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朱权的茶道思想

2020-01-19 16:51
黄山学院学报 2020年6期
关键词:茶事茶具茶道

董 杰

(淮北师范大学,安徽 淮北235000)

朱权(1378—1448年),朱元璋第十七子,封宁王,号臞仙,又号涵虚子、丹丘先生,博学多才,命运坎坷,在晚年著《茶谱》一书,为明代嘉靖之前唯一一部茶书,其茶道主张对中国茶道思想的发展以及明代的饮茶风俗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奠定了中国文人茶的基调,是团饼茶向散茶、点茶法,再向瀹泡法过渡时期的代表性著作,茶学界对该书颇多肯定。前人较多从《茶谱》一书去分析朱权的茶道思想,从明初政策、朱权本人的生平、文化造诣、宗教思想、养生观等方面对其茶道内容、成因、影响等方面进行阐析亦有新发现。

一、朱权茶道思想的主要内容

(一)崇新改易

明初,新朝甫立,气象一新,朱元璋改革贡茶制度,废团茶兴散茶,在这种时代大背景下,朱权提出了崇新改易的茶道新主张,提出“天地生物,各遂其性。莫若叶茶,烹而啜之,以遂其自然之性也。予故取烹茶之法,末茶之具,崇新改易,自成一家。”[1]继往开来,崇新改易,自成一家,以全新的观念展现茶的自然之性,是朱权茶道的核心要义。这种思想在实践中表现为他对制茶、泡茶技法、饮茶习俗和茶具制造等方面的改良与创新。

明代以前茶叶以蒸青团饼茶为主,冲泡方法主要有煮茶法、煎茶法、点茶法、奶茶煮饮法。明初废团兴散以后,饮用散茶成为主流,朱权顺应这种变化,对唐宋饮茶法进行了改良,将唐煎、宋点、明散茶的因素择其要糅合在一起,开创了叶茶烹点法,“以瓢汲清泉注于瓶而炊之,然后碾茶为末,置于磨令细,以罗罗之。候汤将如蟹眼,量客众寡,投数匕入于巨瓯,候茶出相宜,以茶筅摔令沫不浮,乃成云头雨脚,分于啜瓯,置之竹架。”[1]这种做法基本沿袭了宋代点茶法,不同的是将饼茶改为叶茶,将茶盏内点茶改为在巨瓯内点茶,然后分于茶瓯品饮,首次详细记述了叶茶的烹点方法,为以后叶茶冲泡方法的进一步变革奠定了基础。100多年后,瀹泡法在南方出现,至万历年间(1573—1620年)普及开来,“今人惟取初萌之精者,汲泉置鼎,一瀹便啜,遂开千古茗饮之宗。”[2]朱权茶法在明代初期、中期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主流的泡茶方法,直到明晚期万历年间才逐步被更为简易的瀹泡法所取代。

崇新改易还体现在对饮茶习俗和饮茶用水、用具的创新上。受古代煮饮习惯的影响,民间一直有在茶内添加调味品的习俗,如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虽唐、宋、明三代都大力提倡清饮,但调味茶从未绝迹,至明代虽姜枣之类已经不再入茶,却仍有以果品佐茶的习俗,对此朱权提出“今人以果品为换茶,莫若梅、桂、茉莉三花最佳。可将蓓蕾数枚投于瓯内罨之。少顷,其花自开,瓯未至唇,香气盈鼻矣。”[1]他认为茶如果一定要调味的话,不如放弃食物、水果、香料这类物品,改以加入梅花、桂花、茉莉花这类较为清香的花来增香提味,可谓是开了花草调饮茶的先河,促进了茶与花的结合。在制作花茶方面,《茶谱》做了较为详细的记载,为明代花茶制作的最初蓝本。在茶具方面,朱权提出与以往不同的制作、审美等新主张,研制出了更为简易适用的新茶具。在品茶用水方面,朱权没有局限于唐代的陆羽和张又新等人的标准,提出了新的评水等次,将青城山人村杞泉水、钟山八功德水、洪崖丹潭水、竹根泉水列于品茶用水的前四名,反映出朱权在茶道上并没有囿于成见,而是有自己独到的见解,推陈出新,提出适合茶道发展的新创意。

(二)质朴自然

朱权提倡茶道应以质朴自然为本,这种思想反映在制茶方面是要求保持茶之真香、真味,在茶具的制作方面提倡使用天然材料,突出器物的自然美。

首先,坚决反对唐宋以来团饼茶制作时添加香料、饰以金彩的作法,认为无得膏为饼,杂以诸香,这样会使茶失其自然之性,夺其真味。这种主张是对宋代“茶有真香,非龙麝可拟”这一观点的继承和发展。饼茶涂膏工艺的雏形可以上溯到三国时期,张揖《广雅》记载“荆巴间采茶作饼,成以米膏出之。”[1]4三国时期茶没有经过揉捻,为了使茶叶粘在一起,方便保存,便使用了米浆作为黏合剂。唐代制茶工序分为“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3]宋代制茶工序有涤芽、濯器、蒸压、研膏、焙火等。经过洗、蒸、压、捣等工艺,茶汁渗出,茶叶内含物大量流失,茶香并不显扬,所以“入贡者微以龙脑和膏,欲助其香。”[1]67据《归田录》记载“庆历中蔡君谟为福建路转运使,始造小片龙茶以进,其品绝精……宫人往往缕金花于其上,盖其贵重如此。”[4]这说明,制作团饼茶时添香涂膏、饰以金彩的目的有三:一是为了增添茶香;二是利于保存,在保鲜技术比较落后的古代,涂膏可以阻断茶饼与空气的接触,有防止变质、变潮的功效,是弥补饼茶制作工艺欠缺的需要;三是突出贡品尊贵的身价。

废团兴散推动了散茶制作技术的快速发展,蒸青散茶无须榨汁、压饼,清香凸显;炒青茶经过高温炒制茶香高扬,自然就没有添加香料的必要了。而且通过多次焙火干燥、蒻笼密封、放置高处等工艺解决了茶叶长期保存的问题。朱权提出的淘汰添香涂膏饰金彩的观点,是制茶技术发展的必然要求。早在宋代蔡襄《茶录》就记载了“建安民间试茶,皆不入香,恐夺其真。”[1]67朱权反对茶叶制作中添加香料,以保其自然之性的主张反映了宋以来这种思想已经从民间朴素的实用主义演变为主流消费观。

其次,提倡茶具天然质朴。朱权摒弃了陆羽治茶的24器、宋代的金银器,力主精简茶具数量、采用不加雕饰的自然原料,使茶道回归简单天然。他提出使用瓷器、竹、石、木等制作茶具,他认为“茶碾,古以金银铜铁为之,皆能生锈,今以青礞石最佳……茶架,今人多用木,雕镂藻饰,尚于华丽。予制以斑竹,最清……茶匙要用击拂有力,古人以黄金为上,今人以银铜为之,竹者轻。予尝以椰瓢为之,最佳……茶筅,截竹为之……茶瓯古人多用建安所出者,取其松文兔毫为奇……但注茶,色不清亮,莫若饶瓷为上,注茶则清白可爱。”[1]305-306在诸多的茶道用具中旗帜鲜明地反对使用金银器,倡导使用竹石瓷器,这种推崇天然质朴的思想和审美观在明清时期被广为传承,推动了明清茶具的变革和制瓷业的发展。

(三)茶事惟清

朱权茶道思想围绕着“清”这一主题展开,这个“清”具有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的意义。首先,在精神层面,朱权强调茶事是属于羽人骚客群体的高雅活动,追求的是清心出尘、参玄探幽的精神境界。《茶谱·序》开篇即宣称:“本是林下一家生活,傲世玩物之事,岂白丁可共语哉!”[1]他认为在茶事活动中,茶只是媒介,品的是高雅的情调,表的是人生的志趣,为的是“清心神、泻清臆”,这种栖神于物外的清虚玄妙、韵致高远的境界,又岂是世俗升斗小民所能够参悟领略的。这种观点将文化阶层单独划出来,使其成为傲视芸芸众生、以清高自诩的饮茶群体。此说一经提出便被明代文人奉为圭臬,在此后的著作中不绝于书,如徐渭《煎茶七类》、陆树声《茶寮记》、屠隆《考槃馀事》、许次纾《茶疏》都沿袭了这一思想,并传承至今。

其次,在物质层面,要求茶事的参与者应为清雅、清逸、清奇之辈,茶事活动各环节要围绕“清”展开,做到茶清、水清、器清、人清、艺清、境清。将自然之茶、用竹石之器、以奇古之士、于清静处烹而啜之,以清心神。他要求煎茶人为清癯韵士,需技艺高超。朱权门下负责灶火的菊翁痴憨奇古,“每令炊灶以供茶,其清致倍宜”[1],后得一瞽者,“善能以竹为匙,凡数百枚,其大小则一,可以为奇,特取其异于凡匙,虽黄金亦不为贵也。”[1]306朱权强调黄金不足贵,而清、奇为贵。许次纾也认为“煎茶烧香,总是清事,不妨躬自执劳。然对客谈谐,岂能亲莅。宜教二童司之,器必晨涤,手令时盥,爪可净剔。”[1]327张源在《茶录》中也认为“以客少为贵,客众则喧,喧则雅趣乏矣。”[1]323自朱权始,明代文人茶道围绕“清”这一主旋律大力渲染,将茶事活动各环节进行了具体而微的细化,“清”就是明代茶道一以贯之的核心精神。

(四)中和思想

朱权将茶道与人生修养联系到一起,通过清静内敛的茶事活动,抚平躁动的心境,安顿身心,修身养性,以达到内心平和、身体调和、人事谐和的中和之境。《茶谱》开篇以茶言志:“自谓与天语以扩心志之大,符水火以副内练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将有裨于修养之道矣,其惟清哉?”[1]从称霸一方、指点江山的王爷,到韬光养晦、寄情宗教的道士,他的悲愤与无奈可想而知,虽有“与天语”的未泯雄心,然而在冷酷的现实面前,他选择了游心于茶灶,主张出乎世教有为之外,入于清净无为之内,实质是要以出世的精神从事入世的事业。他一方面通过著书立说、研究制茶、收茶、熏制花茶、探讨品茶用水等实际行动,推动着茶道的发展和技术的革新,回应着命运的不公;另一方面,他平抑心境、抱道养拙,创立人生修养的处方“中和汤”,提倡清心寡欲、谦和处中等主张,这种中和思想既是儒家中庸思想的反映,又是道家清静无为思想的体现,也是他历经大起大落之后的人生感悟。从《茶谱》一书可以看到他在思想上与行动上的冲突与调和,通过中和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找到了人生的支点,以中和之道来完善自身修养,调和身心,在茶道中突出表现为“和”——身心和、与人和、与境和,这种宁静中和的观念对明代文人茶道及养生保健学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二、朱权茶道思想的成因

(一)明初政策

明朝建于战乱之后,立国之初百业凋零、民生凋敝,政府采取了与民休息的策略恢复和发展生产,在茶政方面废团茶兴散茶,是朱权茶道思想形成的政策基础;明代汉族恢复了对中原地区的统治,扫除蒙古文化习俗,宣传汉族传统文化,彰显自己的正统地位,是朱权茶道的政治需求。

唐代始以茶入贡,宋代贡茶制作趋于繁复,越造越精、越造越细,耗时费力,上有所好下必从之,精工细作、民众追捧,导致饼茶的价格不断攀升,甚至一饼难求,“小团。凡二十饼重一斤,其价直金二两。然金可有而茶不可得。”[4]小团茶后被更为精细的密云龙、龙团胜雪等新品取代,售价也屡攀新高。至北宋末年贡茶制作已臻极致,宋徽宗称:“近岁以来,采择之精,制作之工,品第之胜,烹点之妙,莫不咸造其极。”[1]70然物极必反,到元代团饼茶基本只作为贡茶供应皇室,民间饮茶则摒弃了昂贵的饼茶,以便宜实用的散茶为主。明太祖时,为减轻百姓负担,宣布贡茶只进芽茶,不再进贡团茶,沈德符《野获编补遗》载:“国初四方供茶,以建宁阳羡茶品为上,时犹仍宋制。所进者俱碾而揉之为大小龙团,至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九月,上以重劳民力,罢造龙团,惟采茶芽以进。”[2]诏罢龙团结束了饼茶的繁荣时代,开启了以散茶为主流的冲泡时期,中国茶道发展到一个新阶段。

元朝统治期间,茶因宋制,据《王祯农书》记载:“茶之用有三,曰茗茶,曰末茶,曰蜡茶……蜡茶最贵,而制作亦不凡……此品惟充贡献,民间罕见之。”[1]297元朝在饮用习俗上一方面沿袭宋代的点茶法,一方面又加入了蒙古的饮食习惯,据忽思慧《饮膳正要·诸茶名》记载,“玉磨茶:上等紫笋五十斤,筛筒净,苏门炒米五十斤,筛筒净,一同拌和,匀入玉磨内磨之成茶”;“炒茶:以马思哥油、牛奶子、茶芽同炒成”;“兰膏:玉磨末茶三匙头,面、酥油同搅成膏,沸汤点之”。[1]298由此可知,元代的饮茶习俗带有浓厚的游牧民族特色,在茶里面加入炒米、酥油、牛奶、面等做成茶饮,可饮可食。由于元代统治者实行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政策,社会上等级观念严重,使得民族间的矛盾与隔阂很深,这种饮茶法虽在蒙古人等少数民族中使用,并未广为流行,南方汉族地区仍然以煎茶和点茶为主。随着元朝灭亡,他们的饮茶习俗也作为一种民族文化符号被排斥,直到明代中晚期,田艺蘅在《煮泉小品》中还斥之为蛮饮:“北人和以酥酪,蜀人入以白盐,此皆蛮饮。”[1]309在明初这种思想更为突出,朱权的茶道直接跳过了元朝,和唐宋茶道进行了对接,体现出了对异族文化的排斥和对汉族传统文化正统地位的传承与捍卫。

(二)生平遭际

朱权的茶道思想与他的生平遭际有着密切的关联。洪武二十四年,朱权封“宁王”,年仅13岁,拥重兵戍边,拱卫京师,威震边疆。在靖难之役中,朱棣挟制朱权参战,并承诺他事成后中分天下。燕王登基后,既没有履约与朱权中分天下,也不批准他去富庶的苏州、钱塘的请求,而将他改封到南昌监控起来,又把布政司衙门改作了宁王府,变相地降低了他王爷的等级和待遇,朱权对此愤愤不平,屡次上书请求改封,“已而人告权巫蛊诽谤事,密探无验,得已。自是日韬晦,构精庐一区,鼓琴读书其间,终成祖世得无患。……权日与文学士相往还,托志翀举,自号臞仙。”[5]政治上的失意与危机,使得朱权不得不韬光养晦,收敛锋芒,对外号称从此无心政治,一心向道,终日与饱学之士鼓琴读书、参玄论道,营造飘然出世之态,以避免政治迫害,在这种小心掩饰之下才得以终其天年。然而他的内心远不像他所标榜的那样平静和与世无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曰:“盖借此韬晦以免患,非真乐恬退者也。”[6]在仁宗、宣宗时期,朱权就封地、品级等问题屡次上书,都遭到驳斥,可见在永乐之后的两朝,他曾试图改善政治地位,然而依旧受到打压,《茶谱·序》中说:“挺然而秀,郁然而茂,森然而列者,北园之茶也。泠然而清,铿然而声,涓然而流者,南涧之水也。块然而立,晬然而温,锵然而鸣者,东山之石也。癯然而酸,兀然而傲,犷然而狂者,渠也。”[1]这里将他壮志难酬的压抑与自视甚高的狂傲作出了淋漓尽致的诠释。这种境遇反映在他的茶道思想中,集中表现为强调茶惟清事、茶人清雅、茶境清幽,以营造出尘、绝俗的志趣取向。

(三)文化造诣

朱权自称“大明奇士”,绝不是狂妄自大,他的确有俾睨天下的资本。他在史学、文学、音乐、道教等方面都有较高的造诣,著述颇丰。朱权以皇子之尊博学多才,著作等身,正因为学养深厚,所以在茶道见解方面,他才能继往开来,独树一帜,将明代茶道与文化、艺术真正融合起来,开明代文人茶先河。

早在唐代,音乐、绘画与茶事就初步发生关联,宋代将烧香、点茶、挂画、插花,称为四般闲事,一般属于四司六局的业务范畴,“汴京熟食店,张挂名画,所以勾引观者,留连食客,今杭城茶肆亦如之。插四时花,挂名人画,装点店面。”[7]说明宋代在茶楼酒肆中挂画焚香,一方面是附庸风雅,装点店面;另一方面是为了让客人打发时间,而且无论皇室、贵族、文人、市井间都是如此装点,茶与这四般闲事并没有作为固定的文化标签和文人捆绑在一起。而朱权在《茶谱》中首次明确而系统提出了茶道对茶侣、茶境、茶话的要求,并将茶与文化、艺术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认为:“云海餐霞服日之士,共乐斯事也……不伍于世流,不污于时俗。或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皓月清风,或坐明窗静牖。乃与客清谈款话,探虚玄而参造化,清心神而出尘表……话久情长,礼陈再三,遂出琴棋。”[1]将茶道活动的参与者固定在文化圈,将茶事活动区别于世俗与时俗,将茶事环境划定在诗情画意环境清幽之地,将茶事话题限定在清雅脱俗的层面,将茶事与琴棋书画香等雅事相勾连,清晰地勾勒出茶事活动的基本框架,一改宋代茶事那种全民皆斗的热闹市井风,凸显了明代茶道的文人特色。

(四)道家观念

朱权茶道中的道家观念是十分浓烈的,这与他生活的环境密切相关。首先,在朱元璋时期,曾经大肆依靠宗教来宣传君权神授的合法性,朱权在这种氛围下生活难免产生了对道教仙术的崇拜;其次,在靖难之后,他被封于江西,境内龙虎山为道教名山,为他进一步参研道教创造了条件,出于确保自身安全的政治需要,他拜道家第43代天师张宇初为师,并撰写了一些道教专著。道家的“清、静、真”等思想或多或少地反映在他的茶道观念中,“符水火以副内练之功,得非游心于茶灶,又将有裨于修养之道矣,其惟清哉?……为君以泻清臆。”[1]“清”的观念体现在“会于泉石之间,或处于松竹之下,或对清风皓月,或坐于明窗静牖”中强调的“静”和反对杂香饰彩、展现茶的自然之性、崇尚茶具质朴等表现出的“真”,以及鸾俦鹤侣、羽人骚客、清逸出尘之辈“探虚玄而参造化……予以一瓯,足可通仙灵矣”的境界,这些处处折射出他茶道思想中的清静无为、道法自然和羽化成仙的道教印记。

三、朱权茶道思想对明代茶事的影响

(一)确立了明代文人茶道活动的基本架构

朱权茶道以清、雅、质朴为核心要义,以抒发心志为终极目标,这种思想一直贯穿于明代茶书中。明代文人在朱权的基础上对茶道活动的各方面进行了具体的规范,包括茶侣、茶境、茶时、茶创作等方面。

1.茶侣

茶侣与茶品、人品、学识挂钩。朱权首倡的以学识超群、品行高雅之人作为茶侣的观点被明代茶人广泛继承和大力推崇,并进一步明确提出茶品与人品的关系。徐渭《煎茶七类》中说“煎茶虽微清小雅,然要须其人与茶品相得,故其法每传于高流大隐、云霞泉石之辈,鱼暇麋鹿之俦。”[1]327“惟素心同调,彼此畅适,清言雄辩,脱略形骸,始可呼童篝火,汲水点汤。”[1]326与饱学之士一起高谈阔论,咀华啜甘固是人生一大乐事,而与粗鄙之人坐而论茶,无异对牛弹琴,令人兴味索然,生明珠暗投之慨叹,“使佳茗而饮非其人,犹汲泉以灌蒿莱,罪莫大焉。有其人而未识其趣,一吸而尽,不暇辨味,俗莫甚焉。”[1]321

2.茶境

茶事最清,品茶需构建一个清雅、幽静的茶空间,以满足茶人清淡宁静的心理需求。朱权提出品茶应在泉石、松竹、皓月清风、明窗静牖之境,此后文人对饮茶环境进一步细化,徐渭《煎茶七类》:“凉台静室,明窗曲几,僧寮道院,松风竹月,晏坐行吟,清潭把卷”[1]373;许次纾《茶疏》认为:“清风明月、竹床石枕、名花琪树”为茶之良友,要远离“阴室、厨房、印喧、小儿啼、野性人、童奴相哄”[1]327的喧闹环境。有经济条件的要“构一斗室,相傍山斋,内设茶具,教一童专主茶役,以供长日清谈,寒宵兀坐;幽人首务,不可少费者。”[1]382没有条件的,也要在书房内留出饮茶空间。茶室内插花、挂画、焚香。唐人以对花啜茶为煞风景,但明代文人则认为“若把一瓯,对山花啜之,当更助风景。”[1]309徐勃也认为“移剑兰、素馨、蔷薇、越橘诸花于几案前,茶香与花香相杂,尤助清况。”[1]338张谦德的《瓶花谱》、袁宏道的《瓶史》开创了中国文人花的先河,也对日本花道的发展和日本茶道审美产生了重要影响;琴棋书画诗与茶的结合始于唐代,明代品茶之余,调丝弄琴、吟诗作画也是文人一大雅好。唐寅的《品茗图》、文征明的《惠山文会图》、徐渭的《煎茶七类》等都是这一时期的茶事书法绘画作品。早在北宋时期,香道已与茶道结合,只不过宋代的茶道观念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所以茶道活动带有市井的鲜活与喧闹,与明代清静高雅、孤芳自赏的文人格调截然不同。明代茶事的焚香既是营造清雅氛围的需求,又是让自己在茶事活动中专注精神的需要。朱权《茶谱》记载茶事之初需先设香案焚香,与幽静的品茶环境相融合,他还精研香道,著有《臞仙香谱》一书。许次纾也认为“煎茶烧香总是清事”“小院焚香”宜茶;徐勃在《茗谭》中强调“品茶最是清华,若无好香在炉,遂乏一段幽趣,焚香雅有逸韵,若无名茶浮碗,终少一番胜缘。是故茶香两相为用,缺一不可。”[1]338这种焚香烹茶的做法一直延续至今,成为茶艺活动中的重要环节。

3.茶时

在优雅的环境下饮茶自然是赏心乐事,文人在营造品饮环境的基础上,又对适合品茶的环境、心情、时段进行了细化,如许次纾在《茶疏·饮时》提出“心手闲适、披咏疲倦、意绪纷乱、听歌拍曲、歌罢曲终、杜门避事、鼓琴看画、夜深共语、明窗净几、洞房阿阁、宾主款狎、佳客小姬、访友初归、风日晴和、轻阴微雨、小桥画舫、茂林修竹、课花责鸟、荷亭避暑、小院焚香、酒阑人散、儿辈斋馆、清幽寺观、名泉怪石”为适宜品茶的时间,同样的有一些时间是不适合饮茶的时段,比如“作事、观剧、发书柬、大雨雪、长筵之席、翻阅卷帙、人事忙通、与上宜饮时相反事”。[1]327

4.茶创作

在品茶之余,除了创作大量的茶诗词、书法、绘画、戏曲等作品之外,明代嗜茶的文人纷纷投入到茶事活动中,对茶叶种植、生产、收藏、择器、用水等诸多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将自己习茶的感悟著录成书,茶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明初的茶书仅朱权《茶谱》一部,而嘉靖至万历年间,明代的茶书就有30余部,大量的知识分子投身于茶事活动、著书立说,创造了封建时期茶文化最后的辉煌。

(二)形成了明代以茶明志的茶道观

唐宋时期的茶书总体上来看,关注点更多集中于茶本身,主要围绕种植、制造、茶具、用水等物质层面的问题展开,比较而言,明代的茶书在此基础上普遍加入了主观色彩,朱权《茶谱》就带有极强的感情色彩,作者托物言志,借茶事以“一泻胸臆”。明代中晚期政治比较黑暗,知识分子在仕途上屡受挫折难以一展抱负,就抽身退步转而寄情于山水,将修齐治平的热情投注到茶事之中,将正心诚意的自我修养与茶事结合起来,透过茶事看人生、探讨宇宙造化,将对茶的感悟提升到对人生的感悟,借茶事言人事,以茶品喻人品,田艺蘅认为“予品泉矣。予将兼品其人乎?”[1]310张源说“志甘恬淡,性合幽栖……隐于山谷间,无所事事,日习诵诸子百家言。每博览之暇,汲泉煮茗,以自愉快。无间寒暑,历三十年疲精殚思,不究茶之指归不已。”[1]322这些都表达了无心仕途、甘于隐居的愉悦、恬淡。文人闻隐鳞评价罗廪的《茶解》一书,认为“斯足以为政于山林矣。”[1]329通过事茶品茗,扪心自省,达到人与自然的深度契合,体味到人生与自然的玄妙境界,是明代文人的心灵写照。

(三)确立了明代茶具质朴清雅的风格

中国古代茶具的发展经过了从简到繁,再从繁归简的演变,明代正是从繁到简的转折期。饮茶方法决定了茶具的形制,随着饮茶方法的改变,历代的茶具也随之发生变化。唐代以蒸青饼茶煎茶,茶色偏黄,陆羽认为越窑的瓷器有助于汤色,所以越窑在唐代备受推崇,陆龟蒙以“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称赞它的颜色。而且唐代煎茶“煮水一升,酌分五碗”[3]21,“瓯,受半升已下”[3]17,唐代的茶锅、茶碗的容量和外形都比较大,加之煎茶操作复杂,所需茶具数量较多。宋代由于采用了较为简易的点茶法,茶具数量大为减少,茶汤点泡以白色为贵,因黑色有助于观察汤色,故黑色的建盏独领风骚,点茶在茶盏内完成,所以茶盏也比较深且宽,而且碗壁较厚,取其质厚难冷之意。元代蒸青散茶逐渐取代团饼茶,冲泡技艺趋向简单,白底青花的瓷器更适宜绿茶的观赏品饮。明初以绿茶为主,朱权对茶具提出三方面的观点:一是茶具崇尚简约质朴,以瓷器竹木石器为上;二是茶具颜色以白为上,首推饶瓷;三是茶具以小为上,确定了明代茶具的简朴、清雅、小巧的风格。他提出“茶瓯……莫若饶瓷为上,注茶则清白可爱”,“瓶要小者易候汤,又点茶注汤有准”[1]306,这种观点在明代一直延续,屠隆《考槃余事》也认为:“茶瓶要小者,易候汤。又点茶注汤有应,若瓶大啜存,停久味过,则不佳矣”,“宣庙时有茶盏,料精式雅,质厚难冷,莹白如玉,可试茶色,最为要用。蔡君谟取建盏,其色绀黑,似不宜用。”[1]320许次纾《茶疏》认为“茶注宜小,不宜甚大。小则香气氤氲,大则易于散漫。”“(茶瓯)其在今日,纯白为佳,兼贵于小。”[1]326从品饮的体验感来说,兔毫盏、木叶盏等黑釉、酱色釉含铁量偏高抑制茶香,降低口感,而白瓷含铁量很低,更加适宜观色、闻香、品饮,茶瓶小有利于保持水的品质和温度,茶壶小则聚香,茶盏小则利于散热,这些观点既符合茶叶冲泡的技术要求,又与明代文人质朴、平淡、清雅的精神追求相吻合,也有利于古代瓷器制造业的发展。

(四)提出了节制饮茶观

茶从进入人类的生活就与医疗保健产生了联系,历代医书认为茶的功效包括消食、去脂、少睡、悦志、轻身、利便等。唐代苏敬《新修本草》、孙思邈《千金食治》、孟诜《食疗本草》等书对上述观点都予以肯定。道士们还认为茶可轻身换骨,甚至可以羽化登仙,壶居士《食忌》“苦荼久食,羽化。”[3]27陶弘景《杂录》“苦荼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3]29,将饮茶与长生不老、羽化登仙联系起来,茶的功效被过度夸大。然而随着茶饮的普及,一些茶人因饮茶过度出现了健康问题,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著名茶人常伯熊和蔡襄,“常伯熊饮茶过度,遂患风。晚节亦不劝人多饮也。”[1]32“蔡君谟老病不能饮,则烹而玩之。”[8]可见唐宋时期已经有人意识到茶叶虽好,妙在少饮,多饮则不利于健康。朱权虽崇信道教,却并没有大力鼓吹茶的功效,反而比较客观地肯定了茶悦志、提神的功效,同时又提醒“虽世固不可无茶,然茶性凉,有疾者不宜多食。”[1]这是告诉人们应按照个人体质的具体情况节制饮茶。这一观点得到了后世名医李时珍的赞同:“若少壮胃健之人……故与茶相宜……若虚寒及血弱之人,饮之既久,则脾胃恶寒,元气暗损。……人有嗜茶成癖者,时时咀啜不止,久而伤营伤精,血不华色,黄瘁痿弱,抱病不悔,尤可叹惋!……时珍早年气盛,每饮新茗,必至数碗。轻汗发而肌骨清,颇觉痛快。中年胃气稍损,饮之即觉为害。不痞闷呕恶,即腹冷洞泄。故备述诸说,以警同好焉。”[1]318这提出了饮茶应与个人体质相适应,不可一味多饮。许次纾也认为“茶宜常饮,不宜多饮。常饮则心肺清凉,烦郁顿释,多饮则微伤脾肾。”[1]327此说延续了这一观点。

综上所述,朱权茶道继承了魏晋风骨、唐宋人文精神,在汉族重主天下的历史背景下,由于废团兴散的政策和制茶技术的发展,推陈出新、崇新改易既是政治上的需要,也是继承和发展中原茶文化的需要。朱权以茶言志,在茶道中着重强调了清、静、俭、雅、和的理念,与前代茶人的观点共同组成了中国茶道思想的和、清、静、廉、美、乐的主旋律,朱权茶道思想深刻影响了明代以后的茶文化,《茶谱》一书堪称为明前期茶书的扛鼎之作,朱权可谓明代茶道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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