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物”与自我之否定的哲学寓意

2020-01-19 06:17
关键词:济世芸娘知识分子

王 启 俊

(合肥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合肥 230012)

诗意、故乡、家乡并没有远去,只是被遮蔽,没有被发现,我们去寻觅,便是走在还乡的路上。

《应物兄》无疑是一部“好看”又难懂的长篇巨帙,小说洋洋洒洒84万余字,落笔却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故事:济州大学邀请国际儒学大师程济世回国执教事件始末。文本以一年的时间体量,承载了新旧世纪交替的近40年里70余名知识分子的生存状况,继而钩沉出物的世界与知识分子精神领域此消彼长的矛盾联系。李洱先生以看似冷峻实则热忱的笔触,捕捉了当代中国老中青三代知识分子的时代文化症候。可以说这是一部鞭辟入里的讨论知识分子与世界关系的作品。

一、复式结构:冷而烫的不同知识分子切面

学界普遍认同《应物兄》存在双重叙事。第一种观点从“反讽”的文本特征分析,认为“《应物兄》内在里有个二重奏”(1)毛尖:《为什么李洱能写出应物兄的纯洁和无耻》,《文汇报》,2019年1月15日。。《学院知识分子的精神荒芜与道德坚守:从〈围城〉到〈应物兄〉》等文认为讽刺与二重奏构成小说的基本叙事策略,以对立的概念和关系、语言和客观实在的反差,催生小说第二套意指。第二种观点从知识性文字角度谈叙事空间拓展。“《应物兄》以知识的名义重构了小说的叙事格局。大量知识性内容的介入……重新界定了小说叙事中关于写实与想象、实录与虚构的表达方式”(2)朱羽、罗岗、孙甘露等:《〈应物兄〉给文学史留下了怎样一根骨头(上)》,《名作赏析》,2020年第4期。。诚然,“吊书袋”确实激活了小说与世界的另一种对话关系(3)魏天真:《倾听到世界的心跳:李洱访谈录》,《小说评论》, 2006年第7期。,但这种基于小说修辞学的解读都是局部、片段化和不完整的,双重叙事应当放在文本的整体结构中系统、整体地加以考量,以发掘其更深层次的脉络和旨向。

第一重——围绕应物兄的活动轨迹,构成事件型叙事主线。这个层面主要侧重描摹以“程济世”为中心的庸俗化知识分子群体。与费鸣谈话、两次求见程济世、接待黄兴、复原程家大院,几个简单活动单元蔓生出众多社会关系:程济世、葛道宏背后的中外学术界,宗济慈背后的传媒界,铁梳子等代表的商场,栾庭玉代表的官场,黄兴隐喻的资本化和商品化潮流。在程济世“落叶归根”一事上,济州各路人马打着“儒学”大旗,大显神通,博弈分羹。“鞠躬后已”的应物兄,却从院长一直被降到仅负责学术研究的副院长,话语和权利空间一减再减,“老实的”文学教授、儒学家最终舞台还是回归了“知识”本身。这部分的反讽是极冷的。李洱以知识分子内视的视角和谨慎的审美距离,用一批夸张变形的人物、大段肤浅无用的学术“科普”和对话,还原了资本冲击下知识庸俗化,以及知识分子风骨无存、沦为钱权附庸的冷峻现实。摇摇欲坠的真理世界让学院知识分子先是无所适从,继而随波逐流。作为参与者和叙事者,应物兄从迫切期待重现当代社会的儒学价值到迷失陷落,从真诚追逐到曲意逢迎、疲于应付,整体是向冷的。

第二重——围绕应物兄网状意识轨迹,构成联想补充型叙事。如同章节命名的随意散漫一样,应物的思维轨迹通常也由两三字无端引出,信马由缰闲闲渐写,它或是去了文德能的会客厅,或是去了李泽厚的演讲厅,或是去了新婚时期住过的旧院……这个维度以补丁式的回忆、内心独白、谈话、征引等枝蔓文字串联,显示了一种“杂而不越”的特性。“知识作为细节之一种,已经被充分的小说化了。这些知识……构造出一种并非线性的,而是网状的,非如此不可的必然性叙事形态”(4)丛治辰:《偶然、反讽与“团结”:论李洱〈应物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9年第11期。。整合分散的知识文字,我们可以串联起文德能、文德斯、何为、芸娘、张子房、双林等人物的生活与精神风貌,其中“芸娘”是其叙事核心。

作为庸俗化知识分子的对立面,这群在儒道商话语夹缝中生存的当代真正知识分子,塑造了一个“另类”知识分子空间。这些人物形象的核心要义,在于构成一条以知识分子信仰归位为脉络的叙事副线。小说中极少见的直白充沛的情感话语,如对“或许会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程济世”(5)李洱:《应物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245页。的文德能早亡的哀叹,对何为过失的痛惜,对双林院士为国家与人民所做牺牲和贡献的讴歌,对张子房多年一日执着探索中国之国富论精神的敬仰,对芸娘之死的绝望……都是这条线上静默着的果实。它们独立于主线情节,与程济世回国没有任何因果联系,对事件本身不具备推动意义,共同之处在于对程济世式儒学不感兴趣甚至持反对态度,致力于在各自领域“成为一个把事物变美的人”。

平铺直叙的直线性主线,联想交错的延伸隐藏副线,敷衍纵深时代背景,图画全景式画面,“应物兄”便成了连结交汇的枢纽,架构起小说的复式结构。第一层结构先密后疏,画面铺展开,“程济世”便退居幕后徐徐收拢;第二层结构由疏而密,一开始蛰伏,随着应物兄理想的接连碰壁,最终破冰,呈现出“杂而不越”“依源循干”(6)童庆炳:《〈文心雕龙〉“杂而不越”说》,《文艺研究》,2007年第1期。的文本特点。存在与意识的分离,在各自语境中完成了冷与热的交织融汇,隐晦勾画了应物兄“冷得烫手”的真实内在。

二、女性形象:复式结构的寓意补充

《应物兄》中的女性形象遵从二元对立的塑造准则,可分作两类。一类附着于“物”的极尽描绘,带着漫画式的夸张和变形。她们是葛道宏、栾庭玉背后似是而非的权色交易,是季宗慈、陈董、雷山巴习以为常的不伦关系,是卡尔文、黄兴、程刚笃无所畏忌的声色犬马……象征着人的物化。另一类则带有“神化”倾向:一生献给柏拉图的何为、另一种意义上的“圣母”的芸娘、仁德路深处安之若素的曲艺大师曲灯,凝聚着一代人精神,她们不是人或物的附庸,具备独立语境,带有“遗世而独立”的独特气质。作为物质世界的点缀和精神层面的风向标,这类女性形象因其象征性而具备了结构上的特殊寓意。

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指出,澄清象征、隐喻、反讽等寓意都有一个共同的思维基础,即伊西多尔提出的“言此意彼”。“透过后一种(通贯的)寓意手法,可以窥见整个故事结构与未曾直接言明的复杂思想模式相契合。”(7)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127页。以应物兄为轴心,这种契合更明确。乔珊珊和芸娘恰恰各自代表两类女性形象之一极。乔珊珊是应物兄之妻。应物兄应恩师乔林要求,不得不娶之。作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乔珊珊私奔、出轨、追求享乐、拒不履行婚姻义务,却自认为理所当然,导致应物兄长达十几年的婚姻悲剧。但在恩师的“劝导”下,应物兄一直迁就忍让。乔珊珊活动贯穿于小说始终,是应物兄逐渐走向庸俗化一面的补充,是应物兄懦弱动摇、不断向世界妥协的印证,而应物兄与朗月的肉体关系,则意味着应物兄的彻底迷失。

芸娘,小说中浓墨重彩、与应物兄关系不明显却最深切的女性形象。文本中应物兄有这样一段回忆:“其实,他当时暗恋的并不是乔珊珊,而是另外一个女人。但他知道,对于那个女人,他永远只能是暗恋,因为那个女人已经结了婚。这是个永久的秘密,他从未告诉任何人,谁也没有看出来。”这个女人是谁?小说中虽未确指,但留下诸多暗示。“这个世界唯一能理解我的,就是芸娘”。90年代芸娘转向现象学研究,应物开始痴迷现象学。研究儒学,应物兄最担心的是芸娘不喜欢,一旦得到芸娘的支持,便“感觉所有的阳光都扑向了雪”。车祸时间正在芸娘去世的第二天……对与芸娘相关的细节都记得尤为清晰。可见芸娘之于应物不仅是师友,更是他的心之所向、岁月蹉跎的信念和信仰。

芸娘形象代表的是80年代知识青年全部的梦想和追求。她美丽而睿智,听得见断裂和连续的历史韵律,甘愿做杀蠹的芸香,真正做到了“无常以应物为功,有常以执道为本”。在小说语境中那个无常的世界,她抱朴守真,信仰不熄,继承发展闻一多先生的认知方法,正本清源、去伪存真、汰劣选优。陆空谷在某种意义上是“芸娘”形象的延续,应物兄初见陆空谷时,便觉“似曾相识”,“抱着她,就像拥抱着被省略掉的生活,被省略掉的另一种可能性”。芸娘将陆空谷视作能为“The thirdxelf”作注的第三人,都是隐晦的暗示。而文末“芸娘”之死,则更具象征意义,它和 “文德能”之死,一前一后,似乎暗示着90年代后市场经济大潮对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毁灭性冲击。

可以说,文本中女性形象从物质和精神两个维度,擦亮了知识分子群像的不同切面,其中“芸娘”形象,从小说上半部的寥寥几笔到文末的画笔渐深,落笔之层次、分量之轻重,反向比照出主人公“应物”态度的变化。在“芸娘”之死的警示下,应物的初心得以苏醒和归位,并衍生出“第三自我”的深层探索。

三、深层寓意:自我之否定的哲学追思

小说的结束语,十分耐人寻味:

他听见一个人说:“我还活着。”

那声音非常遥远,好像是从天上飘过来的,只是勉强抵达了他的耳膜。

他再次问道:“你是应物兄吗?”

这次,他清晰地听到了回答:“他是应物兄。”(8)李洱:《应物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1037页。

这不是文中第一次出现主人公的自我分离,应物兄却早已一分为三:

他会忍不住用第三人称发问,“是他吗?这是真的吗?”然后是第二人称:“你何德何能,竟得先生如此器重?”然后才是第一人称:“这说明我还是很优秀吗!”

文德斯说:“你试图说服自己,自己是错的,应物兄是对的,但你没能说服自己。”(9)李洱:《应物兄》,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第213页。

以生命终结这一刻来看,作为遥远的说话者、提问者和清晰代言者,它们都属于主人公,从对话分析可得几点信息:一是提问者作为感知存在,它是应物的物质本我,即自然人的第一自我;二是作为文本叙事者和参与者的第二自我“应物兄”,也即传统意义上的理性自我,已经在应物身上死去,它的声音从天上飘来,寄寓着外部广阔的物的世界中还存在着诸多这样的“应物兄”;三是话语清晰的代言者作为第三个自我,经历了知识青年应物向市场化大潮低头沦为“应物兄”的全部过程,又随着文德能、何为、双林、芸娘等一代人的撤离,他意识到企图用迎合世界、借势权钱的手段实现知识分子复兴终不可取,通过对不断逢迎入世的第二自我的否定,最终实现真正知识分子的立场也只能是铩羽而归。

第三自我,亦可称之为the thirdxelf,是一个生造词,也是李洱先生提出来的一个新概念。它是文德能最后一部、也是第一部著述的名字。书中谈及“为现代哲学已不知羞愧”而羞愧的尼采、从未成为亨利·米勒笔下兰波的兰波、伪善怯懦的海德格尔、同信辅(《大导寺信辅》主人公之名)一样信奉书本的自己和朋友们……从有限的内容里,不难推断这部“砂之书”,作为“一代人生命的注脚”,它通过对书面知识的驳斥,不断推翻谬误,以人的深度自省和对既成真理的不断否定,最终无限接近真理。可以说,the thirdxelf寄寓着对真理的无限追寻。

“我们很多人就像书中的信辅,依赖书本,尚无法从书本中跳出”。而“在个人经验和已被言说的传统之间,还是存在一个阐释的空间”。显然第三自我包含了“跳脱书本(已被言说的传统)禁锢,发挥个体经验(主观能动性)”的意志。这点“披荆斩棘”拨乱反正的星星之火,不恰好是“应物”这个哲学命题最正确的方法论吗?与文德斯提出的应物的终极词汇——“应物而无累于物”殊途同归。

《应物兄》书名,是对整个文本的点题。运用型知识社会中,知识分子沦为知识的附庸,需要的是附庸风雅的“混世”关系,而不是知识的创造和自我否定。“应物”的目的是要去消解这种趋势。到底是做以程济世为代表的“以物为兄”的犬儒,自我放任?还是做“虚己应物”“无常应物以为功”的旁观者,明哲保身?抑或是做the thirdxelf,像芸娘口中的蝈蝈一样,壮士断腕勇往直前,也不活在虚晃的幻觉中止步不进?这才是来自《应物兄》最深刻的拷问。这是一部讨论知识分子与世界关系的书,是一部探讨当今社会知识分子当如何应物的书。李洱先生虽冷眼看世界,但对知识分子处境和出路的思索却是极其热忱的。

物的世界不断生产着“应物兄”,然诞生于自我否定的the thirdxelf,不但如主人公一样生死未知,且需要“与时迁移”的不断自我否定。正如文德能临死前一字母一字母念出的“the thirdxelf”,终究还带着一个未知的“X”和未止的“,”,“X”代表真理是相对的,作为不断发展变化的范畴,它未知也无法确知;“,”暗示着追求真理永无止境。当应物兄迈出脚步企图复兴新儒学的那一刻,当程济世试图在国外弘扬儒家文化的那一刻,当蝈蝈没有意识到肢体已断的那一刻,谁也无法否定彼时他们行为的正确性。正如The thirdxelf永无恒定,它在这一刻是对的,但下一刻或成谬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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