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 森林

加映

我掉进了一片大海里，那片海好大好黑。

我一下从梦中惊醒，四周一片黑暗，我的脸上淌着冷汗，胸口像压着一块冰山。

昨天在打扫爸爸的房间时，我无意中看到了一张他的病历单——肠癌早期。这是和爷爷、伯父一样的病症。

伯父前年去世了，我目睹了他被病魔折磨得骨瘦如柴的全部过程。爸爸也得了这种病，一想到爸爸会像伯父一样浑身插满针管躺在病床上，我的胸口就阵阵发痛。

生命如此脆弱，不堪一击。想到这里，我像漂在大海里的一叶扁舟，无所依托，又不知去向何方。

早上吃饭时，爸爸注意到了我红桃似的双眼，问我怎么了。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泪水像断珠似的往下流。

他像明白什么似的，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吃过饭，我们一起去看你奶奶吧！”

自从爷爷去世后，奶奶一个人住在村东头的老院子里。

我和爸爸来到奶奶家，奶奶正坐在院子里剥豆子。奶奶面容消瘦，眼窝深陷，双手如干枯的树枝。看着奶奶和爸爸，我的眼泪又禁不住流了下来。

爸爸坐在奶奶旁边的小凳子上说：“妈，我想在东山坡种树。”爸爸的声音有些突兀，还带着浓重的叹息，他咬紧牙关，努力克制脸上蔓延的悲伤。

爸爸告诉奶奶他的病情了吗？爸爸为什么要在东山坡上种树呢？

翻江倒海的悲伤和疑问裹挟着我，让我有些难以自持。

奶奶却像什么都知道了似的，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我。她赞许地点了点头，表示支持后，就走进院子的杂屋收拾东西了。

自从伯父去世后，奶奶就很少说话了，她总是不停地收拾着家里的一切，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第二天，爸爸拿着家里仅剩的几百块钱要去苗圃买树苗。

“我想不通，你现在为什么要去种树？你应该去医院才是！”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爸爸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把毛驴拉出来套在板车上。

妈妈赶紧招呼我去跟着爸爸。

一路上，爸爸赶着毛驴，我坐在车上，好久我们都没说一句话。车子出了村走在大马路上，爸爸在面粉厂附近拉住缰绳停下了车，朝东边望了许久。我知道，那边的麦田里有爷爷和伯父的坟茔。

“过不了多久，我也要去那里了。”

爸爸的话让我的心立刻抽搐起来了。

爸爸听见了我的抽泣声，转过身望着我说：“小宁，死并不可怕！它来过我们家几次，我和它眼熟得很，它越嚣张我就越不服气。在看到我的病历单时，我突然有一个想法，我要在东山坡上种树，我要种出一片小树林。比起躺在病床上像一只羔羊，任病魔折磨，我更想做这件有意义的事！”

爸爸的话慷慨激昂，他是向死神下了挑战书，同时，也深深感染了我。

東山坡是一个贫瘠的石头坡，东山掉落的碎石全集中在了那里。想要在那儿种活一棵树，付出的劳动和代价要比别处大得多。爸爸之所以要选择在那里种树，一方面是因为东山坡地理位置特殊，我们村子处在一片洼地里，每当夏季雨水多时，周围的雨水会汇集在洼地里，而东山坡就是一个很大缺口;在那里种树不仅可以防洪而且可以起到固定碎石的作用，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是爸爸想选一个难题，来挑战一下自己的极限。

爸爸平整了一片坡地，又拉来一些粪土肥沃土壤，之后才挖坑种树;把树苗埋进土坑后，又运水浇灌。

“浇水是有技巧的，不能浇太多，这样会烂根;也不能浇太少，不够树苗喝，它们在地下就扎不下根。”

我按照爸爸教给我的方法给一棵棵小树苗浇水。

“选树种也很重要，什么样的土壤适合种什么样的树，这是很有讲究的。”爸爸摸着一棵棵植入土壤的树苗说。

妈妈给我们送饭来了，她刚开始不同意爸爸种树，因拗不过爸爸，现在也默认了这件事。

“土豆炖鸡块，小宁最喜欢吃的。”妈妈掀开饭盒盖说。

爸爸拿起来连吃三个鸡块，我和妈妈看了，喜在心里。多些劳动，爸爸的身体说不定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爸爸每天守着那些树苗，观察它们的状态，早晚浇两次水，一天也不耽搁。我每天放学都会去东山坡找爸爸，星期天一整天和他待在那里。那段时间，我们家洋溢着劳动的喜悦，不见了病魔的阴影，全家的中心就是东山坡的那些树苗。

一天夜里，我起床上厕所，从院子偏房里传来隐隐的呻吟声。我走到窗下，看见爸爸蜷缩着身子躺在一捆稻草上，月光照亮了他被疼痛折磨得惨白的脸。病痛折磨得爸爸痛苦难耐，他不想让我和妈妈听到他的呻吟声，才悄悄躲到这里来的吧？

我捂着嘴蹲在窗下，无言的泪水流出眼眶，我不敢再看爸爸痛苦的表情……原来病魔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家，爸爸只是在假装坚强。

妈妈带爸爸去城里医院复查身体，由于劳累，父亲的病情并没有好转，而且有进一步恶化的趋势。

医生和妈妈劝爸爸住院，爸爸却死活不肯。妈妈哭了一路，和爸爸回到了家。

“坐在那里发什么呆？我饿了，我要吃饭。吃过饭，我还要去东山照料那些树苗呢！”爸爸回到家后嬉笑着说。

听说爸爸要吃饭，妈妈马上来了精神，赶快围上围裙准备做饭：“你想吃什么？我马上去做。”

“鸡蛋卤面条，我要吃两大碗！”爸爸高兴地说。

做好饭，妈妈盛了一碗面条给爸爸，爸爸吃了半碗就吃不下去了。

“是不是我做的饭不好吃，咸了吗？”妈妈紧张地问。

爸爸捂着自己的肚子，苦笑着说：“饭是好饭，只是这个胃给我捣乱。”

吃过饭，爸爸要去东山看树苗。妈妈央求爸爸在家歇几天再去，他现在连走路都有些不稳了。

“妈妈，让爸爸去吧，我会照顾他的。”我放下碗筷说。

我用自行车驮着爸爸，来到了东山上。

“小宁真的长大了。”爸爸既感慨又欣慰。

爸爸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那些树苗，他想为树苗培土浇水，可他整个身体如抽空了般，没有任何力气。

“我去浇水，爸爸！”我提着水桶跑下山取水，等我气喘吁吁提水上到山顶时，满满一桶水只剩下小半桶了。

爸爸看了看那半桶水，笑了。我有些惭愧，恨自己力气太小。

我们在东山上待了整整一天。傍晚，太阳落山了，爸爸招呼我说：“小宁，你看今天的落日多美啊！”我和爸爸一起坐在山上看日落，我从来没有这么认真地看过日落。太阳一点点坠入西山，天边燃起了燦烂的云霞，我们的村庄笼罩在一片若隐若现的烟雾里。

看到这么美的景色，我突然想到，这会不会是我最后一次和爸爸看日落了？我后悔以前没多陪陪爸爸。

在我和爸爸的精心照料下，一棵小树苗终于冒出了一片新叶。爸爸看着那片新叶说：“这说明这棵树苗已经在这里扎根了！”

“是啊，是啊！”我围着那棵树苗又蹦又跳。

这时，我看见一颗闪闪发亮的东西从爸爸眼眶里流出，划过了他的脸庞。在这一刻，我看见了爸爸由衷的喜悦。

没过多久，爸爸种下的树苗都冒出了新叶。我看着那些新叶，想象着这里成为一片茂盛的大森林的情景：我和爸爸在林子里徜徉，无数只鸟儿在林子里搭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样的场景太美了！

有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也变成了一棵树，一棵会移动的树。

夜空坠满了璀璨的星辰，我在一片旷野上行走。走着走着，我看见一棵树，一棵像我一样会移动的树，我加快脚步追上那棵树。树干上露出了一张脸，是爷爷！

“爷爷，爷爷！”我兴奋地叫个不停。

爷爷树打量着我。

“我是小宁啊！”爷爷去世时，我才五岁，现在我已经十五岁了！

“都长这么大了！”爷爷看着我，眼里充满了喜悦的光。

“走，我们一起去找你伯父！”

“我伯父也变成一棵树了吗？”

“是啊，在山坡的那边。”

……

我醒来后把这个梦告诉了爸爸。

爸爸笑着说：“人去世后并不是彻底消失了，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的。”

我第一次觉得死亡并不是那么可怕！

谁知好景不长，我们还没有享受够成功带来的喜悦，老天就给我们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一场狂风捣毁了爸爸全部的希望。

爸爸半夜听到呼呼的风声，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狂风像长了无数只利爪，见到什么就撕扯什么，地皮都被它抓破几层。

爸爸想到了东山上的小树苗，它们刚刚扎下根，肯定抵御不了这么大的风。

爸爸穿衣要去东山看那些树苗，被妈妈拦住了。

“你想扔下我们，你就去吧！”妈妈用身子挡着门板，带着哭腔说。

爸爸无言以对，他的身子一点点软了，蹲在了地上，接着便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我痛苦地看着爸爸。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哭，那哭声惊天动地，卸下了他坚强外表下所有的无助和软弱。

这时我浑身也被一种无力感包围。我原以为只要我们足够努力，肯定会改变些什么，没想到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爸爸第二天就被送进了医院，他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医生告诉妈妈，如果爸爸这样不配合治疗，靠营养液最多只能维持他几天的生命。

在走廊里，妈妈抱着我大哭起来：“如果不是那场大风，他兴许还能多活几年，现在他唯一的希望破灭了，恐怕……”

突然，我心中升起了一股力量，我想起我和爸爸在东山坡时，我说的一句话——爸爸做不完的事，我会替他做！

我跑回了家，摔碎了我的存钱罐，数了数足足有两百多块钱。我拿着钱来到和爸爸一起买树苗的苗圃。

那个卖树苗的叔叔一下就认出了我。

我把爸爸的病和爸爸种树的愿望讲给他听。

他拍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走，我们一起去东山坡种树。”

我感激地嗯了一声。

爸爸就在那天晚上去世了。妈妈把我去东山坡继续种树的事告诉了爸爸，爸爸一脸的欣慰。

我每天都在心里默默地告诉爸爸，我会在东山坡种出一片大森林来，我把那片森林叫做父亲的森林。