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鞋匠

张雨荷

小浩子

初冬的清晨，文莲巷的三角梅开花了。花朵小小的、嫩嫩的，像蝴蝶似的在绿叶中起舞。

老鞋匠在天刚破晓时抵达文莲巷，静静地等着巷子热闹起来。

他放好黝黑锃亮的补鞋工具，摆好十几个已褪色的铁盒子，然后戴上一副老花眼镜，膝盖上盖好围兜坐在小木凳上，老鞋匠的补鞋摊就算支好了。

伴着东升的太阳，文莲巷热闹起来了，老鞋匠的嘴角也露出了笑容。他抖抖围兜上的灰尘，挺了挺腰板，不一会儿，摊位上的鞋子就多了起来。高跟鞋、皮鞋和长筒靴整齐地摆放在老鞋匠脚边。

“您十点来拿。”

“您十一点来拿。”

“您十二点来拿。”

告知完时间，老鞋匠便不再抬头了。他专心补起了鞋，好像周围匆忙的脚步都与他无关。直到鞋子补完，他才抬起头来，满意地将这些鞋放到原来的位置。

把修补好的鞋子还给客人，已经过了十二点一刻，简单收拾好补鞋工具，再用塑料布一盖，老鞋匠就拿着装钱的木盒回家吃饭了。饭后，老鞋匠又将清零的木盒拿了出来，人又坐到了木凳上。

下午，文莲巷变得愈发清静了，提鞋来修补的客人也少了。原本老鞋匠想借着清静，靠在墙边打个盹儿，可没曾想住在巷子里的傻小子又来了。

傻小子叫林浩，今年十岁，街坊邻居都喜欢叫他小浩子。小浩子出生不久就生病烧坏了脑子，所以他无法上学读书，虽然他的言行举止和一般小孩有所不同，但一双澄澈透亮的眼睛，令老鞋匠有些心疼他。

小浩子很小的时候，一直被他外公关在家里。只有小學文化的外公尽全力教他读书认字，总算是教会了他说话，可现在外公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难免会有疏漏。外公疏于照顾时，就是小浩子最自在的时候，他能翻出院墙，跑到街上同其他小孩一起嬉闹。不过小浩子最喜欢的，是蹲在老鞋匠身边看他补鞋。在小浩子的世界里，补鞋是再有趣不过的事了，那叮叮当当、穿针引线的声响，时时刻刻都吸引着他的目光。

“小浩子，又来看我补鞋了？”跟小浩子说话时，老鞋匠眼里总是闪着光，虽然小浩子有点儿傻，但很可爱。

“嗯，看爷爷补、补、补鞋子。”小浩子摇头晃脑地说完，挪着小碎步，靠老鞋匠近了些。

“那我们补哪一双呢？”老鞋匠声音很幼稚，像是在模仿小孩子说话。

“补、补哪双呢？”小浩子歪着头，认真地思考着。

“你看，你有一双鞋子，我也有一双鞋子。”老鞋匠一边说一边指，“爷爷该补哪双呢？”

“补、补哪双呢？我的是新鞋子，爷爷的是旧鞋子。”小浩子仔细地分辨着鞋子的新旧，随即挪到老鞋匠身边，想要脱掉老鞋匠的旧鞋子。

“小浩子，爷爷自己来。”

“不！我帮爷爷脱，我是好孩子，我帮、帮爷爷脱。”听小浩子这么说，老鞋匠真是哭笑不得，见小浩子伸手过来，老鞋匠只好抬了脚。尽管脱下鞋子的时候有些凉，但见小浩子期待的模样，老鞋匠还是笑着把脚藏到了另一只脚后。

“给您。”脱下鞋子，小浩子起身把鞋子递给了老鞋匠。老鞋匠接过鞋，又变得认真起来，他对着自己的鞋子左瞧瞧，右看看，还真发现了许多要修补的地方。

“小浩子，你真厉害，爷爷的鞋子确实该补一补了。”

“嘻嘻，爷爷补，我看。”小浩子原本站在老鞋匠侧面，知道老鞋匠要开始补鞋了，小浩子赶紧挪到了老鞋匠前面。他弯着腰，伸着脖子，眉头紧锁，还努着嘴，认真极了。

“好，我慢慢补。”说着，老鞋匠就开始补鞋了。

老鞋匠穿的是一双毛线鞋，鞋子本是棕色毛线做成的，现在已成了黑色。翻到鞋子底部，居然还有裂口的地方，要不是今天小浩子让他补，或许老鞋匠都不会在意自己的鞋。专注于帮他人修鞋之后，自己的鞋就没那么重要了。

检查出鞋子的毛病，老鞋匠就忙着修补起来。他从一个铁盒里拿出空心锥，把缝鞋线穿到锥眼里，凭着经验量出长度后，就用锋利的剪子剪断了缝鞋线。

“线。”小浩子指着缝鞋线。

“对，线，缝鞋子的线。”老鞋匠跟小浩子比划着，然后把鞋子放在围兜上，他双腿朝内一扣，夹住了鞋。老鞋匠左手捏紧裂口的鞋底，右手则用力地把空心锥刺进鞋底里，一刺一拉之间，裂口的地方就被缝上了，老鞋匠来回重复着这样的动作，很快就把鞋子缝补好了。

“小浩子，帮爷爷检查一下。”

“好！”小浩子接过鞋，凑近了仔细看。突然，小浩子一脸嫌弃地把鞋子丢在了地上。

“怎么了？”老鞋匠不解地问，担心哪里做错了，伤了小浩子的心。

“鞋子！”小浩子指了指鞋，“臭了，就要丢！”

小浩子说着，跳到半米开外的地方，冲老鞋匠做了个鬼脸，然后乐呵呵地跑开了。

宝贝

小浩子再来文莲巷找老鞋匠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情了。

那时，老鞋匠正入神地修补着一双老年鞋，老年鞋鞋底厚，费了不少工夫。老鞋匠不知小浩子来，小浩子也没惊扰老鞋匠，直到老鞋匠把鞋子补好，才看到小浩子在他身边，手里还捧着一些生锈的钉子。

“哪儿来的？”

“捡、捡的。”小浩子捧着钉子，欢喜得很。

“捡来做什么？”

“放进盒、盒子里。”小浩子把目光移到摆放整齐的盒子上，挪动着小碎步，小心翼翼地走到盒子跟前，“盒子里面放宝贝。”

“哦！”听小浩子这么一说，老鞋匠明白了他的意思，原来小浩子是给他送鞋钉来了。他弯腰打开其中一个盒子，让小浩子把钉子放了进去。虽然生锈的钉子在修鞋时派不上用场，但为了不打击小浩子的积极性，老鞋匠还是提高音量，夸了他几句。

听到老鞋匠这么一夸，周围的人也都投来了赞许的目光，有的还竖起了大拇指，乐得小浩子捂嘴偷笑，然后捂着泛红的小脸跑开了。

自那之后，小浩子每日都给老鞋匠带来“宝贝”。有时是乱七八糟的线团，有时是不规则的布条，有时是生锈的钉子。可不管小浩子带什么来，老鞋匠都挑选出相应的盒子递到小浩子面前，让他把寻来的宝贝放到里面。久而久之，老鞋匠摊位前的盒子越来越多了。

当摊位前的盒子堆满整整二十个的时候，小浩子便不再为老鞋匠寻宝贝了。这天，他手里拿着一只鞋，站在老鞋匠身边，用期待的眼神盯着老鞋匠，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如何表达。

“怎么了？不寻宝贝，寻鞋了？”老鞋匠一边用鞋钉钉鞋，一边问。

“补。”小浩子来回晃着手里的鞋子，神情有些着急。

“正补着呢！”老鞋匠停下敲打的动作说。

“嗯，补着。”小浩子说着，把鞋递到了老鞋匠跟前，“外公的鞋。”

“你外公的鞋？”老鞋匠推了推老花镜问。

“外、外公的。”小浩子点点头。

“外公的鞋子坏了？要补？”

“补、要补。”小浩子继续点头。

“那给我吧。”老鞋匠总算明白小浩子的意思了，他快速钉好手里的鞋，然后去接小浩子手里的鞋。可手刚碰到鞋子，小浩子就快速地将鞋子藏在了身后。

“外公的。”小浩子说道。

老鞋匠说：“我知道是你外公的，你外公的鞋不是坏了吗？爷爷给补上。”

小浩子摇摇头，不说话。

“怎么了？不给爷爷吗？”

小浩子依旧摇摇头。

“怕我拿了你外公的鞋不还给你了吗？放心，我不会要你外公的鞋子。”老鞋匠依然伸着手，不知道小浩子为何摇头，“不给我的话，那爷爷不给你外公补鞋子了哦！”

“不、要补，要补！”小浩子有些急了，他慢慢地走到老鞋匠身边，俯身凑到老鞋匠耳根前，悄悄地说，“我是好孩子，我、我补鞋子。”

“我是好孩子，我补鞋子。”老鞋匠断断续续地听着，皱紧眉头，有些不明白。

“补鞋子，我自己。”小浩子继续说，说得特别吃力。

不过老鞋匠有的是耐心，等他慢慢琢磨透小浩子的话后，才知道了小浩子想表达的意思。他扬起嘴角，侧过身，转过脸，抬手轻轻捏住小浩子的肩膀，也说起了悄悄话。然后他起身去隔壁小卖部借来小板凳让小浩子坐着，看自己补鞋子。

老鞋匠补着，小浩子看着，直到冬日的微光离开文莲巷，老鞋匠和小浩子才转身离开，各自回家。

修补

外公的鞋子是小浩子自己修补的，虽然鞋子底部的缝线有些歪，但小浩子很满意。他学东西慢，缝好一两针需要花很长的时间，尽管如此，他还是很积极。老鞋匠呢，一直在一旁指导并鼓励着小浩子。

“小浩子，还有一点点你就能把鞋子修补好了。”落日前，老鞋匠看着小浩子手里的鞋说。

小浩子点点头，呵呵地笑了起来。

“明天继续吧！”老鞋匠像往常一样，拿走小浩子手中的鞋，装进了袋子里。虽然老鞋匠看出了小浩子眼里的不舍，但还是把那双鞋带回了家。

老鞋匠刚到家，外面就下起了雨。这雨连续下了好几日，老鞋匠的出摊也跟着推迟了好几日。等到雨停，文莲巷的青石板变得干燥后，老鞋匠的鞋摊才又支上了。不过他等来的并不是小浩子，而是小浩子的外公。

起初，小浩子的外公只是站在一旁瞪着老鞋匠，眼里有说不出的愤怒和不满。直到老鞋匠收工，小浩子的外公才叫住了老鞋匠。

“老哥，我们去喝点儿酒。”

“行！”老鞋匠爽快地答应着，大概已经猜到是什么事。他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跟着小浩子的外公来到小饭馆，点了三个小菜，上了二两酒。

小浩子的外公喝掉了一半的酒，酒一下肚，小浩子外公的脸就红了。老鞋匠不知道他醉没醉，不过小浩子的外公却趁着这股劲儿，把心里对老鞋匠的怨说了出来。

他说小浩子得了重感冒，是连续几个雨天出门寻老鞋匠后得的。他拦也拦不住，劝说也不听，问小浩子为什么要去寻，小浩子倔强着要保密。他说家里有个傻娃娃，照顾起来不容易，老伴不在了，小浩子爹妈外出打工，唯一能陪着他的就是小浩子了，要是小浩子有个好歹，他真不知该怎么办了。小浩子的外公一边说一边喝闷酒，像是在责怪老鞋匠，又像是在倾诉心中的苦闷。

老鞋匠没有说太多，只是陪着小浩子的外公一杯接一杯地喝，听小浩子外公讲一个又一个酸鼻头的故事。后来，老鞋匠让饭馆老板把小浩子的外公送回了家，自己则结了账，坐在饭馆里久久没离去。他望着桌上的酒瓶，知道小浩子外公的愁远不止今天说的这些。

冬日的酒

冬日越来越冷，找老鞋匠补靴子、补毛线鞋的人越来越多了。坐在巷口，老鞋匠有些冷，可看着这些鞋子，老鞋匠的心又很温暖。

在这一天又一天的缝补中，老鞋匠等到了冬日里的初雪。雪花飘飘洒洒，轻轻地落在文莲巷的青石板上，也落在了小浩子未缝补完的鞋子上。看着鞋子，老鞋匠想起了小浩子缝鞋的样子，于是趁着落雪，他收了摊，然后提着鞋，拿着空心锥和缝鞋线，大步朝小浩子家走去。

老鞋匠的到来，让外公很吃惊，却让小浩子很高兴。尽管小浩子有些痴傻，但他却猜到了老鞋匠因何而来。他冲到老鞋匠身边，夸张地打了一个喷嚏后，跺着脚激动地说：“鞋、鞋、鞋！”

小浩子的外公看得云里雾里。老鞋匠却格外淡定，他从口袋里拿出鞋，然后将空心锥和缝鞋线递给了小浩子。小浩子一见到这些，立马欢脱起来，他拿起鞋和工具，挪着小步，朝窗边走去。

“这是我的鞋？”小浩子外公看了看小浩子，又看了看老鞋匠。

“就是你的。”老鞋匠找了個长凳坐下，把小浩子缝鞋子的事告诉了他。虽然小浩子外公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但眼眶却湿润了。

末了，小浩子外公颤抖地握住老鞋匠的手，哽咽着问：“老哥，天冷了，想喝点儿酒吗？”

“喝吧，我陪你。”老鞋匠豪爽地问，“喝多少？二两？半斤？还是不醉不休？”

“都行，都行。”小浩子外公说着，转身走进厨房，倒来了二两酒，还端来一盘麻辣牛肉。他俩举起酒杯，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仿佛这杯酒喝下去，这个冬天就不会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