暮这家伙……”我欲言又止,又忍不住加了一句,“难怪……”

“难怪什么?”

“我总感觉蓝白红一直在逼问老暮那个问题,老暮却一直在袒护蓝白红。”

“他们可能已经搞上了。”

“老暮这家伙……”

她从我手中拿回手机,两只手重新伸进大衣口袋里。“什么电影沙龙,喝酒,闲聊,寂寞,全是他妈的屁话,约炮才是我们会走到一起的真正原因吧。”

我对她说出这番话感到吃惊,心里也多了一个疑惑:“既然你知道老暮是这样的人,为什么还来参加聚会?”

这条街的尽头,有一盏路灯正好照亮它下面的一个雪人,萝卜鼻子,两只竹炭眼睛,一条五颜六色的围巾。周落盯着它看了半天,说:“在一个只有你一个人美丽得像童话的花园,和在一个有一群人陪你但是乌烟瘴气的酒吧,你会选择待在哪?”

我说:“还用问吗,肯定是待在花园里。”

周落却说:“那用不了两个月,你很可能就会厌世、绝望,感到人生无意义,甚至想要自杀也说不定。”

我低头笑了一下。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她家小区门口。

【责任编辑朱个】

猜你喜欢
红酒面具服务员
具有备用服务员和不耐烦顾客的排队模型及其仿真
顾客和服务员
有毒!海底捞服务员
红酒中毒案
漫画二则
买红酒
面具给我的惊喜
面具中的鱼
南瓜面具
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