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蓝的诗

2020-01-17 07:28蓝蓝
野草 2020年1期
关键词:诀别

蓝蓝

短歌

你的鞋啊,要去哪里?

跟着跑下山坡的一棵瘦瘦的小树——

当你赶着那群金色的麦子从童年回来

一座泥巴小屋正远远地等你

来吧,孤独,与她同床共枕

冰冷的嘴唇,石头的肩膀

——你娶了她多久了?

记事

你们跨出经验的门槛

你们降临于节日的日常

公共汽车在乡间的公路上行驶

喀斯特柱状的山峰在大地上飞奔

你们被清澈的水流运送

你们的歌声是船,是水草

在漓江的河底扎根

祝福你们的爱情

祝福你们彼此对望的眼睛

船夫的山歌已顺流而下

黑色的橘林里,橘子在金色的时光里成熟。

疑问

什么时候,

露天的祭坛被庙宇替代了?

啊,那些旷野里

曾披星戴月、光芒灿烂的神!

公元1126年

——给李清照

用慢进入你的依旧。

用开始的新重复。

是铁裂开,不是黄花。

那碎。那醉。

是眼睑下的几滴墨痕

不能用靖康的银两购买。

一个女人的名字

已经造成词的缺口,

那么,宋朝不是宋朝

此刻也并非日歷的纪年。

我们中的你。

在遇龙河

我来,我诀别——

我眼里的云彩跌落进你的深井

月光和忧伤至今仍未

把你填平:刻下古老时光的模子

安谧张开倾听的罗网

罩住这面明镜——

在你寂静膝盖的压迫下

我的颅骨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我来,我诀别——

你映照天空的脸庞,你阅读

灿烂的流星。你点燃一炷炷凤尾竹的火苗,

卷起风吹过芦苇时的瑟瑟声:

这梦想的君王挥霍着梦想

为船夫的歌加进甘蔗林的甜蜜。

起伏的山峰如巨大的骆驼跪下

渴饮着你的清澈和你

深深的漩涡——我来,我诀别

这是初春,红腹角雉蹲在树上,沉重的果实

就要飞走——美好的时光,没有下一秒

我来,我诀别——诀别使我们抱得更紧

我注视你的面孔和额头上

茂密的青麻

我在你的怀抱沉醉,被你含在

双唇间的我的心,几乎就要破碎

遇龙河,你这样一个男子——

我来,我诀别:

我是岁月在你脊背倾泻的水银

当你忘了自己的时候

我是你的倒影。

库布鲁克大峡谷

木卡姆放进汉语的水里就变成了一块玉。

时间秘密的宫殿就在托木尔腋下的峡谷深处。

是丹霞山蹿升的火苗,被冰凉的手

在一瞬间握住。

更远处,最细的一股泉水

仿佛春天的巴扎

卡龙琴格子的暗房洗出了

葱绿的棉花田。

被洪水熄灭的篝火在昨晚曾经燃烧,如陨星

飞坠在美人的怀抱。夏天的温宿!

你烈焰的群山前

站着一个女诗人。

她用笔歌颂自己的同类——

山口两棵胡杨树喂养从沙漠

走过来的旅人,在被干旱烧焦的正午

她们低头亲吻了你的嘴唇。

真理

要走多远的路,才能站在你的面前?

要跌进多少陷阱,才能躲开

卷进车轮的危险?

我的爱简单,宛如黎明的曙色

追随大地的旋转。

我的嘴唇寻找正确的词语

为了触碰到说出爱时的那个世界。

在这年终的最后一天,寒风像铁一样

击打着冻硬的土地,你孤寂的手指

被半路上的雪花裹挟。

我带着悲惨的叫喊赶路

带着影子般的微笑跨越这个夜晚。

我的皱纹会越来越多,我的心

越来越柔软。

原谅我还怀着不合时宜的爱情

原谅我想起你时涌上脸颊的红晕。

我的头浸在寒冷的人间,在那里

只在那里——我的清晨的饥饿

亲吻你双腿间的灵魂以及

真理的刀尖。

给萨摩斯岛

毕达哥拉斯,幻想之城的建筑者

请讲一讲你的三角形的奥秘:

那是一条横线的“不”,一条竖线的“是”

还有最长一条斜线的“或许”

——我猜对了吗?

亲爱的哲学家

你在一粒豆子上滑倒了

而诗人要在“幻想”这个词上站起来——

不安

这就是绝望的星星独自坐在水边的黎明

荒谬的、非法的沉思。

荒谬的、非法的心

春天的晨风如何追上你?

缠绕在女贞子头顶的牵牛花如何迎面拦住你?

这就是坐在火车窗边玻璃上反射的寂寥星星

你的行李里有被你抛弃的夏季收成。

有西瓜和玉米,有蟋蟀和隐藏露水闪电的田野

有一个合唱队在树林的幽暗中齐声哀哭。

你的头巾绑在高梁的提琴上

可高梁换不来一张音乐会门票,五亩地

放不下一张椅子。

这就是你的梦想在牺牲里获取的耻辱

狂风掀翻了最贫瘠的屋顶。

你的不安是一棵就要被刮断的树

和万物自由的呼喊紧紧纠缠在一起。

小谣曲

一棵树在深夜走丢,

它的花儿们在找它。

花儿们围着一口井唱歌,

星星紛纷掉进了井中。

一棵树在深夜走丢,

它的花儿们在找它。

花儿们翻山越岭,

江河带走了它们的悲伤。

我亲爱的树啊,你在深夜走丢,

你的花儿们就长出翅膀;

这些小鸟飞到云上,

烈火燃烧在太阳身旁。

我亲爱的树啊,你在深夜走丢,

天亮的时候就会回家。

一棵树和它的花儿们在大地上唱歌,

就像古老的从前一样。

重庆步道随想

男的,女的,戴鸭舌帽的老人

拿扫帚的清洁工,以及

像我这样的外地人

在这些曲里拐弯的小道上

攀上爬下

我感到脖子上开始出汗

眼前阵阵发晕

透过山城的浓雾,我睁大眼睛

看到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在长江平静的水底

在青石阶的沉默和

黄角树的不语里

那些从我身边走过的人

手里的青菜变成了弹夹

丝巾下是渗血的绷带

有人在写满标语的墙壁里发狂地敲打

一架冒烟的老式战斗机

在超级市场震动的地板下怒吼

我记起了某个人

在这座不存在的城市

在史书里,在纪念碑上

找不到他名字,朋友们忘记了他

他曾爱过的姑娘

早已结婚生子、七世同堂

新的高楼大厦层层叠叠,矗立于

一座不存在的城市之上

难道我们生活在亚特兰蒂斯?

或烈日下的积雪里?

弯弯曲曲的步道

前面走着潘洗尘和他的两个小儿子

后面是几位比美丽更美的女诗人

我确认有比太阳更亮的恒星

在这个常年迷雾缭绕的山城

它有一大片沉默不语的影子

那是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一枝玫瑰

那黑魆魆的、阴暗的

似乎像风洞一样

吞噬着男人、女人

并且在深夜

倒垃圾一般

呕吐出这座城市的剩余

被已合理化的利润

榨干的青春

哈哈镜里的诺言

深深的喉咙

咽下的生肉

乞丐、歌手

正在变成鬼魅的拥挤的人群中

到底有什么

让你突然停住踏向虚无的脚步

——你说(你嗓子里噎住了什么):

“我看到

一个下班的姑娘

手拿一枝玫瑰

走出了

地铁。”

剩下的

剩下的全部是丰收

在一场婚姻结束后。

麦茬沉默着。

蝼蛄钻进田垄。

爱,意味着我们的贫穷。

没有这一个。没有另一个。

我们都是那剩下的。

读白居易有感

伊洛河边的才子,在他向老婆婆读的诗中

犁出深深的垄沟

唐朝的收成后人都有记述

丰收景象有一部分要归功于

韵律的民主节奏

当我还在夔州八首里沉醉

乐天先生已从域外荣归故里

神一样包裹在和服之中

翻译的路途艰辛遥远

今人也深谙此理——比之老杜的不通

纪事更是捷径

异国情调,东土的民生风景

拐上了通往世界的大路

但白乐天必然不是为此写诗

正如杜甫的苦吟

听猿实下三声泪——这冷酷的圭臬

依然想用羊毫

钻透汉语花岗岩的坚硬。

瑞典的一座花园

苹果因成熟的欲望而坠落。

地锦藤在鹅卵石上一寸一寸

攀爬进秋天的霜寒。

接下来就是冬天。

这很好。你眯起眼

什么也不做,像小径旁那座

蒙尘的半裸雕塑。

犹如一棵笔直的白桦和另一棵高耸的松树

不能降低的尊贵:

对于灿烂阳光的邀请

你仅仅提供无用的看和想——

这几乎是肉体最隐秘的快乐。

白霜和寒风的诗篇

在通往弗拉基米尔小路的天空上

依然笼罩着深渊般的云

你走后就要下雪,风把寒林中

女人的哭声带到木屋温暖的窗口。

你的脚就要再次踏上俄罗斯的土地

白桦林在寂静中开始落叶

天亮时会有一行脚印写在

皑皑雪地的蓝色上。

察里津诺在哪儿?还有库兹科沃

这样的名字里有湿润的沼泽

有金灿灿秋天的树林

有我思念中开始微微发疼的叹息。

呵,白霜和寒风的诗人

请寄来你的眼睛——那些黄金般和黑夜

交换情感的注视,显然还不够

我这里也是秋天,但却没有

沼泽,没有树林和落叶

没有呼吸,也没有双手的触摸。

而命運感总是在四十岁后才来敲门

带着漂泊的风尘,帽子下

一双深陷的眼睛

隐在身后的黑夜里。

生活在我的舌尖上放了一把盐!

啊,清晨的姑娘们,还能想起春天

在她们柔软的胸膛前沉睡,既然

不久那里将是腐肉和白骨

在时间的风中扬起烟尘。

只有崎岖的道路祝福你。

只有一颗泥泞里的心为你哭泣。

逃亡

唯有大地埋葬着诗人和孩子

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姓名

没有民族,没有国家

在被压抑和窒息的胸口

在一些充满恐惧的诗句里

他们越过人心的牢狱,继续着

无尽的逃亡。

阿克苏

阿克苏,清澈的水,

这是沙漠给予一个地名的敬祝。

它的红柳和胡杨想成为我的梦

在大脑的涟漪中微微颤动。

它的库车大寺宣礼塔不断升起

接近着新月的弯曲

我在小巷黄昏的幽静里

曾和它相遇。

它的罗布麻和辽阔的地下火

在沙雅这本书被印刷出粉红和大红的字体。

那是六月的一个正午,在塔里木河畔

羊群踏着尘土,滚滚走进我眼睛。

过海关

电子秤红灯闪烁。

探测仪发出尖叫。

海关的警察疑惑于眼前

一切正常的报警。

这个憔悴的女人拖着

那比全部行李更加沉重的携带

正是它——那些藏在她胸膛里的危险品。

为伊蕾作

只有他是完整的

只有他娶走了完整的你

他比你腰间俄罗斯的大雪

更寒冷,也更洁净

苦命的女人,因你的骄傲

而向我们告别

这列漫长的火车终于在自由的月台

卸下你燃烧的煤炭

今夜,我歌唱女诗人天真的笑容

在你头脑磨盘旋转中

流泻的蓝色黎明

你的黑眼睛,你的红唇

被冰岛的海鸥模仿

在很多年以后,依然重复着

你勇敢而赤裸的嗓音

呼唤着万物前来

与你同居

致张枣

“我甚至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是什么。”

奥古斯丁沮丧地咬着他的鹅毛笔

——他的神学和哲学在牙齿下

变扁了。

所以我更不懂生与死,既然我压根儿

不懂何谓时间。

你曾对儿子说:在你身上,我继续等着我。

你又说:看见自己朝自己走出来。

这是你的无处不在。你可以扭转的

先前和后来。而他们说你去了

我的发呆里突然探出你的脸,和

你笑容里微微的一点甜。

那是个球面。当你举起你的手示意

你也搅动着周围的云和风——只是我

望不到它的来处和去处。我没有

你常常从肩上卸下来的那架松木梯子。

呵,你把它靠在一摞诗稿上,后退一步

打量着,那里有一场正在升起的狂风暴雨

渐渐变黑。

如今,人人都在说你的那面著名的镜子,可是你

端杯子的手停下,突然朝我睁大眼睛说:

“不,是云。云。

我知道你会喜欢。”

——当然。

你那语言的梯子竖起在时间的球面上。

你抵住它的一角额头知道——它有可计算的

面积,但它居然无边无际——!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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