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雨

2020-02-11 02:48韩墨亦
躬耕 2020年1期
关键词:橘子

韩墨亦

题记:虽然知道彼岸早已经没有了花开,但是蝴蝶依旧展翅向前,义无反顾。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寅夜。一场茫茫的大雨,正覆盖着大地。在高速公路上整夜奔命的长途客车进入了湖南境内。客车呼啸着向前行驶,在路面上溅起剧烈的水花。

车子在有服务区标志的路口下了坡,一路滑行,疲惫地冲到了带钢铁棚顶的停车位,沉重地喘了口气,扎扎实实停了下来。随着乘务员通知客车在服务区暂停半个小时的话音结束,昏暗浑浊的车厢内活了,蛰伏的人群纷纷起身,渐次向车门口蠕动。蘸满清凉氧气的夜风就汹涌地灌进了车厢里,挤压着被反复使用过的空气。他的大脑开机了,看着手机里收到的一条信息。他艰难地把身体拖下车,劲风扑面而来,T恤衫被刮得贴在身上。所有感官的开关在瞬间被打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下子被浸泡到了冷水中。拥挤的水柱争先恐后地敲击着钢铁棚顶,发出沉闷而空荡荡的响声。雨帘外的积水流淌到了棚内干燥的地面上,人们步伐凌乱而努力地躲避着地面蜿蜒爬行的汩汩清流,来回穿梭。这画面非常熟悉,好像曾经经历过,又好像是某个梦境中的午夜场景。只是瞬间之后却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远行,目的地是莞城,是女友丛艺生活的城市。一个会让他神经兴奋的地名。

十年前被家里包办婚姻的前一天,他坐上了去莞城的长途客车。

十年前,他笃信自己的梦想。他是为了王冠、城堡、红酒、鲜花和掌声而生的。王子和公主会穿过森林、高山、雪地和沙漠前来相爱;十年后,他的身体开始凋零,灵魂逐渐黯淡,他才终于接受了现实,相恋多年的女友已经嫁与他人,孩子都已经到了始龀之年。那种沉重,只有他自己懂。宿命把残缺和孤独硬塞进了他的灵魂里。

童话里,不是灰姑娘变成了白雪公主,而是白雪公主去掉了灰姑娘的外衣。人家本来就是白雪公主。

一个人的旅途,夜晚会更加漫长。睡不着的时候就戴上耳机,反复播放着音乐,任由灵动迷离的旋律塞满耳朵。失眠一直持续到凌晨。车窗外林林总总地漂流过一束束惨白的灯花,各种色调的广告牌一闪而过,良莠不齐的楼群影影绰绰地生长在荒芜黯淡的郊薮中,分泌出的黏稠彩色光束相互交叉晕渲,画面就像是一张半个世纪前的黑白照片,潮湿粘连而漫漶不清。

半睡半醒的罅隙里,依稀看到路边的地名标牌上依次闪过岳阳、汨罗、长沙、株洲、衡阳、耒阳、郴州等城市的名字。莞城就在眼前。在他的心目中,莞城是一朵水晶玫瑰,绽放着他的爱情。客车刚进入服务区的时候,他感觉仅仅用睡眠潦草地把自己的意识包扎了几秒钟而已。他给丛艺回了信息,已经到了湖南,想你,爱你。丛艺迅速回应,夜里冷,照顾好自己。打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脸。在荒芜的灯光下,他看着镜中的脸,泪眼婆娑。

半小时后,人们整整齐齐地回到了座位上。大雨也有了一丝松懈的意思。前方回馈给乘务员的消息说雨小了。客车遂驶出服务区,努力地爬上高速公路,奮不顾身地冲进了风雨中。

丛艺高中毕业后就去了莞城。她要为家里分忧,供哥哥读大学。而他则按部就班地继续读书。丛艺的母亲反对他们交往,因为笃信他和她的命运相克。所以她就一直拒绝见他,不肯告诉他地址。直到那年遗机订婚前的前两天,她终于慌了神。

那是晚上的九点多,遗机百无聊赖地整理着书柜。手机响了起来,当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床头拿起手机的时候,铃声却停止了。沉默之后,铃声再次响起来。电话里传来的问候声瞬间穿透了他的身体。是丛艺。

遗机哥哥,我告诉你地址,你会来找我吗?

这句话简直是命运的召唤。他记得她的语气。那是下了很大勇气后的如释重负。

那一年,遗机二十一岁。

乘务员为遗机选了距离目的地最近的下车地点。此时,南方的天空中孵出了一个大大的太阳。

遗机终于踏上了这座距离家乡一千三百多公里的陌生城市。

把身体从客车里快速地掏出来,他把目光释放到这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他看到这里,工业化大时代的厚重气息像潮水一样扑面而来。鳞次栉比的店铺披红挂绿,打扮得风情万种,明净的玻璃橱窗画面精致时尚;商品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商店里音乐百花齐放,男女歌手的歌声在小提琴、吉他、钢琴、中阮等各类乐器的簇拥中散发出萎靡的气息;一栋栋健硕挺拔的高楼笔直站立;纵横交错的道路像蜘蛛网一样全方位地覆盖着城市;各种雍容华贵的轿车珠辉玉映,形成了一条车的河流。现代化都市炽盛的繁华绽放在南国的天空下。

他给丛艺打了电话。

在听到丛艺甜甜地说“我十分钟后就到”的时候,遗机有种恍惚的异感,好像眼前的一切来自遥远的未来。

七月蔚蓝的天空下,莞城喧嚣的街头,丛艺和她的闺蜜橘子,头顶着明媚的阳光慢慢地向遗机走过来。遗机的目光燃烧起来,渲染了整个夏天。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这个单纯而独立的女孩。她穿着嫩白的纯棉T恤,旧而干净的牛仔裤,米其色运动鞋,头发乌黑发亮及肩,浑身洋溢着女孩子特有的青春芳香。她的身上没有被任何化妆品腌渍的气息。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回避着遗机的眼睛,一副手脚没处放的样子。两年不见,丛艺看起来有些憔悴,身体也略显得单薄。

橘子是个黄冈女孩,圆脸,娇小乖巧。过去的两年里,遗机和丛艺在网吧视频聊天的时候,橘子常常会作为“配角”出现在画面里。那天她穿着过时的碎花吊带裙子,裸露着稚嫩的肩背,像离巢的雏鸟。她看起来是个古灵精怪的女孩,说话的时候总是用试探的眼神盯着对方的脸,目光游离、脆弱。遗机知道橘子的童年,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婚。因不堪忍受后妈的虐待,十七八岁就跟同乡出来进厂打工,繁重难熬的体力劳动让她苦不堪言。而厂方都会押一个月工资,所以在厂里工作不到两个月是没有工资的。就这样反复的进厂出厂,所以她一直没有拿到过完整的工资。她是丛艺最好的闺蜜。

看到遗机拖着行李箱,橘子建议先租间房子。丛艺说去东方大厦吧,以前厂里有个姨姨在那里住过。

东方大厦是一栋七层建筑,在这片街道上并不显眼。上楼的时候,橘子主动帮着遗机抬行李。每层楼的格局都一样,穿过走廊,有一个公共阳台。三个人商量后选择了502房间。这是标准的单间,包含独立干净的洗手间,有一抹阳光穿过大厦的缝隙和窗户的筛选洒在室内的地板上,是太阳偷偷塞给这个房间的礼物。这里的房子都是本地居民的,他们靠房租生活,住在一楼的楼梯间里,整天穿着睡衣躺在椅子上看电视。工厂附近的公寓基本是打工情侣的合租房,两三对情侣共同承担房租。他们来自全国各地,用青春和汗水换钱,用来在老家盖房子结婚。大多数都是临时鸳鸯,可能下一刻分别后,今生难以再见面。他们的人生淹没在工资卡里逐月递增的微薄数字里。

中午时候,三个人一起去吃饭。橘子提议说我们厂附近的七月巷有个店,饭很好吃的。

遗机准备叫一辆出租车,但被丛艺拦住了,她说没多远的,穿过两条街就到了。

夏日十一点的莞城,活跃的阳光骄傲地填满了街道的每个角落,工业区里大楼的玻璃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院墙外面有着生长得兵荒马乱的藤类植物,生命力旺盛。三个人走在工厂林立的马路上,他们尽量走在建筑物泼下的阴影里。已经是中午时分,工业区门口的人流逐渐汹涌起来。街上到处晃动着穿工装操着各地口音的年青男女。满大街都是过剩的雄性荷尔蒙大军。远处有着大片像雨后竹笋一样生长的在建高楼,伸展着细长起重臂的塔吊在有条不紊地作业着,镶着绿色护网的高楼裸露着城市尚未发育成熟的身体。

城市一片繁忙的景象。路上,橘子和丛艺锁着十指亲切呢喃,两个人动作夸张地打情骂俏,遗机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十多分钟后,遗机开始腿脚发软。橘子指着不远处的一家饭店说,到了。“美美餐厅”,绿底搭配白、红色字迹的店名,是看上去很舒服的艺术体。

店内地面和桌椅、柜台干净、整齐,有一种人流量很大和卫生打扫效率很高的感觉。三个人讨论后点了套餐砂锅面。大约十分钟后,一锅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套餐是西红柿炒蛋,煎丸子,咖喱烧肉片,一盘青菜,外加一碟辣椒油。

丛艺热情地指着青菜介绍说这是生菜,在热汤里焯一下就可以了,辣椒油很好吃的。一边说一边把配好的面放到遗机面前。遗机拘谨地微笑。橘子把面拌好后冲着收银台喊,老板,把一次性筷子拿过来,俨然一副东道主的模样。遗机微笑,他在莞城温情的七月,在时隔两年后的这座南方城市里看着丛艺,看着她琥珀一样细腻的皮肤里分布着的精细的青色血管,看着她捞面、拌面的身影,看着她一脸甜蜜的样子。这个热情大方的女孩,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杂质。每当看到她袅袅婷婷的样子他就有种想大哭的冲动。遗机没有过挨饿的经历,食物对于他来说只是保持身体运行的能量。长期以来,他每天的任务就是把食物放进胃里,剩下的就是胃的工作了。

丛艺和橘子大口地吃着饭,橘子自我解嘲说,好久没吃过这样的美味了。

我听人说,南方工厂里的饭菜很好啊。遗机不解地问。

好个头。橘子愤愤不平地说,厂里的饭难吃的要死。

丛艺疼惜地看着橘子,她向遗机解释,餐厅里只有收费窗口的饭菜还算可口吧,但价格偏贵。只有哪个月加班费多了,才有多余的钱犒劳自己。听得出,丛艺和橘子的口音都沾染一些粤腔的轻柔。

丛艺过得并不好,但她已经习惯了人生中的不公和坎坷。而且,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改变。遗机感到很难过。同时他更多的是迷茫,自己千里迢迢的奔來,为的是和丛艺会面,可见面之后该做什么呢?

那个夏日,在那个陌生城市的下午,遗机的内心像潮水退去之后的海滩一样,一片狼藉。

回去的路上,遗机顺便买了竹席和夏凉被、枕头,在房间里洗漱过,就安心地把自己存进了南国夜晚下的梦乡里。

公寓楼的夜晚,常常会有一些压抑的呻吟声在楼层的黑暗中沉淀下来。

迷迷糊糊中听到了敲门声音。打开门的一刹那,遗机感觉眼前一下子亮了,他看到了他的丛艺,他异常激动起来,他竟然语无伦次地说,你来了。丛艺羞涩地微笑。遗机上前抱住丛艺饱满弹性的躯体,开始亲吻,丛艺害羞地躲避遗机的唇,她的目光几次被遗机的目光撞飞。看到遗机的行李散落在床上,丛艺说,把你床上的东西收拾一下吧!不然咱们怎么睡?遗机看着这些琳琅满目的小物件,零钱包、钥匙链、镜梳盒、墨镜、充电器、笔、记事本、Mp3、学生证、信用卡、感冒药、驾照等。丛艺的手指柔和鲜嫩,物品陆续被收集到了包里。收拾完毕,丛艺拿着一只避孕套咯咯直笑,调皮地用四不像的广东话问,遗机哥哥,这个是什么?遗机看了,脸顿时红了起来,尴尬地夺过来放到了箱子里。

凌晨两点钟的城市,夜色下的世界像上古神话传说里一座巨大的庄严而华丽的城堡。遗机发现自己的心依旧是孤独的。别人眼里的世界都是美好的,譬如说在海边度假,别人憧憬的是沙滩、浪花、珊瑚、海鸥……而他联想到的会是漩涡、触礁、溺水、海啸……他想自己的前世一定是个埋没在深山里的书生,这一世换了肉体,已然忘记了所有过往。只有沉重的痛苦残留在灵魂深处。

这些年你一直都是这么过的吗?遗机看着这个南方七月的夜晚下丛艺的眼睛。

丛艺沉默。她咬了咬嘴唇。许久之后,终于点了点头。不远处,暮色弥漫下的车间里依然有压抑而亢奋的灯火。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我呢。

莞城被誉为“世界工厂”,在高产似母猪一样的车间里,只有机器、流水线、产量。厂里的那些情侣,他们也只是荷尔蒙的释放,在汗水湿透头发的时候,也不会去想明天是否还会在一起。

工业园区的人群如同蚂蚁一般忙碌着,使人联想到古埃及修建恢宏壮观的金字塔一样“史诗般”的场面。丛艺说起了橘子的浑浊往事,她是个从来不去思考明天的女孩。去年她因多次迟到被劝退。因为无处可去,她只好晚上滞留原来的厂里,白天出去碰运气找工作。直到厂里发现了她,厂卫部下了最后通牒,当天下午六点前必须离开。没有新的栖身之处,没有熟人,没有吃饭,甚至没有打公用电话的钱。其实,在她身上也从来没有超过50块钱。发工资了就去泡网吧、去购物、去吃美食。当她拉着拉杆箱走出工厂大门的时候,平日熟悉的街道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曾经工作过的厂房也像个巨大的怪兽一样兀立在那里。她有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在那个夏天,这个女孩,在她涉世未深的人生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她只能去网吧,蜷缩在空位置上过夜。广场和公园的夜晚是不能逗留的。第二天,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过来搭讪,问她想不想玩玩。我饿,橘子嗫嚅着,我两天没吃东西了。男人带她去吃饭,她要了馍夹菜和盖浇饭,满足地吃了起来。吃过饭就跟着男人去了一家小旅馆。完事后,穿好衣服,男人问橘子想要什么,橘子想了想说,想要一个布绒偶。男人就往马路对面的小商店走。这时橘子仿佛想起来了什么,她把上身探出窗外,有些底气不足地冲着男人的背影喊,我想吃方便面。男人没有回答。回来的时候提着一个塑料袋,装着两盒方便面和几瓶矿泉水,胳膊掖着一个大大的熊仔。

城市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橘子像一只无家可归的小鱼。

这就是江湖啊。遗机把一瓶脉动递到丛艺手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倏忽间一些往事萦绕在两个人周围:冬日明媚的阳光下,N城郊区空旷田野间的小路;丛艺认真倾听他说话的时候,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大而圆的眼睛;学校外的街上,昏暗的路灯下,一对男孩女孩蜗行马路的情形;丛艺生气的时候赌气地跺着小皮靴的样子;面对面、额抵额一起吃泡面的时光;在电话里诉说母亲粗暴地反对她使用手机和上网时绝望的哭泣。

你一直都在写文章吗?

是的。文字是镌刻在我宿命深处的符号,它们不定时的涌现、迸裂。凭感觉,我认为某些文字就应该这样写,这样写才是完美的。对完美,我有着无止境的追求。从来没有想过要写作,但是,文字却从我的灵魂里生长起来,我会不由自主地调遣、糅合着它们,组成句子,就如同幼鱼游水、雏鸟扇翅一样,是本能。有朋友欣赏这些文字,说写得好。最好的作者是读者。文学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可文章并不是阿拉伯神灯。才华不能当饭吃,爱情不能当饭吃,遗机卡里的钱即将亮红灯。

遗机决定工作挣钱养活两个人,这将是他毕业后第一份工作。但是,曾经耗时四年塞进遗机大脑里的专业和莞城工业区的职业在供需关系上暂时一片空白。莞城的写字楼在东区,但是那里却没有丛艺适合的工作。两个人商量后决定,遗机进丛艺所在的服装加工厂工作。

工厂正在招聘中,遗机顺利入职。丛艺为遗机争取到了相邻的车床,遗机开始跟着丛艺上夜班。工作内容是操作缝纫机。先把小浣熊图案贴在一块布上,一组10个,一台机床拥有10个针头。贴好后,按下机床启动键,10个机头迅速迈出庄严的步伐,率领着10个小浣熊图案定格在布上。

第一天上班,遗机很兴奋。进入车间后,他看着哪里都新鲜,忍不住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尤其是看到丛艺的身影就在自己对面的车床边忙碌着,他的内心里就充满了温暖。车间里充斥着浓郁的青春气息,没有人关注他们之间的关系。此时的他和她是同事,很多时候都是眼神交流,他们的目光会长时间地纠缠在一起。他们会调皮地对着对方吐舌头,趁着大家不注意互相做着飞吻。这里不是学校,不是N城,这里是莞城,是他们可以凭自己双手挣钱,可以自由地双栖双飞的森林。认识丛艺的人们都看到了,丛艺的善良和温柔是从心灵深处渗透出来的,她是遗机所见过的女孩中最漂亮的。他心里想着认识他们的人们肯定会羡慕、嫉妒。遗机就沉醉在这种幸福中。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生物钟开始主导一切。遗机的上眼皮逐渐沉重起来,脑海里一片混沌,身体在惯性下被动地工作着。这时,丛艺会在做完自己的工作后飞奔过来,身披着晃眼的白炽灯光来帮助他。

但是,工作实在太“赶”,别人能帮他做多少呢?遗机这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适应紧张的流水线。在刚开始的一周里,他不仅效率跟不上节奏,合格率也不到一半,重要的是浪费了部分的资源,致使车间工作的整体效率打了折扣。

生产车间里如火如荼。在深夜困倦头晕眼花的时候,遗机的意识就会潜回客车在湖南服务区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的疲惫,意识模糊,丛艺发来了信息,问,车到哪里了?

车间主管小刘是个江西山村男孩,比遗机小两岁。小刘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出来闯荡江湖,进过各种各样的工厂。做过多年的普通工人,一路做到线长、拉长,后来做的主管。他理解新手的难处。巡视到遗机这里的时候,他会停下来,用很长的时间手把手地教遗机,耐心地讲解要领和技巧。但是,遗机却始终无法融入工作状态中。遗机从内心里羡慕小刘这类人,他們从小就长袖善舞,不管是人际关系还是工作。

令遗机失望的是,前三个月试用期,每个月工资才一千块钱。第二个月转了白班。每天早晨,闹钟还没响,大厦里嘈杂的脚步声、说话声、洗漱声等就开始沸腾起来。窗外的满天星辰和黑暗已经被搬空。等到闹钟铃响后,遗机快速起床,把身体装进衣服里,简单快速的洗漱后,来到街上胡乱地把早餐倒进胃里,然后就把身体塞进工作中。

服装厂车间里几乎全是女工。偶尔进来一个男孩,自然而然就成了单身女孩们的焦点。每当吃饭的时候,她们就会跑过来围着遗机搭讪,有一天一个女孩特意买了炸鸡腿夹到遗机碗里。遗机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情况,但鸡腿已经放到自己吃过一半的饭碗里,总不能再放回对方碗里吧。不过,他认为这只是同事之间单纯的关心而已,就像同学们之间的友爱。事后,橘子专门跑来告诉遗机,吃她们的东西是要付出代价的,你没看见她们的目光都想把你吞了,你可别上当。代价?遗机颇不以为然,认为橘子多虑了。但是,接下来的事情却出乎遗机的意料。这天中午,大家在一起吃饭聊天的时候,聊到嗨处,一个广西妹子在笑弯了腰时甚至把身体靠在了遗机身上,并且顺势揽住了他的腰。遗机感觉浑身不自在,认为对方有些过分了。他摆脱对方的手臂。虽然反感,但仍然保持着礼貌。丛艺忍无可忍,积累了多日的不满终于爆发了出来。她挤进人群里,失去理智地夺过遗机手里的筷子摔到地上,委屈地冲着遗机发火。她看到遗机的碗里有只刺眼的鸡腿,她抓起那只鸡腿就往遗机的嘴里塞,一边塞还一边说,吃吧,吃吧!到嘴边的肉你怎么不吃啊!有本事啊,你魅力挺大的嘛!遗机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他不知所措,脸涨得通红,下意识地躲避着,下巴、嘴唇和鼻子上被蹭的都是油腻。他没想到丛艺的脾气居然这样的凌厉。那是遗机第一次看到丛艺露出浮躁的一面。场面一度尴尬起来。围观的人群不淡定了,年轻女孩们悻悻然地离开了,几个年纪大的阿姨纷纷过来劝慰丛艺。橘子也适时赶来,乖巧地给丛艺一个温暖的抱抱,吻了吻丛艺的脸颊,像安慰一只撒娇的小猫一样。正在忙碌的人群安静下来,貌似在做自己的事情,实际上耳朵、眼角的余光则在关注着这边的动态。丛艺愤然地离开了餐厅。橘子慌忙追了出去。遗机望着丛艺匆匆离去的背影,觉得自己有些不认识她了。广西妹子感到无趣,怏怏地离开了。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此后,女孩们反而更加肆无忌惮,甚至故意在遗机的听觉覆盖范围内讲荤段子。这使丛艺感到深深的忧虑。

就在这个八月的晚上,遗机突然怅惘起来。此后的若干个夜晚,遗机常常会坐在公共阳台上,把目光扔进黑暗里。伴随着他的是一种迷路的感觉。

在这个夏天,伴随着遗机的,还有热带焦灼的阳光、丰盛而规律的梅雨和机器空间里流水线的气息。遗机最终还是没能适应缝纫机车床的工作。丛艺就跟着他一起辞去了工作。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遗机接连换了几份工作。每次都是半途而废,当然也没有拿到工资。在工作时间,遗机有时候会故意指着他在丛艺颈部种下的“草莓”调皮地问,美女,这“草莓”什么时候能摘?可以尝尝吗?丛艺一下子羞得满脸通红,娇嗔地骂他。在空闲时间里,他们就在这座工业化海滨城市里穷逛,直到用脚步把东方大厦去往海滩的街道和山路在心中绘成了地图。

在南方的雨季即将进入尾声的九月,遗机的父母打来了电话,说家里已经和女方达成共识,取消了婚约。这是他来到南方后,手机第一次开机。然后,父亲说奶奶身体抱恙,希望他回家。几乎与此同时,丛艺的姐姐也接连几天在网上留言,说哥哥要结婚了,要她回来参加婚礼。

对于家里发布过来的情况,遗机和丛艺进行了认真的分析、讨论。最终,丛艺提议回去。哥哥的婚礼,是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所有的家族成员都将亲眼见证这一“伟大的时刻”。还有就是,莞城是个花花世界,她总有种隐隐约约的不安。自从经历了上次的餐厅风波后,只要遗机离开视线,她的眼前就浮现出那些女工们饥渴的目光。她经常在宿舍听这些女工们讲,某某闺蜜的哥哥很有魅力,好想和他滚床单啊!女工们乐此不疲。在工厂宿舍里住久了,丛艺的听觉对类似话题已经产生了抗体。同时,在遗机眼里,打工的日子是液态的生活,他开始向往家里的固态生活。更重要的是,遗机身上有限的钱花完了,而他们又没有挣到钱。这段时间日常生活都是丛艺买单,这使得遗机异常难过。终于,在月底的一天,他们手拉手坐上了回N城的火车。

回到家的遗机才知道,父母是为了骗他回来结婚的。对象C小姐比遗机大3岁,两家是世交。在长辈们的潜意识里,年轻人自由恋爱是不靠谱的。而遗机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排斥包办婚姻。争执、僵持、沉默、失望、无奈,最终的结果是手机被没收,在一阵雨点般的鞭子覆盖下,他倔强地扭着头一句话不说。不能妥协,他笃信自己的理念。往事像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那个大眼睛长睫毛的女孩,嘴唇上涂抹着玫瑰油的丛艺,在离别的火车上绝望得可以透出手机屏幕的短信息。他在鞭子停下来的时候揉着灼热的颈部。接下来几天他开始以绝食的方式抗议粗暴的“关心”。亲友们开始轮番上前劝他。表哥告诉他,你还没有到法定婚龄,婚事会从长计议。他天真地相信了,以拿回手机为条件同意吃饭。

王子和公主的故事是爱情,柴米油盐才是婚姻。这些遗机心里很清楚。但是,只要一想到自己的余生将会和一个不爱的陌生人凝结在一起时,痛不欲生的感觉就油然而生。

但是,他最终还是失去了和命运对抗的勇气。因为,只要一想到丛艺母亲的脸色,他的心就像泄气的皮球。

丛艺回到家面临的也是一个局。他们在莞城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虑过家里的情况。与此相反,遗机到达莞城,张扬地和丛艺出双入对,双方父母却是知情的。毕竟,他们个人的交际圈和父母的圈子重叠区太大。

这天早晨,天还没有亮,橘子就打来了电话。橘子在电话里说了一个多小时,但却不得要领。谈话的核心是劝遗机再慎重考虑考虑,毕竟他和丛艺姐姐那么多年的感情了。遗机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口头上答应了。但他心里又何尝不明白,他和她是两枚棋子,是跳不出棋盘的。

婚礼如期举行。上午和煦的阳光正透过云层洒落下来,在空气中形成点点金色的光斑。酒店大廈的玻璃门外涌动着翘首以待的亲友团。统一着装的服务生在走廊里匆忙地穿梭,热烈煽情的婚礼祝福歌曲回荡在酒店里。吉时已到。盛妆彩裹的豪华车队驶过喧嚣的街道,在散落着一片红色鞭炮纸屑的酒店门口停下来。丛艺赶到酒店外的时候,欢快的喜庆音乐播放正酣,万花筒里绽放出五彩缤纷的礼花,把婚礼活动推向高潮。庄严神圣的时刻来临,人群沸腾起来,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花车。在唯美梦幻的绚丽氛围中,新娘子踩着高跟鞋缓缓地下了车,戴着粉色手套的双手轻轻地提着洁白的婚纱裙摆,一脸幸福地走在通往礼堂的猩红色地毯上。

丛艺呆立在不远处,目光静静地看着婚礼现场,泪流满面。但是,无论她如何伤心欲绝,任凭她内心里有一万个声音在呼唤,终究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

丛艺的目光随着人群头顶纷纷扰扰的礼花缓缓飘落,她看着热情洋溢的人群,看着新娘子下车时候伸出车门的高跟鞋,又看着她戴粉色手套的双手提着洁白的婚纱裙摆,最后目光落到了酒店门口的猩红色地毯上。而今天的女主角本来应该是属于她的。她呆呆地站在远处看着,神情沉郁。造化弄人,在青春如花般绽放的年龄里,遗机终究还是没能和丛艺再见一面。

丛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当她脚步深深浅浅地走进家门的时候,母亲已经站在客厅里了,好像等她很久了。饭在厨房,我去给你热一下。不想吃。丛艺想也没想就回答。说完,匆匆地从妈妈身边绕过去,向自己房间走去。她进了屋就和衣躺在床上,打开一本书把脸盖住,她睁着眼睛。没多久听到有人敲门。我在睡觉。丛艺皱起了眉头。你不舒服吗?是姐姐关切的声音。少来烦我。

相恋了六年的男友结婚了,新娘却不是我。想不到在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有一天自己居然会成为悲催的女主角。她有一种把自己弄丢了的感觉,终日沉默着。她反复地做着一个类似的梦。深夜,下着小雨,人头攒动的火车站,陌生的面孔在四面八方涌动,远处传来了火车即将进站时空旷的鸣笛声,火车轮子倾轧钢轨发出气势磅礴的咣当、咣当声音,响声越来越急促。广播里传来了女播音员字正腔圆的通知,“各位旅客朋友们请注意,由北京经由本站开往到莞城东方向去的KXX次列车已经到站了。有买到KXX次列车的旅客,请到第二候车室检票,祝您旅途愉快!”就在这时,她忽然发现,遗机哥哥不见了!她慌乱地在雨中奔跑着,不停地呼唤着遗机哥哥……雨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下来,她不停用手擦去流淌到眼睛里的水……她似乎看到了火车晃晃悠悠地在黑暗中驶进了站……

醒来的时候,她像刚冲出水面的潜水员一样大口地喘着气,连头发都浸湿了。那种感觉真实得在梦醒后很久她都分不出来梦境的真伪。她起床洗脸,当温凉的水浇到脸上的时候,她才感觉到自己彻底的清醒了。这世间最难过的事情无非是爱而不得。没有人像她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男友投入了别人的怀抱。青梅竹马,海誓山盟,没有死别,但却是活活的生离。亲友们找一切机会接近她,企图把大道理挤进她的人生中。父亲分析道,可能是C小姐太优秀了吧,遗机才会对她一见钟情。在他们眼里,年轻人的感情就像花草一样,拿着随便播种一下,它就会长出你想要的样子。母亲告诉她,有几个家庭条件优裕的男孩托人来说媒了,人家随时等待。这天傍晚,父母依旧是一片泥泞地规劝,丛艺躺在床上用被子把父母的声音打上了马赛克。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一切。她的心里很乱,有种想要发疯的感觉。她生怕被父母蔓延出来的烂尾话题涂到身上,她把外套穿在睡衣外面,就匆匆地逃出了家门。

携手到老需要两个人共同的努力,而陌路只是一个人瞬间的选择。是别人把灵魂放进了遗机的身体里开始了婚姻生活,她想。如果连遗机哥哥都离开了她,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可信的?丛艺拖着身体左左右右地走在N城的马路上,她看着熟悉的街道、店铺和法国梧桐,生平第一次感觉到,如果没有了可爱可亲的遗机哥哥,世界再华丽对于她来说都是空洞的。在街心花园边,她又看到了她和遗机依偎坐过的长凳,看着那个夏天遗机坐过的位子,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眷恋的光芒,背靠著树的身体慢慢地滑下去,她坐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上,手指伸进头发里,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远处的音乐培训班里传来了孩子们练习钢琴的声音。她呆立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去。

街上刮起了大风,风裹挟着落叶在路面上打旋。她感到很累。没有带手机,父母应该正在焦急地寻找自己。想到这里,她的内心充满了孤独和绝望。相恋了六年的男朋友被一个陌生的女人合法地占有了。她今生将永远无法再见到遗机。每当早晨醒来,她就会记起来自己失恋的灵魂又装回了身体里。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橘子。她眼神清澈,她毫无主见。这个没心没肺的小女生,吃过上一顿饭,也不考虑下一顿。从来没见过她对哪个男孩爱得死去活来。很久没有联系了,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

亲友们继续组团给她做思想工作。大家担心她的情绪会枯萎,更希望她可以“刷新”人生。家里来的媒人络绎不绝,他们有着渴望的眼神,有时候客厅实在盛不下了,还会漫到厨房里。在丛艺的心里,爱情的神经早已经长成了荒草,亲友们的言语轰炸没有任何效果。终于,丛艺给遗机打了电话,她的心开始停泊下来了。自闭了两个月之后,丛艺仓促地穿上了一个刚见面七天的男人为她准备的婚纱。男人对她爱慕已久。

良辰美景,鼓乐齐鸣,宾朋满座,花开围城。阳光明媚的上午8点,坐在婚车里的丛艺一袭淡粉色的华衣裹身,白色纱衣披肩,露出线条优雅的颈肩和白皙性感的锁骨。高高挽起的云鬓上插着贵妃金钗,双颊恰到好处的绯红像花瓣一样娇嫩可爱。她走过熟悉的街道,去向陌生的世界。街道上一如往年,到处都是法国梧桐的落叶,依然有身穿醒目橘色工装的清洁工人在认真地忙碌着。只是那个信誓旦旦地说要陪她把人生过成诗的男孩再也不会出现了。她的心里浮现出的是新郎过去几天的告白。

在这个世界里,你的风格吸引了我,你的清纯、善良、温柔,一直滞留在我心中……请原谅我的直白。每当和你聊天结束的时候,我都有种强烈的失落感。你是个优秀的女孩儿,遇见你,让我感到世界是如此的美好,你的美,你的笑,让我着迷。这几天我想了很多很多,我认识你已经有几年,你是一个可以携手同行的好女孩……虽然你认识我只有5天,但我可以等,等到你熟悉我,等到你接受我……请给我一次机会,一个爱你、呵护你的机会……

丛艺对失恋世界的排斥,在这个真诚的男人这里有了一丝松动。这个灵魂里沉淀着许多往事的男人,比她大了七八岁,使丛艺觉得或许父母说的对,他是上天为她开启的一扇窗。

第七天,男人给丛艺发过来了一个“拥抱”的表情。丛艺感觉自己的脸一下子发烫起来。从这一刻起,丛艺有了新的想法,她要为自己而活。她决定把自己的人生融化成为液态,流淌进崭新的未来里。

很多时候,现实生活比电影更富有传奇色彩。曾经,媒人和父母向C小姐反复强调,才子遗机从学生时代就对她印象深刻,刚毕业就托人来说媒。C小姐的父母一直夸赞遗机长得漂亮,有才华,和她很般配,遗机的父母很喜欢她等等。媒人也在一边帮腔,说遗机比她小3岁,遗机父母希望她像姐姐一样照顾遗机。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听了家长们的话,C小姐她不住点头,她没有过任何怀疑。对未来的憧憬开始在她的心里燃烧起来,她要把自己的爱折叠成花瓣包裹他的男人。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遗机从第一眼看到她开始就视她为空气。日久生情只是个传说。婚礼举行之后,遗机的状态开始陷入了恍惚中。在他的潜意识里,包办婚姻一直是他所鄙夷的。只是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包办婚姻的可怜虫。在这场闹剧里,C小姐也是无辜的。遗机从不主动跟她说一句话,而他又不得不在长辈们面前跟她虚与委蛇。但转过身去面对她的时候,立刻变了一张脸。这就使得她有苦说不出,没有人相信遗机在冷落她。

本来,遗机以为他会这样过完余生。出乎意料的是,这种平静在遗机和C小姐婚后一个月的时候被打破了。

N城的冬天,人们普遍睡得比较早。丛艺打来电话的时候遗机已经躺在床上了。那是晚上的九点多。接到电话,遗机百感交集。就在7月份,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的电话,而短短的三个月时间,一切已经物是人非。电话接通后,遗机沉默了,电话里静得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遗机哥哥,你还好吗?听到丛艺仍然像以前那样叫他“遗机哥哥”,遗机有些心酸,他很长时间里没能说出一句话。对不起!那天中午在餐厅我不该伤害你……我害怕失去你。丛艺的声音哽咽起来。遗机胸口一热,但更多的是羞愧难当。这一刻,他想用被子蒙住头撞墙。我还好,遗机的眼圈有些发红,他从唇间艰难地挤出了三个字。他很清楚,睡在隔壁的C小姐肯定被这边的谈话点燃了听觉。父母在另一间卧室里,一个戏曲频道的声音正隐约的传过来。天冷了,多穿点衣服,照顾好自己。眼看再次陷入沉默,遗机避开敏感话题斟词酌句地说。他已经在尽力暗示丛艺了。

放下电话,遗机的心情异常沉重起来。他走到阳台上,打开窗户。他看到的是夜色下枯燥荒凉的街道,残月悬在半空中,远处的高楼上有着碎碎的灯光,像夜晚湖面上闪烁的点点渔火。路灯散发出陈旧暧昧的光气,月色虚弱,寒潮凝重,树影倦怠,隐约可以看到灯光下有散漫冷清的人影。遗机站在窗边呆呆地往外看着,这是那年冬天一个普通的夜晚。

遗机后来才知道,正是他在这个电话里没担当的态度,使丛艺彻底失望了。

同时,C小姐也感到自己被深深地伤害了。精神上的冷漠就像没煮熟的米饭一样难以下咽,更委屈的是遗机化学反应般的排斥,她无法体会到作为女性的快乐。在遗机身上,她已经再也看不到任何希望了。思想挣扎了一周后,C小姐被感觉带走了,她选择了不告而别。

可是,当遗机恢复单身的时候,一颗小珍珠已经开始在丛艺的身体里萌动。

然而,婚后的丛艺发现一切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样美好。虽然,这个男人成熟、有能力、经济独立,但是,万千宠爱也比不上知己的一个共鸣的眼神。在一片岁月静好的某日,丛艺和老公在料理店用餐。她看着眼前的男人把虾和三文鱼片放到自己面前的碟子里,然后对着她微笑。这是她喜欢吃的。她看着这个陌生的男人,她甚至不习惯他的微笑,这种像婴儿在胎盘里一样舒适的生活,并不是她想要的。相反,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这个男人无底线的讨好的眼神,会让她的心情瞬间荒凉起来。她想要的是一个老公,而不是一个侍从。这时遗机的身影会恍惚地浮现在眼前。他那温柔的脸颊,深情的眼神……虽然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吃的是5块钱一份的过桥米线。虽然已经扯证,但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丛艺依然在潜意识里认为在她身边的人是遗机。

这一切貌似意外,实则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闹剧。首先,丛艺家庭的固执反对和遗机父母的草率抉择,决定了他的婚姻是单项选择。迟迟没有丛艺的消息,让他怀疑丛艺在感情上依然会做父母的乖乖女。长时间的隔离正在慢慢消磨着他的信心。但是,他对丛艺的爱已经融化进了他的血液里,流淌在全身。所以,对于C小姐,他被动接受并冷漠对待着,也是必然的。在人的意志面前,任何外在的压力都是苍白的。而在他举行婚礼后,孤立无助的丛艺仍然会和他联系。然而,他却不敢对她贸然承诺了。遗机心里清楚,他没有长出为丛艺遮风挡雨的翅膀。因此,丛艺失落而盲目地选择婚姻也就顺理成章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单纯的小女生。最后,C小姐在尴尬的处境中,做出自己认为正确的选择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丛艺嫁人的消息终于冲进了遗机的耳孔。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两个月。不论任何人来,都闭门不见。他开始了整夜整夜的失眠,像变了个人一样,终日沉默着。有时候一个人在房间里发呆半天,或者是看着以前的东西傻傻地笑。父母意识到,遗机可能真的是患抑郁症了。但是他们对此无可奈何。同时,遗机发现自己再也无法爱上一个人了,再也无法对某件事情感兴趣,但需要做的事情却越来越多。在一个人的时候,身体是孤独的;在人群中,灵魂是孤独的。晚上只是身体陷入了浓稠的黑暗中,一片漆黑,心灵却留在了枯燥的白天,骄阳高照。晚上该睡觉的时候睡不着,白天该清醒的时候醒不了。无休止的失眠,他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境。有时候半夜醒来,感觉就像是凭空出现在某个陌生的洞穴里,不知道身在何处。

这种纠结就像是一场无休止的难产。

这些年好像一直在漂泊中。独自一人在漫天的荒漠中迷失了方向。面前没有目的地,身边没有同行者,身后是满满的脚印,无法回头,停不下来……抬起头看不到阳光,伸出手握不住空气。虽然知道彼岸早已经没有了花开,但是蝴蝶依旧展翅向前,义无反顾。

时间无法淹没怀念。十年后的一天,遗机再次坐上了去往莞城的车上。

遗机记得车到达莞城郊区的时候,他看到高速公路两侧荒芜的小路上慢吞吞的轿车、摩托车,就好像一只只滑稽的小虫子。遗机努力地向后方张望,辨认着旅途和这座城市之间的距离。宽厚整齐的高速公路一直伸向远方,最终湮没在广袤的地平线上。

经历二十个小时的旅途后,客车把他的身体运到了莞城。车子驶进了街道的喧嚣中。好像一直都是这样,肉体飘零在异乡,灵魂逗留在家乡。遗机记得,客车到达车站的时候,晨辉含笑,空气明净清爽,带着城市的体温。他看到洁白的云朵漂浮在暗蓝色的天空中,莞城新的一天倾情盛开。下了车,身体就被车站广场上的汽车引擎声和五湖四海口音的吆喝声淹没。说话的人们都在提高分贝,想让同伴的耳朵准确地接收到自己的声音,结果是大家发出的音节拥挤在了一起。大批背着包拖着行李箱的人群在来回走动,东张西望,焦灼地等车,急匆匆上车下车。来往穿梭的人群,像某种鱼类集群周期性的洄游。他的背包里放着几本书,他就是这样的人,鼻尖上有书香,不管嘴里是否有面包;心中有诗和远方,哪管眼前是春天冬天。在车站的小商店里买了瓶水,扫微信结账的时候,顺便打开下过订单的网上书店,观看着那个代表最新物流站的红色圆点。

三千里繁华如故。闹市区人潮涌动,红绿灯此起彼伏。城市的白天就像是一锅沸腾的水。把身体淹没城市茂盛的繁华中,他的目光有些凌乱。无数的轿车、公交车、摩托车从身边驶过。城市的道路如同一条标准化的生产流水线,输送带上有规律地传送着顺序排列的产品。车辆按照统一的节拍进行双向运动,后浪推前浪,浩浩荡荡,绵延不绝。步行一个多小时后,遗机的目光探索到了东方大厦的身影。大廈的外墙已经被刷成了崭新的浅黄色,门前是新修的柏油路。渐渐地走近大厦,大厦的楼梯扶手也换成了锃亮的轻钢材料。上楼的时候,遗机听到自己的脚步掷落在楼梯上的声音。502的房门依旧是十年前的,只是刷了不同颜色的油漆,锁换成了新式的保险锁。他站在阳台上,目光被粘在那个熟悉的角落。他贪婪地看着那里。那里依然存放着很多废旧物品,是新离开的房客遗弃的。废弃的行李箱、衣服、鞋子、枕头、夏凉被、蚊香盒和袋装垃圾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没有来得及清理,显得冷冷清清的。这是他曾经住过的地方,是他和丛艺秉烛夜谈的地方,那里还逗留着她和他的体温。往事,雪泥鸿爪,一场场,一幕幕,都浮现在了眼前,一切就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一样。

忽然间,丛艺晾晒在阳台上的衣服跳进了他的眼帘。是丛艺经常穿的那件宽松的橙色T恤,在微风中轻轻摇摆。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是丛艺的衣服吗?是的,是她的衣服。她曾经穿着这件衣服和他一起走过这里的大街小巷。一起吃饭、看电影、逛商场、登山。他心跳得厉害,有种眩晕的感觉。

顷刻之后,他才看到,衣服的背面有“XX电子”的字样。那是一件洗得发黄的工作服。他眼睛里的光芒一点一点地退了回去,目光逐渐地枯萎起来。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毛毛细雨。难道这就是自己一直怀念的地方吗?在N城的时候,他一直认为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在莞城。可如今到了这里,他又觉得那件重要的东西还在N城。他忽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一切不过如此,真的不过如此。一切和自己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或者他想找的仅仅是在路上的感觉,甚至,他怀念的只是十年前客车路过湖南时的雨夜情景。

的确,那年旅途在湖南的夜晚的某一刻,他的内心里忽然升腾起一种久违的温暖,那一刻,他的灵魂不再冷冷清清。那种感觉就叫作希冀。

当一个人习惯了回忆的时候,就会执着于回忆的感觉,生活在往事的状态里,而现实就不再重要。

其实,怀念只是往事的赝品而已。

回忆就这样再次流淌过他的灵魂。往事就像一个红绿灯出了故障的十字路口,所有的车拥挤、堵塞在一起。喇叭声、引擎声、吵闹声混合在一起。

他突然想给丛艺打个电话。在这一刻,面对着这座590平方公里繁华得如同天宫的后花园一样的城市,内心里长期堆积起来的绝望终于吞没了他。

他只是突然的想念她,非常非常的想。想念到大脑里一片空白。他的记忆还一直停留在十年前。他不甘心他和她的这种结局。

在电话开始响铃的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了失望。

电话拨通的瞬间,他忽然想到拨打电话是多么的冒昧。他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你好!请问你是?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礼貌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让遗机在刹那间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勉强地打起精神。你好!丛艺在吗。

在的,请稍等。男人移开电话对着远处大声说,丛艺,你的电话。一个女孩应答的声音由远及近过来。是丛艺的声音。他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记得她的声音。他的心开始激动起来。

(这)谁啊?一个朋友。丛艺接过电话,平静地对身边的男人说。她记得遗机的手机号。你带孩子先走吧。我稍后打车回去。好。

有事吗?

没……遗机看着远处的高楼在细雨中发呆。

你觉得再打电话给我合适吗?

我刚到莞城,东方大厦。

旅游吗?

不是。

没有人可以拯救把灵魂埋进回忆里的人。

你还好吗?

我很好。今天周末,一家人在黄浦江边。

你在上海?

嗯。他以前的老板在这里开了新厂,需要技术工来这里带队伍,因为房子在这里,就申请过来了。

哦。

无尽的沉默。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遗机看着远处,大群褐色的鸟儿飞过整片低矮的灰色屋顶。他听到熟悉的鸽哨划过城市上空。鸽哨声不但没有打破城市的宁静,反而使城市变得更加荒芜。

相比之下,他更害怕听到丛艺说,遗机哥哥,我现在过得不好。你会过来带我走吗?

如果真的是那样他会更难过。

遗机的眼前是十年前和丛艺一起吃面的情景。热腾腾的砂锅面,套餐是西红柿炒鸡蛋,咖喱烧肉片,煎丸子,一盘青菜,一碟辣椒油。丛艺指着青菜热情地介绍说这是生菜,在热汤里焯一下就可以了,辣椒油很好吃的。一边说一边把调好的面放到遗机面前。只是那暖暖的感觉恐怕今生也不会再有了。

十年后,他再次来到这座一起生活过的城市。她早已经在异地有了家庭。他們在相距1400多公里的电话两端无言以对。此时天空中细雨绵延,往事弥漫。只有现实生活宛如一盘未下完的棋局摆在那里。

唐人沈既济的《枕中记》里,吕翁有一个神奇的瓷枕,卢生带着瓷枕做了个富贵轮回的梦。醒来后店家做的黄米饭还没熟,于是幡然省悟,人生百年,电光石火,梦幻泡影,最终磕头拜谢而去。如果有一天遗机遇到了吕翁,吕翁问他,这个瓷枕你还用吗?遗机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要用。只是,当黄米饭熟的时候,他的梦会不会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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